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年年 第七章
    遺忘是天神賜給凡人的的禮物,但也許她是個特別倔強的靈魂,又或者老天忘了把禮物給她。是奇跡?是玩笑?或者某塊拼圖失落了她卻渾然不知?總之她終究沒有帶著那個禮物回到這世間……

    冬季,台北。

    電話鈴聲嘟嚕嚕響了半天,蓋的像蒸籠般密實的被窩裡才伸出一雙手臂,抓起手機「喂……」

    「這結局不行。」剛翻完稿的編輯太激動,劈頭就道,「你捨得那些喜愛敖督的小書迷們傷心難過嗎?你忍心嗎?」

    「……」被窩裡一片安靜。

    「巫元宵小姐!」

    「有!」被窩裡的巫元宵懶懶地應了一聲。

    「可以改結局嗎?還有其實我一直很想說,書迷反映很好,你何必這麼快結束呢?可以再寫個第二部,第三部啊!人家《哈利波特》都有七集,七集寫完還要寫外傳,你才寫第一部,有讀者說他們還想看妲娃跟敖督的冒險故事呢!」

    「結局就那樣啊……」她無力改變。

    「這樣敖督很可憐,我家小寶也很喜歡敖督,他看到這結局會哭的!」

    「死掉的是巫女耶……」她才可憐好唄!

    「那你就不要讓她死啊!繼續寫吧,下一部寫敖督和妲娃的海上大冒險如何?遇到東洋海盜!還可以和最近很夯的海盜做結合啊!還有還有……」

    巫元宵忍住笑,伸手抓來放在床頭的筆記型電腦,打開今天早上剛交出去的檔案,「我再想想吧。」

    「不要寫死嘛,到時才好應廣大讀者要求寫第二部,最好還要圓滿一點!要歡樂一點,要有未解之謎……」編輯在另一頭交代,巫元宵嘴角抹笑,掛了電話。

    圓滿的結局啊……她盯著熒屏歎氣,把檔案關掉,毛毛蟲一樣縮進被窩裡打算再賴個幾分鐘。

    不知道是天生體質差,還是被台灣的氣候養的嬌貴了,現在的她只要一入秋就手腳冰冷,偏偏她怎麼就不記得自己前世有那麼怕冷?

    天氣冷,懶病就容易發作,昏昏沉沉的才想再睡個回籠覺,床頭的內線電話又響起。

    巫元宵歎氣,直接裹著棉被向床邊蠕動。

    「老闆,不是我要吵你,剛剛有個什麼經紀公司的人打電話來,說想包下我們這裡一天,要拍照,他們說希望二月以前能跟你敲好時間,想問你今天方不方便,他們好派人過來和你談。」

    巫元宵坐起身,全身還是包得緊緊的,「噢,是不是叫藍天經紀公司?」

    她想起來了,元旦假期那幾天,有個客人退房前拿了張名片給她,說相當喜歡她們的民宿環境,希望可以在淡季時租下這裡幾天讓模特兒拍照,她請對方打民宿的總機號碼聯絡,以免她前一天晚上趕稿,白天都在睡覺。

    「對啊!他們問你今天可不可以?幾點有空?」

    「現在幾點?」

    「快吃中飯了。」

    「那請他們兩點後過來吧!如果方便的話。」

    工讀生收線後,她認命的起床梳洗。現在是淡季,收入不穩定,所以她這個「摳門」小老闆當然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沒客人時就不准開空調,哈哈……所以冷死也只能怪她自己啦!

    開民宿本來是老媽的主意,在國中任教的老媽退休後決定找點事做,就把主意動到老爸在山上留下來的這棟老房子。老媽問她要不要回來幫忙,巫元宵心想反正她上班總是不長久,明明是六十幾年次的卻老被當成草莓族,還是鼻子摸一摸回家當孝女吧!

