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年年 第六章
    孟冬。

    一年一年,總覺得山坡上那株白山桃似乎已了無生趣,可是在隔年春天來臨前,它又開了滿枝的白山桃。

    只要看見妲娃,就一定會看見跟在她身後的敖督,那匹白狼像大巫女的守護神一樣,大巫女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山城裡熱鬧的時候,大巫女若經過市集,白狼會走在前面開路,要是有哪個喝醉酒的醉漢不長眼,那就得小心敖督的牙齒和爪子……幸好妲娃總是及時制止它。

    妲娃年紀輕輕就當上神塔主人,族裡某些人對此是有些微詞,不過自從山神出現後,再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要說山神的出現真的給山城帶來什麼奇跡,倒也沒有。不過那幾年比起戰爭前面確實是富庶安定許多,而且敖督出現後,山城裡的獵戶幾乎沒有再被狼群攻擊過了。於是人們對敖督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那些信眾有時會做花環要給山神掛在脖子上,妲娃明明看得出敖督很彆扭,卻還是笑咪咪地任由族人在它脖子上掛滿花環,有她在身邊時,它幾乎不會發脾氣。

    不過算妲娃有點良心,敖督對某些花粉有點過敏,一出山城或回到神塔,妲娃就會替它把花拿下來。她本來是暗暗好笑在心底,但看到它認命地掛著滿滿的花環還拚命打噴嚏,也忍不住有些心疼了,這時她會做些小點心餵它,再嘉獎地摸摸它,揉揉它的肚子,搔搔它的下巴,很好哄的就服服貼貼,也不記恨了。

    那段日子,她也很平靜,大概是有了在身邊,有它可以聽她說說話。妲娃總想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不會探問或同情她,但有時說到心酸處,又似乎懂得她的悲傷,看著她,偎到她身邊,然後又把她的臉舔得一片濕,讓妲娃好氣又好笑。

    其實歷任神塔主人身邊都有專門服侍的人,但是妲娃不愛有人跟前跟後,或許因為不是人吧,反倒因此成了特例,加上就算她不帶著,它也有辦法找到她,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面。

    當特木爾背著箭袋和弓從山上走來,就看見敖督臥在白山桃樹旁的大石頭上打呵欠,他立刻知道妲娃正在小屋裡給人看病。前兩年上一任大巫女過世,神塔關閉了一季,妲娃開始偶爾在小木屋給人義診。一開始有些人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小木屋不比在神塔,妲娃只有一人,卻是任何人都可以上門來求診,要是遇上居心不良的劫匪怎麼辦?

    但幸好敖督一直待在妲娃身邊,只要敖督確定要求診的人沒問題,它自己就會到外頭晃晃,通常也不會離開太久或太遠。

    對敖督的身份,特木爾持保留的態度,不過他也承認敖督確實通靈性,彷彿聽得懂人話,也有人的喜怒哀樂,而且,敖督似乎不太喜歡他。

    特木爾走近時,敖督只是懶洋洋地動了動耳朵,連抬眼看他都懶。

    特木爾知道狼的耳朵很靈敏,它只是認定他沒有威脅性所以懶得搭理他,不過它還是打了招呼。

    「嘿,敖督。」

    敖督還是沒理他,尾巴一掃,又更沒個野生狼該有的樣子,簡直要呈大字形地趴在大石頭上打盹了。

    特木爾常常覺得,與其說敖督是山神,他還覺得敖督比較像人呢!他故意說道:「我抓到一隻山雞,要送給妲娃!」

    果然,前一刻還像死屍一樣的敖督耳朵立刻尖了起來,猛地回頭瞪他。

    它真的在瞪他!特木爾覺得更有趣了,但接下來敖督的眼神可讓他有趣不起來,這被族人當成山神崇拜的白狼敖督,竟然瞥了他手裡的山雞一眼,然後露出一個充滿鄙夷的『表情』-如果狼也有表情,特木爾相信敖督一定正非常用力地在表現它的不屑!接著它鼻孔裡哼氣,動作敏捷地溜下大石頭,朝山林奔去,速度有如風馳電掣,連曾經見過野生狼的特木爾也為之驚歎,待他回過神來,敖督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森林裡。

