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太難 第三章
    定遠公爵郭冀的書房裡氣氛凝重。

    早先,趙珞和賀飛白兩人便巡視了書房週遭,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五十步內。

    為了新晴的事,秘密和郭冀結成援救同盟的武威親王朱麒搭乘和親王府相鄰的鎮國將軍府的馬車,來到公爵府內,為的就是瞞住皇帝的耳目。此刻,他正表情嚴肅地面對眾人。

    「皇后透露消息給本王,據說皇上有意將天香公主許配給玉笙,讓新睛在萬念俱灰下,答應留在宮中。」

    「什麼?!」眾人表情驚愕,面面相覷。

    玉笙更是心情激動,怎麼也沒想到慇勤替他和新晴傳遞消息的天香公主,竟會參與這樁陰謀。

    「沒想到天香是這種人!」趙珞忿忿不平地道,原先對公主的一絲好感,全化為烏有。

    「趙珞,你不要妄下斷語。」青黛蹙緊秀眉道。

    「連我都不得不承認皇上這招棋夠高。釜底抽薪,一勞永逸。」武威親王苦笑,大有為什麼他沒早些想到這招妙計的遺憾。

    但其他人卻連聲冷笑,擺明了不認同。

    「哼!他想得倒好。」趙珞譏諷地道。「玉笙和新晴表姊若是肯接受他擺佈,也輪不到他佔這天大的便宜。玉笙,你怎麼說?」

    玉笙臉色蒼白,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心裡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了。皇帝果真對新晴有野心,同時還是勢在必得。擺在眼前的是他這個平民不管如何努力都難以跨越的障礙,他如何跟一個自私的帝王抗爭?

    他只覺得思緒一片空白,喉嚨乾澀。

    但他還有新晴的愛,兩人發過誓要永遠在一起。這份感情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他相信他的晴姊不會變心。就是這份信念支撐他從杭州到蘇州,再一路趕到北京,讓他在毫無希望的等待中不被打倒。

    他眼眶一紅,想起了新晴的笑,那抹歡顏像甘霖般平息他心底所有憤怒、嫉妒的烈火。就算他們永世不能相親,對彼此的思念,依然像涓涓水流般永不停歇。

    「玉笙,你說話啊?」趙珞挑起俊眉,著急地喊著。

    玉笙深吸口氣,眉眼間的憂鬱轉變為決絕。

    「我不會接受天香公主。」他淡漠地道。

    趙珞聞言正想鬆口氣,卻被郭冀接下來說的話嚇得屏住氣息。

    「事情沒那麼簡單。」郭冀的眉頭攢得死緊,「萬一皇上一意孤行,硬將天香公主賜婚給玉笙,到時候可難辦了。

    「大不了我死。」玉笙揚起一抹無所謂的笑容。

    「拒絕皇上踢婚,可不是你死就能解決的,他要是發起火來,說不定將你滿門抄斬。」朱麒不樂觀地搖頭。

    「怎麼可以這麼霸道,人家不想娶也不行嗎?」趙珞惱火地吼道。

    「這就是在滔天權勢下,小老百姓們的悲哀。」賀飛白清亮的大眼中射出冷峻的怒焰,「我直到此刻才體悟到自己的能力是那麼有限,什麼正義、公理,全抵不過皇帝的一句話。」

    朱麒和郭冀互望一眼,臉色難堪。聽人辱罵他們侍奉的帝王是不好受,但知道他們的君主就是人家辱罵的那種人,心裡難受的程度更是加倍。

    「我看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轉圈的餘地,我們可以向公主表明玉笙寧死也不從命的決心。」身為女人,青黛看出問題的關鍵是天香公主。

