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太難 第四章
    淚,自那雙秀麗如秋水嫵媚的明眸中不斷湧出,卻難情心頭無盡的哀傷。在下腹部肌肉急速收縮的疼痛中,疏影心裡的疼更甚肉體百倍。

    生產的疼痛已是人間之最,但跟她此刻心中感應到的委屈、幽恨,和已身相對產生的愛憐、心疼相比,卻顯得微不足道。

    胸口壓力猛然增大,呼吸越形急促,幾乎喘不過氣來,而穿透她全身的苦痛,內外交相逼迫,一陣一陣地猛襲著她。

    「疏影,撐著點。」義母的聲音彷彿自遙遠的地方傳來。她握緊拳頭,一聲聲不像是她發出來的尖聲厲叫迴盪在室內。那聲音傳達的不只是肉體之痛,還有常常的哀傷與憤怒。

    屋裡來來回國忙碌的僕庸,全被這叫聲嚇愣在當場。藍玉芝和產婆面面相覷,疏影的陣痛超過五個時辰,孩子卻一直生不出來。

    「疏影,疏影……」屋外和屋內產婦痛苦嘶叫的聲音相應和的是為人夫者焦慮的吶喊。彷彿能感應到妻子的每一分疼痛,行雲陷入前所未有的憂懼、痛楚中。

    他感到自己是這麼無能,曾發過誓要愛疏影,讓她終生幸福快樂,卻害她經歷如此慘烈的痛苦。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擔所有的疼痛,卻連守在她身邊的權利也沒有。

    該死的禮教!

    他突然轉過身,俊臉上滿佈淚痕,雙膝一軟便跪在同樣著急的趙天風腳前。

    「岳父,求求您救救她。您的醫術超群,一定救得了疏影。」

    趙天風聽他這麼哭求,心裡先亂了一半,想起妻子當年生下雙生兒女時,也沒折騰這麼久。據他所記憶,就像母雞下蛋般容易,怎麼疏影痛了那麼久,還生不出來?

    他眉頭緊蹙,眼光看向同樣守在門外的行雲父母和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也被屋裡傳來的淒慘叫聲嚇得心驚肉跳,她考慮半晌,決定無用的禮教是比不上心愛的孫媳婦和曾孫,遂向趙天風點個頭。

    「親家若肯出手,楚氏一門感激不盡。」

    從人登時鬆了口氣,趙天風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敲門要屋裡的女僕讓他進去。

    行雲見岳父可以進屋,覺得身為夫婿的自己更有理由進去。

    「行雲,你……」行雲的母親著急地想阻止他。

    「娘,疏影需要我,求求您……」

    楚老夫人見孫兒哭得涕淚橫流,早就心軟了,示意眾人不必阻攔。

    行雲進去後,不顧屋裡眾女人訝異的眼光,立刻奔到正在受苦的嬌妻身邊,握住她的手,溫柔地說:「疏影,別怕,有我在你身邊。

    疏影想搖頭告訴他她不怕這個,卻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身體空乏得難受。行雲見她只是流淚,心裡更急更怕。

    「不要離開我,疏影。你一定要撐下去,為我撐下去,為孩子撐下去……」

    可是現在新晴需要我。

    心裡有個聲音反反覆覆地這麼告訴她,魂魄飄飄蕩蕩地想要離體而去。新晴,新晴,你在哪裡?她似乎看到孿生妹妹正對她哀愁地笑。

    新晴,別走……

    他想要叫住她,叫她不要放她一個人,但她卻漸漸飄走,越來越遠。她伸長手,呼喚著她,想要跟她一起去,讓這所有的肉體之痛、心靈之痛都離她遠遠的,不要再折騰她了,可是那聲聲深情、痛苦的呼喚,卻讓她無法就這麼任性地離去。

