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夜叉(上) 第七章
    他不見了。前幾天,紫荊以為他跑到了森林的另一頭,所以並未很在意。這座森林很大很大,他不可能總是在等她,但他從來不曾消失那麼久過。她最後一次看見他,到現在已經快半個月了,她不曾再見過他,就算吹起葉笛,也不見他循聲而來,她在供奉地裡留下的食物,也早已酸敗,開始腐壞。

    十天前,她懷疑他受了傷,她在森林裡到處找他,害怕他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奄奄一息。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越來越害怕。

    就算他決定要離開這裡,她也不認為他會不告而別。

    他一定是受傷了,所以才沒有出現。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來,從日出,找到黃昏。

    入秋了,在寒風的吹襲下,森林裡的葉子逐漸變色,黃色的、紅色的,漫山遍野。她吹著葉笛在秋風中呼喚他,她找遍了所有她能找的地方,卻到處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或許他不小心走了出去,被巫覡們發現打傷了?但她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起關於妖怪在這附近出沒的事情。

    也許傷他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天快黑了。

    看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裡。天黑後,她不能待在結界裡,就算她想,她也不敢,如果她太晚回去,巫覡們會找上山來。

    她不能驚動他們。

    他還是有可能不在結界之中,她教過他要如何走出森林,她可以去結界外圍找找看,他可能摔落了山坡。

    她朝森林外走去,決定盡可能的試著再找找看。

    當她循著結界外圍查看時,忽然問,瞄到一旁那比人還高的蘆葦叢中有東西在動,她匆忙轉身。

    「夜!」

    她張嘴喊他,才要舉步往那邊跑去,草叢裡的東西霍地就衝到了她面前。

    那黑黑的東西,不是夜影,是個人。男人。他雖然也衣著狼狽、蓬頭垢面,但手上拿著一把殘破的刀,腳上還穿著一雙破爛的草鞋。他的刀幾乎要砍到了她,她嚇了一跳,閃避時摔倒在地。

    「女人!別動!妳敢跑我就宰了妳!」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把刀架在她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凶狠的低咆著,眼裡有一種可怕的神情。

    紫荊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在山裡遇見強盜。這裡人煙稀少,除了巫覡,幾乎沒有人會跑到這麼深的山裡來。附近村子裡的人,更是不敢隨意靠近這裡。

    她不敢亂動,卻仍忍不住問:「你是從哪裡來的?」

    「媽的,妳少說廢話!」他用力扯著她的頭髮,兇惡的問:「我問妳,妳是自己一個人嗎?妳的同伴在哪裡?」

    他的表情陰狠,看她的樣子,像在看一塊肉。

    這個男人,讓她害怕。

    她張嘴,眼也不眨的說謊。

    「就在後面,他馬上就來了,你最好快點離開!」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男人慌了一下,可就在這時,他身後冒出來另一個男人。

    「她說謊,我一個人都沒看到!」挾持她的男人,鬆開她的頭髮,用力甩了她一巴掌。「賤人!」她被打得咬破了嘴,痛得淚差點掉出來。暈眩中,她嘗到了血的味道,抬頭只見另一個男人,外表和他一樣狼狽,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服飾,拿著形制相同的刀。

    他看見從她背上竹簍滾出來的飯團,立刻蹲了下來,抓起飯團就往嘴裡塞,邊吃邊喊道:「你動作快點,等一下換我爽一下,別婆婆媽媽的,說不定那個村子裡的人,會上來找她。」

    剎那間,她領悟到,他們是那場戰爭的逃兵。

    他們打算強暴她!

    那抓著她的男人,聞言丟掉了刀,一手抓著她的脖子,一手猴急的掀開了她的裙子。

    「不要!放開我!」

    她奮力掙扎著,恐懼的伸手推那男人,卻推不開他,只讓對方更加勒緊了她的脖子。

    她沒有辦法呼吸,也無法再出聲,她用力的對那男人又踢又打,但所有的掙扎,都無法確實的攻擊到對方。阿瑪和巫覡們教了她對付妖怪的方法,卻沒教她該如何對付人類。他壓住了她亂踢的腿,粗重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她抓傷了他的臉,換來連番的咒罵,和一拳又一拳的毆打。混亂中,她踢了那男人一腳,那逃兵痛叫一聲,抓起刀,就插在她腹部上。

    疼痛幾乎攫取了她所有的意識。

    她恐懼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黑暗的樹林,扭曲邪惡的臉孔,全被黃昏的紫霞染得魔魅怪誕不已。

    無法呼吸的痛苦,讓點點的黑暗,漸漸佈滿了她的眼。

    在那瞬間,她首次領悟到,她會死在這裡,而且就算她死了,他們依然會強暴她。

    多可笑,竟然不是因為妖怪,而是人。

    她被挑選來當妖怪的守門人,讓人們能安居樂業,現在卻得死在人類手上?

