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夜叉(上) 第六章
    夏。陽光燦燦,在水中閃耀。河面上,波光鄰鄰,水鳥不時飛掠過河。午後,紫荊在河邊撈起抓魚的竹簍時,聽到了孩童的叫喊。

    「紫荊!紫荊!」

    她起身回頭看去,瞧見一位高大的男人,駕著驢車而來。驢車上除了他,還有兩位正拚命對她揮手的小男孩。

    男孩們在車子還沒到時,就心急的跳了下來。

    「阿羅、瓦喇!」她露出笑容,一把抱住朝她奔來的男孩們,笑著道:「幾個月不見,你們怎麼一下子就長大啦!」

    「因為我們吃很多飯啊!」男孩們開心的飛撲到她懷裡,異口同聲的笑著宣佈。

    她還沒開口,小的那個已經急著道:「紫荊、紫荊,我們可以下水嗎?我們可以下水玩嗎?」老大在旁搶話,道:「爹說要問妳,妳說可以才可以。」她微笑點頭,「嗯,可以。雨季的水位已經退了,不過還是要小心喔,不要離岸邊太遠。」

    「太好了!」歡呼一聲,男孩們瞬間拋下她,脫掉衣服,就往水裡跳進去,連著撲通兩聲,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雖然年紀小小,但兩人泳技很好,不一會兒就從水裡鑽了出來,像兩條魚一般,在河裡嬉戲打鬧著。

    男孩們的開心,讓人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嘴角。

    慢吞吞的驢車直到這時才來到河邊,駕車的男人將車停下,舉起手朝她一擺,燦爛笑著,「喲!好久不見!」

    「喀努大哥,好久不見。」她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

    「抱歉,我應該要直接把東西送到妳家的,但那兩個孩子堅持要到河邊玩水。」

    「沒關係。」她抬手遮住陽光,仰頭看著那高大的男人,揚起嘴角,「辛苦你了。」

    喀努是西方來的礦工。他們一族,從以前就替巫覡們挖水晶礦,挖出來的水晶,經過喀努他們的加工打磨,才會送來她這邊。平常都是好幾個月才會來一次,但最近因為那場戰爭,水晶的消耗量大增,喀努才不得不月月都來。「不客氣。」他豪爽的笑著,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妳別想太多了,想太多會長白頭髮的。」

    她仰起頭,露出微笑,只有他,還會把她當成十歲的小姑娘。

    他笑著道:「來吧,我送妳回去,那兩個孩子還要玩上一會兒呢。」

    紫荊抓著魚簍,在他的協助下,上了車,一邊朝車後張望,問:「嫂子呢?怎不見她?」

    「她快生了,我讓她待在家裡。」喀努瞧著她,笑著說:「她也很想來的,但我怕她中途生了,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留下的。」

    「她狀況還好嗎?」

    「還好,一天吃好幾碗飯呢。」他笑呵呵的說:「她懷前兩個時也是這樣,胃口很好呢,和其它姑娘都不一樣。」

    「吃得下很好啊。」她噙著笑道:「嫂子若沒吃,你才是那第一個會擔心的吧。」

    「也是啦,哈哈哈哈!」

    喀努哈哈大笑,他駕著驢車,不一會兒就入了村,在她的屋子前停下。他跳下車,扛起車上沉重的麻袋,走上樓。她跟在他身後上樓,在他整理水晶時,轉到廚房準備飯菜。喀努大哥和他的家人,是少數會在她這邊過夜的人,他們家族的人,不是巫女,也非覡者,雖然知道她是守門人,他們卻不怎麼害怕。

    喀努替她把柴火搬上了樓,一邊和她聊天,一邊替孩子們燒熱水。

    黃昏時,兩個男孩跑了回來。

    他們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笑。

    這屋子裡,難得充滿了笑聲。

    當黑夜來臨,星辰爬滿天際,她替孩子蓋上被子,看著孩子們在睡夢中的笑顏,沒來由的想到山裡的夜影。

    他一直都像個影子,膽小、怯懦,躲在陰影之地。

    一天又一天,他慢慢的對她敞開自己,慢慢的學習信任她。

    有時,他會突然發起呆來。

    她知道他回想起從前的事,卻很少和她提及,他不提不快樂的事,他只是重新學習一些早該懂得的事。

    像是梳頭,像是把肉煮熟來吃,像是… … 微笑… …

    「你在做什麼?」有一天,她看見他又蹲坐在水邊,看著水裡的自己,忍不住擔心的上前詢問。他抬起頭來,有些害羞的開口。「我在… … 練習微笑 … 」她幾乎要為此笑了出來,然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在練習微笑,因為他不記得該怎麼笑。