    「不要離開我,疏影……」滴滴熱淚灑落她臉上,在迷迷茫茫之間,身體裡似乎有股溫郁的情感在流竄,平撫了她心裡的憂傷,緩和了她肉體上的疼痛。她張開困乏的淚眼,看到她心愛的夫婿那張俊容正為悲傷所籠罩。沒想到他哭起來也是這麼好看。她訝異地睜大眼,不認輸的精神振作起來,感覺到行雲將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

    是他不讓她走的!疏影虛弱地一笑,明白失去她的行雲,將跟失去新晴的玉笙同樣痛苦。她不想讓他經歷這種難堪的情緒,她發誓再也不讓他為她傷心、受苦。她是那麼愛他,希望他的每個歡笑都是為了她,卻不希望他為她感到不快樂。

    「疏影,不要害怕,放鬆自己。」趙天風渾厚而充滿信心的聲音響起。

    疏影張大眼,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有義父在她身邊,有什麼不放心的?只要有義父在,任何難題都能解決。

    所以她聽從醫術精湛的義父命令她用力、放鬆、呼吸、用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大的疼痛終於來臨,她握緊行雲的手,使出吃奶的力氣——

    「哇哇……」宏亮的聲音震響了玉劍山莊,也將楚家人壓在心頭上的重石震碎。

    疏影疲憊地昏昏欲睡,卻聽見義父的聲音再次下令。

    「再來一次,疏影。乖呀,女兒,振作起來,咱們再做一次。」

    疏影心裡納悶,難道剛才那聲音不是嬰兒的哭聲?難道孩子還賴著不出來?她感到些微的不悅,等到她身體好些後,一定要好好教訓這賴皮的小孩,害她受這麼大的罪。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把心裡的話大聲嚷出來,引來眾人的悶笑聲。行雲愛憐地撫著妻子汗濕的額頭,將兩人交握的手放到唇邊親著。

    疏影有種懶洋洋的愉悅,心情一好,便依照義父的指示再次努力。

    不久,另一聲同樣響亮的哭聲響起,然後像是疏影在娘家時會和妹妹新晴琴箏和奏般,另一個哭聲也響了起來。

    在疏影筋疲力竭地即將墜入夢鄉時,彷彿看到有人抱了一對小嬰兒到她面前。那皺皺的紅臉蛋,令她感到十分滿足,然後她便什麼都不知道地昏沉睡去。

    ☆     ☆     ☆

    天氣一冷,玉笙因心頭的沉鬱又染上風寒,雖有趙珞施以回春妙術將病勢控制住,但被病魔和相思掏空的身軀卻疲弱地倒在床上。

    在昏昏沉沉中,他進入一個有新睛在的甜蜜夢境。

    新晴就像從前那般溫柔待他,兩人坐在紅葉山莊的蓮園中,欣賞滿池的蓮花。

    在夢裡,那是個四季如春的天地。新晴輕撥著琴弦,看向他的眼光蘊滿深情。

    當琴聲歇止,她盈盈起身,走到涼亭的告欄邊,對著他中的蓮花發呆。

    「晴姊在想什麼?」他親密地攬住她的柔肩,兩人身體相觸的快感令他銷魂。

    「我在想李後主的那闋『望江南』:『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眼前的景致就像個夢般,誰知道這個美夢什麼時候會醒,而等我們醒來,面對的現實又是何等的殘酷。我想來便害怕。」

    「晴姊,你別嚇我。」縷縷荷香飄送,令玉笙感覺神清氣爽。他閒適地一笑,只覺得晴姊在跟他開玩笑。

    「你怎知我不是嚇你呢?」新晴柔如花瓣的紅唇突然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看得玉笙沒來由地心悸起來。

    「晴姊,你怎麼了?」他嗔怪著,眼中有些不悅。

    新晴稍稍推開他,清澈深情的眼眸蒙上一層戀戀難捨的離愁,怔忡地望著他。她伸出手,愛憐地撫摸他的頰。突然,原來泛著健康光澤的俊容,變成心思滿面的憔悴,玉笙在她明亮似鏡的雙瞳中,發現自己的病容,嚇了一跳。

