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下篇子晟 第六章(2)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我,說完了才抬起頭。

    我遲疑地看著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誡。

    儲帝問:「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誠而坦然。

    可是我還能有別的選擇麼?我已經別無退路。

    然而,許久之後,我卻又一次聽到,那個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在說:「臣弟考慮,是不是可以……」

    我還是如常幫助儲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舊每天下棋。他總是意態悠閒,看來和從前並無不同。

    只是他近來越發少言寡語,我總感覺,他好像在等待什麼。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個案子。

    苦主是兩個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撫。凡人自治還不到三個月,就出這樣的案子,如果掀出來,一定會被人大作文章。

    考慮再三,我決定壓掉這個案子。

    聽說我的決定,胡山滿臉愕然,他用一種近乎無禮的語氣詰問:「王爺,你還要淌這趟混水到什麼時候?」

    我默不做聲。良久,我低聲說:「胡先生,此事讓我自己決定吧。」

    胡山望著我,我看見他的神情漸漸平靜起來,最後他長歎了一聲:「好吧,既然王爺執意如此,胡某也無話可說。」

    停了停,他又說:「不過我還是要再提醒王爺一句,王爺倘若壓掉這個案子,那就真的進退無路,再無可以寰轉的餘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胡山便不言語了。可是過了一會,他忽然又說:「王爺不覺得這案子蹊蹺麼?」

    我怔了怔,我當然知道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他說:「王爺現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這案子卻悄無聲息地送進了理法司,難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後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實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過後我還是將那案子壓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讓兩個凡人消失,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其餘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這些事,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有一天,胡山對我說:「天帝是在回護王爺,他的用意王爺難道不明白麼?」

    我避而不答。他便輕歎一聲,不再提起。

    我當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為何,我仍有種一敗塗地的感覺。

    一連十幾天,都很平靜地過去了。

    天氣漸漸轉暖,枝椏間繁花亂眼,和風吹過,柳絮紛紛飄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種預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只不過,真的到來時,還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覺。

    那天不是朝會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蕩蕩。我看見儲帝獨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隨風飄動,使他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瘦削單薄。

    他靜靜地凝視著前方,目光彷彿落在了塵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於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隱隱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邊站了一會,但他毫無覺察。

    於是我叫了他:「儲帝!」

    他驚跳了一下,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後,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種溫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覺得奇怪,他今天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他問:「你今天要請見祖皇吧?」

    我說:「是啊,擬定的調遷官員名冊,要奏報給祖皇。」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見祖皇吧。」

    我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那好吧。」

    他點點頭,又告訴我:「祖皇此刻,應該在悅清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漠而平靜,然而我卻覺得,他好像在掩飾什麼。說完之後,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說:「那麼我去了。」

    他毫無反應,好像在一瞬間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站著等了一會,他始終不說話,我便轉身離去。

    走了沒有多遠,聽見他叫我:「子晟。」

    我轉回身看著他。

    他望著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後他只是說了句:「有勞了。」

    我便回答:「儲帝言重。」

    說完我又轉身走開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頭,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們隔著長長的殿台,遙遙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經知道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我也一樣。

    也許是早有預料的緣故,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心裡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像是結了一塊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還是甄慧。

    我向他奏報調遷的人員時,他始終微闔雙目,似聽非聽。

    等我說完,他問了我幾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語了。

    我只好試探著問:「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緩緩開口:「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來了。

    我說:「是。是有這麼樁案子。」

    他又問:「怎麼處置的?」

    「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

    他點點頭,看著我:「那兩個苦主呢?」

    我猶豫了一會,低聲回答:「聽說是在獄裡得了瘧疾,死了。」

    他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種瞭然的微笑。我只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過來。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勇氣,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試圖從那種壓力下解脫出來。然而,我心知這是徒勞的,就像我其實也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良久,他移開了目光,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

    終於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認輸的一刻。

    我愴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著我,目光冷靜而略帶慈愛,正與那日對弈之後一模一樣,「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遲疑片刻,輕聲說:「是。」

    天帝笑了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沒敢動。

    天帝望著我,眼裡的慈愛越來越濃,終於,他長歎了一聲,又說了一遍:「起來吧。」

    我遲疑著站了起來。

    他轉身望著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隨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飛鳥掠過,我們一起望著它們消失在天際,只餘下幾片羽毛緩緩飄落。

    塵埃落定。

    然後他轉回來看著我:「子晟。」

    我等候著。

    天帝的眼神冷靜而高遠,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麼,可是當我真的聽到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可是要來的,終歸還是要來。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氣,然後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邊,呆呆地望著我們。在我離去的時候,她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見她眼中有一種幾近絕望的悲哀。

    她是否會感到些許失望呢?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在王府後園,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過來陪我坐了一陣。他什麼話也沒說,遞給我一壺酒,他自己手裡也拿著一壺酒。我們便對著酒壺,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壺酒便喝乾了。

    我將酒壺丟進旁邊的水池裡,然後對他說:「明天,先生幫我擬一個稱病的奏折吧。」

    他說:「好。」

    便又不說話了。

    我抬頭望著天空,流雲飄過,月色開了又閉,閉了又開。

    我想起許久以前,當我望著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願,胡山曾經問我:「公子可想過留在這裡?」

    我問他:「先生那時,是否已經預見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說:「胡某不是神仙。只不過胡某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得到所有的東西,總得要放棄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說,「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經入睡。

    一直堅持陪在我身邊的黎順,也不知在何時,靠著迴廊的欄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

    園後靠花牆處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後脫掉了袍服。夜寒很重,涼風襲來,我不由打了個哆嗦。我從水桶中注視著自己蒼白如月色的臉,良久,終於咬了咬牙,提起水桶從頭澆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彷彿一直透到心裡,我失手丟掉水桶,伏在井欄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知過了多久,寒意終於漸漸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轉回身的時候,吃驚地望見我的身後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月光下,她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風吹起她的髮絲,流露出生機,否則,我會誤以為那只是一幅畫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著看清,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有如此美麗的身影。

    我朝她走過去,「娘,你為何會在這裡?」

    母親望著我,眼裡充滿了悲傷。

    我聽見她喃喃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驚惶地說:「娘,你為何這樣說?這根本與你沒有關係。」

    但是她恍若未聞,只是伸出手,愛撫地摸著我的臉。

    我再也支撐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懷裡。水珠不斷地從我髮梢滾落,淌滿了我整張臉。也許,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聽見我的母親喃喃地說:「對不起……是我讓你這麼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見過我,如果你沒有娶我,你應該就不會這麼痛苦……」

    我抬起頭,驚駭地望著她。

    月光下,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漸漸地,我彷彿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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