    「我笑起來好奇怪… … 」他困擾的說,重新低下頭,面對著泉水,咧開他的大嘴,擺佈他臉上的肌肉。

    歡笑,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自然的事,但在這之前,他卻連笑都不敢,都害怕旁人會因此生氣。

    所以,他才要練習微笑。

    他擔心自己笑不好,害怕旁人會因此討厭他。

    喀努大哥就從來沒有這種問題。

    看著那躺在草蓆上,已經攤成大字形,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勾起嘴角,好笑的跨過喀努的長腳,離開房間,來到廚房。

    自從發現她真的很高興收到梅子之後,每回上山,夜影總是會摘一大堆來,她好不容易才說服他,這樣就已經夠了。

    不過那時,她收到的青梅,已有好幾個竹簍那麼多了。擔心村子裡的人察覺不對,她不敢把青梅送人,只能自己留著吃。前陣子,她把他送她的青梅全醃漬了起來。紫荊從甕裡拿出一顆梅子放到杯子裡,再倒入熱水,然後捧著那杯梅茶,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如果可以,她真想介紹喀努和夜影認識。喀努知道生命的喜悅,懂得該如何大笑,他一定曉得該如何教會夜影歡笑。

    但她不敢,喀努是人,夜影是妖。

    她不能冒險讓他們認識,人與妖的偏見,太深太重了,她甚至懷疑,夜影身上那些老舊的傷痕,是人類造成的。

    那是我。

    他悄悄的說。

    我不是垃圾-…

    想起他的表情,她心口一緊。

    她不能冒險讓他再次受傷,他是她的朋友。

    她見過村裡的人如何對付妖怪,她不希望他受到同樣的對待。

    他不是垃圾,他是她的朋友。

    坐在窗戶邊,紫荊捧著手裡冒著裊裊白煙的茶,慢慢的喝著。那味道,有點酸,有些甜,但很暖很暖,有著春天的香味。她應該帶一甕上山,教他泡梅子茶。他可以把醃梅子埋到土裡,想吃時再挖出來。瞧著窗外那輪明月,她揚起嘴角。

    她想,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幾乎能夠清楚看見,他收到醃梅子時的喜悅。

    她每次送他東西時,他都像是收到了無比珍貴的寶貝,好像她給他的,並不只是一雙用舊的手套、一把木頭做的梳子、一個小小的束口皮袋、一條綁頭髮的皮繩 --… 好像她並不是送他諸如此類平凡普通的小東西,而是一些鑲了金銀珠寶的稀奇寶貝。

    他總是珍惜的收著她給他的東西,他總是會露出收到寶物的神情。

    那讓她樂此不疲的想給他更多,不管是一顆飯團,抑或是一雙簡單的竹筷。

    緩緩的,她再喝下一口酸甜的梅子茶。

    她真的很期待,看他吃到第一顆醃梅子的表情。

    他的臉,整個皺成了一團。發現整個碗都空了,她一愣,吃驚的道。「天啊,你把它們全倒進嘴裡了嗎?」她應該要忍住的,但他一副不知道該吐出來還是吞下去的模樣,實在太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連忙拿著碗湊到他面前,並道:「太酸了,快把它們吐出來。」

    他才不要,這是她給的食物。

    瞪著她,雖然酸到眼淚都快飄出來了,他還是硬把那些酸得要命的酸梅給吞了下去。

    「你這傻瓜- 」她幾乎笑翻了過去,趕緊拿竹筒給他。「快喝點水。」

    他抓著竹筒,猛灌水。

    狂喝了好幾口水,他才鬆了口氣,但口腔裡依然充滿了酸溜溜的味道,讓他口水不斷分泌。

    「好酸。」他眨著眼,瞧著那笑個不停的女人說。

    「對不起。」紫荊笑著抹去眼角的淚,「但我真的沒想到你會一次把整碗的梅子都倒進嘴裡,我以為你至少會先試吃一顆看看。」

    「這個好酸。」他咕噥抱怨著。

    「我知道,對不起啦… … 」她一邊道歉,還是一邊笑,拿了一個飯團給他。「醃梅子不是要直接吃的,要泡在水裡當茶喝,或是配飯吃,去油解膩,很好吃的。」他接過飯團,狐疑的看著她。「真的啦,你先吃飯,我泡茶給你喝。」她邊說邊拿著布巾,把燒開的壺提起來,在杯子裡倒了一些熱水。