    「你瘦了好多。」她無限憐惜地道。

    玉笙不解地搖頭,不明白自己怎會變成這樣。他正想開口詢問時,卻發現眼前的新晴清瘦許多,原本整齊的雲髻也變得散亂,一股鮮血自光潔的額頭冒出。

    「晴姊……」他驚慌地抱住她,卻發現自己抱摟的只是片紅布,霎時整顆心空蕩起來,忽爾發現新晴正赤足在蓮葉間散步。

    「晴姊,晴姊……」他不知所措,只能不斷地喊著她。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新晴目光哀傷地看著他,看得玉笙心緒混亂,不明白她的意思。

    「晴姊,不要不理我。」不知什麼時候他已淚流滿面,握緊手下的欄杆,向她哀求。

    「不是我不想理你,而是不能再理你了。玉笙,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她哀戚地道。

    「不,不要走!不然就帶我一道去。」

    「玉笙……」她搖著頭歎息。

    玉笙受不了她這麼決絕的態度,連忙翻身越過欄杆,「撲通」一聲跳入蓮池,在嘗到第一口水時,他心裡暗感納悶,怎麼晴姊可以在蓮葉上行走,他卻跌入池中?好奇怪。

    但在連喝數口水後,這種奇怪的感覺變得不太重要,他的神智漸感昏沉,身體越發沉重。就在他即將滅頂時,一股柔和的力量將他拉起,他對著新晴充滿憐意的俏顏傻笑。

    「無論你要去哪裡,都帶我一起去。」他說。

    「傻瓜。」新晴忽然流起淚來,玉笙呆呆地替她拭去淚水,接著她又道:「我們說過永不分開的。」

    「傻瓜,傻瓜……」新晴反覆地罵道,待狠下心將他推開,玉笙卻緊抓著她,不讓她走。

    「你去哪,我就去哪!」他還在那裡高聲大喊,新晴卻早已心碎。她癡癡地凝視他的俊容,知道自己不管經歷何等的痛苦,都再也捨不得放開他了。

    「我哪都不去了,乖。」兩人忽然來到玉笙的房間,新晴將玉笙扶躺在床上,溫柔地撫著他的眼。

    玉笙閉上眼,覺得十分安適,神智漸漸模糊,這感覺分外舒適,讓他不想起床。但一股凝重的氣氛卻漸漸壓迫向他,他不情願地張開眼,發現自己仍在定遠公爵府裡的客房內,根本不是在杭州的紅葉山莊,不由得又憂傷起來。

    正想起床時,忽然聽見房外悄悄地說話聲,玉笙凝神細聽,立刻臉色慘白,氣血上湧,鬱積在胸口的憂憤化為一道血箭自喉中噴出。

    ☆     ☆     ☆

    趙珞稍早去探過玉笙,發現他睡得香甜,於是放心地離開客房,打算晚一點再來看他,卻在玉笙房外的長廊上遇到神色驚慌的賀飛白。

    「表姊夫,發生什麼事了?」他訝異地問。

    「玉笙呢?」

    「還在睡,不過燒已經退了。」

    飛白神色黯然,欲言又止,濃濃的哀傷盈滿濕潤的眼眸,趙珞的心直往下沉。「表姊夫,到底怎麼回事?」

    「新晴她……」他哽咽著,垂下頭。

    「新晴表姊發生了什麼事?」趙珞激動地抓住飛白的手追問。

    飛白吸了吸鼻子,吞下喉頭的哽咽,聲音沙啞地道:「剛才來了個太監,說是奉天香公主的命令召青黛進宮。郭冀把他拉到一邊偷偷追問,才知道新晴從養華軒二樓跳了下來……」

    「跳下來?」趙珞滿臉問號,濃眉微蹙。以新晴表姊的武功,從二樓跳下來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結果摔成重傷,已經召了御醫全力搶救。」飛白接著往下說。

    「摔成重傷?!」趙珞失聲驚叫。這怎麼可能?新晴表姊是白雲神尼的關門弟子,何況那次他夜探武威親王府時,親眼目睹她的功力非凡,怎麼可能摔成重傷?除非……她自己想死!

