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冥卷(上) 第二章
    除卻寧兒時不時的白眼,紫冥對目前的生活相當滿意。一日三餐都有人打理,還出奇美味,讓他破天荒有了進食的慾望。

    餓了許久的腸胃一朝開葷,簡直如狼似虎,恨不得將之前少吃的頓數通通補回來,餐餐吃到碗底朝天,看得寧兒心疼不已。

    飯錢、房錢也自然越欠越多,卻正中紫冥下懷。

    每天砍完柴,挑完水就是他的天地,可以搬把椅子在院子裡坐下來慢慢喝酒,看天看雲胡思亂想,就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天。

    雖說那天誇下海口包了洗碗的活,可粗手笨腳打碎兩個碟後,男子便將他轟出了廚房,將洗碗的活交還給那個酒保夥計。

    紫冥樂得逍遙,只當寧兒的冷嘲熱諷是耳邊風,左耳聽右耳出,半點也不放心上,厚著面皮在「客來順」當起了食客。

    漂泊經年,這還是第一個能吸引他停下腳步的驛站。而且,店主阮煙羅也並沒有趕他走的意思。

    不過,他猛啜了一口酒,盯住那挺拔的身影端著盤菜走出廚房,向院中走來,眼微微瞇起——

    即使那日是在睡夢中,他也確信自己並沒有聽錯阮煙這個名字。

    人在江湖飄,誰不曾聽過阮煙羅三字?

    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負盛名的,便屬武林盟主阮煙羅和御天道的首領余幽夢。兩人一正一邪,並稱天驕。然而就在阮姻羅聲名如日中天時,卻離奇失蹤,成了江湖二十年來一大疑案。

    莫非……?

    人經過身前,紫冥突然伸出一足。

    「啊——」阮煙羅驚叫,被絆得撲地跪倒。手裡熱菜打碎一地,碗屑四濺。

    紫冥敏捷閃過了濺起的汁水,一頓足,扶起摔得狼狽不堪的男子。

    「對不起。」他吶吶撣著阮煙羅滿身灰塵,手有意無意答上男子脈門,微一搭脈,心裡最後那點疑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人脈息平弱,確實沒有半點內力。

    他剛想放開阮煙羅的手,卻驟然凝住了視線。

    男子的手腕骨節粗大,正中間有條寸許粗的傷痕,顏色深黑,可想當時的創口極大,翻過手臂背面,竟在同樣的部位也有傷痕。

    紫冥緊盯傷疤,又攫起阮煙羅另一隻手,撩高他袖口。

    一模一樣的疤痕。

    「這是被什麼刑器對穿過?」他望著男子平靜無波的雙眼,一字一句問。胸口緩緩有團莫名的火升起。

    不管眼前這人是不是前武林盟主阮煙羅抑或只是同名同姓,遭這等酷刑摧殘折磨,都令人髮指。

    阮煙羅慢吞吞看他一眼,拿笤帚簸箕清理了地上殘渣,又去舀了一瓢水,沖乾淨地面,才回頭:「你害我又碎掉一隻盤子,明天要去村後山上多砍兩捆柴。」

    紫冥握緊了拳頭:「你放心,我這就去砍一院子的柴回來。不過你先回答找,你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那與你無關。」阮煙羅第一次對紫冥沉下臉。

    「我只是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紫冥沒料到阮煙羅反應如此強烈,忙著解釋,卻見阮煙羅冷笑道:「你這麼喜歡挖人隱私麼?我這裡可不歡迎多管閒事的人,我看你在客來順也待得悶了,你走吧。」

    紫冥頭臉轟地一炸,感覺全身血都衝了上來:對啊,他管什麼閒事?他跟阮煙羅,根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所謂的緣分,也只不過是一碗味道似曾相、只的麵條罷了。

    他究竟是怎麼了?竟然空虛到要靠揭人傷疤和難堪過往來打發光陰嗎?

    他早該停止這無聊的逗留,離開客來順的,可是,他又能去哪裡?