    「可是本王聽說這件事已經得到天香的首肯。」朱麒吞吞吐吐的說。

    趙珞不屑地怒哼,一副「我早就告訴你們」的表情。

    「我想公主如果知道這麼做會害慘玉笙,對她自己也沒好處,一定會打退堂鼓的。」青黛堅持道。

    「得了吧,青黛。你不會不知道女人恨起來時會有多狠吧!」飛白懷疑地說。

    「我是不知道啊。哪像賀大哥你經驗豐富,有許多被女人恨的經驗。」青黛嘲弄地道,說得飛白面紅耳赤。

    「喂,你別胡說。這話要是傳到情兒耳裡,我可有苦頭吃了。」飛白尷尬地回道,惹來眾人的竊笑,暫時化解了凝重的氣氛。

    「言歸正傳。」郭冀清了清喉嚨,表情沉思地凝望玉笙,「如果皇上當真一意孤行,玉笙,你有什麼打算?」

    玉笙收回飄向新晴的思緒,毫無血色的臉泛出玉般的光澤,神情不懼也不怕。「你們可以轉告天香公主,就算皇帝真的拿我所愛的性命逼我娶她,也只能迫我跟她做對名義上的夫妻。我的心將在成親之日死去,絕不會碰她一下,如果她喜歡守活寡,我沒話說。

    眾人倒抽氣,這段話有夠狠了,有哪個女人受得了?

    青黛望著玉笙顯得冷酷的俊臉,不由得搖頭苦笑。原本天真的熱血少年,竟能變成如此冷血?她和丈夫交換個眼神,覺得飛白剛才說的「女人恨起來時會有多狠」那番話真該改成「男人恨起來時會更狠」才對。

    「我相信天香公主一定會改變主意的。」她歎了口氣,並祈禱公主有足夠的智慧判斷是非,否則……唉!一場悲劇就避無可避了。

    ☆     ☆     ☆

    天香公主腳步踉蹌地自坤寧宮跑出。青黛剛才對她說的那番話,像寺廟中迴盪不休的鐘聲,一下又一下地敲痛她的耳膜、良心。

    她怎麼會錯得這麼離譜?

    如此天真的信了兄長的話?

    以她對杜玉笙和郁新晴的瞭解,該知道這兩人絕不可能認命於皇兄的安排。自己不是也曾對樂府詩中的「上邪」有過無限憧憬?而玉笙以新晴的癡情,又豈是「山無,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所能形容的?他簡直到了天荒地老,此情永不逾的地步。不管他和新晴是否能有圓滿的結局,除了新晴外,他不會再接受任何女人。

    如果她任皇兄一意孤行,操縱他們三人的命運,那她最後只落得棄婦的下場,終生為玉笙所憎恨。

    不,她怎麼受得了他恨她。

    天香淚眼模糊,心裡反反覆覆地想。得不到他的愛和尊敬已經夠悲哀了,再無端惹來他的憎厭,她還不如死掉算了!

    她嗚咽出聲,雙手掩往臉,在御花園的小徑上狂奔,把隨侍的宮女給楞住了。

    「公主,公主……」她們只能緊跟在後,聲聲喚,但天香什麼也聽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當中。

    她現在才瞭解為什麼青黛寧願退出,也不願以未婚妻的身份強迫玉笙娶她。她現在才知道香黛明白自己和玉笙無望時,那種痛徹心肺的疼。也直到這一刻她才瞭解,青黛的胸襟是如此寬廣,她的智慧不是平凡女子所能及得上的。

    青黛在疼痛到幾近麻木時,毅然決定捨棄這份感情,像鳳凰浴火重生,飛天而起,尋找自己的幸福。

    但她不是青黛,沒有她的智慧、胸襟,只能痛苦地蜷縮在自縛的情繭中。誰來救她,誰來救救她?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模糊的淚影中,她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養華軒。

    難道自己下意識地認為新睛是她的救贖之鑰?

    天香腳步不穩地朝後退,追趕上來的宮女還不及喘口氣,便慌張地扶住她搖搖欲墜的嬌軀。

    是了,除了美麗、溫柔的郁新晴,還有誰能救她?