    正當趙珞驚疑未定時,聽見玉笙房裡傳來一聲慘叫,他和飛白互看一眼,心下都暗叫聲糟糕,火速奔進玉笙房裡,只看到他口吐鮮血、臉色蒼白地倒在被上。

    「玉笙……」趙珞連忙施救,以真氣導引他體內亂竄的脈息;疏通經血的穴道。他知道眼下若不能救治成功,輕則影響到玉笙下半輩子的身體健康,重則會讓他當場殞命。行功約過一柱香之後,玉笙悠悠醒轉,但眼中連絲光彩都沒有。

    「玉笙,你要振作起來,難道不管新晴了嗎?」飛白看出他因新晴跳樓受重傷而了無生機,連忙用話激他。

    玉笙突地哭了出來,捶著被子哭喊:「晴姊,晴姊……」

    飛白拍拍他的肩安慰,「玉笙,你先別著急,現在情況未明,得等到青黛自宮中回來才曉得。」

    「她……」玉笙搖著頭,夢裡的景象分外清楚地在他腦中映現。

    晴姊的溫柔、晴姊的甜蜜,還有她要棄他而去時的悲傷,全在這一刻鮮活起來。他終於瞭解夢中晴姊的絕望,和她對他說的那番話的含意。一縷寒氣自內心深處湧現,直往他的四肢百骸竄去,眼前的世界似乎變成一片黑。

    她是來訣別的!

    趙珞瞧他的情況不對勁,連忙再度貫注真氣,及時將他體內紊亂的氣息導引於丹田,一雙手現也不敢離開他身上,屏氣凝神地防備著。

    玉笙的神智再度清明,看見飛白和趕珞正關心地注視他。

    「玉笙,你別胡思亂想,說不定新晴根本沒事。」飛白試圖安撫他。

    「不……」玉笙苦澀地笑出聲來,「我夢到晴姊,她是來訣別的……我叫她別走……別走……」

    滾燙的淚珠直冒出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她是有意尋死,若不是已到了絕望的地步,她何以尋死?可是她為什麼不守信用?說好兩人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的,她怎麼可以拋下我一個人自己去?晴姊,你不守信用。在夢裡不是答應過我哪也不去的嗎?為什麼又一個人去了?不要、不要,你回來帶我走!」

    他神智昏亂起來,也不知打哪來的一股力氣,竟從趙珞的扶持下掙開,飛白見情況不對,連忙伸出雙臂抱住他,趙珞在玉笙身上連點數指,他才再度安靜下來,委靡在飛白懷中。

    趙珞拿出家傳的寧神丹,倒杯水餵進玉笙口中,等到他再度神智清醒後,飛白強壓住心裡的悲傷,淡淡笑道:「玉笙,夢裡的事豈可當真?!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是的。」玉笙搖搖頭,「她是來向我訣別。」

    「那也不一定。」趙珞故意以輕鬆的語氣說:「你不是要她別走嗎?那她怎麼回答?是不是也捨不得離開你?玉笙,將夢裡的情形詳細說給我們聽。」

    玉笙聽他這麼說,沉到谷底的心情忽地像被陽光照拂般露出一線生機。他精神一振,開始道出夢裡的情景。「我跟晴姊說她去哪,我便去哪,結果她就說她哪都不去了,還哄我睡覺。」

    「原來如此。」玉笙臉上作夢般的神采,令趙珞為之心傷,但為了安慰他,只得強顏歡笑。「我想新晴表姊原來是要向你告別,但見你一意追隨,所以就打消死念,決定活下去。」

    「是嗎?」玉笙眼中驚疑不定。

    「一定是的。」飛白也笑著贊同道。「新晴對你的情意還用我們告訴你嗎?她鐵定是捨不下你。所以你更該好好振作,否則新晴傷好了,誰來設法救她離開皇宮?玉笙,你可是個大男人,不會以生病為藉口,棄新晴不顧吧?」