    「喂!」特木爾呆住,敖督平常不會丟下妲娃跑開的,他看了看敖督消失的方向,再看了看小木屋,此時最後一個看診的病人正好要離開。

    送走病患的妲娃見到特木爾,又看向白山桃的方向。「敖督呢?」平常只要病患一離開,敖督一定會第一個衝進來。

    就算不是如此,只要特木爾一出現,敖督也會第一個衝回來,以某種讓她啼笑皆非的姿態擋在她和特木爾之間。

    「不知道。」他舉起山雞,「送你和敖督加菜。」

    「謝謝。」妲娃沒有推拒,她已經很習慣族人用各種理由送東西給她了,與在神塔時不同,她在小木屋看病是不收分文的,族人拿她的堅持沒轍,乾脆找機會送東西給她。

    特木爾也不知敖督跑到哪裡去了,反正他沒別的事,就暫時留下來,等敖督回來。通常比較清閒時,妲娃會在小木屋和敖督一起用完晚膳才回神塔。

    妲娃想既然有了山雞,時間又還早,可以燉個雞湯給敖督,「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人家都送了山雞來,禮貌上當然得留他下來吃個飯。

    「不用了,我待會兒還有事,不能待太久。」她客套,他也客套,雖然兩人偶爾會隱隱天,但巫女不同於一般女人,特木爾也不想造成妲娃的困擾。

    當初妲娃拒絕了特木爾的求親,成為神塔的主人,而特木爾這幾年一直以暫時沒有成家的念頭為藉口,回絕長輩想為他續絃的好意。妲娃覺得她和特木爾算是同病相憐,特木爾失去了愛妻,而她則失去了納蘭,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他們聊天時反而可以很輕鬆,彼此都有個相似傷口的人,也許特別能有共鳴吧。

    妲娃知道特木爾在等敖督回來,他才好放心回城裡,她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就像特木爾自己承認的,他覺得像這樣很好,沒有必要一定要被送作堆,那樣的話反而沒辦法這麼自在的談天說地。

    妲娃把雞處理好,水還沒煮沸,敖督就回來了,它趾高氣昂地進門,嘴裡咬了只大山雞。

    比特木爾給妲娃的那只山雞更大,更肥!敖督眼裡閃著挑釁的神采,看著特木爾的神情像在冷哼-我隨便抓都比你大只!接著吃醋的笨狼討好地來到妲娃腳邊,搖尾巴。

    「噗……」特木爾一陣失笑,到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變成捧腹大笑。

    妲娃有些傻眼,無奈地看向特木爾,「這下我真的得拜託你,留下來一起用飯了。」兩隻大山雞,她和敖督哪吃得完啊?

    那天她燉了雞湯,特木爾則在院子裡烤全雞,不過敖督偏偏在一旁搗蛋,不時整得特木爾大叫,她在廚房裡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飯後,特木爾乾脆送她回神塔,一見兩人走得稍微近一點,敖督就硬擠到兩人中間,齜牙咧嘴地對著特木爾發出警告的低狺。

    「你哦,你哦!」終於只剩她和敖督了,妲娃沒好氣地戳著敖督的頭。

    這傢伙可以任她搓圓捏扁,踢它下床,踩它肚皮,扯它耳朵……反正不管她怎麼蹂躪它,它還是會等她氣消了,挨過來搖尾巴,對著她裝可愛,扮無辜,偏偏對其他人不是愛理不理,就是像凶神惡煞一樣。

    「你在吃醋嗎?吃什麼醋啊?人家特木爾是好意……」她繼續戳它的頭,戳戳戳,戳得它委屈地嗷嗚一聲,向後倒,

    妲娃看了好氣又好笑,揉揉它的後腦勺,它卻得寸進尺,整個上半身掛在她大腿上,嗚嗚地裝可憐。

    「是特木爾我才不跟你計較,要是納蘭……」她突然頓住了,本想說:要是納蘭回來,它還敢這樣,她就真的不理它了。

    他……會回來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去,妲娃心裡明白,納蘭回來的可能也越來越渺茫。