    他咬了一口夾著肉片的飯團,另一隻手不忘照著她之前教他的方式,在燒熱的石板上,炮製燒烤醃肉,一邊歪著腦袋,看她在陶杯裡倒熱水,杯裡的醃梅子,在水中翻滾著,氤氳的白煙,散發出淡淡酸甜的清香。

    手裡的飯團,一下子就被他吞吃進肚裡,她在泡茶時,他已經把石板上的肉也塞進嘴裡。

    「來,你喝一口看看。」

    學會了教訓,這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輕啜一口。

    酸甜的味道滑進口中,但不是之前那種酸到讓人頭皮發麻的酸,而是淡淡的,帶著清甜的酸。

    這酸甜的味道,讓人胃口大開。

    他有些驚訝,看著手中的杯子,那顆梅子仍在水中滾動。

    「怎麼樣?」她帶著期待,開口問他,「好喝吧?」

    他點點頭,「嗯,好喝。」她彎起嘴角,甜甜一笑。「等喝完之後,那顆梅子可以拿來吃,就不會那麼酸了。你要是想喝酸一點,就多放兩顆,若是想喝淡一點,就像這樣放一顆就好。」紫荊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梅子茶。「平常的時候,只要把整甕都埋在土裡就好,可以存放很久喔。」

    真的不會酸嗎?

    喝完了杯裡的水,他伸手戳了戳那顆皺巴巴的梅子,然後舔了舔利爪,驚訝的看著她。

    「真的不會酸耶。」他看著她說。

    她笑了起來。

    他把那顆梅子從杯裡倒出來,倒進嘴裡,梅子肉變得軟軟的,殘留著剩餘的甜酸,吃起來剛剛好。

    紫荊把那一小甕的梅子汁倒了一點在杯子裡,邊和他解說:「來,現在你把烤好的肉,沾點梅汁來吃吃看。」

    他乖乖照做。當他把沾了梅子汁的烤肉放入口裡,嚼了兩下時,不由得瞪大了眼,大大吃了一驚。

    「好好吃!」他讚歎的看著她,開心的道:「好厲害!超好吃!我喜歡!」他誇張的表情,讓她笑聲連連。她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歡。這陣子他越來越敢在她面前表達他的喜好,也不再那麼畏縮膽小。「我也喜歡。」她笑著說。

    聽到她這麼說,讓他更高興,頻頻追問:「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我最喜歡這樣配著吃了。」

    他咧開了嘴,露齒一笑,連續夾了好幾片烤好的肉到她碗裡。

    「那妳多吃一點!」

    「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吃吧,我飽了呢。」

    她笑吟吟的把整碗都拿給他。

    「妳確定?」他看著滿滿一碗肉,又看看她,有些想吃,又怕她會餓。

    「確定。」他有這番心意,她就很高興了。她笑看著他道:「我很飽呢,你快,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再幫你泡梅子茶。」

    聞言,他這才接過那碗肉,快樂的吃了起來。

    紫荊瞧著穿戴著蓑衣笠帽,蹲坐在火堆旁,開開心心吃肉的他,不覺揚起嘴。

    這幾個月,在她的餵食下,他漸漸長出了肌肉,不再枯瘦如柴,身上和臉上的傷痕幾乎完全淡去,看起來健康許多。她知道,他總是很乖的在洗澡,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的。最近,他甚至開始曉得要梳頭,把頭髮綁起來,不再披頭散髮。因為漸漸有了自信,他慢慢的直起了背脊,不再佝樓著身子,不再彎腰駝背,變得又高又壯。