    「不,我當然不會。」玉笙挺起胸膛,勇敢地保證,渙散的眼神漸漸有了焦點。他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一定要救回晴姊。」

    「對,這樣才對。」趙珞偷偷拭掉眼角的淚水。「不過新晴表姊究竟為什麼會想不開,跳樓自盡呢?」

    「據天香公主派來的那位太監說,當時只有皇帝和新晴待在樓上,天香公主則在樓下等待,至於發生了什麼事,只有新晴和皇帝才知道。」飛白回答。

    「可惡!一定是那個狗皇帝逼害新晴表姊的。」趙珞氣憤地道。

    玉笙也神情憤慨,暗暗惱根。若是晴姊真有什麼不測,他絕不放過狗是帝。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一切還是等青黛回來再說。」飛白做出結論。

    趙珞見玉笙的臉色雖好些,但整個人仍顯得有些虛,便開了藥方命玉笙的小廝抓藥,和飛白守在房內看護玉笙。

    ☆     ☆     ☆

    等我,新晴,一定要等我……

    疏影在睡夢中呼喊,看見妹妹的形影越飄越遠,心如刀割。她著急地伸出手想拉住妹妹,卻怎麼也碰不到她的衣袂,她就這樣拚命伸長手,伸長手……

    溫暖、厚實的手掌握住她在半空中狂舞的小手,令她淒惶的心情安定下來。疏影張開眼,看見行雲疲憊的眼睛正溫暖地注視著她。

    「沒事了。」他溫言安撫她,將她的小手放到唇邊親吻,溫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行雲。」她喘息道,眼光戀戀不捨地停在那張無論何時對她盈滿愛意的俊臉上,他清瘦許多,滿臉的胡碴。「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天。」行雲柔聲的回答。

    疏影閉上眼睛,昏睡前的記憶在腦裡一閃而過。對新晴安危的擔心,和初為人母的喜悅,在心裡交織輪替,但這些情緒,得等到她填飽肚子,有了力氣後才能負荷。

    她舔了舔唇,覺得又渴又餓。

    行雲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嬌弱的身軀,從丫鬟手中接過一碗溫熱的湯汁。「燉了些香菇魚湯,你要不要喝上幾口?」

    這還用問,自然要喝。疏影連忙睜開眼睛,連喝了兩碗魚湯還意猶未盡,行雲忙命人將燉好的雞湯也一併端來。

    「孩子呢?」吃飽後,她問起孩子。

    「在隔壁房裡,我叫人抱過來。」行雲向在房裡伺候的丫鬟吩咐後,眼神關愛地注視愛妻仍然顯得疲憊的臉蛋,發現她正若有所思地蹙起眉。

    「怎麼了?」

    「行雲……」她睜大清澈、明亮的美眸,表情嚴肅,「答應我……」

    「噓!」行雲輕柔地將手指按在她柔軟的唇瓣上。「我們是夫妻,說什麼答不答應。成親前我們不是就說好了嗎?要將一個孩子過繼你娘親,讓他承襲郁家的香火。這次你產下孿生兒,奶奶答應讓小的姓郁。這下子,你不用煩心了。」

    「我不是說這個。」疏影虛弱地一笑。她和行雲和知甚深,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讓次子繼承郁家香火的事,兩人早已說好,她當然不必再為決定好的事煩心。

    「我很擔心新晴,立刻出發到京城。」

    「疏影,」行雲蹙起眉,眼中充滿不贊同。「我知道你們姊妹情深,可是你才剛生產完,需要調養,我不許你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行雲,你既然知道我們姊妹情深,就該知道我一刻也等不了。」疏影悲傷地抖著唇。「我跟新晴自幼分開,但因為是孿生子的關係,我們之間存在一種神秘的默契。我記得有一年我生了重病,義父卻找不出我生病的原因,後來義父的好友白雲神尼要到江南,他托她到杭州去看新晴,結果證明是新晴生了重病,連累我也病懨懨的。昨天我生產時,恍恍惚惚之間,似乎感覺到新晴的悲痛和絕望,在那一刻,我幾乎想到新晴身邊去,不想在這裡忍受生產的痛苦。若不是你在我身邊,重新激起我的生命力,我早就死……」