    天香苦笑,接過宮女遞來的手巾拭乾臉上的淚水,毅然朝養華軒走去。

    她不理會沿途的宮女、內侍對她的行禮,眼光急躁地四處搜尋,只想早些見到新晴。

    新晴不在樓下的起居室,經由宮女稟報,天香才曉得她備了香案,在樓上置了琴台,正準備彈琴。

    難道她今天心情好,想必風寒已經轉好了吧?

    天香上到二樓,在面對庭院的窗台處找到新晴,她正對著屋外發愣。

    「新晴。」天香以微帶鼻音的沙啞聲呼喚她。

    新晴訝異地轉過身,天香一見到她那張集合天地靈氣的溫柔麗顏,便再也管不住自己,鼻子一酸,淚水不斷自眼中湧出,在新晴溫煦的眸光下,向前撲入她慌張開啟的懷抱。

    「發生了什麼事,公主?」新晴輕擁著她,任這位嬌貴的公主哭得稀哩嘩啦。照理說,應該沒有人敢惹公主生氣,可是看她哭得這麼傷心,又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沒事了,公主。」她像母親般不斷溫言安慰。

    天香漸漸止住哭聲,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對不起……」她抖動著唇,臉上充滿愧色。「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她突然打住,一抹嫣紅佔據她蒼白的臉頰。

    「故意怎樣?」新晴奇怪地問。從天香的表情看來,她隱隱意會出她所指為何。該不會是……她咬住下唇,向來平靜的心緒無端躁動起來。是不安,還是什麼?

    「我不是故意……」她茫然又哀威地重複著,眼光焦點突然熱烈了起來。「但我保證我絕不會搶他……」

    新晴的心往下一沉,暗忖這個「他」該不會跟她心裡想的是同一個人吧。怎麼會這樣呢?她困惑的眼光瞥向珠淚婆娑、滿臉愧疚之色的天香。是她太疏忽了嗎?還是她過於篤定?就因為她相信玉笙對她的感情密實到沒有第三者可以插入,連帶的也沒想過會有人偷偷愛上玉笙。

    雖然之前玉笙和青黛的婚約曾困擾過她一些時日,但青黛從未表現出對玉笙有任何情意,最後甚至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所以她一點也沒有危機意識。沒想到,在她自身難保時,卻發現有人偷偷喜歡他。

    「對不起……」天香的眼中充滿懇求,「我真的不會搶他,你原諒我……」

    瞧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軟化。

    新晴綻出溫郁若白蓮的笑容,「傻話,說什麼原諒呢?」她輕擁著天香,看向公主的眼光充滿同情。

    除了相愛的彼此以外,喜歡上玉笙和她的人都算是不幸,因為他們投入的是一份永遠得不到的回報的感情。她所有的愛都給了玉笙,而他的所有情也全傾注在她身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隔他們。哪怕是相隔千里,相愛相知的兩顆心,也能靈犀相通。

    此心不變,此情不逾。

    「你真的原諒我?」天香破涕為笑,「真的相信我不會故意搶他?」

    新晴只是搖頭微笑,她沒說的是,就算天香想搶玉笙,也絕對搶不走的。

    「謝謝你……」天香一邊笑一邊掉淚,正想將皇兄的陰謀全盤告知時,背後突然傳來幾聲輕咳。

    兩人同時朝聲音方向看過去,發現皇帝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們身後。

    在她們驚愕的眼光下,皇帝只微微一笑對天香道:「天香,你先下去,我有事要跟新晴說。」

    「可是……」天香囁嚅著,下意識想保護新晴。

    「別不聽話,你先下去。」皇帝的眼神凌厲起來。

    天香嘟起嘴,不安地瞥著新晴。「我在樓下等你。」她打定主意道。希望有她在樓下,皇上不會做得太過分。

    皇帝似笑非笑地目送天香背影,然後才轉向他朝思暮想、瘋狂地想要得到的絕美佳人。

    ☆     ☆     ☆

    疏影老是覺得行雲這幾天怪怪的,像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但話到嘴邊又回去。

    她追問過皇帝要替新晴和玉笙主婚的細節,然行雲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像是不願讓她知道太多。

    她蹙著眉,再一次感覺到腹中胎兒的踢動,丈夫糾結的眉,分明顯得心事重重,但為什麼總不願對她提起,讓她替他分勞解憂?

