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捨的羈絆 第九章
    八音盒緩緩停止,「夜玫瑰」又唱到了盡頭。

    不仔細看難以發現,圓形盒盤上的兩小無猜被刮傷了,小男孩斷了一臂,盒身有大火燻黑的痕跡。

    舒令剴守在床邊,沒離開過半步,漫漫長夜,對他來說終究是太短暫了,思念那麼多,餘生的孤獨沒有盡頭,這一點偷來的重逢與溫存,哪怕是一秒鐘也捨不得放手。

    該離開了吧?夜還深沉,她卻即將轉醒。

    少了「夜玫瑰」的旋律,似乎讓沉睡的舒玉穠有些不安穩,她體內的迷藥藥效已經退得差不多,意識開始徘徊在回憶與夢境邊緣。

    總是勾動她回憶與情殤的旋律在夢的盡頭終止,夢國的迷霧之中,她又來到與摯愛的情人生離死別的那一刻

    「哥令剴」還昏睡著的她秀眉微擰,開始囈語連連。

    舒令剴拿毛巾擦去她額間冒出的汗,旋即將八音盒又倒轉了一次,放在她床邊陪伴她。

    她的呼喚有著破碎的期待,相比之下他的逃避與躲藏顯得好自私。

    他只希望她找到更好的歸宿,這輩子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如此而已,因為他已無法再為她吟唱「夜玫瑰」。

    他將她的柔荑收進被窩裡,那雙纖纖素手,年少時想牽著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得放開。

    閉著眼的舒玉穠在夢境裡掙扎,似有所感應,又或者只是在和夢裡拉扯著她,阻止她與情人共赴黃泉的力量抗衡,舒令剴知道他必須離開了,他心愛的女人隨時都要醒來,他不該冒這個險。

    他端詳著她的睡顏許久,終於情不自禁,在她額前以吻訣別,腳下和心上都像在地上札了根,他只能逼自己拔腿逃開,轉身時匆忙的動作卻掃落矮櫃上的銀製托盤與水晶花瓶,花瓶碎裂,銀盤在地板上撞擊出聲響,在靜夜裡比雷聲更驚人。

    迷夢驚醒。

    舒令剴狼狽地快步離開,八音盒的「夜玫瑰」卻仍末唱完。

    熟悉又令今她眷戀的清脆音符,每一聲都像往她心上扎針,舒玉穠猛地坐起身,看見床邊的八音盒。

    是夢境嗎?然而失而復得的八音盒與盒身燻黑的痕跡,讓她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她抓緊八音盒,倉皇下床。

    「令剴!」她聽見了!她在夢境中戚覺到了!他才剛離開,強烈的酸楚讓她眼眶泛紅。赤腳踩過灑了一地的碎玻璃,她的神色像被拋棄的孩子,只想追回此生唯一牽引。

    她打開臥房的門,像走進了時空渦流裡被遺忘的平行世界,走廊裡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她明明認得每一道廊柱,每一片窗欞,卻從未見過它們如此破敗的模樣。對著窗的門扉全都緊閉著,窗外的夜是黎明前最摧人心志的黑,月光似有若無,如果不是剛從全然的黑暗中驚醒,眼前的一切對她而言可能只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渾沌。

    「令剴!」她的哭喊孤零零地,只有回聲反覆自憐。

    他在哪裡?她抽噎著,無助地在每一道門前徘徊。他會在哪一道門後?又或者早已頭也不回地,遠遠拋下她?

    鮮血隨著失神的腳步一路拖曳,她卻只是睜大含淚的眸子,在每一扇可能有他的門前茫然無措。

    她抹去眼淚,打開每一扇門,面對每一處塵封多年的頹敗,越來越失望,越來越脆弱的嗓音,被飄著塵埃的黑暗無情地吞沒。

    夢裡感受到的溫存究竟是鬼魂,或是她終於崩潰、陷入幻覺以逃避衝破封印的悲傷?舒玉穠淚流滿腮,茫然地,孤立在一窗幽微的月光之前。

    J令剴終於無法再忍受自己的殘忍與心愛女人的悲淒,由長廊深處,緩緩走向她,月光自厚重的雲幕裡探頭,照亮地面上斑斑的血痕,那麼怵目驚心,她怎麼卻不喊痛?是痛到喊不出口了吧?他心房深處瞬間竄長出生著鋼鐵硬刺的荊棘,捆緊緊他早巳血肉模糊的心。