    他的眼瞳,黑中帶金。

    剛見到他時,他的眼有些黑濁,但最近,偶爾她會看見,他的眼會突然變得很清澈,那讓他瞳孔中那點點的金斑,看起來更加明顯。

    有時候,看著他高大筆挺的身影,她會錯以為他是個人類,而不是妖怪。

    那只是她的錯覺,她知道。

    但她相信,他的改變是好的,她和他交朋友的行為是對的。

    妖怪和精靈並沒有不同,人類其實也一樣。

    身而為人,並沒有比較高貴;身而為妖,也不會比較低賤。

    人與妖之間,其實存在的並不是外表、能力或壽命的差別,而是誤解。

    人可以為惡,妖也有向善的。

    看著他單純的表情,她忍不住開口。

    「夜影。」

    「嗯?」他吞下最後一口肉,眨著大眼看著她。她笑看著他那傻樣,「謝謝你願意信任我。」他愣了一愣,然後露出有些覡眺的笑,張嘴說了一句讓她為之鼻酸的話。「謝謝妳,願意和我當朋友。」

    只是一句感謝而已,就讓她紅了眼眶。他擔心她會哭出來,他不知道若她真的哭了,他該怎麼辦。幸好她沒有真的哭,反而笑了,還張開雙臂擁抱他。有那麼一瞬間,他和上回一樣,有些手足無措,然後他想起來該如何反應。

    他抬起了雙手,輕輕的將她摟在懷中。

    沒錯,就是這樣。

    他不敢太過用力,怕指尖堅硬的利爪傷了她。

    即使已洗淨了身體,挺直了背脊,他仍覺得自己污穢不已,縱然只是輕摟著她,他都覺得自己彷彿弄髒玷污了懷裡的珍寶。

    但他無法抗拒擁抱她,假裝她屬於他的誘惑。

    就算是輕輕摟著,隔著蓑衣,他仍能感覺到她的心跳,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身上,有陽光的香味。擁抱她,就像擁抱溫暖的春陽。曾經,他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感受陽光。曾經,他以為他再也不在乎這世上的一切。

    曾經,他以為他根本不介意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甚至不在乎被稱為垃圾,不在乎自己已經變成低賤而卑微的廢物,但她對他伸出了雙手,給予他溫暖。

    她讓他再次看見自己。

    在這短短的一剎那,懷裡的女人,彷彿是屬於他的。

    屬於他的溫暖,屬於他的光明。

    他無以言明心中的悸動,只想好好的留住這美好的瞬間。

    他想收緊雙臂,卻不敢。

    然後,她退了開來,抬起頭,對他微笑。

    看著她的笑,他只覺得心口發緊。

    「我一定會保護妳。」

    想也沒想,他脫口承諾。

    她訝然於他突如其來的話語,卻仍深受感動。「嗯,我知道。」紫荊抬起手,撫著他的臉,微笑道:「但你要再吃胖一點變強壯一些,才會有力氣啊。」

    「我會變強壯的。」他認真的說。她笑了,笑著回身收拾清洗餐具。

    他知道,她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不過沒關係,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蹲在她旁邊幫忙,聽著她哼唱著歌曲,不禁在心裡暗暗發誓,他要變強壯變得更高大、更厲害。

    她聽見小小的聲音。「噠啦啦 … 啦啦… … 啦啦 … 噠啦啦 … 啦… …啦啦… … 」她抬起頭,看見他跟著她輕哼著。

    「噠啦啦… … 噠啦啦… … 噠啦啦… … 啦啦… … 噠啦… … 」

    她繼續哼著歌曲,他也沒有停。

    紫荊懷疑,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跟著她的歌聲,搖頭晃腦哼唱歌曲。

    他唱得很小聲很小聲,幾乎完全淹沒在她的歌聲裡。她依舊哼著小調,卻不禁露出微笑。他在唱歌呢。雖然,他自己並沒有發覺。她和他一起漫步在森林裡,他正陪著她走向森林邊境。

    她偷偷的停了一下下,他依然在小聲哼唱,沙啞的聲音正確的唱出那一小段的歌曲。

    「噠啦啦… … 噠啦啦… … 噠啦啦… … 」

    顯然,他已經將這首歌背了起來。

    然後,他發現她沒了聲音,倏然收口,紅著臉,慌張的轉頭看她。

    她不想勉強他,所以假裝沒有發現,只是張嘴繼續哼唱著剩下的部分。

    剛開始,他沒有再開口。

    可過沒有多久,他又忍不住跟著小小聲唱了起來。

    那歌聲,好小聲好小聲。

    但她覺得,那是她聽過最好聽的嗓音。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自由的、放鬆大膽的大聲唱歌。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散步的感覺,如此優閒又自在。每次和他在一起,看著他珍惜身邊的一切,她總能忘記其它煩憂,忘記那逐漸擴大的戰爭,忘記巫覡們陰鬱擔憂的表情,忘記自己身為獻祭者的無奈與可悲。他總是如此渴望的看著這個世界,彷彿這一草一葉、一花一樹,並非觸手可及,都是難能可貴。在他以為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他會坐在石頭上,閉上眼,感覺風。

