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個狐狸婿 第一章
    相較於人聲鼎沸的前院,位於東西跨院交會處,四周環繞著迴廊、亭榭,一派江南園林風光的中庭花園,僅管處處可見成排的雙喜字紅燈籠高高掛著,依然顯得寂寥。

    白日裡繁花鬥妍,翠竹與水光相映的風景,全都籠罩在夜霧裡,夜風吹拂下,枝葉婆娑起舞,有如張牙舞爪的魔怪,看得人膽戰心驚。

    但有人生來膽大,偏貪圖這份不受人打擾的靜寂,矯健的身形不受酒意影響,一眨眼便登上屹立有百年歷史的銀杏樹,藏身在不管是白日裡陽光普照時,還是黑夜裡星星一般的燈火照明下,都提供了最佳的屏障,形成一處可以觀視外在世界,卻不被人窺見,由濃密的枝椏掩蔽的隱密空間裡。

    伸展身軀仰躺在枝幹上,透過隨風搖曳的樹葉隙縫,一彎新月伴隨著繁星點點,薄薄的夜霧輕籠在花樹間,夜色美得詩情畫意。

    呼出滿嘴的酒氣,隱隱飄來的桂花香令人心情蕩漾,意識渙散在良辰美景裡,任酒意拉下沉重的眼睫,鼻息逐漸濃重……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

    不知隔了多久,遙遙聽見一道淒涼的女聲吟詩著李清照的詞句。

    可都入秋了,哪能說春遲呀!

    同樣是霧夜,「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不是比較旖旎嗎?

    然而,霧中隱約可見的娉婷身影卻無郎可偎。

    她的郎呀,是今晚的新郎,懷裡擁抱著另一名女子。

    是以,為伊憔悴損芳姿,倩影顯得格外孤單,瘦弱的雙肩抖得伶仃可憐,載不動哀愁呀。這番景象扯緊了他的心。

    姑娘,他想喊住她迷失在濃霧裡的身影,告訴她還有一雙心甘情願的臂膀等著她投來。

    輕盈的身軀停了下來,似乎聽見他熱情的告白,猶疑地正待轉身——

    悉悉卒卒,悉悉卒卒……

    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干擾了待轉的嬌軀,等待的心不由得焦灼地暗呼不妙,一道高昂的尖笑聲不受歡迎地闖進了情境旖旎的夢世界裡,震散了轉過來的身影,也震醒了迷失在夢境裡的魂靈。

    什麼……

    一口氣還沒喘過來,身子便滑出樹枝的支撐,幸好他反應夠快,及時抓住另一枝葉,穩住受驚過度的身軀,只有短促的枝葉摩擦聲洩漏了窘迫的處境。

    這些聲音聽在尋常人耳裡倒不覺得有異,只當是夜風穿林引起的枝搖葉動,咯咯的笑聲不受影響的一路飆高,直到盡興了,方接上心滿意足的讚歎。

    「從來沒吃過這麼入味的蜜汁熊掌……」

    「鹿唇才好吃呢!肉細鮮嫩……」另一道沒那麼高亢的聲音嘖嘖不絕地辯道。

    男子在樹幹上坐好,鑲嵌在俊雅臉上的一對臥蠶眉微微蹙著,殘留在眼裡的惺忪與驚詫一掃而光,替代的是濃濃的不悅,眸光陰鬱地穿透樹葉隙縫落向不遠處——從通往前聽的走廊緩緩走來的一票女眷。

    「我倒是喜歡那道八珍過海。有魚翅、遼參、鮮貝、紫鮑、烏龜蛋、魚骨、鰲肚、魚皮,全都是得來不易的材料,據說只有皇帝才吃得到。」身材圓潤的婦人邊咂著舌,邊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那我們不都當了皇帝嗎?」先前驚擾人美夢的女聲咯咯地笑了起來。