    敖督也靜默了,定定地看著她,又傾身向前,舔她的臉。

    不要難過……

    思念一闖出閘門,就停不了。敖督看著她從床底下搬出一個紅木大箱子,裡頭是兩件大紅喜袍。族裡的女兒在出嫁前,都會為自己和丈夫縫一件大紅袍子,袍子上的圖樣有時繡白鶴芍葯,有時繡鴛鴦喜鵲。為了縫他倆的喜袍,她把十指戳成了蜂窩也不皺一下眉頭,那裡她的女紅差強人意,納蘭還調侃她,不管她最後在喜袍上繡了鴨子或或兩隻四不像,他都會歡天喜地的穿在身上,跟她一起拜堂成親……

    「我才沒有繡了鴨子。」妲娃素手撫過紅色喜袍上頭的白鶴與芍葯,唇角抹笑,眼瞼低垂。那圖案是她在戰爭那幾年繡的,那時她女紅越來越好,嫁衣她妥善地收著,怕褪色或蟲蛀,也小心翼翼地,不讓眼淚浸透,留下痕跡。

    其實自她接受神授儀式那日起,這喜袍就注定不會再有穿上的一天,但她還是捨不得丟。

    「你看,漂亮吧?」妲娃拿起新娘袍,在敖督面前轉了一圈,未了盯著鏡子半晌,「我好像瘦了點。」袍子的腰圍現在大概有點寬了。

    敖督很安靜,很安靜。

    妲娃又拿起新郎的袍子,「他還笑我呢,說我會繡鴨子給他。你瞧,這哪裡像鴨子?」新郎的袍子上,她繡了鷹和蒼松,「我繡他的比繡我的白鶴認真呢!早知道就真給他繡一對鴨子!」她想像著她自己穿得美美的,納蘭卻穿上繡了鴨子的新郎袍,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妲娃默默地把兩件喜袍收起來,嘴角始終抹著笑,敖督走來,又舔過她的臉,嘗到一點鹹味兒,妲娃卻笑著揉亂它頸背上的毛。

    「你放心吧,我不會哭的,那傢伙失了約,我還想留著眼睛好好瞪死他呢!而且我只是覺得喜袍繡得那麼辛苦,丟了很可惜,不然早就不能穿了。」她幽幽地道,瞥見跟喜袍一起擺在大紅木箱裡的烏沉木盒子,順手拿起它,忍不住又笑了。

    巫女不能佩戴飾品,所以她這輩子所擁有的,跟祭神無關的飾品,就只有這三樣了。

    蘇布德最後也是嫁了人,給了她一對紅玉髓耳墜,那時她還沒完成神授儀式,蘇布德耳提面命,要她不管納蘭有沒有回來,一定得用上。妲娃笑著把耳墜和珊瑚手鐲放在一起,才拿起那支桃花簪。

    其實幾年前,她總把簪子隨身帶著,一個人時攬鏡自照,或凝望著湖水,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點點滴滴,但是……

    「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會生氣,不過我還是好想告訴他,我不是故意把簪子弄斷的。」她那時好心疼啊!明明說好不哭的,卻還是捧著斷成了兩截的簪子哀哀啜泣,「都怪我那時太常帶著它了,才會不小心摔斷。」後來她就把髮簪收到盒子裡,雖然還是時常忍不住拿出來看著。

    「你想,不知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它們重新接起來?」妲娃端詳著兩截斷掉的簪子,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其實那麼久的孤單,那麼多的寂寞,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偶爾還能自我解嘲,想著往事自得其樂。