    每當那時,他的表情都像在做夢,做1 個飛翔的夢。

    有時候,他會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的白雲,一看就看上好久。

    「很好看嗎?」

    有一次,她曾經問。

    「嗯。」他不經意的點頭,然後又繼續看著那些被風吹著跑,不斷變幻形狀的雲朵發呆。

    即使是一隻翩翩飛舞的蝴蝶,一朵路邊的小花,都會引起他的注意。

    或許一開始,是她在幫他,但到後來,她發現自己受惠更多。

    他讓她體悟到,她擁有的是如此之多。

    以前,對她來說,吃飯喝茶睡覺,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她從來不曾挨餓受凍過,巫覡們將她照顧的很好。

    但認識他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能吃飽,是很幸福的;能盡情微笑,是很幸福;能看見花開花謝,是很幸福的;能唱歌,是很幸福的… …

    他讓她學會重新欣賞這個世界,讓她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噠啦啦… … 啦啦… … 啦啦… … 噠啦啦… … 」

    她笑著繼續在森林裡漫步,哼唱著一首新的歌曲,讓那曲調飄蕩在森林裡。她知道,他會記得這首歌曲,總有一天,他會不自覺的再和她一起唱歌,唱這一首歌。

    世事無常,不會一成不變。他早該知道,卻忘了這個道理。「烏鬣!烏鬣!」

    聽到那迴響在洞穴中的咆哮,他嚇得從角落跳了起來。主人反應比他還快,霍地閃過他眼前,在第一時間,穿過迂迥的隧道,衝過了大廳。他認分的跟在主人後面,快速的飛奔,來到了一個有穹頂,看得到夜空的洞穴。

    他認得這裡,這裡是蒼穹之口。

    白天時,這個洞中的石台,是地底唯一會照到陽光的地方。

    以前妖怪們犯了錯,就會被拉到這裡關起來,受日刑火燒之苦。

    蒼穹之口並不大,其實只比他的腦袋再大一點,但也夠受了,平常大家都不願意靠近這裡。現在是夜晚,不是白天,照不到陽光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踏進去,因為赤尾大人正站在那裡,就連主人要進去之前,都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而已,他很快就跑到了赤尾大人那邊。

    但縱然是主人,也不敢隨便打斷兩位大人的爭執,只是站在石台前的台階下。

    他蹲縮在門邊,偷偷朝裡頭張望著。

    洞裡,除了赤尾大人,還有白麟大人,他們倆站在石台前,爭論著。

    「你說過,她能承受那個咒術的。」白麟冷著臉。「她恢復得太慢了,一次比一次慢。」

    「她可以,她只是需要食物。」赤尾甩著尾巴,不悅的道。

    「我們有給她食物。」白麟不滿的說:「但她不吃,就算強迫她吃,她也全吐出來了。」

    「那是因為她吃不慣我們的食物。」赤尾一把抓起那個癱倒在石台上的女人,抬起她的下巴。

    「給她人類的食物,她會吃的。」赤尾冷笑,對著那女人道:「她還想活下去呢,是不是?」

    那蒼白虛弱的女人,睜開了眼。即使隔著大老遠的距離,他依然能看見她眼裡如火般的憤恨。她張嘴,吐了赤尾大人一口口水。一室沉寂,他嚇得不敢發出丁點聲音,站在台階下的主人,更是忍不住顫抖。但赤尾卻笑了,只是伸出舌頭舔掉臉上的口水。