    「沒錯,沒錯……」另一名同伴附和著,「我尤其喜愛冰糖燉燕窩那道。採用的是最上等的血燕,還是進貢給皇帝吃的那種喔。為了等這道甜品,我可是忍尿忍得好辛苦。對了,齊夫人,你要帶我們到哪裡上茅廁?」說到後來,她的語氣有些急迫。

    「就在前方不遠。」低柔的語音溫慢地回答,燈光映照出一張妍麗的嬌容,那是名約莫三十許年紀,裝扮得極為體面的貴婦人。

    「不遠?從剛才你就說不遠了。到底還要多久?」尿急的人忍不住埋怨。

    「是有點距離。」齊夫人似笑非笑地溜了同伴一眼,「不過比起跟其他人擠外頭的茅廁,多走一點路也值得。許夫人再忍耐一下吧。」

    「噢。」她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否則也不會眼巴巴地跟來了。

    深吸了口氣,許夫人試著移轉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忽略膀胱處的急迫壓力,紅艷的唇叨叨說了起來。

    「鐵家莊今晚的喜宴可說是我生平吃過的宴席中最精緻豪華的。」

    「沒錯,就連鐵莊主的壽宴都及不上。哎,瞧我這記性,例忘了許夫人和張夫人上回吃壽酒時都沒來呢。」穿得幾乎要比新娘服還紅的萬字袍服的瘦小婦人搖著團扇道,剛才就是她嘖嘖不絕地大讚鹿唇好吃。

    「裘夫人愛說笑了,你都記得起我們上回沒來了,哪還能嫌自己記性差呀。」許夫人臉上帶笑,卻暗暗酸在心裡。

    對方分明是故意炫耀自己有來參加壽宴,別人卻沒辦法來嘛。

    哼哼,她不過是連瀉三天,下不了床,所以沒法隨夫君前來罷了,可不是沒接到貼子喔。

    「壽宴錯過雖然遺憾,可喜宴上我是吃夠本了!」身材圓潤的張夫人呵呵接口。

    「這倒是。吃這場喜宴,勝過吃三十場壽宴。鐵家這次是跟北方第一堡胡家堡結為姻親,宴席當然不敢馬虎。外傳胡家堡富可敵國,這次嫁女兒,備的嫁妝好比公主出嫁的陣容,光是送嫁的排場讓人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鐵家在這種情況下,若把喜宴辦得寒酸,凱不是削了自己的面子嗎?」許夫人議論道。

    「沒錯。據說胡家小姐的嫁妝裡,光是南洋來的珊瑚樹就值千金了,遑論還有白象牙簟、雲母屏風、和闐寶玉、南洋珍珠……」裘夫人如數家珍。

    「這些雖然名貴,還比不上價值連城的血璧呢!」齊夫人懶洋洋地插嘴。

    「那是故世的胡夫人傳給女兒的嫁妝。據說能解百毒、治百病,貼身收藏有冬暖夏涼的效用,行動時還能治癒內傷、加強內力,可說是無價之寶哩。怪不得要出動胡家堡的兩位公子爺親自送嫁。」高亢的笑聲再次咯咯響起,宮燈將那張扁扁的大嘴照得分外鮮明,也令樹上的男子從心底打起冷顫來。

    「劉夫人說得沒錯。光是血璧便足以引起各方覬覦,其他珍寶就不用說了。對了,許夫人,茅房就在前面轉角過去,你……」齊夫人話還沒說完,尿急的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眾人不以為忤,索性在附近繼續聊下去,張夫人乎先讚歎道:「兩位舅少爺都這麼俊,新娘鐵定也美得很。」