    她卻不知,那夜她沒流的淚,已經麻木的疼痛,全讓另一顆心給擔了,受了。敖督在她熟睡的枕邊,鼻尖湊近她握著木簪的手,用它柔軟的鼻子蹭著她的掌心,嗚咽吞入肚腹。

    它的爪子能夠保護她,能夠抓最大的山雞,但是卻不能與她相握。它能夠看著她,聽著她,卻沒辦法告訴她:他在她身邊。

    敖督悄悄地離開了神塔,白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暴風般飛速奔馳著,它跑過吹著雪的林間,跑過冷月銀輝拂照的山巔,也跑過北風嗚咽的荒野,跑過流水低吟啜泣的河澗,月西移,它沒有停下來,荊棘劃破了它的毛皮,碎石割裂了它的腳掌,它依然跑個不停。

    黎明之前,萬物顫抖地低嗚,幾乎就要臣服於黑夜的魔力,忘記陽光曾經溫暖大地。

    它回到那個斷魂地,身為人時的白骨早被林跡掩埋,他斷氣前緊握著的,妲娃寫給他的家書,露出了一截,它走上前,腳掌才碰觸到前端,就似幻影一般地碎了,北風一吹,成灰的紙灑在空中,什麼也沒剩下……

    狼會流淚嗎?會吧,它無聲地啜泣,終於忍不住仰頭長嚎。那一聲悲嗚把長夜裡大地最後一絲堅強敲碎,風雪驟臨,而他的悲傷飛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心心唸唸的人兒夢境深處。

    妲娃突然夢見納蘭,他沒開口說話,只是悲傷地,流著淚,凝望著她。

    不要哭,他們同時開口,聲音卻同時被偷走,只能憑著默契,憑著思念,揣測彼此的內心。

    就算一個人,也不要為我哭泣……

    敖督狼狽地回到山城時,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為了不引起族人多餘的揣測與恐慌,妲娃沒向族人說敖督不見了,只是拜託身邊親近的人幫忙找。

    她知道它不是她所馴養,本來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許它真是山神,它想去想留,還能由得著她做主嗎?可是妲娃這才發現,雖然總是拿它又氣又好笑,但體內同樣留著溫熱的血,都會有感情,何況它總是陪著她啊!

    原來,不管有沒有愛情,終窟會在付出與得到的過程中在心上牽扯出羈絆。

    這一回,她流連山林間,不是為了等等納蘭。

    「敖督!」她對著山林喊,而遠方也傳來一聲聲回音,有時是她的,有時是特木爾或是白瑪的。他們都在幫她尋找敖督。

    許是心意想通,妲娃依稀聽到一聲嗚咽,轉過身……

    「敖督!」乍見它一跛一跛的白色身影,妲娃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衝上前,抱住好像奔跑過千山萬水,渾身是疲憊與髒污的敖督。

    她抱著它,喜極而泣,敖督又添著她的臉。

    對不起。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這壞敖督!」妲娃又哭又笑地戳著它的頭,可又忍不住抱緊它。

    他記得他在身為人,即將斷氣那時,心裡想著-只要能陪在她身邊,只要能陪在她身邊,無論如何他都心甘情願。

    現在他知道,只是陪伴,是不夠的。

    要知道得任何收穫都得先付出。

    而他的付出是,他必須割捨他所不捨,所想要獨佔的……

    仲冬。雪漫舞。

    自從敖督鬧了失蹤記,妲娃就不敢再對它擺臉色了,天天做好料給它,冬天還沒過,敖督大爺已經肥滋滋。

    「嘖嘖……冬天過了就能宰了吧?」特木爾蹲下身,捏了把它的肥肉。

    格老子的!拿開你的手!敖督揮了揮肥掌,掌力依然驚人。

    「不要那麼凶啊!你要我來這裡做什麼?」特木爾可是被這只肥狼從暖呼呼的炕上硬拖到白山桃樹下吹冷風,到現在還搞不懂它大爺想幹嘛?

    敖督開始扒地。

    「你不會藏了什麼死人骨頭要栽贓到我頭上吧?」他可是很清楚這匹一點『狼格』也沒有的色狼兼肥狼看他不順眼已久!