    「謝謝,妳可以再多吐一些,我不介意多吃一點。」

    「離我遠一點!」她咬牙切齒的說。

    赤尾猖狂大笑,放開她,轉過身來,和白鱗說:「瞧,她好得很呢。」

    那個膽大妄為的人類,在失去支撐之後,立刻軟倒回石台上。

    赤尾走下階梯,烏鬣立刻趨上前,卑躬屈膝的,擺出了虛偽的笑臉。

    「赤尾大人,您找我?」

    「去找些人類可以吃的食物回來。」赤尾說。

    「現在嗎?」

    「廢話,不是現在,難不成要等天亮?還不快去!」赤尾一瞪眼,開口就罵。

    「是是是,我馬上去、馬上去!」

    主人頻頻點頭,慌忙回身跑了出來,看見他在,立刻把氣出到他身上,吼道:「垃圾,還不快去找些人類的食物回來!」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恨死了,但現在是晚上,而他的確知道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人類吃的東西。所以他應答了一聲,轉過身就朝供奉地跑了出去。溪裡有魚、樹上有果子,他還知道哪裡有蜂窩,他可以取得到蜜。他只可惜現在是晚上,不是白天。

    如果是白天,他說不定能遇見紫荊。

    他考慮著混到白天再回去的可能性,但赤尾大人在等,主人也在等,他不敢冒險拖延。

    而且,紫荊也不是每天都能上山。

    但他還是忍不住,跑到森林邊界的懸崖,眺望山腳下的村子。

    那條蜿蜓的河,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知道她就住在那楝座落在村北的大屋裡。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下山去找她,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那股渴望,是如此的強大。

    他衝動的幾乎要踏出了森林,但最後還是因為害怕,而停下了腳步。

    那座村子,住滿了巫女與覡者,他要是被發現,絕對會死得很難看。

    紫荊再三警告,叫他不要接近村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有些垂頭喪氣的轉身回到森林裡。沒能下山的沮喪,始終佔據著他。他慢吞吞的在黑夜中收集食物,直到天快亮時,才帶著食物回去。

    她,是個巫女。那個被煉鎖在蒼穹之口的人類,是好幾個月前,被赤尾大人帶回來的巫女。那個,擁有神之血的巫女。他帶食物回來時,才發現這件事。

    主人去睡覺了,他被差使過來把食物拿給她,因為天亮了,沒有人願意冒險靠近蒼穹之口。

    他閃避著刺眼的陽光,貼著牆,繞過光照的地方,爬上了階梯,把食物放到石台上。

    有那麼一陣子,她看起來像已經死掉了。

    她瘦得不成人樣,露在衣裙外的手腳上還有傷疤,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聽其他妖怪們聊過。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青白枯槁的臉。

    她要是死了,他就慘了,赤尾大人絕對會把他丟到地底深處最滾燙的岩漿裡,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起初,她動也不動的。但下一瞬,她閃電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嚇了一大跳,一顆心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

    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嚇了一大跳。

    「你!」她瞪著他,一雙黑瞳瞪得好大好大,「你是誰?」

    他呆了一下,還沒回答,就聽見她說。

    「為什麼你認得紫荊?」

    那句問話,有若響雷,在洞穴中迥響。

    他臉色刷白,用力把手抽了回來,不敢相信的瞪著她,慌張的說:「什-- … 什麼紫荊?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看得到,我看到她來找你,和你一起吃飯。」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邃得像湖水一般。

    她看到了?她是個巫女,她擁有神之血!

    或許她真的看得到,藉著觸碰就能看到,想起這件事,他驚恐的退了一步,瞪著她,生氣的否認,「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不要胡說八道!」

    彷彿在黑暗中,看見一絲曙光。她以手撐起自己,拉下臉來向他懇求,「拜託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求求你放了我- 」她是紫荊的朋友?不,不可能。

    但她是巫女,紫荊住在巫覡之村,巫女都會來見她。

    剎那間,他只覺得手腳冰冷、頭皮發麻。

    「拜託你,放我走!」她痛苦的說。

    她再說下去,會引起門外守衛注意的。

    雖然不是每個妖怪都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但他不敢冒險。

    他不能讓其它妖怪發現紫荊,他不能讓這巫女再胡說八道。他霍然上前,摀住了她的嘴。

    「閉嘴!我不能放妳走,妳不要再亂說了!」他慌亂又憤怒的說。

    她怒瞪著他,滾燙的熱淚滑落他骯髒的手背。

    「妳閉嘴,聽到沒有?」他害怕的低聲警告:「妳再說下去,會害死她的。妳是她的朋友吧?妳不想她也被抓來這裡吧?妳不想她和妳有同樣的遭遇吧?」

    那巫女的眼中,出現一抹驚慌的情緒。

    他痛苦的喘著氣,嘎啞的說:「沒錯,他們會把她抓來,只是不會有妳那麼好的待遇,他們會拿她來威脅妳、恐嚇妳,直到妳再也不敢反抗!」他幾乎可以看見他們怎麼對待她,對待那溫柔善良的紫荊,只為了讓這個巫女乖乖就範。

