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寢將軍 第八章
    「皇上……」

    顏貴妃低垂著雙眸,皇龍駱輕輕拍撫著她的雙手。

    「妳的頭還痛不痛?」他關心的慰問。

    「不痛了,皇上,料想藍將軍也沒有惡意,並不是故意推我,這一切都只是意外而已,請皇上不要怪罪藍將軍。」

    皇龍駱豎起了雙眉,俊臉上的神色變得十分難看,似乎是提到藍齊而令他心裡不舒服。

    他沒回答,只是要德隆送上補品,餵著顏貴妃一口一口的喝下。

    「皇上,您還怪罪藍將軍嗎?」顏貴妃問。

    德隆在一旁垂頭不語。

    皇龍駱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怪不怪罪已經無所謂,他已經出宮,朕要他以後不准再在我面前出現。」

    「皇上仁德,料想藍將軍傷了我,自己也忐忑不安,讓他回府休息也好。」

    「顏妃,妳總是這般體貼他人,都怪朕糊塗,把他召進宮,反而還害得妳受傷,論理是朕要向妳陪罪才是。」

    顏貴妃滿臉惶恐,「皇上,您說這種話真要折煞妾身了。」

    皇龍駱輕撫著顏貴妃的髮絲,「顏妃,朕這幾日想到補償妳的方法,想我還未立下皇太子,妳這般賢德,教出來的孩子必定是良善的,我見育兒也聰明伶俐,不如就選個吉日,封他為太子吧!」

    顏貴妃掩住口,一臉驚駭的表情,「皇上聖恩浩蕩,育兒才幾歲而已,不如等他大一些,再決定這些事吧!」

    皇龍駱微笑道:「朕心意已定,立刻召集群臣商量這件大事,妳只要安心養病即可。」

    才步出顏貴妃的寢殿沒幾步,皇龍駱忽然停下腳步。

    德隆在前頭不敢多走,只好停下詢問:「怎麼了?皇上。」

    皇龍駱狠厲的目光盯著地上的草木,那種眼神讓德隆嚇得不寒而慄。

    「去將顏貴妃當初進宮的記錄拿來,立刻拿到御書房來,而且要秘密進行,若是走漏了風聲,德隆,你就小心你的腦袋。」

    德隆聽得目瞪口呆,皇上要這種東西作啥?

    「皇上……」

    「快去。」他喝道。

    德隆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只能推想剛才顏貴妃不知道哪一句話得罪了皇上,令皇上心裡不開心,所以才要調以前記錄來找顏貴妃的麻煩。

    但他剛剛在一旁伺候著,聽著顏貴妃的話,只覺得顏貴妃賢良端正,是個皇后人才,根本聽不出有什麼地方是不對勁的。

    若是有藍將軍在身邊的話,說不定他就懂皇上為何會這麼說了。

    德隆忽然察覺到自己的想法,不禁吃了大大的一驚。

    他在心裡暗罵一聲,自己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滿朝文武這麼多人,再加上後宮三千佳麗,就沒有人能為皇上分憂解勞嗎?自己幹什麼偏偏只想到藍將軍。

    想是這樣想,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起藍將軍的好處,他若一回到京城,皇上向來威嚴恐怖的臉,都會變得放鬆。

    若是那時朝政有什麼問題,皇上悶著臉不說話,全宮裡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就只有藍將軍能談笑風生不當一回事,然後他再到御書房與皇上商討,不用多久就能把問題輕鬆化解了。

    藍將軍輔佐皇上的功勞實在功不可沒,皇上特別偏寵他,不只是因為私人的感情,也是因為在公事上,藍將軍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

    也只有他,連皇上動根眉毛都曉得皇上那根眉毛動的原因。

    像他這樣能契合心意,又能體貼皇上的心,不就是人人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嗎?簡直是人世間最好的伴侶了。

    德隆又唾罵了自己一聲,怎麼他今日腦子裡想的都是藍將軍的好處,那一天見他推傷顏貴妃,自己還氣不過的直想罵人,怎麼現在一個勁兒的在心裡想著他的好。

    可是……

    德隆望著空空蕩蕩的後宮內院,他這些時日已經服侍藍齊慣了,也不知道是習慣了他吵吵鬧鬧的作風,還是這裡太安靜,聽不見藍齊向來的討喜笑聲,總覺得這座宮院寂寞了許多。

    皇上心裡應該也同樣的覺得寂寞吧!