    敖督停下挖土的動作,又露出鄙咦的神色看他,然後轉過頭繼續挖。

    這傢伙真是十二萬分的詭異!特木爾覺得有趣得緊,索性就雙臂環胸等看它變啥花樣。

    然後,敖督挖出事先就藏好的地瓜和木炭。

    特木爾一陣無言,「你要我在這裡天氣烤地瓜?」他怪叫,敖督凶悍地露出牙齒,還伸出顯然特別磨利過的爪子,冬天的陽光在它爪子尖端輝映出冷冽光芒,再配上狼眼裡的精光一閃,宵小都要屁滾尿流。

    別看它吃得一隻肥肥,體能上的訓練可從來沒少過,要不然哪天妲娃遇到危險時,誰來保護她?

    「好!我烤,你把爪子收起來!」特木爾背後冒出一堆冷汗,好漢不和惡狼鬥,烤地瓜就烤地瓜,只是到時不要是全烤地瓜的當兒,敖督也沒閒著,奔回神塔,咬著正在看帳本的妲娃裙擺。

    「敖督,我正在忙,你去旁邊玩好嗎?」妲娃現在懂得用柔聲安撫的手段了,簡直當它是寵物來著。

    敖督不死心,繼續咬著她的裙擺,還搖尾巴,轉圈圈,為了博得妲娃的注意,只著沒要翻觔斗了。

    「你就跟它去看吧!這邊我一個人就夠了,你這幾天讓它吃得多動得少,難怪它坐不住。」白瑪說道,自己卻伸手拿了一個兔饃饃往嘴裡塞。

    妲娃笑了笑,心想也對,而且記帳一向不是她的專長,她把帳本交給白瑪,便跟著敖督離開了。

    敖督領著她,一路出了山城,這條路她很熟悉,是往小木屋的路,妲娃以為有病人要看病,連忙加快了腳步。

    才看到那棵山桃樹,遠遠的就聞到烤地瓜的香味。

    「啊!你來的正好,這顆給你。」特木爾用樹枝做成的簡便筷子夾起了一顆小的地瓜給她,「這應該可以吃了。」

    妲娃愣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只是桃花未開,仍在等待春天。

    「你怎麼……」她突然一陣心慌意亂。

    「敖督啊!」特木爾丟了另一顆給一旁的敖督,「它硬把我叫來這裡烤地瓜。不過狼會吃地瓜嗎?」

    敖督沒理他,用頭頂著妲娃,將她推到特木爾身邊。

    妲娃看向敖督,它低下頭,裝作沒事樣地啃地瓜。平常它都會擠到她和特木爾中間,這回卻自己咬著地瓜蹲在一旁,看也不看她一眼。

    「大的還有得烤,小的將就吃吧!」特木爾烤著好玩,自個兒拿樹枝叉了一塊,坐到石頭上吃了起來,「怎麼了?地瓜沒熟嗎?」不然幹嘛傻愣著?

    妲娃拿著地瓜,心緒紛亂。

    是巧合?不是巧合?但……

    怪了,特木爾一邊吹著熱燙的地瓜,一邊看向悶悶地縮在一旁的敖督,故意道:「喂!我坐在妲娃旁邊哦!」

    敖督沒反應,低著頭,繼續用力地啃地瓜。

    「我坐得很近很近哦!」特木爾故意朝妲娃再坐近一點。「哇,我碰到妲娃的手了!又白又嫩……」

    敖督突然起身,特木爾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他慘了,等會兒不知哪個部位會被這只悶騷大醋狼咬出幾個口子來,誰知敖督只是跑向山坡,像只普通不過的狗一般,追著飛舞在空中的小蟲子,追得好專心,還打起滾來。

    特木爾呆住,而妲娃看著敖督,也沒了頭緒。

    也許,真是巧合吧?因為敖督看見她一個人鬱鬱寡歡,所以以為她需要一個男人在身邊陪她嗎?

    「你不吃嗎?地瓜都涼了。」不再理會敖督的反常,特木爾問道。

    妲娃回過神來,應了聲,才咬了一口烤地瓜。

    是有些涼了,而且總覺得不那麼甜軟好吃,和記憶中的比起來差太遠了。

    明明是一樣的烤地瓜啊!

    或者是因為春天還沒來的關係?