    是因為她即將臨盆,不願她煩惱嗎?

    今天一大早義父、義母來到山莊拜訪。義母說,義父算準她的生產日期就在這幾天,所以才匆匆地辭別淒霞山的故交趕到玉劍山莊。

    疏影當然知道這對將她自幼撫養成人、視如已出的養父母,對她有多關心。她一方面感激在心,一方面由於久未見到雙親,自然想要賴在父母懷裡多撒撒嬌,可是行雲一見到岳父母,就像是遇到救星般,眼中露出興奮之色,匆匆忙忙地找了個藉口打發她,便將趙氏夫妻請進書房。

    疏影覺得他行色鬼祟,心生懷疑,尾隨而至。她才剛走到離書房不到二十步的走廊,便瞧見義妹趙珊神色緊張的站在廊下。

    「珊兒……」她低聲喚著,但趙珊還是被她嚇一跳,舉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暗示。

    疏影點點頭,知道再朝書房走近,難保不會被義父趙天風發現。她義父的武功出神入化,二十幾年來一直被譽為武林第一,疏影雖然輕功卓絕,但因身懷六甲,無法施出龜息之術避開她義父靈敏的耳目。

    她做出和趙珊同樣的選擇,留在安全距離外,凝神傾聽書房內的談話。

    書房內的行雲沒防備屋外會有人偷聽,開始將青黛擔心的事,向趙天風夫妻說明。

    「你是說青黛懷疑皇帝此舉是為了留下新晴,而不是真心要替新晴和玉笙完婚?」趙天風沉吟道。

    「也不全是青黛的懷疑。」行雲憂慮地回答,「那日在坤寧宮,我和飛白都看得分明,皇帝一見到新晴立刻雙目發直,一副色授魂與的模樣。前天我接到青黛傳來的消息,皇帝一直沒有籌辦這件婚事的舉動,也不許青黛他們去見新晴。事到如今,我們所擔心的事只怕成真。」

    「這件事你沒告訴疏影吧?」趙天風的妻子玉芝問。

    「她即將臨盆,這件事我哪敢告訴她?可是放在心裡又覺得不安。新晴安危可慮,又拖了個玉笙,萬一皇帝真的使強,我怕兩人會做出傻事來。」

    「這也不是不可能。」趙天風語氣沉重地說。

    藍玉芝暗暗著惱,將皇帝的祖宗八代全罵了一遍。

    「這件事的確難辦。他貴為九五之尊,自是目中無人,也從未被人違逆過。夫婿定遠公爵雖是朝中重臣,但到底是他的屬下,就算願意為了新晴和玉笙開罪他,皇帝也可以不予理會。眼下之計……」

    趙天風話還沒說完,藍玉芝早已壓不住滿腔怒氣,憤慨地接口:「眼下之計就是衝進皇宮,將新晴搶回來。」

    「匹夫之勇。」趙天風橫了嬌妻一眼,輕聲哼道。

    「不然你有什麼好法子?」藍玉芝懊惱地瞪他。

    「我還沒想出來。」

    聽夫婿這麼說,藍玉芝氣呼呼地瞪著他,「想不出辦法,就不要說別人是匹夫之勇。」

    「唉,我說你是匹夫之勇你還不承認?」趙天風搖頭歎息,在妻子極端不悅的眼神催促下,開口解釋,「你想到的事,青黛他們沒想過嗎?準是忌憚萬一皇帝龍顏大怒,非但定遠公爵要倒楣,還會牽怒和新晴、玉笙有關的江南四大家族,到時候就會變成一樁天大的禍事。民不與官鬥,再怎麼鬥都是百姓倒楣。」