    「不許說那個字!」行雲激動地堵住她的嘴,「我不准你離開我,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地老天荒也不分開!」

    「行雲……」疏影眼眶濕潤,心情悸動不已。「就是因為捨不得你,我才留下來承生產的痛苦。可是……我們不能這麼自私,在新晴有危險時,我們還耽溺在自個兒的幸福中是不對的。我若不能立即趕到京城,萬一新晴發生了什麼事,我將終生難安。更何況新晴的安危還牽涉到玉笙,他是杜家的獨子,舅舅又有養育新晴的恩澤,我不能讓杜家絕後。行雲,你一定要讓我去。」

    「可是……」行雲搖頭,還想多說什麼時,疏影的義父、義母已抱著孿生兒進來。

    「疏影,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以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並不適合出遠門。」趙天風就事論事道。

    「可是爹……」

    趙天風抬手阻止她的話,對她慈祥一笑,「給爹三天的時間調理你的身體,這期間行雲剛好可以安排到京城的所有事宜。疏影,你已為人母,不能再孩子氣的任性。聽話,爹保證三天過後,就護送你上京。」

    「爹……」疏影軟軟的聲調中充滿了撒嬌的意味,算是同意了。

    趙天風和妻子相對莞爾,將手中的孩子交到行雲手中,抱給疏影看。

    看著瞇著眼酣睡的一對小寶貝,紅通通的臉蛋是那麼可愛,一股暖潮在疏影心中緩緩流過。她抬起嬌美的臉蛋和行雲深情相視,濃濃的愛意在兩人之間交流。她舉起手,無限憐惜地撫著丈夫的臉。

    「孩子像你一樣美。」她說。

    「不,是像你。」行雲露齒一笑,眼光著迷地停在嬌妻芳美的小臉上。

    疏影輕靠在夫婿的肩上,望著行雲懷裡的孿生子,頓時感到萬分幸福。

    但是還有些小小的遺憾,如果新晴和玉笙能在這裡,那就更完美了。

    她微微歎口氣,眼瞼疲憊地輕輕合上。

    三天,就等這三天吧。

    ☆     ☆     ☆

    不要走……

    你去哪,我就去哪。

    傻瓜,傻瓜。

    我哪都不去了,乖……

    不要離開我!他喊道,轉身「撲通」一聲跳入蓮池。

    不要!她著急地伸手拉他,他嘻地一笑,反身抱住她的腰。

    抓到你了,永遠都不放開。他道。

    她抱住懷中的頑童,正想對他微笑時,發現秀美可愛的臉蛋漸漸變得模糊,只剩下那雙蘊滿深情的灼熱眼眸,像兩顆星星在天邊閃耀。

    不要走!

    她對星星說,追著星星的光芒,在漆黑的世界裡狂奔。周圍冷寂的氣氛向她壓來,但她不怕,因為有星星陪著她。那對星星呵,是那般真摯、溫柔,又充滿懇求,它們一直在向她說話:來找我啊,找我……

    她跟著會說話的一對星子在迷宮般的漆黑道路上走著,覺得身體飄飄蕩蕩、輕若無物。她覺得自己彷彿飄浮在虛幻之中,迷失在一個黝黑的可怕洞穴裡,只有那對星,才能幫她找到方向。

    她知道星兒將帶她到歸屬之地,而那個目的地已經越來越近,到時候那對星的主人會在那裡等著她,那張模糊掉的俊臉將再次清晰起來,她知道,她知道……

    突如其來的陰森閃光是怎麼回事?似巨龍妖異貪婪的眼,在那裡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明明滅滅地干擾星星的光芒。轟隆隆的巨雷聲,有若鬼哭神號般,震得她雙耳欲聾、魂飛魄散。

    可怕,好可怕!