    當然這孝女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老媽說經濟不景氣,預算不要超支,所以那陣子他們除了小額貸款把老房子改建之外,其他一切自己動手,母女倆跑遍北部二手傢俱店,還自己改造老傢俱,美術系畢業的老媽果然眼光獨到,過時的破舊老傢俱經她巧手改造,馬上變成充滿民族風的藝術品,其他像粉刷與裝潢都不假他人之手,歷經三個月,屬於她們的民宿終於落成。

    民宿經營到現在兩年,生意還過得去,還能讓老媽偷個閒和老同學一起去日本度假,所以現在是小老闆當家,雖然手底下只管一個工讀生和一個清潔阿桑,她自己則是業餘總鋪師,反正住民宿的客人最多只會要求一頓早餐,沒客人的淡季時她甚至還能像昨天一樣熬夜寫稿。

    其實可以的話,她還真想多請一個廚師,因為要做早餐給自己吃很麻煩,尤其是前一天熬夜,連煩惱要吃什麼都懶,可惜這當然不是她能做主的。

    熬夜隔天的第一餐,就來杯提神開胃的百里香茶吧,老媽開民宿對她來說最大的好處,除了淡季時可以寫稿之外,就是還可以讓她種她喜歡的香花香草,一來可以裝飾門面,二來則還能自己剪來泡香草茶。

    接著烤個鬆餅,淋上她自己做的黑櫻桃藍莓果醬,再煎個蛋和火腿,抱著筆電坐在客廳曬得到太陽的地方,邊想稿子邊等經紀公司的人上門。

    有人說,其實人誕生時都還記得前世的種種,只是無法言語——可能大腦的語言結構還發育不完全,或者可能被天神下了咒……所以只能哭泣。絕大部分的人都在成長過程中遺忘了過去,只有極少數人留下一點粗淺模糊地印象。

    為了那些困擾她的記憶,巫元宵研究過各種說法,卻沒有一種能確切解釋她那些記憶的由來,甚至如果有人問她,她的前世是哪個民族?用的是何種語言和文字?她記不記得前世所學的醫理草藥知識?她回答的就只有「不知道」,「不記得」。

    也許研究到底,是她的腦子出現幻覺吧!她不知道她算不算懂得真正的悲傷,太多人都在說年輕人喜歡強說愁,說得連她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得什麼是憂愁。哪個年輕人不曾傷春悲秋地掉眼淚呢?也許她只是活在自己的幻覺中……

    這般否定自己感情的想法其實很悲傷,因為她找不出理由,也不知道留著這些記憶有什麼用——繼續前世的等待嗎?那個男人會不會回到她身邊?假若真有輪迴轉世,又怎知他一定和她誕生在同個年代?歷史的長河多麼浩瀚,而人的一生何其渺小,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對時光來說只是個比沙塵小的點,卻足以讓兩個人生生世世的錯過。

    那些記憶讓她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沉默,同學背地裡笑她是怪胎,她比別的孩子需要更多的社會調適期,而她懷疑自己到現在仍然不合格。

    是幻覺?是前世記憶?就在她幾乎要消沉地認定自己也許精神方面有問題時,因緣巧合下她碰到了一個人。

    「你選擇了最不智的方法。」那個打扮得像吉普賽人的女郎說道,瞬間她情緒幾乎失控。

    緣分總是這樣,回頭再想覺得很奇妙,冥冥中一定有雙巧手安排一切。她為了融入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圈子,硬著頭皮陪她們去塔羅算命,一見到那個算命女人她就愣住了。

    相貌改變了,但她難以說出那種感覺,也許是眼神,又也許是第六感,說到底還是只能用玄之又玄來解答一切。

    「我本來覺得你沒天分,所以放心地教給你,想不到你還是用了。」

    某天放學後,她獨自去了那間塔羅相命館,吉普賽女人請她落座後便掛了「今日公休」的牌子。

    「不過這也是我的疏忽,我本來也不覺得你能夠請出戰神附身,結果你還是辦到了,其實儀式也是催眠的一種,只是要被催眠的不是跳迎神舞的巫女,而是請求運氣降臨的人,比起我,由你跳迎神舞也許對納蘭的催眠效果還更大,誰曉得你最後還真的把岱森達日給迎來了。」

    巫元宵說不出話了,熱淚盈眶,她這才發現逼自己把那些記憶當成精神錯亂有多痛苦,只是她不得不逼自己這麼去相信,理智正在告訴她,這女人也許只是個神棍,她可能藉由某種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偷窺了她那些「幻覺」。

    「就當成幻覺吧,」女人彷彿能讀心似地,倚在門邊吞雲吐霧,「反正你這一世也忘了施放「轉生咒」的方法,萬一等不到,下輩子就放過自己吧。」果然沒天分的半吊子,施了咒也不完全,記憶丟三落四,她可能連自己為什麼堅持要留住那些記憶的原因都忘了吧?

