血淬中華 第二部 怒海潮生 第十九章 風口浪尖行
    馮華、李九杲剛剛從李鴻章的宅邸回到旅館,商德全就興沖沖地帶著八、九個行色各異的中外人士來到了「大生字號」旅館。

    自1860年天津開埠以來,黃頭髮、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日益增多,而津城百姓對這些舉止怪誕的番夷洋毛子也從開始的看「西洋景」,逐漸變得習以為常。這宮北大街上洋人的往來十分頻仍,不但有英商高林洋行、法商亨達利洋行、俄商薩寶石洋行等多家外國商行,而且北洋水師學堂總辦嚴又陵先生的府上也經常有洋人出入。因此,雖然一下子擁進來這麼多外國人,但見怪不怪的「大生字號」旅館的夥計卻並未對此感到很詫異。

    通過介紹,馮華瞭解到那兩個緊跟在商德全身後的英武青年,就是曾經與他一同留洋德國的孔慶塘和騰毓藻。而站在邊上一言不發、沉靜穩重的年輕人叫黃鐘瑛,早年曾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後充任北洋水師濟遠艦船員。黃鐘瑛勇猛善戰,不善言談,直到馮華問起他來,才簡潔的作了自我介紹。不過,在所有的人中,黃鐘瑛給馮華留下的印象卻是最深的。

    六個洋人中有一人是商德全在武備學堂炮科學習時的德國教官艾德,另外幾個人依次是曾在北洋水師定遠艦、鎮遠艦和濟遠艦上都擔任過教習的德國人依弗蘭脫、威海魚雷營德國教習哈孫、威海衛基地的德國工程師亞博烈希脫,以及威海海軍醫院的英國籍醫生科爾克和鮑德均。

    這幾個外國人有的原來就認識商德全,有的則是通過艾德的關係才與商德全結識。他們當初遠離故國,飄洋過海來到中國,雖然有服務於各國政府擴張政策的因素,但就個人而言無非是來中國淘金。隨著威海陷落以及北洋艦隊的覆滅,很多和他們一樣效力於北洋水師的外國人以及一部分北洋水師的官兵都流落到了天津。由於實際上已經處於失業狀態,因此他們非常急於找到一個新僱主,得到一份新的工作合同。

    雖然每一個來訪者都對馮華的大名如雷貫耳,也對他的出身有所瞭解,但看到馮華熱情洋溢地與他們一一握手,並用熟練的英語向幾個外國人進行致意問候,還是讓所有的人大感驚奇。尤其是那幾個洋人,在他們眼裡大清的官員不但大都「土」得掉渣,而且亦十分古板,非常注意雙方身份地位的尊卑高下,然而這個當今大清國威名最盛的年輕將軍卻一點兒都不一樣。他溫文爾雅的舉止、真誠熱情的話語,以及不經意間露出的那股令人心驚膽顫的氣勢,都讓他們覺得這個年輕將軍果然是「盛名之下,言之不虛」,心中對他充滿了深深的好奇。不過更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直隨侍在馮華身後的那兩位美麗大方的小姐(賀菱、龔芳),竟然也能夠用發音準確純熟的英語請他們喝茶。措手不及之下,這些走南闖北的大男人們居然被鬧了個手足無措,他們那拘謹忸怩的神態,令馮華等人也莞爾不已。

    艾德他們幾人已經在中國工作了許多年,漢語都有相當的基礎,而馮華的英語和商德全的德語又都說得相當流利,雙方交流起來並不困難。經過深入細緻地瞭解,馮華對來訪者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他們不但各有所長,而且辦事踏實認真,正是義勇軍最需要的人材;而馮華的平易近人,以及他在交談中展現出來的風度與魅力,也讓這些人暗暗心折,佩服不已。由於互相都很滿意,因此交談結束後,馮華立即與孔慶塘、騰毓藻、黃鐘瑛以及六位外國人議訂了應聘事項,並草簽了僱用合同,雙方皆大歡喜。

    馮華、李九杲送走商德全等人後,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回到房間中,黃德貴早已經等候在那裡。

    還沒等馮華開口,李九杲就急不可耐地問道:「五弟,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小鬼子的刺客找到沒有?」

    「自打你們從李鴻章府上回來後,『大生字號』旅館的周圍就出現了一些形跡可疑之人,大哥的行蹤應該已經被人發現了。不過,這些可疑分子我都已經安排人進行了監控,只是短時間內很難將他們的身份都一一辨別清楚。」黃德貴沉聲答道。

    聽到大哥的行跡已經暴露,李九杲不由得有些發急:「大哥,既然最主要的兩件事都已經辦完了,我看為了保證你的安全,咱們還是盡快回遼東吧!」

    馮華眉頭輕輕地皺了皺,心中也禁不住有些猶疑起來:如果說自己對安全一點兒都不擔心,那也是自欺欺人。可是與曾經擔任北洋海軍總查職務的德國人漢納根見面,是離京前就由翁同龢安排好了的,自己總不能說走就走吧!另外,嚴先生那天也說,雖然他目前尚不能去旅大助自己一臂之力,但可以介紹薩鎮冰、葉祖珪、林穎啟等幾個與他一起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又同赴英國留學的同學給自己。他們幾個人在甲午戰敗後,都受到了革職查辦的處分,目前正留在天津。雖然林穎啟的大名馮華以前並沒有聽說過,但既然和嚴復是同學,諒也不是無能之輩,況且薩鎮冰和葉祖珪可都是中國近代海軍史上響噹噹的人物,自己可實在不想就這麼與他們失之交臂。