    「你,要我走去哪裡?」他喃喃問,隔衣緊緊抓住懷裡的玉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減輕心裡的迷惘與痛楚,但面上流露的彷徨無助讓阮煙羅心尖一顫,收起了冷笑。

    眼前的,不過是個迷失了自己的人。

    正對望僵持著,寧兒一溜小跑地喊進院子:「爹爹,菜好了沒有?那幾個外鄉客人好惡,說再不上菜就要砸了店子。」

    阮煙羅嘴角牽了牽,不再理會紫冥,走去廳堂。

    只有一桌五個客人,均是江湖漢打扮,面相兇惡,一望便知絕非善類。

    阮煙羅忙囑咐酒保送上兩壇灑,欠身賠笑:「是小店招呼不周,菜馬上就來。這酒就當送給五位的賠罪禮,請笑納。」

    「算你識相!」一人哼了聲,拍開泥封就口喝了起來。

    中間一個黃衣人,似是頭領模樣,徽微一聳眉,叫住準備回廚房的阮煙羅。

    「掌櫃的,且慢!這附近似乎也只有你這裡一家像樣的客棧,不知道掌櫃可曾見過這兩樣東西?」

    「匡啷!」兩響,兩把掛刀仍上了桌面,刀鞘還沾著已變深褐的血跡。

    阮煙羅掃一眼,搖頭:「沒見過。」

    「沒有?」黃衣人細長的眼縫裡倏地掠過道凶光,突然站起,探身扣住阮煙羅手腕,冷笑道:「尋常人看見兩把刀放在面前,多少有點害怕。你卻絲毫不動聲色,嘿,這鄉村掌櫃的角色,你還扮得挺像的嘛!快說!你是不是見過這兩把刀的主人?是誰殺了他們?」

    「這位大俠,我真的沒見過這兩把刀。」阮煙羅苦笑。

    「胡說!我們七兄弟約好在田家村會合,結果卻在村外湖岸邊發現了老六、老七的殘骸,要不是這兩把刀,我們還認不出那兩具屍骨就是他們。」

    黃衣人神情猙獰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你老實說,這幾天村裡有沒有什麼江湖上的人物路過?再裝傻扮癡,我就扭斷你的手。」

    手指再一緊,幾乎聽到阮煙羅手骨發出輕微裂響。冷汗和痛楚一下佈滿稜角堅毅的面龐,他聲音卻依然十分硬氣:「大俠,我確實不知道,你就算捏斷我的手,也沒用。」

    「你找死!」黃衣人眼眸裡殺氣大熾,剛想用力捏碎阮煙羅腕骨,就聽耳邊吹過一個年輕而寒酷的聲音:「找死的人是你。」

    他扭頭,一個紫衫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正冷冷看著他。驀然伸出手指在他手背輕輕彈了一記,笑了笑:「你好好享受吧。」

    像變戲法似的,一隻米粒大的五花蜘蛛憑空掉在黃衣人手背,咬了一口後竟循著傷口飛快鑽了進去。皮膚下頓時鼓起個腫塊,飛快沿胳膊往上爬升。

    黃衣人哇哇大叫,連忙甩開了阮煙羅,回手掐緊自己胳膊想阻止那腫塊蔓延,卻根本按不住。

    他狂吼一聲,抽刀狠狠將右手從肘部斬斷,血濺了自己滿頭滿臉。

    掉地的斷臂很快萎縮、發黑、乾枯,轉眼成了段彷彿剛從灰燼裡扒出來的焦黑木炭。

    那只五花蜘蛛又從斷臂裡鑽出,吸了滿肚皮的血漲得圓滾滾的,幾有蠶豆般大,簌簌爬到紫衫青年腳邊,鑽入青年褲腳消失不見。

    餘下四人團團扶住已痛得暈死過去的黃衣人,駭然望著紫衫青年,八條腿抖得像在彈琵琶,卻在青年淬亮如劍的目光注視下連逃跑的勇氣也流失了。

    紫冥掃過眾人腰間與那瘦子和黑子兩人相同的掛刀,斯文的臉罩上層嚴霜。一夥的!