    這是什麼荒謬的人生?

    黑暗,奪走了最後一點光明。

    她感覺到眼角滾燙的淚,在失去意識的瞬間,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那嘴巴開開,看著藍天白雲,發呆的臉。

    夜影… …

    他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眼睛。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起初,他以為是因為那名巫女。但月圓已過,妖魔們都已散去,他已聽不見那些恐怖爭食的聲音。

    曾經,他已不再在意,但她提醒了他那痛苦的過去,儘管只有一點,卻幾乎佔據了他心神的全部。

    剛開始,他以為他會再次瘋掉。

    可他想起了紫荊,溫暖的紫荊。

    他讓自己記得她的微笑,回憶她說話唱歌的聲音。

    紫荊。

    他有些惶惶,從角落裡爬起身來。

    紫荊。

    他想見她,他要去找她,她會安慰他,會唱歌給他聽。

    想見她的渴望,超過了被主人發現的害怕,超過了被再叫去蒼穹之口的恐懼。

    抖顫的,他爬出了黑暗的角落,溜出了山洞。天色已晚,但仍有陽光。出口石桌上的小盒,證明她來過又走了。他穿戴上雨具和手套,心神恍惚。還沒有天黑,或許她還在附近。

    風,在呼號。

    強風搖撼著山林,林葉禁不住狂風的吹襲,紛紛被撕扯離枝頭,飛上了天,如被驚起的蟲鳥,漫天。

    驀地,遠處傳來一聲驚叫。

    是紫荊。

    他抬頭看向聲音來處,他知道是她,風帶來她的聲音。

    她出事了,她很害怕。

    想也沒想,他衝出洞口,心急如焚的依著她之前教他的方法,辨認方向,朝森林的出口衝去。

    黑,滿佈眼前。

    恍惚中,她聽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某種像是野獸的憤怒咆哮。幾乎在轉瞬間,咆哮來到耳邊。砰地一聲,忽地箝制她喉嚨的大手鬆了開來,伴隨著一聲慘叫。她嗆咳起來,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嘴裡有著鮮血的味道,視線依然黑成一片,身前的壓迫感卻消失無蹤,只有驚恐憤怒的叫喊。

    「媽的!你不是說沒人!」

    「幹掉他!快幹掉他!」

    她聽到那兩個逃兵的吼叫,還有,另一個嗚咽的聲音。

    「紫荊、紫荊… … 」

    是夜影。

    淚水盈滿眼眶,視線在她大口喘氣間恢復。他穿戴著雨具,蹲在她身旁哭泣,那張呆呆的臉,滿是慌亂與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 … 」他一邊哭,一邊道歉,伸手想摸她,卻又怕利爪傷了她。

    「王八蛋!我操你媽的!」

    另一個男人持刀衝上前來。

    她想叫他小心,卻發不出聲音,她試圖撐起身子,被打斷的肋骨,和腹部上的傷口,卻痛得讓她倒回地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肩背上被砍了一刀。那一刀,不只砍傷了他,還把他頭上的斗笠給掀掉。夕陽映照在他臉上,灼傷了他,但他恍若未覺,只是一直哭著和她道歉,「對不起… … 對不起… … 都是我的錯… … 」

    淚水迸出眼眶,因為疼痛,也因為心疼。

    他受了傷,被太陽曬到了,這個向來懦弱膽小、怕痛的妖怪,卻在擔心她。

    紫荊咳著血,淚光中,忍痛抬起手,幫他遮著被陽光照到的臉。

    「我… … 我找不到你… … 」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音,喉嚨還太痛,她啞聲開口,淚流滿面的說:「我… … 我以為你受傷了… 」

    「我沒有… … 對不起… 對不起… … 」他的臉皺成一團,嗚咽著,慌張的、手忙腳亂的,以掌心輕柔的抹著她淚流滿面的臉,試圖擦去她的淚。

    她小小的手顫抖著,一張小臉被打得鼻青臉腫,肚子上的傷口還不斷流著血。

    那讓他好痛。

    她一定很痛、一定很痛!

