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二 十章 笑談浮雲蔽白日
    第三日,季漣啟程奔赴金陵。

    三月初一,季漣在金陵主持祭農桑的儀式後,搬進了永昌帝當年在金陵的蘇王府居住。蘇王府並不大,比季漣自己居住的東宮還要略小一點,府中亭台樓閣,一草一木,似被塵封了幾十年一般。

    府中仍然留有一些王府舊僕,平日裡做些打掃工作,此時見太子殿下親臨,大夥兒忙出來接駕,又是一陣忙亂。季漣只是吩咐安頓一下隨行人員,不要驚擾了附近。

    不多久,皖王櫟便接到消息,太子殿下在到達金陵後不多時,便奔赴錢塘視察河道,又著令各州府征派人手,加固金陵附近的河堤,並疏通錢塘河道。

    初七時皖王櫟接到消息,太子殿下在初五時突然失蹤,柳心瓴對外稱太子初至江南,忙於各種水利雜務,一時身體不適所以病倒,閉門謝客。

    季漣只是帶了幾個隨從,到了杭州城東的張府,去拜見張皇后的父母,他原本名義上的外祖父母,奉上給張老爺和夫人的禮物,寒暄數句後,張夫人問道:「殿下是今日才到的杭州麼?」

    季漣笑答:「前兩日就到了,不過在下面巡視,今日在抽出空來拜見外祖母,外祖母不會是因此怪罪漣兒吧。」

    張夫人又問些宮裡女兒的身體如何等等,二人兜了半天圈子後張夫人終於問道:「殿下……來了杭州後,可有去過城西孫家?」季漣歎了口氣道:「還沒呢——如今,就算去了,也不知拿什麼去見她呢。」

    張夫人歎道:「當年,還是老身把如玥那孩子帶進去的,不想如今——唉,去年說她回來了,就想著去探望她的,誰知她娘說她自回來了,先去了一趟遠方的表親家,回來後又不肯見人,現在也不知是在家裡唸經還是去親戚家了。」

    季漣想著孫家總要對外有些由頭瞞著玦兒並未回來這件事的,張家和孫家原本交好,玦兒並未歸家一事,張家既然知道,母后那必是早就知道了的,卻一直隱忍未,必是並不知道玦兒藏身之處,便迷濛著雙眼問道:「她——她現在不在家麼?」又作出一副苦悶的樣子,坐了不久就告辭出來,又拐去城西。

    看到一個「鄭記湯包」的牌子,想起玦兒以前曾跟他說過小時候常吃這裡的早點,還說起自家的丫鬟就是對面做餛飩的王記家的女兒,只是看著那牌子已經換了「李記餛飩」,季漣和小王公公及幾個隨從在鄭記的桌子旁坐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來問他們要幾屜湯包,季漣隨意點了一些,又看到這裡現在似乎不止經營湯包了,還有一些別的小包饅頭之類,做包子的除了一個三四十來歲的婦人,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工,那個婦人正是當年的鄭家娘子。

    季漣向鄭家娘子問道:「這對面以前不是叫王記餛飩的麼?」

    鄭家娘子愣了一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季漣,笑道:「客官是小時候來的杭州城吧?王家好些年前就不做這些買賣了,王家的女兒好福氣,去了那邊的孫家做丫鬟,前些年孫老爺收做了義女,給許了一門好親事,王家早就把這鋪子賣了,到街上做大買賣去了。」

    季漣哦了一聲,吃完了湯包,拐過街角,前面的宅院上掛著牌子「孫府」,大門虛開著,門口有兩個守門的。

    小王公公看了季漣眼色,問道:「少爺,要進去看看麼?」季漣搖搖頭,只是在遠處站著,並不上前。那守門的見遠處站著五六個人也不過來,只是看著,也多望了他們幾眼,並未理他們。