    想到這兒,馮華主意已定,搖了搖頭說道:「四弟、五弟,咱們現在還是不能走。剩下的事情依然非常重要,它們的成敗對義勇軍和『旅大經濟特別區』今後的興衰與發展都至關重要。安全保衛問題,五弟你再多費一些心,成大事者豈能因為有風險就畏縮不前!」

    天眼看著黑了下來,白天熱鬧無比的三岔口碼頭此時卻顯得異常冷清,仍舊一無所獲的山本次郎和岡田平也不得不再一次失望而歸。他們遠涉重洋來到天津已經整整六天了,但此行要刺殺的主角馮華卻依然未見蹤影。

    在當時,京津兩地的交通往來只有旱路、水路兩途。旱路無論是騎馬或乘坐馬車,一路都是顛簸辛苦、勞頓不堪,遠比不上水路那麼平穩舒適、閒在安逸,因此行走京津兩地的人們大都會選擇舟船作為代步的工具。基於這一原因,山本次郎和岡田平來到天津後,也把三岔口碼頭當作了他們重點守候的對象,每當有京城下衛的船隻停靠碼頭,他們都會像迎候什麼客人似的,伸長脖子打量著下船的旅客。不過,雖然手底下有一些關於馮華的資料,甚至還有一幅馮華的摹擬畫像,但要在茫茫人海中尋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也不甚容易?對於這一點,山本次郎到也不著急,他知道像馮華這等身份的人,即使是喬裝打扮,也必然護衛甚眾;而且為了行走的方便和安全,他也絕不會與一般百姓混雜乘船,因此,要想發現馮華的行蹤並不很難。

    前天早上,天津城滿大街都在嚷嚷著「新任旅大經濟特別區辦事大臣——抗倭英雄馮華已經乘船離京,按照行程今日下午即可抵津」,這個消息讓山本次郎與岡田平大喜過望。晌午過後,他們二人經過精心準備,分別裝扮成商人與士子混在了迎接馮華的人群中。三岔口附近的地形他們早已經摸了個一清二楚,完成刺殺後只要趁亂混在滿街亂跑的人群中,完全可以安全的退入估衣街。可沒想到「狗咬尿脬空歡喜一場」,他們一直在三岔口碼頭守候到天黑,也沒瞧見馮華的影子。而碼頭上人們的各種猜測也讓他們驚疑不已:這個馮華向來詭計多端,莫不是來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接下來的兩天,並不死心的山本次郎和岡田平還是天天都到碼頭進行守候,可是馮華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山本次郎和岡田平真的有些失望了,從各方面得到的消息看,馮華確實已經離開了京城,他究竟會在哪呢?兩個人垂頭喪氣的回到位於侯家後旅館的房間,可令他們沒有想到得是,剛打開鎖著的房門就看見地上放著一個信封。而信封裡的紙條上赫然寫著:「馮華一行已住進宮北大街大生字號旅館」寥寥十幾個大字……

    芒種節氣剛過,天氣卻一天熱似一天,尤其是午後,太陽那炙熱的火焰,把整個大地都烘烤得無精打采。按照預定的安排,馮華要在今天上午去拜訪德國人漢納根。與清國官員慣於上午處理事務,下午會客訪友的習慣不同,西洋人並不那麼刻板,只要方便什麼時間都是拜訪的最佳時機。不過,通常他們都會把這種禮節性的活動安排在上午或晚間進行。為了交談方便,馮華特別請商德全客串臨時翻譯。

    這次拜訪的起因還得從離京前夕,馮華與李九杲再次拜訪翁同龢說起。在那次秉燭夜話時,一向很看重漢納根軍事才能的翁同龢鄭重向馮華推薦了他,並親自發電報到天津替馮華預做了安排。

    漢納根是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的女婿,出身於軍人世家,曾在德國陸軍任上尉,1879年應聘來華。由於德璀琳與李鴻章的關係十分密切,因此漢納根也很受李鴻章器重,並得以進入剛剛成立不久的北洋水師擔任軍事顧問。

    1880年,漢納根奉命前往旅順勘察炮台及船塢修理之所。先後設計、督修了旅順口的黃金山、老虎尾、蠻子營、老鐵山等十七座炮台及旅順水陸兵弁醫院。1888年,又在威海衛督造了皂埠嘴、黃泥溝和劉公島的旗頂山、麻井子等十六座炮台,這些長牆連接的炮台群以其交叉火力,使之有效防禦海上目標,被譽為「東海屏障」。1890年,漢納根因合同期滿返回德國。