    「原來你們就是那什麼連環七獸裡的另外五頭啊!告訴你們,那兩個傢伙是我紫冥殺的,你們居然在這裡胡亂傷人,該死!」

    手剛揚起,卻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半空截住,他愕然望向眉頭微鎖的阮煙羅。

    「這幾人尚罪不至死,讓他們走。」阮煙羅搖著頭,似乎看不慣紫冥的毒辣手段。

    「可如果放了他們,日後這批鼠輩一定會再回來找你的麻煩。」紫冥急道:「再說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想把這麻煩留給你,我——」

    「就算日後有麻煩,那也是我的事。」

    阮煙羅淡淡截斷紫冥的話,漠然無視青年漲紅的臉,轉身離去:「我再說一遍,我這裡不歡迎多管閒事的人。」

    紫冥胸口如被重重擊了一錘,悶得險些透不過氣來,發燙的面頰轉瞬蒼白。瞥見那幾人腳底抹油竄出客棧,他猛然驚醒,縱身追出。

    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即使被責罵,他也絕不容這幾人逃逸。

    四人一出店門,便丟下黃衣人,左右分散飛逃。

    紫冥袖底一翻,寒芒吞吐間已鉸落兩枚人頭。足尖一點,返身追向另兩人。劍氣揚起道白練,直襲咽喉要害。

    十餘步外,玄紗輕飄。四名家丁環繞中,赫然停著秦蘇的榻轎,阻住了那兩人去路。

    兩點微弱的白光穿紗射出,幾乎與紫冥的劍尖同時沒入那兩人喉嚨。

    「紫冥兄弟好劍法!在下出手倒是多餘了。」玄紗後響起輕輕掌聲,秦蘇笑聲溫煦如風。

    紫冥默默地掏出個瓶子,在四具屍體和那黃衣人傷口處都彈上化骨粉。等淡黃色的屍水全部滲入泥土,無跡可尋,又就地挖了個坑,將那些化不掉的衣服殘片和兵刃通通掩埋。

    踏平最後一腳土,他緩緩回望黃昏下紗中人影:「你為什麼要出手殺那兩人?」

    「和你一樣的原因。」秦蘇一直微微含笑,卻又暗藏鋒芒。下一刻,吩咐家丁起了榻轎:「今晚出了這等事,想必阮店主也無心烹調佳餚。秦蘇還是等明天再來一品美,屆時,還要與紫冥兄弟共謀一醉。」

    紫冥瞇眼盯著夕陽紅霞下漸遠的轎子,喃喃自語:

    「你來『客來順』,究竟有何企圖……?」

    話音未落,晚風裡飄來秦蘇耳語般的輕笑:「那你留在客來順,又是何企圖?」

    紫冥沒有再說話,靜靜在風裡站了半晌,低頭看向手心裡兩枚薄如蟬翼的小圓銀片。那正是秦蘇射殺那兩人的暗器。他從屍身上取了出來。

    每片正反兩面都刻著肉眼幾乎不易辨清的小字。一面為「天」,一面為「御」。

    他把玩著兩枚銀片,走回客來順,隨手關上了店門。

    店裡之前這麼一鬧,寧兒與那酒保夥計也沒了興致,早早用過晚餐各自回房睡了。

    紫冥提了桶井水,沖完身,走經阮煙羅房前,裡面燭台亮著,他叫了幾聲卻毫無聲息,便折向廚房。

    阮煙羅果然在廚房炒菜。聽到腳步聲入內,他也沒回頭,從砂鍋裡盛了碗熱氣騰騰的香蔥魚片粥:「先去院子裡吃吧,我炒完這道宮爆雞丁會端給你。」

    紫冥接過魚粥,清甜香味一絲絲飄進鼻端,忍不住一笑:「你一直在廚房等我回來?」

    阮煙羅抬了下頭,似乎透過煙霧望了望。紫冥卻不確定阮煙羅是否在望他,低頭看著碗裡熱粥一陣發愣,忽然道:「我還是殺了那五個人。」

    鍋鏟撞擊停了下來,阮煙羅的呼吸有點沉重。

    紫冥硬著頭皮道:「我發誓,以後不再多管閒事,不過我實在擔心那幾個鼠輩將來會回來報復你,才想要斬草除根。」

    阮煙羅沒回答。紫冥聽著油鍋裡劈啪煎爆,心頭也似有油在濺一般:「你是不是生氣了,想趕我走了?」

    「……你先吃粥去罷,涼了會有魚腥味。」阮煙羅微微歎,重新翻炒起雞丁:「只要你記得我的話,別再多管閒事,我不會趕你走的。」

    紫冥一聲歡呼,滿腔擔憂立時拋到了爪哇國,笑嘻嘻說:「我還要吃京蔥爆牛肉、五彩雞蛋溜蝦仁,最好再來個香辣羊肚羹!」邊說邊猛嚥口水。

    阮煙羅瞥見他兩眼發光的饞相,又好氣又好笑:「好好,你想吃什麼都行,快出去,別在廚房礙手礙腳。」

    紫冥乖乖地捧了粥走出廚房。阮煙羅搖搖頭,盛出雞丁,起了個大油鍋,開始爆牛肉。

    這像貓一樣貪嘴又慵懶的青年,還真讓他狠不下心腸來踢他出門。

    初升月光灑了滿院。阮煙羅坐在石台邊,看紫冥筷子湯匙上下翻飛,吃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

    「為什麼?」他陡然問。

    「啊?」紫冥一愣,就被粥裡一根魚刺卡到喉嚨,咳得直翻白眼,連喝幾口阮煙羅遞來的陳醋總算緩過勁:「什麼為什麼?」

    阮煙羅無奈搖頭,去廚房拿多雙筷子回來,捧過粥碗替紫冥挑著魚骨,慢慢道:「我是問,你為什麼非要留下來?

    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白吃白住?」

    「咳咳——」不用問得這麼直接吧?紫冥尷尬地拚命咳嗽:「也不完全是啦,咳,不過主要是因為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時候不阿諛奉承兩句,恐怕今晚阮煙羅心血來潮一撥算盤,就會將他掃地出門,不肯再收留他這飯桶了。

    阮煙羅莞爾:「你不用拍我馬屁,我既然開飯館客棧,還怕被你吃窮麼?只是——」他平視紫冥一臉窘迫,一字字,清晰異常:「你留下來,是因為我長得與你心裡的那個人相似麼?」

    「當然不是。」紫冥湊近臉,就著似水微涼的月色仔細端詳了一陣,也想從這張充滿男性剛毅和歲月痕跡的面龐上找出點相似的影子,最後還是搖搖頭。

    這個男人,輪廓分明,眉眼一筆一劃,遠比燕南歸深刻。

    阮煙羅一頷首,不再多問。

    紫冥卻兀自出神:「他生前也不像你這麼沉默寡言,整天都在為我操心。可我就是喜歡看他替我忙裡忙外的樣子,呵,有時我還會故意做錯點事情,看他一邊嘮叨一邊幫我收拾爛攤子。」

    記憶深處的閘門彷彿被打開了,那些他平時深深掩埋,強迫自己不去回想的場景一幕幕從眼前浮過,難得地沒有叫他像往日那般揪心的痛。

    他撐著下巴,輕輕笑。側首望著阮煙羅,忽然道:「要說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樣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顧人。唉,我從小爹娘就不在身邊,是他把我養大的,雖然他有時候有點婆媽,可我就是喜歡他那種會做家務又會做飯,脾氣又溫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錯了什麼藥,居然絮絮叨叨把心裡從來沒對燕南歸表露過的心意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運背負著這份無處訴說的感情孤獨地走下去……

    一轉眼,見到阮煙羅臉上表情極是怪異,驀然警覺,訕笑道:「你千萬別誤會,我承認是覺得從你身邊能找回點從前的感覺,才賴著不走。不過你和他骨子裡全然不同,我不會想歪的。」

    阮煙羅一直不出聲聽著,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顯緩和下來。剔去最後一根魚刺,將粥碗遞還給紫冥,微微發出幾聲低笑:「如此說來,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裡忙外?」

    紫冥乍聞一呆,隨即反應過來,臉通紅,含著口粥囁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會洗碗。長這麼大,我都沒進過廚房。」

    「看得出。」阮煙羅今夜興致似乎頗高,話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還有,別嘴裡含著東西說話,小心噎著。」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當我剛學吃東西的三歲小孩啊?」怎麼覺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歸還婆媽起來?