    一股憤怒,充塞他的腦海。

    他霍地轉過身,氣憤的瞪著那兩個人類。

    他們毆打她,在趕來的途中,他聽到她被痛毆的聲音,每一拳,都像是揍在他心口上。那兩個逃兵驚慌失措的瞪著他冒煙的臉、含著淚光的金紅雙瞳,還有他尖利的手腳,嘴邊如獸般的牙,嚇得白了臉。「妖… … 妖怪、是妖怪啊… … 」

    「怕… 怕什麼!」原先那個抓著她的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抹去嘴角的血,握緊了刀,對同伴大喝道:「只是個愛哭鬼!我們什麼事沒見過,不過就一隻妖怪!快,我們一起上,宰了他!」

    隨著那聲呼喝,那人衝了上來,他的同伴也是。

    可惡的人類!他們傷害了她!他們都該死!

    他紅著眼張嘴咆哮,揮舞著他的爪子,朝那兩個揮舞大刀的人類衝去!

    事情在眨眼間就結束了。他是個妖怪,他宰殺人類,就像吃飯喝水那麼簡單。

    當他回到她身邊時,爪子上還殘留鮮血。紫荊知道,自己應該要害怕,但她一點也不怕,在這世界上,她最不怕的,就是他。她喘著氣,又咳出了一大攤血。她快死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腹部上的刀傷血流不止,右腳扭傷,肋骨還斷了好幾根,她不可能下得了山。就算她走得動,下山最快也要花上兩個時辰,還沒走到,她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死在半途。

    他蹲在她身邊,哭得像個孩子。

    「你…… 」她嘶啞的開口,問:「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嗎?」

    他哭著搖頭,用力的搖著頭。

    「我快死了…… 你走吧… … 離開這裡… … 」她淚眼矇矓的,奮力將聲音擠出顫抖的唇,「走得… … 越遠越好… … 」

    「我不要…… 我不要… … 」他恐懼的看著她,嗚咽著,「妳不要死,妳不要死… … 」

    聽到他說的話,她幾乎要笑了起來,卻只讓淚水滾落雙頰。

    「你這傻瓜…… 」

    她快死了。如果他不做些什麼,她一定會死在這裡。夜影恐慌的想著,他必須做些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在流血,骨頭還斷了-

    他一定要做些什麼。

    他不能帶她回洞裡,也不能讓她留在山裡,她會流血至死的。

    他慌亂的東張西望,手足無措的喃喃嗚咽著:「我會救妳的,我會救妳的… … 」

    然後,他看見了那在黃昏夕陽中,裊裊的炊煙。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必須帶她下山,回那村子裡。

    這念頭,讓他恐懼不已。

    他不能離開森林,他不想要去那個村子。

    但她要死了,那個村子裡的人,全都是巫覡,他們會救她,他們懂得怎麼救她!

    猶疑只有一瞬,比起害怕被追打,他更怕她會死掉。

    他一咬牙,轉回頭,慌張的、小心的將像個破娃娃的她抱起來。

    「我會救妳的… … 妳忍一下,我馬上帶妳回村子裡… … 」他顫抖的說。紫荊一僵,嚇得睜開了眼,攀著他的胸口道:「不要… … 不要 … 你別去… … 放我下來… … 」像是要安慰她,也說服自己,他低下頭,看著她,不斷重複著:「沒事的、沒事的… … 」

    他很害怕,她知道。

    但他硬扯出了一抹醜陋的笑,開口保證:「我會救妳,妳不會死的。」

    「不要… … 你別接近村子· --… 」她為他感到害怕,「夜影 … 放我下來 … 」

    他不理她的抗議,只是小心將她輕擁在懷中,然後開始奔跑。

    斗笠壞掉了,他的頭臉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陽光下,被曬得直冒白煙、滋滋作響。

    雖然已是落日餘暉,但陽光還是好燙,燙得他好痛好痛。

    他想跑去躲起來,但她快死了,都是他害的,都是因為他太膽小,跑去躲起來的關係,都是因為他,她才會到這麼晚還沒有回去,還在森林裡逗留。

    他早該上來找她的。他明知她會擔心的,明知道她會到處找他,但他太害怕,怕被主人看到,怕被再次叫去弄食物給巫女,怕再回到那個恐怖的地方。

    都是因為他躲起來的關係,都是因為他太害怕的關係。

    他哭著輕擁著她,往山下跑去。他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就算會死,也要救她-

    他不肯放開她。淚水,讓一切都變得矇矓。景物在身旁快速飛逝,他的臉有一半被陽光燒得焦黑,她想再抬手用衣袖替他遮陽,卻沒有力氣,只能在他懷裡掉淚。

    他小心的抱著她,在夕陽下飛奔。

    他會死的,會被村子裡的巫覡殺死的。

    她應該要盡力阻止他,但力氣隨著失去的血逐漸消散。

    「別管我… … 別管我… 你會死的-- -… 」

    她開口,語音卻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幾乎要聽不見。

    「沒關係、沒關係,妳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一直不斷重複,「我會救妳,我會保護妳… … 」