    「那就這樣由得他胡作非為,不管新晴和玉笙的死活了嗎?」藍玉芝氣憤地叫嚷著。

    趙天風神色一動,炯然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反射在行雲身上。他看得出來,此時的楚行雲心裡正陷入保護家人和援救新晴、玉笙的兩難。

    走廊上的疏影聽到這裡,早已氣血翻騰,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臉頰。

    新晴,新晴……她的心裡一再喊著這個一出生便跟她同經父母雙亡的家變、分開十六年才相聚的孿生妹妹。原以為姊妹倆從此都將獲得幸福。卻沒想到最善良、連螞蟻也不忍心踩死的妹妹會遇上這等天大的禍事。

    以她對玉笙的情真,根本不可能屈服於皇帝的淫威之下,萬一想不開而尋了短見,深愛她的玉笙也不可能獨活。

    想到這裡,疏影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眼淚掉得更凶,一口悶氣梗在胸口,她的身體搖搖欲墜。天理公道在哪裡?恍惚間,她彷彿感應到妹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的悲憤之情。

    「大姊……」趙珊見到她臉色蒼白似鬼的模樣,也管不了會驚動書房內的人,著急地喚著。

    疏影回過神來,感到下腹部陣陣疼痛。虛弱地倒入趙珊的懷裡。

    「疏影……」行雲第一個從書房奔出來,他將妻子從趙珊懷裡抱過來,眼光著急地檢視愛妻疼得眼淚、汗水直冒的模樣。

    「你……」疏影透過模糊的淚影想指責他,這麼大的事,他居然瞞著她。

    「你怎麼了?哪裡痛?」

    痛?肉體之痛哪及得上心靈之痛,她的妹妹正在受苦啊!疏影強忍著在腹部的痛楚,咬牙切齒地吐出質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行雲有口難言,他能告訴她是擔心她的身體無法負荷這個消息嗎?他能告訴她是害怕她會不顧一切,衝到京城援救新晴嗎?他愛她啊,不想她在這種情形下還要傷神苦惱。

    但無論他是否打算說出自己的辯白,疏影都等不及他的解釋,一股撕扯她身體的痛楚將她暫時帶進黑暗之中。

    ☆     ☆     ☆

    天香公主離開後,新晴獨自面對皇帝。

    她從未感到害怕,甚至怨恨一個人,但面對這樣喜怒難料、有絕對權力主宰她的玉笙命運的男人,她突然興起這兩種情緒。

    她注意到他眼中有抹狼般陰沉、貪婪的光芒,也看到他唇邊揚起如狽般狡獪的得意神色,她的心情直往下沉,明白他心中的色慾已凌駕一切善念,遮蔽了他原有的尊貴氣質。

    當一個人再沒有道德觀念,她如何跟他講理?

    「新晴……」他輕緩、溫柔的語調,在她耳中卻成了催人魂魄的恐怖聲響。

    新晴強忍住顫抖的衝動,緩緩地做著深呼吸,冷冽如寒冬冰湖的眼光直直射向他。

    「你知道朕很喜歡你。」皇帝微微一笑,對她的敵視不以為懺。「如果你願意的話,朕會珍愛你一輩子,除了後座暫時無法承諾予你,任何事朕都將為你辦到。」

    他終於攤牌了!