    過了一會兒裡面衝出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一邊跑一邊往後看,快到季漣跟前時正跌了一跤,季漣忙上前扶起來,那小孩摔開季漣的手,嫌季漣擋了他的路,後面追出來的丫鬟上來拉過那小男孩抱怨道:「少爺,叫你別亂跑,這下子摔著了回去夫人又要生氣了。」見季漣在旁邊,又向他們道了謝。

    那小男孩撇了撇嘴,季漣看著那神情,像極了玦兒小時候被自己逗了的樣子,猜著這必是玦兒的弟弟孫隱閔。那丫鬟拉了孫隱閔回去,他臨走之前還回頭白了季漣一眼,似是覺著要不是他在這裡擋著自己也不會這麼容易被逮住。

    季漣笑著搖搖頭,向小王公公道「回去吧」。

    到初十時季漣才出現在錢塘河道疏理動工的儀式上,正是開春,人手緊缺,季漣命州府的官員,將那些刑期在十年以下的囚犯編成十人一組的隊伍,到錢塘幫忙挖河道。

    季漣又從浙江巡撫處征了一些兵士,前來看管這些囚徒,每兩個軍士管轄十個囚徒,並對囚徒每日的勞工做評定,考核最優的,予以減輕刑罰的獎賞。另外凡是來修理河道的囚徒,都可登記讓家人前來探望,並按月放一些例銀等等。

    一時間囚徒們踴躍修理河道,金陵那邊的官員來信說,江蘇一帶的囚徒,聽說了浙江州府的囚徒可以以修河道來減刑期,紛紛要求前來浙江府支援,金陵的官員因此請示是否需要調動江蘇的囚徒前來錢塘江幫忙。

    季漣看著信件,笑著對柳心瓴道:「你還是給金陵那邊回一封信吧,把江蘇的囚犯名冊給我重新整理一下,不過支援這邊的事,就暫時算了。」

    柳心瓴問道:「殿下怎麼想到用囚徒來代替征丁的?」

    季漣笑道:「這個法子前人又不是沒用過,歷朝歷代都是有的。」

    柳心瓴道:「前人是用過,可是從來也不見用好。始皇帝便用囚徒來修長城、陵墓,結果最後連自家天下都丟了……」

    季漣笑道:「那是他苛責太甚,用囚徒來開河,也只是幫補人手罷了,難道還能指望他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何況這些人的刑期並不長,也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人,只要能減輕刑罰,又能不花錢就得到家人的探望,又何必一定要冒(,)

    砍頭的風險去逃獄呢?再說……你當那些看管的軍士都是無能之輩麼?」

    柳心瓴對季漣的這一考量頗為讚許,先前他早已想到這個法子,只是不待他進言季漣便先提了出來,想著季漣這一路出來,著實穩重不少,笑問道:「可是……殿下怎麼突然會知道那些囚徒的想法呢?」

    季漣輕笑道:「先生,你知不知道,弟子在十歲的時候,曾經還以為三個雞蛋就要一兩銀子呢。」

    柳心瓴微微一驚後便笑道:「那殿下後來怎麼知道不是的呢?」

    季漣接著道:「弟子十歲的時候,孫小姐來宮裡,有一天用膳的時候,孫小姐說,宮裡沒有做餛飩做得好的師傅,說她家有個丫鬟的餛飩做的特別好吃。弟子當時就問她,這麼好吃的餛飩,賣多少銀子一碗,一年能掙多少錢。」

    柳心瓴嘴角微勾,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季漣笑道:「師傅想笑就笑吧,事後弟子想起來才知道,居於深宮之中,不知世間疾苦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當時孫小姐說,那餛飩二個銅板一碗,一個月才能掙一弔錢,還不如她們家賣一匹綢緞掙得多。」

    「我當時就問,那她們家豈不是一個月都未必能一人吃一個雞蛋?」

    柳心瓴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季漣繼續道:「當時孫小姐狠狠的嘲笑了我一番,還說我比書裡面那個問沒有飯吃為什麼不喝肉粥的皇帝還要傻。」