    但是那對星,還在天邊溫柔地乞求她,要她勇敢地追隨它們,不要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嚇退。她鼓足勇氣跟隨,而這時候,巨龍的紅色眼睛突然向她噬來……

    「啊啊啊……」扯開喉嚨的尖叫聲並不像她想像般寵亮,反而極為沙啞低微。但就算是再小的聲音,在這間靜得連根針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格外清晰的房間,仍足以引起房裡其他人的注意。

    一雙濕潤的手握住她脫被而出、瘦可見骨的小手,她感覺到安全,那只可怕的巨龍暫時不會來打擾她了。她揚起唇角,開心地想。

    「新晴……」嬌柔的聲音在呼喚她,雖然她是那麼疲倦,仍勉強睜開眼睛。一張秀麗的臉蛋浮現眼前,她的表情是那麼溫柔,眼神充滿溫暖。

    她是誰?

    她悶悶地蹙起,額頭的疼痛像閃電般攫住她,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

    「疼嗎?」那女子著急地問,一隻手挪到她額際,探視她頭上的傷勢。「新晴……」

    心情?她問她心情,還是叫她心情?

    這個名字好陌生,她直覺得不喜歡,她寧願叫新晴。「杏花疏影,楊柳新晴。」那是貫雲石的「展前歡」,她好喜歡那首曲子。

    隔簾聽,幾番風送賣花聲。夜來微兩天階淨。小院閒庭。輕寒翠袖生。穿勞徑。十二闌千憑。杏花疏影。楊柳新睛。

    「什麼?」她身邊的女子滿臉狐疑,耳朵直往她低下來。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將那首曲子念出聲來。

    「你找疏影嗎?我已經派人通知她了,怕要過幾天才能到。

    那女子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她訝然地看向對方,接收到她充滿善關懷的眼光。

    那她是叫「新晴」沒錯!她滿意地想,因為有個叫「疏影」的嘛。可是,她怎麼會突然不確定自己叫什麼名字?她困惑地瞇起眼,疼痛再度襲來。

    「又痛了嗎?」那女子輕柔的拭去她臉上因疼痛而冒出來的汗珠,新晴輕輕呻吟,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一杯溫茶端了上來,新晴待要起身,卻覺得全身痛楚難耐,彷彿每一根骨頭都跟她作對似的,那女子十分體貼地抬起她的頭,讓她喝下。

    是人參茶的味道。她感激地向對方投注一瞥,柔嫩的唇瓣囁嚅著,眼中盈滿困惑。「你是?」

    她的問題顯然讓那位美麗少婦嚇了一跳,了她清澈的美眸浮現一絲迷惆,充滿懷疑地問:「我是青黛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新晴頓時覺得十分羞愧,她為什麼不認識她?

    明明覺得對方和她熟識,卻又記不起人家的名字、跟她是何關係。她是怎麼了?新晴蹙起秀麗的眉,某種知覺在腦中倏地劃過,但太快了,快得令她無法掌握。

    「新晴。」青黛著急地呼喚,正想問個明白時,忽聞門外的內侍喊道:「皇上駕到。」

    青黛連忙離開床邊,向前施禮。

    皇帝走進房間,賜眾人平身後,著急的眼光轉向床上的病美人。

    不明白眼前究竟是什麼情況的新晴,抬起她那雙溫柔、澄澈的眼睛,看向正走上前探視她的皇帝。她的眼光遇上那雙明亮、多情的眼眸,從心靈深處冒出的寒慄霎時如洪水般氾濫到她全身。她頓時感到不能呼吸,全身害怕的發抖。

    是夢裡的巨龍眼睛!她發出深切的哀叫,眼前一黑,無邊的黑暗立刻像潮水般朝她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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