    新晴知道現在已避無可避,除了下面迎敵外,沒有別的路。她仰高頭,緩緩地吐出她的心語,「放我走,我和玉笙將感激皇上一輩子。」

    「這麼固執?」皇帝輕笑一聲,就算心裡惱怒,也全被隱藏在閒適自得的笑意中,他這次是有備而來。「別傻了,朕是不會放你走的。」

    「皇上何必留具行屍……」

    「也是艷屍啊。」他輕佻地合起手中的折扇,朝她走過來。「更何況朕有把握擄獲你的心,讓你心甘情願地屬於朕。」

    「那是不可能的。」新晴想也沒想便搖頭。「我的心永遠都是玉笙的。」

    「就算杜玉笙不再愛你,你也仍然會愛他一輩子嗎?」皇帝嘲弄地輕哼。見新晴不為所動,他又道:「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癡心。歷史上比比皆是烈女、貞女,但你聽過多少則烈男、貞男的傳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更何況你和杜玉笙連名分都沒有,他何必為你守節?他是杜家的獨子,傳承子嗣是他的責任,你忍心讓他為你背負不孝的罪名嗎?再強烈的愛慾終有熄滅的一天,縱有滿腔熱情,擱久了也會心寒意冷。你如果聰明的話,就應該……」

    「這句話該是新晴奉贈給皇上。」她冷冷地打斷他的話,眼中寒光暴起。「皇上不過是貪戀新晴的美色,等到您新鮮感一過,還不是任新晴成為等待君王臨幸的可憐妃子。既然您對我不是真心,何苦破壞我跟玉笙的良緣,讓我倆恨您一輩子?」

    「事情不是這樣!」皇帝突然失去控制地大吼,胸膛劇烈起伏,「朕自從見了你之後,便日思夜想,再難忘懷。朕對你是一片癡心,所以才捨不得放你走。」

    「你對我不是癡心,只是貪戀我的美色!」新晴不耐煩地站起身,「今天,我若是相貌醜陋,你會在意我嗎?你不過當我是玩物罷了。你的後宮已經有三千個可憐的玩物,又何苦把我這個薄命女也算進去?」

    「朕雖有三千佳麗,但在朕心中全比不上一個你。」皇帝深情款款的說,但新晴根本不予理會,惹得他怒氣升高。「新晴,你最好識相點。朕已經決定將天香公主許配給杜玉笙,到時候你就會發現杜玉笙根本不值得你用真情對待!」

    皇帝的這番話如同青天霹靂,轟得新晴搖搖欲墜。怪不得剛剛天香公主會莫名其妙地向她請罪,原來是這回事!強烈的憤怒和痛苦傾瀉而出,此刻皇帝的笑臉獰惡得比野獸更加醜陋。

    他以為這樣就能打倒她嗎?新晴在心裡輕哼。一股暖流自心底深入湧出,相知相愛超過了十七個年頭,她深深瞭解玉笙的為人,越是這種情況,他越是執著。

    「他不會答應的。」

    皇帝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冷冷一笑。「能容得他不答應嗎?違抗聖旨可是抄家滅門之罪。杜玉笙就算再愛你,也不至於拿全家人的命當愛情的陪葬品吧?」

    「你!」新晴氣得咬牙切齒,沒料到他這麼無恥,射向他的眼光充滿鄙視。「沒想到你這麼無恥,為了不屬於你的臣民之妻,居然狠心犧牲親妹妹的幸福!天香就算嫁給玉笙,也不過是被丈夫憎恨的棄婦,而你竟要她過這種日子!」

    「你胡說什麼,竟敢辱罵朕!」皇帝老羞成怒。「朕怎會不顧天香的幸福?天香雖然不及你絕色,生得也是秀美可愛,杜玉笙是有血有肉的男人,日子久了,自然會對她生出感情,徹徹底底地對你死心。再說,娶了天香之後,他就是駙馬,榮華富貴在手,總比跟朕作對、落得家破人亡要好。新晴,朕是愛惜你,才一再耐心苦勸,你不要不識好歹!」

    皇帝的話一再打擊新暗的心,此刻她早已方寸大亂,心情起起落落,空空洞洞。換成別的男人或許是如此,但玉笙絕不會這樣對她!