    「美當然是美……」齊夫人語帶保留。

    「鐵少莊主這下不就是人財兩得了嗎?」張夫人呵呵笑道。

    「人是得到了,財可未必。」劉夫人揚眉笑道。

    「什麼意思?難不成新娘的嫁妝,鐵少莊主還不能碰嗎?」張夫人好奇地追問。

    「你不知道嗎?」劉夫人眼裡有抹眾人不知、唯我獨知的得意。

    「你指的是,新娘的嫁妝要原封不動地送給華家的敏瑜小姐嗎?」齊夫人優雅地開口。

    「噢,原來你知道呀。」劉夫人的氣焰餒了下來。

    「知道什麼?你們快點說,逗得人家心裡好癢。」

    「張夫人別急,我這不是要說了嗎?」齊夫人轉向中庭,目光幽幽地看著天邊月,嬌柔的語音如泣如訴。「你知道鐵夫人是我跟劉夫人的表姐吧?」

    「當然知道。」

    「這件事便是從她那裡聽來的。當日華家同意退婚,華敏璁向胡禮葒提出以嫁妝相贈其姐的要求……」

    「退婚不是華家主動提出來的嗎?那個華敏璁怎麼會……」張夫人感到奇怪。

    「怎麼你也信他們用來欺瞞愚夫愚婦的那套!」劉夫人語帶不屑地哼道。

    「難道不是鐵熾衝到華家的運,那個華敏璁才提出退婚的嗎?」雖然覺得劉夫人的話有些刺耳,求知若渴的張夫人仍按捺下不悅求證。

    「當然不是!」劉夫人斬釘截鐵地否決。「事實上是……」她神秘兮兮地左瞄右看,最後還壓低嗓音,「胡禮葒懷了鐵熾的孩子,華敏璁不願他姐姐嫁到鐵家來受委屈,才決定退婚。」

    「啊!」張夫人驚呼出聲,「我就在奇怪,若說鐵熾會衝到華家的運,訂親時候不也有合八字,那時怎麼沒算到!即使真是如此,取消婚事不過一個半月,鐵熾便成親,於情於理都太匆促了,倒像是存心給華家難看,怪不得華家人沒來吃喜宴……」

    「你這麼說,倒把華家人給小看了。」齊夫人意味深長地道。

    「怎麼說?」張夫人一臉茫然。

    「華家不是因為心生不滿,才不來吃喜宴,華家沒這麼小器。你們都知道源興行吧?」

    「唔,那是華家的產業嘛。」裘夫人逮到機會插嘴。「從船運起家,三代下來,規模已經擴展到錢莊、當鋪、造船、釀酒、布料、茶葉、珠寶、古董……總之,能賺錢的正當買賣華家都有插一腳。」

    「我家老爺說,那個華敏璁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哩。」張夫人補充道。

    「不厲害的話,哪能在他父親過世後,鎮住源興行分佈在全國各地的五十六名大掌櫃呀,那年他才十四歲耶!」劉夫人說。

    「喔,那他的確是很厲害。可他不厲害,跟華家沒來參加喜宴有什麼關係?」張夫人仍是不明白。

    「因為每年中秋節前,源興行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大掌櫃都會齊聚杭州總部,向華敏璁報告轄下的生意情況。這件事當然比參加喜宴更重要,華敏璁根本抽不出空前來。不過華家也沒失禮,好幾天前便派人送來大禮了,禮單還是敏瑜小姐親筆寫的,那筆秀麗的字直追王羲之……」

    「華家送什麼樣的禮呀?」張夫人對華敏瑜的字直追誰誰誰,一點興趣都沒有,直率地打斷齊夫人充滿讚歎的話語。

    「有江南雲繡坊的百子千孫繡畫兩幅,景德鎮佳瓷花瓶一對,天香一品的牡丹花一百盆,南海珍珠十二顆,金線繡的龍鳳織錦被套一組,上好的綾羅綢緞共十二匹。」齊夫人每念一樣,便引起在場者的驚呼。

    「哎喲!光是送一樣,我都覺得太貴重了,況且還六樣哩!華家怎麼送得出手呀,那個華小姐都不心疼嗎?」裘夫人幾乎將兩道柳眉扭纏在一塊,好像這些禮物是從自己的荷包送出去似的,心肝疼得都要碎了。