    她像失了魂的娃娃,呆立在長廊中央,背影憔悴得彷彿就要隨風飛逝,舒令剴來到她身後,壓抑著哽咽,終於將她摟進懷裡。

    「對不起」

    對不起。

    那麼輕,那麼嘶啞,彷彿沒有重量,像月夜的歎息,那背後卻承載了一千多個日夜無法休止的悲傷與思念,道不盡,也訴不出。

    「對不起。」

    ***

    她沒有轉身,只是傻笑,淚珠掉不停,嘴角卻上揚的傻笑。期待落空的失望太可怕,一次、兩次就逼得她無法招架,她想她無法承受第三次吧?背後的懷抱熟悉得令人心碎,她兩腿一軟,閉上眼,拒絕面對任何答案。

    舒令剴橫抱起她,走回房間,她緊緊抓著的八音盒也停止轉動。

    「如果你是鬼魂,那就把我一起帶走,如果你不是,請不要再躲著我,我沒有力氣再用剩下的每一口呼吸去熬過疼痛,我沒辦法了」她嗚咽著,將臉埋進他頸窩深處。

    失去母親那時,她曾以為自己經歷了此生最大的痛。

    想不到老天偏要跟她開玩笑,同一年,她失去母親,接著又失去摯愛。痛到極點時是什麼滋味?她感覺靈魂像沙漏一樣正迅速崩潰,疼痛與悲傷,感覺與知覺,在經歷毀滅性的壓縮與打擊後,一滴滴地消失,如果那感受能被具象化,也許會讓人覺得恐怖,人怎能全身被抽空了,鮮血淋漓,痛到無法哀號,卻還活著?

    活著只感覺到痛,那還算活著嗎?

    其實這世上很多生物都是活著的,實在沒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被輾碎後還必須逼自己去等待血流盡、傷口結痂的時候,等待著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彩虹。

    大火後,她曾無數次地回到山莊想尋找心愛男人的蹤影,官方只將舒令剴列為失蹤人口,可是她一次次發現那些讓她心碎的事實與證據。

    傭人說看到舒令剴衝進主宅,而主宅隨後爆炸,若他來不及逃出,根本不可能存活。她不死心,與警方不停地在大火後的主宅搜索,直到警方在地下室發現小橋繭子的屍體,以及一旁已經支離破碎的幾片碎骨,但她不願相信那些碎骨屬於舒令剴。

    可是就在警方打算將碎骨做進一步檢測的隔天,那些碎骨竟不翼而飛,這件案子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地下室的碎骨究竟屬於誰,蔚藍山莊又是被誰縱人,至今成謎。

    舒玉穠開始日日夜夜在變成廢墟的山莊遊蕩,直到她的師父看不下去,堅持要長子將舒玉穠帶回台灣。她才剛高中畢業,失去了所有親人,他們不可能眼睜睜地放任她一個人像具行屍走肉,把生命耗在無謂的找尋上,蔚藍山莊不只經歷大火,還有一場場巨大的爆炸,失蹤的舒令剴根本已是凶多吉少。

    山莊大火後的慘狀幾乎把她的希望完全粉碎,她的遊蕩只是一種強迫性的慰藉,王峮俠將她帶回台灣後,她真的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忍受更多的煎熬,只想早日下地獄去尋找解脫,但總有人把她從地獄入口給拉回來。

    頭兩年她就住在王家,每天有人輪流看著她。開始時,她怪他們多事,師父和她講佛法,講人生,講智慧,她聽不進去。

    不過生命就是這樣吧?只要還有生命跡象,就或多或少擁有再生和癒合能力,差別只在快或慢。

    她沒有忘記痛楚,只是漸漸平靜,漸漸懂得藏起它,不要讓她的生活被它完全吞噬。雖然她不明白餘生還有些什麼值得她去期待。

    她在台灣完成大學學業,然後在師父次子的引薦下,在武術學校擔任指導教練,五年來她唯一長進的地方,就是不曾勃然大怒,不曾計較得失,當然也不曾再開懷大笑。

    一切的一切,她像置身事外,早已失去任何感覺。

    舒玉穠坐在床上,看著半跪在她腳邊,捧來清水與醫藥箱為她處理傷口的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窗外的夜色就要被日光稀釋,房裡仍舊昏暗,也許她眼前的男人只是另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又或者她仍在夢境之中?不敢太輕易地相信幸福就在眼前,它被奪走太久,久到她開始懷疑她這輩子都沒資格擁有。