    德隆不禁望了一眼威風凜凜的皇上,皇上要什麼都能得到,若是最想要的東西得不到,那一定是一件痛苦到幾欲發狂的事情吧。

    「你在發什麼呆,快去。」

    皇龍駱不耐的再次催促,德隆立刻點頭去調集記錄,但是心裡忍不住想,皇上這些時日的表現雖然與往常無異,但是總覺得皇上好像有點……有點可憐。

    而離宮的藍將軍那一日從殿門離去時,也是雙眼紅腫,看得出來他曾經流過淚水,讓一向愛笑的藍將軍哭泣,皇上也一定很捨不得吧。

    就連他現在心裡想著想著,也忽然不好過起來。

    雖然藍將軍總是囉唆著沒浴香,又說他的皮膚受不得熱、受不得冷,照個鏡子梳妝打扮又嫌東嫌西的,說這個胭脂不漂亮,那個顏色太俗艷,比個娘兒們還囉唆,但是少了他這個人,這個內宮深院還真是靜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以前沒藍齊在內院裡不覺得怎樣,但是他住過這深宮內院後,他這麼熱鬧的人一走。就忽然顯得這地方特別的靜寂。

    這講好聽一點是威嚴肅穆,講難聽一點是死氣沉沉,別說活人住著嫌悶,他看,就連死人住著都賺膩呢!

    皇上翻閱著記錄,德隆就在一邊伺候著。

    他怎麼看,就是看不出這份記錄有什麼問題,但是皇上卻望著記錄出神了半個時辰。

    記錄裡寫的顏妃娘娘是個苦命女子,她世籍江南,年幼雙親過世,被失明的叔父扶養,她十四歲參加選秀,記錄裡還寫著她擅女紅,靠著女紅維持著一家老小的生活。

    「皇上,顏妃娘娘這麼苦命,也怪不得她說話、做事都會替別人想,既不愛強出頭,更不會欺壓那些不受寵的嬪妃,可說是良順女子。」

    看了這些記錄,連德隆都禁不住心軟起來,為顏貴妃說好話。

    皇龍駱將記錄翻至後頭,寫著失明的叔父過世之後,她就進宮了。更因她是孤身弱女子一人,娘家沒有任何親人,人生在世無親無戚,因此才會對別人更加體貼,這倒滿符合顏妃的個性。

    這份記錄看起來完全沒有問題,他也要人去打聽顏貴妃的身世,回報回來的探子也說得跟記錄裡的一模一樣。

    但是剛才與顏實妃說話時,忽然之間,一種奇怪的感覺湧現,久久揮之不去。

    明明知道顏貴妃剛才所說的話並沒有任何令人起疑的地方,但他總覺得有個地方有異,卻又捉不住這種感覺是什麼。

    若是問藍齊,藍齊一定會一針見血的挑出來,這傢伙有的時候異想天開,但是說的話卻又能尖銳的切中要點。

    「去宣藍……」

    話才剛說到一半,皇龍駱宴然而止,德隆也低下頭,裝作沒聽見。

    皇龍駱煩心的把那記錄紙張給推到一邊,他聲音雖如往常,但卻不掩激動,「那些派去監視大臣們的探子,有回報什麼特別的消息嗎?」

    德隆輕聲道:「都沒什麼異常的。」

    「那……」

    他似乎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

    猶豫了一會兒,德隆也知皇上想問什麼,他知情識趣的道:「有探子回報藍將軍已經離開將軍府,他到監御史的家中道別後,就離開京城了。」

    皇龍駱半晌不作聲,只有火光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

    「朕累了,德隆你也去休息吧!」

    德隆默默的收拾桌上的對象。

    一室的沉靜,皇龍駱翻身睡在御書房的床榻上,張著眼睛,卻沒有睡著。

    「草擬聖旨下去,就說朕要對顏貴妃的第一皇子皇育英為太子,五天後就是朕的生辰,就送在那天一併慶祝吧!」

    「是,皇上。」

    德隆將書房的門合起,自個兒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就像轟雷般響亮,宮裡好像太安靜,也太淒寒了點。