    「就是呀。鐵熾移情別戀,華小姐已經夠可憐了,還要送這麼厚的禮,我都替她覺得不值呢。」張夫人深表同感。

    「我也是這麼想。」劉夫人跟著附和,「先別說像鐵家這麼好的親事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了,就算以後嫁得不差,光是到嘴的肥肉被硬生生奪去這點,我要是守了三年父喪,好不容易盼到婚期的華小姐,那口氣絕對吞不下去!」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至少有胡小姐的嫁妝可以彌補,華小姐不愁沒人上門提親了。」從茅廁出來的許夫人懶洋洋地接口。

    「什麼叫不愁沒人上門提親?」神情一向溫婉的齊夫人,目光陡然轉為凌厲,語氣更充盈著憤懣,「華家本來就富冠天下,財勢上絲毫不遜於胡家堡。若不是鐵莊主與故世的華老爺交情不凡,在敏瑜小姐年齡尚幼時便說好親事,以她的條件,媒婆早踩爛華家的門檻,哪輪得到鐵熾!現在倒好了,人家等著嫁,鐵熾卻移情別戀,明理的人自然是譴責鐵熾的負心,胡禮葒的橫刀奪愛。但難保糊塗一些的人,會去懷疑敏瑜小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鐵熾才會喜歡別人。雖然有華敏璁替姐姐來胡禮葒的嫁妝,可這下才糟糕,別到時候守禮的君子沒招來,反倒招來一群貪圖財富的豺狼虎豹,毀了敏瑜小姐的一生。」

    「喔。」眾人瞧她那麼氣憤,倒有些傻了眼,但轉眼便心領神會。

    敢情齊夫人是借題發揮,發洩自己的苦悶呀。

    嫁到那種夫婿,的確是不幸。

    張夫人雖然同情,也知道現在開口準是找罵挨,可不斷冒出心頭的疑惑逼得她硬著頭皮提出詢問:「那個……敏瑜小姐長得如何?」

    惡狠狠一個白眼掃來,張夫人怕怕地迴避齊夫人的眼光,急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咳咳……雖然說娶妻娶德,但男人不都是好色的嗎?」

    「張夫人說得對極了。」劉夫人慢吞吞地頷首答道。

    「你是說那個敏瑜小姐……」

    「人家可是個大美人哩。」裘夫人橫了同伴一眼,似在譴責她的胡思亂想。「鐵莊主大壽那日,敏瑜小姐也在場祝賀,端莊秀麗的模樣活像一尊玉觀音似的,將在場的未婚閨女全都比下去了。重要的是,她舉手投足間滿是當家主母的氣熱,讓鐵夫人讚不絕口哩。」

    「觀音有什麼用?在男人眼裡,哪及得上狐狸精騷媚可愛!敏瑜小姐這尊玉觀音,不就敗在狐狸精手下嗎?」劉夫人語氣涼薄地道。

    「狐……」雖然人家是姓胡,也犯不著用這麼難聽的稱呼來損人家呀!可是胡禮葒搶了華敏瑜的未婚夫鐵熾又是不爭的事實。一時間,裘夫人不知該點頭附和,還是搖頭反對了,最後決定模糊帶過。「劉夫人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華小姐雖然是天香國色,氣質高雅,不過胡禮葒隨便一站,即艷光四射,嘴角一勾,便能迷得男人失魂,難怪鐵熾會為了她拋棄華小姐……」

    「拋棄?」齊夫人聽得銀牙暗咬,雙目噴出紅光,「明明就是鐵熾輕薄無行,為什麼端莊守禮的敏瑜小姐卻得承擔這麼可怕的字眼?她又沒做錯!」

    「話是這麼說……」劉夫人嘲弄地挑著眉,「可是男人想抱的還是狐狸精呀!湘君妹妹對這點還不夠瞭解嗎?」

    「你!」齊夫人一時氣結,妝點得極為精緻的容顏登時變得猙獰。

    「哎喲,該氣該惱的對象是你那口子,是搶你夫婿的狐狸精,可別遷怒到我這裡。」劉夫人在她的怒目瞪視下,連忙搖手。

    「劉夫人,你就少說幾句。」張夫人見情形不對,連忙上前打圓場。「大家都是姐妹,可別起哄。」

    「我沒說什麼呀。不過說胡禮葒那狐媚子手腕厲害,迷得鐵熾團團轉,華敏瑜那種知書達禮、文雅端靜的千金小姐哪裡是她對手,只能淪為被人可憐的棄……」

    話還沒說完,眾人便聽見她慘叫一聲,雙膝軟倒地撲向前,跌了個五體投地。

    齊夫人暗暗奇怪,雖然她是氣得想上前推她,可是什麼都還來不及做,怎麼這女人就自己跪倒了?