    舒玉穠神情有些恍惚,臉上淚痕未乾,不讓自己太清醒,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想碰觸眼前的男人,手指卻靜止在空中。

    碰了就會消失,千萬不可以

    堋}下傳來刺痛,她擰眉,輕抽一口氣,看著男人的大掌細心地清理她的傷口,她記得哥哥的手長什麼樣子,修長卻骨節分明,厚實且總是乾淨整齊,她瞥見那只右手背上的火傷,胸口一緊,目光向上栘,瞧見始終低著頭的男人右眉上方也有同樣的疤。

    她伸手,指尖觸及斷眉處的火痕,男人猛地抽氣,身形往後,躲進陰影之中。

    「不要走!」她焦急地,哭得沙啞的嗓音在顫抖,「我會聽話你不要走!」

    男人僵在黑暗之中,舒玉穠不敢再妄動,只是坐在床上,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緊鎖黑暗中的他,像怕一眨眼他就要消失,而淚水垂掛在兩頰,她伸出渴望被接納的雙手,指尖在空氣中描繪著他的形影,卻不敢出聲乞討一個思念了一千多個日夜的擁抱。

    舒令剴的心,跟著淚水一起碎成千萬片。當年他說過什麼話?立下什麼誓約?為什麼如今卻讓他發誓要守護一輩子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連哭也不敢哭出聲?

    那雙他曾說要一輩子牽著不放的小手,孤單地,說著想念。

    他閉了閉眼,終於伸手,將她的柔荑收進掌心,握緊,收攏,脈搏相貼,也再次為摯愛的她打開心房。

    她美好得讓他心疼,這樣的她本該值得更優秀的男人來守護,而他有著太沉重、太黑暗的包袱,不願,也不能綁住她。

    「我已經不是妳在等的那個人了,把過去忘了,妳值得更好的男人。」

    舒玉穠握緊他的手,與他掌心相貼,不明白他怎能無視她的心痛,說出這種話。「我不要更好的,我只要我失去的那另一半!」

    那被命運分割,原本相屬的另一半。

    舒令剴一慟,幾乎要投降了,他吞下咽喉間逼得他哽咽的酸楚,走出黑暗籠罩,任月光鉅細靡遺地在她面前解剖他的狼狽。

    「我不值得」

    她輕喘,而他的心緊吊著,五年未接觸人群,那顆心已經畸形,醜陋而陰暗,不應該出現在她面前,破壞他們過去的美麗回憶。舒令剴雙手顫抖著,無力地垂下,舒玉穠卻反手緊緊地與他十指交握。

    他沒死他真的沒死!或者這又是另一個會把她逼瘋的夢?舒玉穠咬住唇,嗚咽還是藏不住,她再也壓抑不住瘋狂的渴望與思念,不顧腳上的傷,起身,緊緊抱住舒令剴。

    是真的!是真的!他就在她眼前,心跳貼著她淚濕的頰,體溫籠罩著她。

    他受傷了,卻不讓她知道,把她排拒在心房外。

    「你要我怎麼做?要我怎麼做你才明白我有多痛苦?為什麼躲著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活著?」痛過了頭,也會帶著恨啊!她抱緊他,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發誓這輩子絕不再放手。

    她的眼淚像雨水灑在他心上,沒結痂的傷口在喊疼,名為孤寂與自憐的怪獸卻被驅趕。

    他任她哭喊著指責他,沒有辯解受傷後的那些掙扎與煎熬,大火幾乎奪走他的性命,他往鬼門關走了一遭,當終於能下床時,還要面對自己毀容與右眼全瞎的事實,而在他自暴自棄的那段日子裡,舒玉穠早已離開美國。