    「所以那真的不是幻覺?」

    「所以你不覺得你很傻?你這輩子該怎麼辦呢?」女人歎氣,「你無法窺探命運,無法掌握你和納蘭來生何去何從,卻貿然對自己施了轉生咒,就算你們真的降生在相同的年代,天下那麼大,茫茫人海,你要怎麼找到一個根本不記得你的人?」

    她沒有答案。

    但至少與大巫女的重逢,讓她的疑惑有了解答,而經由大巫女的開導,她也找到了方式接納自己的不同——就像有人有陰陽眼,有人擁有超能力,也許科學與邏輯的世界不接受他們,但他們還是可以在人群與自己的與眾不同之間找到平衡點。

    至於寫兒童奇幻小說則只是一點小衝動和無心插柳,對尋找納蘭,她消極地不抱任何期望,畢竟那就像大海撈針,最糟的是還不曉得那根針到底有沒有在海裡。

    她對文字有點興趣,寫她和納蘭的故事太傷神也太傷心,還沒動筆就淚流漫腮。敖督也許是納蘭之外她第二個重視的存在,當然還有其他人,那些在她前世的生命中留下痕跡的,她用文字去紀念他們,尤其是紀念陪伴她走完後半生的敖督。她把後來她和敖督遇到的許多故事寫下來,想不到累積了一些固定讀者,然後慢慢地踏上兒童奇幻創作之路……

    能記得的她也寫的差不多了,要寫出第二部恐怕有困難,自己編嘛……也許可以,但不保證精彩,畢竟到目前為止她都只是寫記憶中的故事。

    至於修改結局……她苦笑,就改吧!她也心疼敖督,敖督心疼她受苦,不得不親自了結了她的性命,想必最痛苦的還是他吧?

    她並不知道後來敖督怎麼了?族裡的人會諒解他嗎?有時想到這,巫元宵又是一陣不捨。

    最後一幕就寫,她和敖督在山坡上那顆白山桃樹下一起看星星吧!巫元宵想著,笑意浮現在臉上,可惜真實的結局由不得她做主啊!

    「哈羅!請問巫小姐在嗎?」兩點整,一個燙著大波浪捲發,穿著時髦,臉上彩妝也是當季最流行的女子走進民宿。

    跟上次給她名片的是同一位,看來這家經紀公司的人相當守時。巫元宵立刻起身,「我就是,你是藍天經紀公司的人嗎?」上回她給的名片上,名字是項羽,不知是真名或藝名,果然讓人印象深刻。

    「哈哈……我記得你,我本來以為你是工讀生耶!看不出來你這麼年輕就開民宿當老闆娘,好了不起哦!」果然是在娛樂圈打滾,開場就裝熟地哈拉了起來,「我今天還帶了我們的攝影師來看看,沒關係吧?」

    巫元宵招待女人在客廳的籐椅坐下,「要咖啡還是茶?也有果汁。」

    「有檸檬汁嗎?欸……小陽你要喝什麼?」項羽朝門外探去,「你在人家院子裡做什麼啊?」

    這棟老房子是台灣早期英式風格的洋樓,維多利亞式的紅磚造型,結合熱帶建築特色的拱廊,這本來就是民宿的賣點之一,所以當初改建時並沒有破壞它的原貌,巫元宵和母親把大門和窗戶都漆成米白色,還在院子及屋簷下種了大片香草植物,就算不開門,也可以隔著門上的玻璃窗格看到庭院裡欣欣向榮的花花草草。

    巫元宵透過門上的窗格看出去,只看到男人高大健壯的背影,穿著隨性,頭髮比平頭略長,他站起身,巫元宵首先看到他肌肉結實的手臂拿著單眼相機,接著男人旋足,邁開大步進來。

    「有啤酒嗎?」他問。

    巫元宵輕抽一口氣,瞬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她所有的感官幾乎封閉了,剩下的只有滿滿的震驚。