    「劉夫人……你要不要緊?」張夫人驚愕地上前扶人。

    裘夫人則驚恐地左顧右盼,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無法將同樣的巧合視為平常,臉上血色全無,語氣跟著結巴了起來,「那……天……也……」

    「裘夫人,你在說什麼呀!」許夫人納悶道。

    「你們不知道啦。」一等張夫人吃力地扶起跌得渾身無力的劉夫人,裘夫人畏懼地頻往後退。「鐵莊主壽誕當日,我與劉夫人走到這裡,她也是說了這件事,結果就這樣跌倒……」

    「你……別……說了!」好不容易站起身,全身痛得骨頭似要散去的劉夫人登時膽戰心驚,想到自己兩次的莫名遭遇,週遭的風聲、樹影,都彷彿化身成恐怖的魔物隨時要向她撲過來。

    「我我……」她上下排牙齒都打起顫來。「快走!」

    其他三人見兩人神情慌張,心裡跟著發毛,急忙跟上她們的腳步,循著來時跳逃離現場。

    直到悉卒的腳步聲離去,中庭再度恢復靜寂,仰視著天空的男子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打擾,蹙著眉想事情,五名婦人消失的方向卻傳來一道沉穩醇厚的男聲,打擾了他的思緒。

    「人都走了,你還捨不得下來嗎?」

    丹紅色的柱子暗影裡,緩緩走出一名俊朗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眼光準確地投向他的藏身之處。

    *  *  *

    若不是空氣裡一陣細緻的震動,胡禮讚也察覺不到胡禮謙藏身在銀杏樹上。

    那群女人一走遠,他便揚聲招呼,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勉強捕捉到從暗乎乎的樹叢深處忽閃出的身影。

    看似輕緩地飄來,眨眼間,一襲淺湖色折枝牡丹花緞袍服已來到跟前,隨風掀動的布料隔著兩步距離歸於靜定,胡禮讚這時才能眨動微微發酸的眼睛,發亮的雙瞳裡難掩驚訝的情緒,炯炯望去。

    父親獨步天下的輕功由禮謙施展開來,不僅掌握了輕似棉絮、翩若驚鴻的精髓,那融入空氣裡的無聲無息,悠然出塵的神韻,都是同門習藝師的師兄弟——包括他自己,難望項背的。

    禮謙是怎麼辦到的?

    僅管自己凝聚目力,連個眨眼都不敢,依然無法捕捉完全他每一絲身法。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不著痕跡地穿出那片濃密的樹叢?彷彿化身成沒有形體的風,穿梭在枝椏與葉片的隙縫中,整齊且乾淨的袍服上,甚至沒沾到一片樹葉,連一絲皺摺都沒有。

    這樣臻於化境的輕功身法,他如何練成?

    怎麼自己做不到,禮謙……

    腦中飛快地回憶剛才目睹到的身法,直到眼光無意識地滑過與他有七分神似的俊顏,看進那雙長得跟他很不一樣的明艷美眸裡。

    那是承襲自母親,一雙深受父親喜愛、但鑲嵌在男人臉上總會被認為太過嫵媚的眼睛,此刻正掀動著一抹暗潮,不耐煩地朝他湧來,似在提示著……

    「你——回神了沒?」

    溫慢低沉的嗓音極度地悅耳,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會以為他正在對你噓寒問暖,只有熟識他的人才曉得那語氣裡藏有多濃郁的譏諷和不快。

    「我可沒空陪你在這裡吹一夜冷風!」

    「咳咳……」

    好無情的話!