    「對不起。」他只是沙啞地、輕聲地在她耳邊道,一面安撫著哭得讓他心碎的淚人兒。

    就這一夜,暫且讓心得到一點慰藉吧。

    舒令剴為她包紮好腳傷後,舒玉穠便一秒都不願從他懷裡離開,她像貓咪一樣窩進他懷裡。

    這令人想念到心痛的溫存,她只想任性地緊緊抓住,若不能,就把她的呼吸一起帶走吧!舒玉穠雙手圈住他頸項,吻上他緊抿的唇。

    舒令剴遲疑著,終究沒拒絕她,心震顫,強烈的思念與渴望,快要將兩人淹沒,只能拚命將彼此的氣息納為己有,吞嚥屬於對方的味道。

    好像舊日時光重演,她依然那 任性地需索他,舒令剴在慾望邊緣重拾理智,逼自己阻止這一切。

    「穠穠」他握住她開始解他衣服鈕扣的手,「我答應不會再躲妳,但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她握住他的手,那無名指上還圈著當年她為他戴上的戒指,舒玉穠拿出自己藏在衣服裡的。「我們早就在神的面前發誓了不是嗎?」

    舒今剴眼光閃爍著,收回手。「戒指是因為我拔不下來,」他迴避她探究的視線,「我已經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

    「我不相信。」戒指在哪兒?那個女人在哪兒?「而且法律上你已經失蹤,怎麼有辦法結婚?」

    「所以我必須有一個新身份,而露比不只救了差點死於大火的我,也幫我拿到了新的身份。」舒令剴拿出他放在一旁書桌抽屜裡的結婚證明,他從沒想過自己隨手放在房裡的結婚證明會在這時派上用場。

    看著舒玉穠慘白的臉色,他雖心疼,卻只能逼自己視若無睹,瘖?地道:「我很抱歉。」

    ***

    「我很抱歉。」

    女人抓狂了,「舒令剴,你去撞牆!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天殺的腦袋撞醒,或者乾脆讓世上少一個蠢蛋!」

    碉樓的地下室,穿著GUCCI套裝的金髮女人張牙舞爪地,只差沒把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抓起來掐死。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五年來你是怎麼對我說的?我向你示好--你知道我有多搶手嗎?你知道有多少黃金單身漢等著跟我約會嗎?但我一個也看不上眼,我對你表白」

    「我很抱歉。」舒令剴又道。

    靈比繼續尖叫,「不!你讓我罵完,我快氣死了,我只差沒沒跟你求婚哈!是啦!我們早就結婚了,因為迪亞斯先生需要美國國籍,少女芳心淪陷的我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就算這麼多年來多少人問我我老公到底在哪裡?我也笑笑說他很忙」

    吼得太累了,她端起水杯,一口喝乾,繼續開炮。

    「你呢?你五年來貞操守得比聖母瑪利亞還堅貞,無視我的求愛,那也無所謂,怙奶奶我的追求者可以從自由女神腳下排到金門大橋!我不是非你不可,然後呢?你好樣的在你的初戀情人跟你重逢後卻拿我這個倒追你失敗的女人當擋箭牌?你有良心嗎?」啪!重重的放下杯子,露比小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胸,氣還沒消。

    「事出突然,我只想得到這個辦法。」他語氣淡淡的,儘管神情愧疚,露比卻看得出他眼神暗淡,眸子裡了無生趣。

    她歎氣,「到底為什麼?她沒有嫌棄你不是嗎?」否則他也不需要拿他們的婚姻來拒絕初戀情人。

    「過陣子我會和妳簽字離婚,好讓妳早曰恢復單身,這幾年很抱歉。」舒令剴仍舊沒有正面響應。

    「你不覺得身為被利用的苦主,我有必要瞭解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嗎?」

    「我配不上她。」

    露比想把筆射到他臉上,不過終究忍了下來,「你哪一點配不上她?」她咬牙道,「你覺得我眼睛瞎了要去倒追一個只會自卑的蠢蛋?」

    舒令剴笑了,「謝謝妳的厚愛,但這無關妳或她對我的觀感,因為事實就是事實,非人力所能改變。」

    「什麼事實?」露比受不了地翻白眼,「哪一國的事實?還是只是你認定的事實?」

    舒令剴輕笑,笑容卻太苦澀,太悲傷。

    「血緣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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