    「嫌我囉嗦?」阮煙羅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麼,迎上紫冥睜得大大的雙眼,揚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歲孩童,不過,在我面前,你始終都是個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臥房:「我先洗個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著好了,我自會收拾。」

    紫冥呆呆盯著房門在阮煙羅身後關上,這才回過神來——什麼?竟然真當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後側房門一開,寧兒探出半個腦袋,睡眼惺忪,沒好氣地道:「大少爺,你饒了我吧!吃個飯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覺,人家還要休息的啊!」砰一聲,又關了門。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間對這牙尖嘴利的寧兒一陣討厭,要不是看在阮煙羅的面上,真想毒啞這丫頭。

    他自幼失了雙親,燕南歸對他又是百依百順,養就他散漫憊懶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學走的也是苗疆詭譎路數,近乎左道,以致他處世我行我素中總脫不了三分邪氣。

    從前燕南歸怕他到處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靈前起誓不可殺人,那些蠱毒之術更是只能用來防身,絕不准驅毒索人性命。

    有他時刻看著,紫冥還算規矩。但燕南歸既逝,天下已無羈絆,骨子裡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制。

    「臭丫頭,這麼凶,活該你到現在還沒嫁出去,哼哼!」

    他瞪著寧兒的房間做了個鬼臉,兩口扒完漸涼的粥菜,洗把臉回房休息。

    阮煙羅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著青石桌上掉得亂七八糟的飯粒菜渣,又看看那乾淨得彷彿被貓舔過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頭頂突然傳來一股勁風,他抬眸,一隻渾身漆黑的大鷹正在低空盤旋。

    院子圍牆上,一人儒巾隨風,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層銀白色澤,宛如天神。

    抹布無聲掉地。阮煙羅驟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剎那停頓。

    「幹嘛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二十年沒見,你就不認識我了麼?」

    牆頭的人笑了,轉瞬抿唇輕嘯。那頭黑鷹血紅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飛低,從阮煙羅面前迅疾掠過,斂翅停在男子肩頭。

    一絲纖細的血線,自阮煙羅臉頰緩緩淌落。

    「這是懲罰你二十年前從我身邊逃走。」

    男子摸著黑鷹爪上沾的血,凌空一踏,連人帶鷹輕輕巧巧落在阮煙羅面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歎:「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揚,溫和宜人,儼然一文質彬彬的風雅儒士。阮煙羅卻似見到了來自森羅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臉上不帶絲毫表情,眉毛卻一直在輕輕跳,額角青筋橫起。

    「你還有什麼捨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無回應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煙羅的胳膊:「走!」

    這聲叱喝,隱含無盡怨怒,響徹小院。

    房門應聲大開,紫冥披衣疾奔而出,驚道:「你是什麼人?放開他!」

    「呵,你又是什麼人,竟敢對我發號施令?」

    男子微笑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怒氣,慢悠悠轉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樣,哦了聲:「原來又是你。」

    紫冥與男子一照面,見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氣息竟與燕南歸生前有幾分相似。他頓時一陣恍惚。

    觸及紫冥癡迷的眼神,男子臉倏地一沉:「放肆!」驀然一揚衣袖,黑鷹似接到命令,低聲尖嘯,展開巨翅直向紫冥撲來。

    阮煙羅神色大變,大叫一聲:「紫冥,快躲開!」

    大團黑影當頭襲來,紫冥霍然驚醒,無暇細想,揮袖迎去。淡到幾乎看不清的劍芒倏閃即逝,黑鷹發出聲尖銳短促的急叫,飛回男子肩頭,一路翅膀上滴落幾點血跡。

    紫冥也好不到哪裡去,束髮布條被鷹爪抓落,頭髮披散雙肩,右邊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還真沒試過傷在頭飛禽爪下,他氣極大罵:「好個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憑你?」男子嘴角依然噙著絲溫和笑容,眼簾開合間卻精光暴漲,宛如寒刃飛彈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膽俱喪。