    他們是兄弟耶,陪他吹一下冷風又怎樣!

    心情微微的受傷,自尊也有一些些的受損,畢竟被人當面揭他在發呆,總是尷尬的,即使對一個臉皮比尋常人厚的男人而言。

    禮讚收斂心神,擺出為人兄長的威嚴,以掩飾失態。

    「這是跟大哥說話的口氣嗎?你中途溜走,放我一個人被圍攻,我還沒跟你算帳!」

    圍攻?說得好像他是那種不顧兄長死活,貪生怕死的懦夫哩!

    也不知道是誰姍姍來遲,害他在婚宴上被人包圍著敬酒,說一些言不及義的廢話,才會在忍無可忍下,趁眾賓客被兄長的出現吸引,圍過去打招呼時,閃身離開,打個清靜地方打個盹、醒醒酒。

    而現在他居然要跟他算帳!

    禮謙冷睨禮讚故作嚴峻的表情,微挑了下眉。

    要算就來算吧!

    眼皮一抬,他望著蒼天似在自言自語地喃道:「我被圍攻時,你又在哪裡?」

    僅管那聲音又輕又柔,卻聽得禮讚想打哆嗦。

    弟弟何時把爹的神情學得這麼像哩?

    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怪嚇人的!

    「不能怪我。」禮讚擺出無辜的表氣,語氣卻有些心虛。「我被錢老闆纏得脫不了身,才會晚一些些到場……」

    「是是……」禮謙像是被說服似地優雅頷首,徐慢的語氣冷不妨一轉,目光跟著凌厲如刀地擲向兄長,「被秦淮河畔的名妓顧小憐纏得脫不了身吧。」

    「咳咳……你真是愛說笑!」沒想到自己跟錢老闆去見顧小憐的事會被他知道,禮讚狼狽地咳嗽、搖頭。

    「不曉得大嫂聽了後,笑不笑得出來。」他冷冷一哂。

    「想謀殺親兄呀!」禮讚臉色一變,見禮謙只是聳肩,不置可否,表面的冷靜立即龜裂,破口大罵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轉性了!上回陪禮葒到鐵家莊找鐵熾討回公道,剛才又出手教訓污蔑禮葒的八婆,表現得很有手足之情,沒想到一轉眼就翻臉不認人,打算隱害向來待你不薄、忠肝義膽的大哥,你好狠的心呀!」

    這番控訴字字血淚,句句揪心,縱是頑石也會被罵得點頭,不信你胡禮謙會比沒靈性的石頭冥頑!

    果然見到禮謙轉過身,低頭往通向花園的階梯走去,寬厚的肩膀抖動得異常厲害。不會是羞慚得痛哭流涕了吧?

    雖然無法相信弟弟會被他幾句話就罵哭,禮讚還是好奇地加快腳步繞到他面前,卻見那張俊朗倜儻的臉上非但沒有他想像中的淚水,還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樣,登時氣結。

    「噗哧!」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禮謙立即破功,不顧形象地呵呵笑出聲。

    「你你……」

    「什麼叫討回公道?」禮謙止住笑聲,仍在顫動的嘴角不留情地擲出數落。「明明就是禮葒灌醉鐵熾,害他酒後亂性,還拉著我到鐵家莊強逼鐵熾負責!那位夫人對她的指控也非無的放矢,鐵熾的確是為禮葒神魂顛倒才……」

    咦?怎麼不說了?

    禮讚不由得感到狐疑,沒提防到禮謙話鋒急轉直下,將箭頭指向他。

    「至於你,平常不是逼著我孔融讓梨,便是像今天一樣,自己跑去快活,把事情都丟給我一個人扛,還有臉說自己待我不薄,忠肝義膽?」

    禮讚登時傻了眼,他今天吃了什麼,脾氣這樣沖?