    她會失去她的笑容,她會痛恨他、痛恨她的朋友、痛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她會從此生不如死-

    他知道、他知道…… 他看過太多、太多了……

    那些畫面如此栩栩如生、如此清晰,恍若就在眼前。

    像被燙傷一般,他閃電般鬆開了手,害怕的跟鎗退跌。

    他想逃走,不想去記起,卻聽到身後傳來巫女抖顫的語音。

    「你不知道… … 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 」

    他僵住,停下了倉皇的腳步。

    「我知道。」他蹲縮在陰影裡,回過身,看著那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瘦弱的巫女,嘎啞的道:「我知道他們對妳做了什麼,妳會習慣的。」

    習慣?習慣!鬼才會習慣這種事!

    她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卻聽到他陰鬱的開口。

    「我就習慣了。」

    她啞口無言,震懾的瞪著那個縮在黑暗裡的陰影。「食物。」他把收集來的水果,推到她面前。「快吃。妳不吃,並不會讓他們放過妳,只會讓他們更生氣,想更多方法來折磨妳。」

    她氣憤得將食物揮開。水果滾落台階,其中一個甚至打到了他。

    他惱怒的瞪著她,霍然上前,咬牙道:「吃了食物,妳才會有力氣。」

    「殺了我… … 」她憤怒的看著他,「如果你不能放我走,那就殺了我… … 」

    他譏諷的嘎聲道:「不死咒之所以叫不死咒,就是讓妳不會死。我殺不死妳,妳不吃也不會死,只能永遠在這裡苟延殘喘。吃了東西,妳至少會恢復得快一點,至少不會痛那麼久,至少在下一次開始之前可以休息- 」

    「你為什麼知道?你也曾被煉在這裡?你到底是誰?」

    她氣憤又不解的試圖再抓住他,想看見些什麼,但他飛快退了開來。

    「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陰沉的瞪著她,「我不記得了。」

    「我可以看見。」她誘哄著他,「我可以幫你記得。」

    看著那蒼白瘦弱的巫女、他沒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

    「我不想記得。」他顫抖的,嘎聲道:「有些事,忘了會比較好。」

    他害怕的看著她,怕得連心都在顫抖,他想要逃走,逃去躲起來,躲得遠遠的,不要再回到這裡。她讓他想起他根本不想記得的事。但他害怕她會把紫荊給他東西吃的事說出來,更害怕她會說她認識紫荊。所以,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在黑暗中,嘎啞開口懇求。「妳要還是個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臉上有著憤怒、絕望,和無盡的痛苦。

    「滾!你給我滾出去!」她抓起身前的水果,朝他砸去。

    他沒有被砸到,她根本沒有力氣。

    水果在砸到他之前,就掉在石台上。

    瞧著淚流滿面的巫女,他知道她不會說出去,暫時不會。

    她還是個人,還有她的驕傲、她的自尊。

    他沉默的轉過身,繞過從頂上灑落的天光,離開這裡。

    她不會說出去,但只是暫時而已。

    可能無法保守的秘密,讓他恐懼得腸胃翻攪,彷彿五臟六腑都要吐了出來。

    他不能再到蒼穹之口,他不要再讓她看見,或許她會就此忘記他的存在。

    回到了陰暗的洞穴,他蜷縮在角落,逃避的想著。

    沒錯,她會忘了他的,他就把自己給忘了,只要他不要再去就好,她會忘記的,所有的事都會忘記… … 他對那個巫女無能為力,所以只能閉上眼、遮住耳,不要去在意。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躲起來就不關他的事了,躲起來就不會和他有關了,只要躲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沒事的、沒事的,他已經躲起來了,躲起來就好,躲起來就好,躲起來!

    他抱著頭,在心裡不斷說服自己。閉上眼,試圖睡覺,但那些殘破的片段不斷襲擊著他。

    惡夢,如洪水般來襲。

    他無法成眠,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驚醒,抖顫地抱頭縮在角落裡… …

    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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