    妲娃和特木爾又坐著聊了一會兒,等其他的烤地瓜熟透。

    「你看,樹上是不是冒芽了?」特木爾忽然指著白山桃樹的枝椏道。

    妲娃抬起頭瞧,還真看到那光禿禿的樹枝上,有點白白嫩嫩的小芽兒,就要冒出頭來。

    今年的冬天,似乎暖得特別早,也許再過幾天花就要開了吧?

    特木爾看著枝頭,突然有感而發,正想開口,背後卻被用力一撞,整個人趴向妲娃。

    「小心!」妲娃輕呼,結果特木爾的鼻子撞在她唇上,把她的嘴唇都撞出血痕來了。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特木爾手忙腳亂地扶著妲娃起身,轉過頭卻沒看到兇手的影子。

    「我沒事。」妲娃捂著泛出血絲嘴,眼角瞥見敖督心虛的背影,灰溜溜地縮著尾巴,躲在山桃樹後。

    「敖督。」

    他裝睡,而且裝得很有那麼一回事,普通的狗怎麼睡他就怎麼睡,絕不再躺成大字形。

    他想,他會習慣的吧。

    幽幽的歎息聲響起,敖督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看見妲娃坐到梳妝鏡前。

    他今晚還反常地滾到門邊睡呢!

    妲娃梳著頭髮,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淡淡地道:「我讓你覺得,我必須有男人依靠才能活下去嗎?」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他能不能裝死?敖督像縮頭烏龜一般,又縮向牆角。

    「也許有些人是吧,不過就算納蘭回來了,我也不是非要嫁他不可。」

    敖督突然挺起身,看著她。

    「我並不是因為別無選擇才當上巫女,早在前幾年特木爾就有問過我,是我自己決定要留在神塔,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也是我的家,在這裡我是我,我就是妲娃,不是誰的妻子,你明白嗎?」

    不明白,敖督不知不覺地走向她,果然還是她床邊比較舒服,他想他還是別再裝了,愛怎麼睡就怎麼睡比較好。

    妲娃笑了,「你會選擇跟在我身邊,是因為我讓你自己選擇想怎麼生活吧?就像納蘭曾經讓我看見嫁給他,我可以不只是他的妻子一樣,其實現在也就是他不在了而已,我依然是過我自己的日子。」

    敖督歪著頭,裝可愛,扮無知。

    「失去了能絆住心的那個人,我們選擇互相陪伴,但不要互相限制,這不就是我、你,還有特木爾選擇過的生活嗎?也許有一天他會遇到真正讓他決定放棄自由的女孩子,但我相信那個女人絕對不會是我。」

    敖督突然想起那年,大巫女問他願意付出什麼代價,來讓妲娃繼續受神塔庇護?他的回答並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他是真的認為,只要能在一起,只要陪在她身邊,不能當夫妻也無所謂。

    「所以,不要再玩今天的遊戲了,你還是當你的山大王敖督吧!你追小蟲的樣子太愚蠢了!」她戳了戳它的頭。

    「睡覺吧!」妲娃躺上床,「你都沒發現我幫你準備了新的毯子嗎?」她側身躺著,看著它道。

    果然在床邊,有一條新的羊毛毯,上頭繡了白狼威風凜凜的模樣。他忍不住滿心歡喜地躺上去,還滾來滾去,舒服得想嗚嗚叫,妲娃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夜入睡前,她像在自言自語,喃喃地說:「如果我知道納蘭在天上看著我,今天開始的每一天我都會真正地笑著,用心去生活,直到我們終於再見面那天,我會告訴他,因為他愛我,所以我才能特別勇敢,因為我愛他,所以我要讓他為我感到驕傲……」

    傳說,神洲大地的邊陲,曾經有著信仰金眼白狼為山神的民族,在千百年前,族內出現一位能馴服白狼的巫女。白狼一直陪伴在巫女身邊,朝朝暮暮,歲歲年年,直到她髮鬢霜白。晚年的巫女受病痛所折磨,白狼不忍她肉體承受著痛苦,一夜,咬斷了巫女的頸項後,哀傷的白狼跑回深山之中,從此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山神化身的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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