    「我沒這麼過分吧?」他委屈地說,「只是上回聽到顧小憐的琴音歌聲難以忘懷,才會跟著錢老闆再去一回。我也是確定事情都安頓好了,才出去的呀。而且跟錢老闆談好一筆買賣,沒有只顧著快活,忘了正事。」

    禮謙知道自己的話有點過分,兄長別無愛好,獨獨雅好音樂,難怪會對顧小憐難以抗拒了。

    「我不是怪你。」他語氣緩和了下來。「我討厭跟人應酬,今日若不是禮葒的婚宴,我早就拂袖走了。」

    「我知道你受苦了。」禮讚眼底充滿同情。

    他到時,看到眾人圍著禮謙敬酒,雖然禮謙臉上帶著笑容,眼神卻洩漏出心裡的不耐煩,當時心裡便很過意不去。可在下一刻鐘,便發覺被圍著灌酒的人換成自己,禮謙不知去向,才會在喜宴散後,前往內院尋人。

    「我保證下一次,絕不會放你應付這種場面。」

    「沒有下次了!」禮謙冷冷地回答,「咱們只有一個妹妹。」

    「這倒是。」被弟弟這麼提醒,禮讚登時生出一種「吾家有女已長成,嫁給別人做老婆」的心酸。

    想到向來寵愛的妹妹終於是別人的了,以後再不能朝夕相對,不禁有些淒然。

    可……比起娘子的脾氣,心酸、淒然都只是小事情。

    「你不會告訴你大嫂,大哥去……」他硬著頭皮要求保證。

    「真不懂你。」禮謙對著兄長搖頭歎氣。「明曉得大嫂妒性堅強,老是背著她做壞事。」

    「那算是什麼壞事!」禮讚為自己辯解。「男人不偷腥,就不叫男人了!何況,我只是去聽顧小憐彈彈琴、唱唱曲……最多摸摸小手,親個嘴罷了,又不是多壞的事。只是你大嫂是個醋罈子,為了咱們家的和睦,你一個字都不准說。」

    「當我三姑六婆呀!」禮謙白他一眼。

    兄弟那麼多年,兄長竟聽不出來他是在逗他。

    「呵呵……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禮讚心情一放鬆,先前被忽略的事便浮上心頭。他納悶道:「你知道是禮葒設圈卷給鐵熾跳,也認為那女人沒說錯,為何連續兩次暗算對方?我還以為你是為禮葒教訓她哩!」

    「你到很久了?」禮謙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雖然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群女人的談話上,兄長的身手也非泛泛,仍然無法解釋自己何以一直到兄長出聲,才發覺他的到來。

    當時他在想什麼?

    某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在心底深處引發錢塘海潮般的震撼,他似乎明白了。

    「我以為你知道。」禮讚狐疑地注視著弟弟蒼白的臉色。以禮謙的功力,豈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到?

    但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不然以他的個性,會把教訓人的機會留給他。

    可是禮謙不應該不知道。

    他並沒有刻意隱藏形跡,若不是那群女人聊得太專注,連她們都可以發現他。

    那群女人還說,上個月鐵莊主大壽時,口出惡言的婦人也是在同樣的地方出事,他敢說出手的人便是禮謙。

    他同樣藏身在銀杏樹上,出手點中婦人的環跳穴,害她五體投地撲倒在地。

    他原先以為禮謙是為了替禮葒出氣,才會出手教訓人,禮謙卻否認自己是幫禮葒討公道。

    但如果不是為了禮葒,禮謙有何理由接連兩次出手對付一名婦人?

    越想越不明白,禮讚只好詢問當事人,但還來不及問出口,便看見禮謙快速轉身,連忙喊住他,「你要去哪裡?」

    「新房!」

    回答的聲音隔著一丈距離飄來,禮讚無心讚歎弟弟敏捷的身法,而是訝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想法。

    禮謙去新房幹嘛?

    他不是那種會去鬧洞房的人,那麼他……

    恐怕就像前一道難題,即使想到頭痛,仍是思索不出緣由來吧。

    索性跟過去瞧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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