    這個… … 頑固的傻妖怪… …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複雜的情緒堆積在胸口。她該堅持要他走的,卻又因為他沒丟下她而覺得高興,感到心安。意識,開始漂浮。夕陽像火紅的球,陷在遠處的雲海中。他跑得飛快,她卻覺得自己像飄在雲端,彷彿連疼痛都沒那麼難受了。

    他一路抱著她下了山,當那火球完全消失在雲裡,沉降到山後,收起它最後一道如劍的光芒之後,他終於喘著氣,來到了山下的村莊。

    天黑了,村子裡沒人在街上行走。

    村中的旅舍,點亮了燈火。

    他恐懼的看著那間最亮的屋子,然後深吸了口氣,朝那邊跑去。

    她睜不開眼,她太累了,但她知道他想做什麼,她聽得到遠處巫覡們說話活動的聲音,卻再也沒力氣開口,只能任他抱著自己,跑向那住滿了巫覡的旅舍。

    她想阻止他,卻做不到。

    「嘿,怎麼回事?」

    忽地,一人從二樓窗戶中探出頭來。

    他差點被嚇死,以為自己會在下一瞬間,被人圍毆攻擊,卻聽見那男人瞇著眼問。

    「紫荊?是紫荊嗎?她受傷了?」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然後在看見那瞇著眼的男人的剎那,領悟到,因為他穿著蓑衣,那人誤以為他是人類。天黑了,人類視力沒那麼好,隔那麼遠,他們看不清楚。「對,她受傷了!」他鼓起勇氣,揚聲開口:「快 … 快下來幫忙!」

    他聲音有些微顫,他希望對方沒有發現。

    那人咒罵一聲,把頭縮了回去,他聽到他匆匆奔跑的腳步聲。

    他顫抖的、小心翼翼的把懷中的人兒放在台階前,然後在那人開門下樓前,跳到對面屋頂上躲了起來。

    那個人類跑下樓,抱起了她,狐疑的四處張望著。

    怕被看見,他驚慌的縮回腦袋。

    沒有多久,他聽到那名覡者跑向大屋,大聲呼喚幫手的聲音,這才敢偷偷把頭探出去。

    整座村子,都因此而騷動起來,村子裡所有的燈都被人點亮,所有的巫覡,無論男女都跑了出來。他看見他們將她抱進她住的那間屋子裡,也跟著從屋頂上,小心的移動過去。

    當他們忙亂的在那間大屋進進出出時,他好想跟著跑進去,握著她的手,陪在她身邊。但他不敢。他只能心驚膽戰的躲在大屋對面的屋頂上偷看。淚水,滑落他燒焦的臉龐。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可是他止不住淚水,只能任它們一直不斷泉湧。

    一整夜,他都待在屋頂上沒有離開,害怕屋子裡傳出哭聲,害怕她會因為死去而再次被抬出來。

    紫荊、紫荊… …

    他無聲哭泣著,一雙眼在板暗的黑夜中,直盯著那楝燈火明亮的屋,連眨也不敢眨一下。

    他一直等、一直等。從黑夜,等到了清晨。當太陽出來時,他溜到了一間空屋裡,躲了起來。

    他知道他應該要回去,留在這裡很危險,他隨時有可能被發現,而且他什麼也不能做,但他不想離開,他想陪著她,留在她身邊,越近越好。他不是不害怕那些討厭妖怪的巫覡,但他更怕再也見不到她。他一直等、一直等。第一天,他們沒有將她抬出來,他也沒聽見有人在哭。那是好事,那表示她還活著。

    第二天,他聽到巫覡們談論著她的傷勢。

    她沒有死,還沒。

    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止住了她的失血,但她太虛弱,不知道能撐多久。

    他志下心不安、焦慮的在黑暗中搖晃、顫抖著。

    第三天,一個巫女出來宣佈,她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他蜷縮在黑暗中,抱頭痛哭,幾乎想衝出去擁抱那些可怕的巫覡。

    她不會死了,她活下來了… … 活下來了… …

    紫荊、紫荊… …

    他偷偷的嗚咽著,因為太高興她活著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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