    顏貴妃喜氣洋洋,就連皇上的第一皇子雖不解事,但也已經沾染這股喜氣,在宮廷中胡亂跑跳。

    朝中向顏貴妃恭賀的禮品多如牛毛,好像顏貴妃已經當上皇后般。

    這後宮的勢力,在皇上策封顏貴妃的親子為皇太子後有了很大的轉變,原本還在觀望的朝臣們,這下全壓注顏貴妃必定會當上皇后,現在不巴結她,更待何時,所以送起禮來毫不手軟。

    要知道一向堅持不立皇太子及皇后的皇上,竟然自己提出要立皇太子,那下一步當然就是冊封皇后了。

    也因為這是祝賀皇太子的禮物,顏貴妃不忍拂逆他人的好意,再貴的禮也得收下,堆得殿裡都是禮品,真是羨煞其餘的嬪妃。

    「等朕這生辰過了,就要發佈聖旨,告訴所有百姓,策立皇太子的喜事。」

    皇龍駱坐在主位上,幾個力挺顏貴妃的朝臣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來是為了巴結顏貴妃,二來也是為了搶先一步,讓顏貴妃視他們為心腹,趁這歡喜時刻,向皇龍駱提出立後的事情。

    「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也不能一日無主,顏貴妃淑德賢良,又是皇上將立皇太子的生母,論情論理,主宰後宮可也。」

    皇龍駱不像往常對這議題大動肝火,反而還淡淡地道:「你說的有道理,朕也荒廢了後位太久,的確該有個人來掌管後宮。」

    皇上這話大有欽點顏貴妃為後的意思,幾個壓對寶的朝臣眉開眼笑,就連顏貴妃也羞澀的笑容滿面。

    「哎哎哎,這麼高興的日子,沒有我來就不對了,是不是啊,皇上。」

    一身藍絲綢衣,手裡揮了把藍扇,藍齊竟然出現在這只有朝臣與皇上同樂的宴會上,早就與他不合的副相豈有不咬他一口的道理。

    「大膽罪人,這是皇上與朝臣同樂的宴席,豈容你這種逃官罪人在這裡現身,來人啊,把他拿下。」

    藍齊笑得眉兒彎彎,「副相,你動這麼大的火氣幹什麼,昨天我還看見你兒子……噗……」

    他掩嘴一笑,說的話讓副相臉上一陣青白交錯。

    「你兒子上了京城裡有名的妓院,散盡千金,只為看裡面名叫洪音的小官一面,真是癡情萬分,看得我好感動。」

    「這……這,你別含血噴人,無的放矢的話請你收回。」副相拉不下面子的厲聲道,但是家中早已有人發覺自己的兒子近來很不對勁,頻頻的往妓院衝上跑,該不會他不但看上一個陪笑的,而且還是個男妓。

    藍齊逗趣的掩住自己的嘴,「對不住,我這個人一高興起來就口無遮攔,假話也說成真話,誰都知道我與副相情同父子,忍不住就亂開起玩笑,各位同僚可別放在心上。」

    副相原本想出藍齊的醜,但藍齊現在卻捉住他的把柄,他一時之間不敢再說,只好悻悻然的坐下。

    「阿齊,你怎麼來這裡?」

    發出蒼老聲音質問的是監御史。

    藍齊對他含笑道:「皇上每年慶賀生辰,我若在京城一定必到,有什麼好吃驚的,況且皇上還沒削去我大將軍的職務,我來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對。」

    眾臣望著皇龍駱,顯然對皇龍駱並無賞罰藍齊之意覺得震驚。

    而皇龍駱的眼中只有藍齊。

    原本他對藍齊說過不想再見他,但是今日再相見,他的視線卻像黏在藍齊的身上似的,根本就無法離開。

    藍齊英姿煥發、溫文爾雅,再加上嘴角勾笑,每個姿勢,短句笑語,都讓他的心無力地抖動起來。

    若不是他用力抓住桌布,只怕早已不顧自己的身份,走到藍齊身邊將他擁進懷裡。

    失去藍齊兩年,他已痛不欲生,再想到要永遠的失去他,他怎麼可能受得了。

    如果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連自己最心愛的人都無法擁抱,還要想盡辦法的傷害他,那做這個帝王究竟有什麼意義?