    1894年6月,漢納根因私事再次來華。7月下旬,清政府僱用英國怡和洋行的商船高昇號,載兵由大沽口出發,增援駐守朝鮮牙山的軍隊,漢納根作為一名普通乘客搭船同行。當高昇號駛至豐島附近海域時,被日艦浪速號開炮擊沉,漢納根泅水方得以生還。親身經歷了這次事件,漢納根心緒難以平靜,他向英國駐仁川副領事務謹順提供證詞,揭露日人的殘暴罪行,同時也萌生了投身中國軍旅的願望。

    8月23日,李鴻章任命漢納根以五品花翎總兵銜擔任北洋海軍總查,以協助丁汝昌。9月17日,北洋艦隊護送銘軍10營入朝,返回旅順途中,在大東溝與日本艦隊遭遇。海戰打響後不久,提督丁汝昌即身受重傷,漢納根乃與右翼總兵劉步蟾共同指揮督戰,並終將日本艦隊擊退。為此,光緒帝特頒諭旨,以漢納根「在海軍當差,教練有方,此次大東溝之戰,奮勇效力,深堪嘉獎。加恩賞給二等第一寶星,以示鼓勵」。又因其「在船督戰尤為出力」,逾格賞加雙眼花翎提督銜。

    黃海海戰後,漢納根針對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先後向李鴻章和清政府陳述了「趕練新軍以備大戰,添購船炮以固海軍」的具體制勝方案,並得到了翁同龢的高度重視。但因各種原因,這些建議大都沒有得到切實地施行,只促成了編練新軍一事。不過,由於朝中的許多大臣都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及「恐大權旁落夷人之手」的擔心,因此漢納根並沒有得到重用。而他當初制定地編練3萬新軍的計劃也一變再變,最終只由胡燏棻編成「定武軍」5000人。

    馮華、李九杲、商德全以及兩個侍衛走出「大生字號」旅館,只見一溜兒五輛人力車,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在大門前,五名車伕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等候著他們上車。知道最大的考驗就在今天,李九杲和黃德貴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對出行的路線、乘坐的車輛以及人員的分工等方方面面的事情進行了精心的準備和安排。

    天津歷史上曾經有過九國租界,但在1895年之前卻只有英、法、美三國租界。漢納根先是住在英租界維多利亞路他岳父德璀琳為股東的利順德大飯店。後來由於商討經營礦山事宜,才住進了維多利亞花園內的戈登堂。五輛人力車先順著沿河馬路一溜小跑來到海大道,進入法租界,然後沿著大法國路穿巴斯德路,進入了英國租界地。

    按照歐洲模式建設起來的英租界已經初具規模。筆直的維多利亞路是租界的中央大道,路旁種植的楊樹、洋槐蔥鬱成蔭;大街兩旁一幢幢造型獨特的西式建築充滿了異國情調——羅馬式、哥特式、盎格魯-撒克遜混合式等歐陸風格的洋房別墅別具一格,讓李九杲等人恍惚間生出來到域外異邦的感覺;寬平的街道、整齊的洋樓、漂亮的油氣照明路燈以及街區內景色秀麗的公園、燈紅酒綠的俱樂部和綠草如茵的運動場更讓他們的眼球大開洋葷。

    大街上人群熙攘,西洋式馬車和東洋人力車穿梭於狄更斯道和葛公使路之間。在法租界看到的是頭戴尖頂帽、身穿大紅燈籠褲的法國巡捕,而這裡則是身著藍色頭盔、制服,手握警棍的英國巡捕和有著古銅色肌膚,頭纏著巨大的紅色頭布、身穿同樣藍色制服的錫克騎警。他們或是煞有介事地在大街上來回踱步,不時地對進入租界的華人吆五喝六、指手畫腳;或是跨在白色矮種馬上揮舞著馬刀耀武揚威。

    舊中國租界的情況,馮華以前通過看書有過很多的瞭解,「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恥辱,更是讓他為中國曾經遭受過的苦難痛心不已。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馮華出發前一再對李九杲等人進行叮囑,不管遇到什麼情形都必須盡量克制。不過,令馮華沒有想到的是,目睹了那些「洋狗」的目中無人和趾高氣揚,第一個忍受不了的竟然是他自己。一股比看書要強烈無數倍的屈辱感,猛然從胸中升騰而起,讓他憤怒、讓他想要大聲吶喊、讓他幾乎無法克制。反而是李九杲他們由於有了馮華的事先叮囑,雖然心中也是憤憤不平,但一個個到能強忍怒氣,一直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路無事,馮華一行五人波瀾不驚地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戈登堂。戈登堂是英租界工部局的所在地,是一座東西走向的兩層結構青磚樓房,中間有一個凸出的樓門,兩邊是兩座八角形的三層角樓,門窗是夫卷式的,層簷作雉堞狀,很有點兒中西合璧的風格。由於翁同龢事先已經知會了漢納根,馮華他們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就很順利地進入了戈登堂。

    然而,就在他們步入大門後不久,又有兩輛人力車也一先一後地來到了戈登堂。不過,車子並沒有停下來,只是稍微減緩了一下速度,就很快地離開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