    「巫小姐?」

    「呃……」工讀生見老闆沒反應,只好尷尬的道「只有台啤……」

    「都好。」男人點點頭,視線沒離開那個一見他就像撞鬼似的女人。

    他長得很可怕嗎?他今天早上出門時明明把大鬍子修掉了。

    「什麼?」巫元宵好半響才回過神,她把驚慌失措藏得很好,雙手卻克制不住的顫抖,「噢,抱歉,請……請坐。」她尷尬而僵硬地招呼道,「請問要咖啡還是茶?」

    工讀生拿了啤酒出來,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巫元宵才發覺自己晃神太嚴重,只能乾笑著,在男人對面的椅子坐下。

    「哈哈哈……」項羽開朗的大笑,打破沉默僵局,「巫小姐這樣就被嚇到啦?還好我特別耳提面命叫小陽把鬍子剃掉,要不然今天事情就談不成了,哈哈哈……」high咖就是high咖,零下十一度也能繼續high,「巫小姐,你不要看我們小陽這副粗漢的樣子,他可是非常溫柔有愛心的咧!最喜歡扶老婆婆過馬路了,哇哈哈哈……」

    一旁的項陽滿臉黑線,工讀生撲哧一聲,捂著嘴躲回吧檯後。

    「對不起。」巫元宵紅著臉,「我……我只是嚇到,因為……因為他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為了避免以後見面尷尬,她只好隨便掰了一個理由。

    「是哦?那你改天可以叫你朋友跟小陽一起嚇人,哈哈哈……」

    夠了哦,項陽瞪了旁邊笑得亂沒形象的女人一眼。

    巫元宵更尷尬了,「可能沒辦法……」她幹嘛真的回答她啊?巫元宵對自己拙於應對進退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項羽終於止住笑,看著巫元宵落寞的神情,再想到她剛剛震驚的模樣,自己在腦海裡推演了起來,她立刻一臉同情地道「噢,我瞭解,我懂了,請你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

    項陽在一旁翻白眼,真想拿膠帶把這女人的嘴封起來,「不要耽誤人家的時間,談正事要緊。」他只好轉移話題道。

    他的話卻讓巫元宵的眼色悄悄地暗了下來。

    雖然早就知道納蘭不可能還記得她,但真正面對時又是另一種感觸。

    「欸,你懂不懂人情世故啊?不要滿腦子生意生意,正事正事的嘛!」項羽啐道,轉向巫元宵露出笑容,「巫小姐,我們想問你近期什麼時候能把民宿空出來?價錢好商量,我們借了多少個房間,就全照住房的價格算怎麼樣?當然拍完照,該物歸原位的全都會物歸原位,我們也會把民宿的名字放在合作廠商的名單上。」

    「近期啊……」巫元宵稍早時已經把這一個月內訂房的狀況瞭解過一遍,她想了想,「下個禮拜二過後好嗎?這禮拜六還有一對老夫婦訂房。」

    「那就下禮拜三吧!」

    細節再談妥,項羽提議巫元宵帶他們的攝影師四處看看,還幫他們兩個互相介紹,「項陽是我們這次請來的攝影師,也是我堂弟啦!他正好回台灣,所以我硬拗他來幫我們,哈哈哈……這位是巫小姐,巫……」哈拉半天,結果卻連人家的名字都沒問,糗了。

    「巫元宵。」她替項羽回答,如無其事的看了項陽一眼,很遺憾地發現他顯然只把她當作普通的陌生人。

    雖然說,這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元宵?是不是吃湯圓的那個元宵?」見巫元宵點頭,項羽又哈哈笑,「你的名字好可愛!你是不是元宵節出生的啊?」

    巫元宵笑了笑,「我先帶你們看看一樓的環境吧。」

    每次介紹她的名字,這樣的問題就會被提出來一次,老媽說這樣才好,只要認識她的人就沒有人會忘記她哪天生日。不過現代人誰會過農曆生日啊?

    巫元宵領著他們參觀民宿,項羽健談的程度讓過程沒有一點冷場,巫元宵暗自慶幸有她在場,否則她一定不敢單獨面對把她當陌生人的項陽。

    七世夫妻的傳說太累人,所有情啊愛啊,果然還是一生一世就夠了。如果她記得不該記的,而他早已不是前世的納蘭,縱然有幸再相遇,也只是徒生惆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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