    「可是先生不想知道為什麼弟子一直以為三個雞蛋就要一兩銀子麼?」

    柳心瓴笑道:「那一定是宮裡尚食局的公公們告訴殿下的吧?」

    季漣點頭道:「是啊,弟子在宮裡時,皇爺爺經常教導弟子要關心百姓民生,將來才能保住這個太平盛世。弟子當時就想,要知道百姓民生,先要從衣食住行瞭解起啊,所以就去尚食局翻看他們的賬簿,看到記載雞蛋的價格是一兩銀子三個。」

    柳心瓴笑道:「那必是宮中的公公從此中漁利所致。」

    季漣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可是當時孫小姐嘲笑弟子的時候,弟子還理直氣壯的告訴她弟子是看了賬簿的。孫小姐便隨便叫了幾個丫鬟過來,還有高嬤嬤,我問她們以前在宮外時買雞蛋的價格,結果高嬤嬤說,一兩銀子,夠殿下你吃一年的雞蛋了。原來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弟子一人不知道。」

    柳心瓴問道:「那後來呢?殿下必是去狠狠的懲治了尚食局的公公?」

    季漣答道:「當時弟子就是這樣想的,弟子去找皇爺爺,跟他說尚食局的太監利用採購中飽私囊,怪不得給我們安排的膳食經常是幾十兩銀子一頓,讓平常百姓知道了,還以為我們日日山珍夜夜海味,其實在宮裡吃的比一般的大富人家也好不了多少。後來盤算了一下,孫小姐家裡一頓宴席吃的比宮裡還要好呢,倒白白讓弟子擔了個虛名。」

    「誰知道皇爺爺知道了,只是把尚食局的總管叫過來,要他們收斂些……弟子當時聽了十分生氣,便問皇爺爺為何縱容他們,皇爺爺卻說,你就算懲治了尚食局的所有太監,再換一批新的過來,日子久了還是這樣,恐怕還會變本加厲……」

    季漣說道這裡,閉目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弟子當時不知道皇爺爺究竟是什麼意思。直到此次出宮,弟子才知道,原來一直生活在深宮裡,弟子的眼睛早就被蒙蔽了,又豈止是不知道一個雞蛋什麼價錢這麼簡單?」

    柳心瓴半晌才道:「殿下的生活,竟然是連一個雞蛋的價錢都要想出這麼多道理的麼?」

    季漣愣了一下,笑道:「弟子只是有感而罷了,讓先生見笑了。而且……這些話,似乎也只能和先生講了。」

    柳心瓴笑道:「臣覺得殿下似乎還不止想了這麼多呢。」

    季漣低頭微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接著道:「弟子以前讀史,常常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歷朝歷代,總有開國之明君,鮮有中興之明主,當時總是想不明白,此番出巡,弟子才想通這個問題」,頓了一頓道:「也許頭一兩個皇帝,都知道宮外究竟是怎樣的,而後來的儲君,長於深宮之中,婦人之手,每天看到的只有宮闈秘辛和不見血的刀劍,就算偶爾有圖強之心,也根本不知道宮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不管什麼事情,不是經過朝臣,就是經過太監宮女……」季漣搖搖頭,只是歎氣。

    柳心瓴被他這話驚了半晌才道:「臣……似乎還從來沒有想過殿下這番道理,照這麼看,臣以前讀書時,常常覺得有些皇帝愚不可及,卻原來是錯怪他們了?」

    季漣笑道:「師傅何必連這個都要反省起來,只是不在其位,便不知道其中苦處啊。」

    說到此處,季漣咬咬嘴唇,似乎要說什麼,又覺不妥的樣子,柳心瓴看他如此模樣,便道:「殿下還有什麼道理麼?」

    季漣呆了半晌道:「弟子在想,像弟子這樣的人,如果從未出來過,一直安安穩穩的呆在宮裡……將來,江山興衰,社稷存亡均繫於一人之手,不是很危險的事情麼?」

    柳心瓴聽到此番言論,目瞪口呆了半天才道:「殿下也不必如此過慮啊,這不是還有滿朝的文武麼?只要文死諫、武死戰,國家便不會衰亡啊。」

    季漣搖頭道:「可只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沿著河道走了半里路,才又蹦出一句:「只是弟子現今,也不知道該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心裡忽然蹦出一個念頭,要是玦兒的師傅在的話,也許會有辦法?