    她反反覆覆地在心裡喊著,玉笙絕不會辜負她!

    如果他真這麼容易變心,不會在得知她和飛白訂親時,跳水自盡;更不會在武威親王擄她進京後,又一路追趕,想要救回她。他對她的感情唯天可表,只有同樣真切愛慕他的自己才能瞭解,她怎能在這時候懷疑他?

    她為此而感到羞慚,後退了一步,嬌弱的身軀抵住欄杆。但就算他跟她同樣癡又如何?誠如皇帝所言,他能拿一家子的人命來做為愛情的殉葬品嗎?他終究得屈服於現實壓力,答應娶天香,而到了那時候,他會忘了她嗎?

    一天、兩天或許不會,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呢?他還會記得她嗎?再刻骨銘心的愛戀也會被時光磨滅,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痛在兩人心中,或許連疼痛也沒有了,只剩下殘缺的記憶吧?

    想到此,新晴的心痛如刀割,而一股肉體的疼,隱約起自下腹部,逐漸蔓延到全身,撕扯著她。

    天不老,情難絕。一片真心既已托給玉笙,便再難收回,就算她能收回又如何?眼前的皇帝如狼似虎,是為她所憎厭鄙視的,她絕不可能委身於他!

    激烈的情感再次在她心中翻騰,被眼淚模糊的美眸裡,射出凌厲決絕的怨恨。

    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只剩下這條絕路能保住她芳潔的身心不遭污染。這個殘酷的世界,可愛的家人,還有令她愛戀無悔的玉笙,她都在心裡無聲地向他們道別。她的眼光視而不見地掃過皇帝閃著困惑、不安的臉孔,倒轉過身,望向陰沉沉、蒼茫的天地。

    她覺得下腹部的肌肉再度猛力收縮,有那麼一刻,她有回到江南的奇異感覺,彷彿自己正踉疏影的的靈魂緊密結合。

    她的孿生姊姊啊,知道她此刻心中的痛苦嗎?多想再見姊姊一面,卻是再也不能。

    她吞下喉頭的哽咽,張開雙臂,像翩翩飛舞的蝶般投向依然翠綠的花園。

    「新晴……」皇帝驚惶失措的衝向她,但連一片衣角也來不及拉住,絳紅色的身影迅速墜向地面,而冬天的第一片飄雪也剛巧落下,雪一片又一片的飄下,彷彿天地也感染了新晴的哀愁。

    當溫柔的嬌軀落到草地上滾落一圈,撕裂的疼痛肆虐著新晴。但隨著頭部撞到一株柏樹的根部,那股劇痛終於將她帶往無邊的黑暗中,所有的身心之痛都暫時遠離。

    ☆     ☆     ☆

    天香公主衝到屋外,當她看見躺在樹下的絳紅色身影,她有種錯覺,彷彿那是一地綠萍中的紅蓮。直到宮女、內侍的驚惶聲穿透耳膜,她才開始流淚,意識到那不是紅蓮,而是新晴。

    是誰逼她走上絕路?

    皇帝,還是她?

    內疚像海浪般一波波湧向她,她懊悔剛才沒及時說出皇兄的陰謀,才造成新晴輕生。

    都是她的錯,她的錯!

    皇帝從她身邊像陣風般穿過,奔到新晴身邊,被她額上不斷冒出的鮮血嚇掉了魂。在慌張之中,身邊的內侍替他拿定主意,命令宮人速傳太醫。

    一條命就這樣隕落了嗎?

    新晴果真如此薄命,抑或能在這不公平的殘酷世界,重獲屬於她的幸福?

    天香不知道,只能跪下來祈禱命運之神能扭轉這個悲劇,讓新晴擁有新的生命。

    否則……她不敢往下想,若杜玉笙知道新晴發生的事,那個專情癡心的少年,是否也會走向相同的絕路。

    她真的不敢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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