    這些夜裡的反覆思念,割不斷、理還亂的狂亂思緒,平日硬生生壓制住的想望,在見到藍齊之後,全化成思念,掃卻他所有的理智。

    我們兩個好蠢……好蠢,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到這樣可悲的境地,明明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卻又愛得這般悲慘,還不如市井的凡夫愚婦過得快樂。

    藍齊的這段話,在夜半無人時分,常跑出來啃嚙著他的靈魂,若是他肯老實對自己承認,他早已知道自己深愛著藍齊,從見到他那一刻起,他們兩人就注定要相屬相愛,再也無法離開對方。

    「皇上,喝點酒吧。」

    顏貴妃見到他臉色不豫,溫和的勸酒,皇龍駱整杯喝盡,眼光卻一刻也離不開藍齊。

    藍齊神態自若的坐在朝臣之中,舉起杯來,彷彿是向皇龍駱敬酒,慶賀他生辰快樂、事事如意。

    他笑得那麼平和可愛,就好像每年兩人在生辰時的私下聚會一般。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藍齊,你棄官而逃,原本要嚴辦你,念你功在朝廷,既想辭官,那朕恩准你。」

    皇龍駱心口一陣熱血上湧,卻要強忍住這股澎湃洶湧,他強迫自己說出狠厲的話,感情的負作用令他頭痛欲吐。

    對眾位朝臣而言,皇上對於棄官的藍齊這樣的發落只是輕辦,算是對藍齊的厚愛了。

    藍齊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平靜的將杯子放下,站起身。

    「既然皇上已經恩准我辭官,那我就離開了,謝謝皇上。」

    藍齊跨步離開的同時,皇龍駱看著他那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的背影,忍不住捏緊酒杯。

    德隆隨侍在他身邊,也不禁感受到皇上內心的激盪跟悲哀。

    「皇上,保重龍體。」他小聲的在皇上耳旁說著。

    皇龍駱忽然站起身來,望著藍齊的背影,心裡的話再也不受控制的奔竄而出,像烈火狂燃,更像海浪巨嘯,完全無法扼止。

    「朕……這一輩子不再有立後的打算。」

    藍齊的腳步一頓,回頭望向皇龍駱。

    皇龍駱也定定的望著他,頭一次,他的心裡因為這句話兩完全的釋然。

    虛浮多年的後位造成後宮激烈的爭寵,更使得朝臣們各擁勢力,這些事他全都瞭然於心,他不是沒想過乾脆立個後,讓這些事情塵埃落定,以免引起紛爭。

    他也明白冊立顏貴妃是最好的方法,但明明是最好的方法,他這些年卻遲遲無法頒發這道聖旨。

    原因無他,縱然他再怎麼想要當個好皇帝,再怎麼無視藍齊的愛意,但是在他的心底深處,仍然認為藍齊是他人生最好的伴侶,這個後位除了藍齊之外,誰來坐都無法名實相符。

    對,除了藍齊之外,誰都不適合這個位置。

    只可惜藍齊是個男兒身,讓他無法在朝臣的議論之下封他為後。

    更不能無視祖宗宗法,做出這麼放浪形骸的事情,他已經可以想像史官會在史書上,對藍齊極盡污辱之能事的批評,記上許多污言穢語,說他是賣弄色相的男寵,說他惑亂君王、行事無端,簡直是萬淫之惡!他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

    藍齊的美、藍齊的好,甚至是他瘋瘋癲癲的行為,都是那麼可愛淘氣,足以融化他的心,他絕不許別人這般污蔑他。

    藍齊嘴角微勾,眼角含笑,在這一刻,他完全理解皇龍駱無法言於外的愛,他笑得很美,因為這個空懸的後位,就是皇龍駱永遠為他保留的寶座。

    也許在現實裡,他永遠無法坐上這個位置,但是在皇龍駱的心裡,他永遠都是他的結髮妻子,他的皇后。

    這也證明皇龍駱愛他的心,他們在相屬的心裡、靈魂及感情裡,深深結合著。永遠也不可能放開對方。

    朝臣因為皇上宣佈的這件事而起了一陣騷動,誰也不知為什麼皇上剛才還和顏悅色的討論到立後的事,須臾之後,皇上又說他這一輩子再也不立後了,而且說得口氣堅決,看來根本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顏貴妃剛才喜氣洋洋的容顏往下低垂,臉色發白,讓人一看便知她是這個宴會上最受打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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