    玦兒在追慈庵裡等了月餘,也不見有季漣的信來,每日裡只是惶惶不安,連帶把師太的小板凳做壞了好幾個,這日她又把師太那個做了一大半的茶壺給毀了,師太忍無可忍,罵道:「小妮子作死啊,在這裡每天不幹活也就算了,還把我這些東西都給做毀了!」

    玦兒雖心裡有些內疚,口上卻硬道:「反正做好了也不好看,師傅你幹嗎這麼著緊?」

    師太歎氣道:「你以為師傅要你學做木工是做什麼?指望你做好了拿出去賣錢麼?還不是讓你修一下性子。」

    玦兒問道:「可是師傅以前不是也常常逼著我打坐幹什麼的麼,那個時候還誇我耐得住,坐的下來呢。每次出去見人,也都裝得乖乖的,可沒少人稱讚我。」

    師太冷哼道:「那個時候是讓你練表面功夫,現在讓你練的是心裡的功夫。你看看你,我讓你念了幾年的經,你會背幾個字給我聽啊?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坐倒是坐住了,有沒有花半點心思在事情上面啊?你什麼時候才能完完整整做出一個東西來給我看啊?」

    玦兒撅嘴道:「可是……可是人家擔心阿季哥哥嘛。他去金陵都一個多月了,一點信都沒有。」

    師太只是不理她,拿著手裡的刻刀,正在給一塊石材切邊,任憑玦兒在旁邊聒噪,也不去理她。玦兒見師太只是不理她,也沒法子,只好蹲在師太旁邊等她刻完,師太手裡拿著的正是孫璞從浙江轉運至京城的一批石材之一,那塊石頭呈淡淡的乳白色,半透明狀,石理細膩,色澤溫潤。師太雖是生手,卻並不喜用印床,只是自己一點一點的琢磨,玦兒不服氣道:「師太刻來刻去刻的都很醜,又慢,這都幾天了也沒見師太刻出一個能見人的印章呢。」

    師太抬笑道:「你不服氣就直說,我刻的醜又如何?你還不會刻呢。」

    玦兒見死活說不動師太,只好悶悶的拿起旁邊的另一塊石材和刻刀,一點一點鬼畫符似的下起刀來,一邊刻一邊嘟囔道:「又快到荷花開的季節了呢。」

    師太白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人間至樂之事,莫過於半畝荷塘,一葉扁舟,蓮花在側,美人在懷……」

    玦兒失笑出聲:「師太還想著美人在懷呢,是不是還要找人來唱曲呀?」

    師太正色道:「那是自然,師太我當年在秦淮河上和三五好友掌燈夜遊,那些唱曲的小妞,比你唱的好聽多了,長得也比你好看,那種一擲千金,世間銷魂的日子,真如前塵幻夢一般啊……」

    玦兒聽得入了神,忽想起一事,喃喃道:「阿季哥哥不會現在也在金陵過這樣的日子吧?」說著小嘴又撅了起來,又想起師傅先前說父親納妾的事情,心裡又惴惴起來。

    師太臉上閃過一絲狡黠,左手撫著右手的手指輕歎道:「你家那個薄情郎,一時還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去。」心裡想著,師傅到底養你一場,又怎麼捨得你受這些苦,況且無準備之仗,也不是你師傅打的。

    玦兒扭捏道:「師傅你真的連這些也能算出來麼?」她和師太處的日子最久,自然漸漸的覺著師太只是一個好吃懶做的,除了喜歡享受,除了唸經的時候之外,倒沒看出什麼地方像那些所謂的高人。

    師太笑笑道:「算不出來——不過他先前來探你的時候,我見過一次,他看你的那副神色,自然是錯不了的。」

    玦兒哦了一聲,是懂非懂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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