    紫冥如此憊懶不羈的人,也不禁氣息為之稍滯,竟答不上話。心裡沒來由一痛——這男人,雖然乍看有些像燕南歸,但氣勢直有天淵之別。

    原本,人死不能復生。他還在幻想什麼……

    不聽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動便待痛下殺手。

    阮煙羅已覺察,忙抓住他手臂,搖頭輕聲道:「不要傷他。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他無關,你別連累旁人。」

    憑他的手力,其實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還是頓住了動作,冷冷盯住阮煙羅雙眸,彷彿要將他從外看到內,剝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擔心?呵,我還以為你自從當年一走了之後,就再也不會關心別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煙羅面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鬆開手指。薄唇微張,正想說話,寧兒的房門再度開了。

    「又是誰在吵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她氣呼呼地揉著眼,看清院中三人,驚叫道:「爹爹,你的臉上怎麼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煙羅抹去血跡。

    「別過來,寧兒!」阮煙羅厲聲喝止,卻已遲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面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間蕩然無存,狠狠瞪著阮煙羅,嘴角扭曲。驀然仰天長笑一聲:「好!好!你對得起我!」

    揚手一記耳光朝阮煙羅劈臉揮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實太快,他剛想飛身躍出阻攔,阮煙羅已被打個正著,捧著臉踉蹌跌出好幾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裡的激動和震怒,似也隨著這一巴掌卸去了,僅沉澱下叫人不寒而慄的嚴酷。他森然逡巡著地上垂頭不語的人,腳底輕滑,如鬼魅般揀到寧兒身邊,立掌砍中她後頭。

    寧兒哼都沒哼一聲便暈死過去。

    單手拎起毫無知覺的寧兒,男子輕飄飄越牆而出:「想要回你的寶貝女兒,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話音未落,一人一鷹已杳然無跡。

    紫冥愣愣地看著這一切,聽到阮煙羅低喘才驚醒,扶起他,見他被摑處已腫了一大片青紫,不過好在只是皮肉輕傷,他放下心:「我幫你去追寧兒回來。」

    「不用。」阮煙羅舉袖擦著嘴角滲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輕輕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去也無濟於事。」

    紫冥聽他居然長他人威風,極不是滋味:「那可說不準,你也見過我使毒的本事,不見得就會輸給他。」

    「就是因為毒蟲無知,我才不想你胡亂使毒濫傷無辜。」阮煙羅橫了眼臉紅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氣,可區區毒物未必制得了他,就怕你錯手失控,反傷了寧兒。」

    紫冥本想反駁,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說來說去,阮煙羅不過是對他沒信心罷了。他板著臉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厲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對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話一出口,看到阮煙羅驟然僵硬的神情,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阮煙羅低頭,默默注視著自己雙腕傷痕,良久才移開目光轉望天心明月:「對,你說得沒錯,我這個廢人,沒資格來說三道四。」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紫冥急著想解釋,平素能說會道的舌頭卻似突然打了結。

    惶惶然看阮煙羅挺拔的身影進屋關了門,他跟去敲了兩下門,卻聽裡面人沉聲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滅了蠟燭。

    院子裡的景物頓時陷入黑暗,只有月光清清冷冷瀉了滿地。

    紫冥呆立半天,終於垂頭喪氣走回自己房間。

    生平第一次,討厭起自己這張沒遮攔的嘴,對個身無武功又曾受酷刑荼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實在是太過幼稚。

    可再懊悔也沒用,這個阮煙羅,看似溫和卻堅韌內斂,這次恐怕是真的動怒了。

    他恨恨賞了自己一個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懶得脫,拉過被子蒙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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