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3 9
    莫醒醒(9)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麼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麼寒冷了。

    我是那麼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縫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後,我完全沉浸在畫裡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裡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裡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彷彿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污穢。我拚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逼近我,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污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彷彿變做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抬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骯髒的雪水裡。他並不爬起來,只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湧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髒靴子,連往垃圾筒裡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著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洞裡。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裡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裡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慰藉自己的情緒。當我點燃那支香煙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著顫抖的橘黃色光芒,彷彿一隻等待被愛人吹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著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裡。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為事情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裡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著把刀在校園裡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情鬧得很大,因為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面。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後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情,說著好聽的話。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短信: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麼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著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著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床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著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爽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扎著,從我的口袋裡摸到一支圓珠筆,對著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乾嘔一聲放開我,捂著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只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裡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裡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獨行是我注定的命運,好像夏吉吉畫裡的那些女子們,看上去低進塵埃裡去,眉間卻有別人無法企及的驕傲。

    有什麼不好呢?

    沒什麼不好。

    再見到江愛笛聲。是放寒假的前一周。

    那天天氣很好,我的期末設計作品得到系主任的好評。很慈祥的葉教授在給我們上學期總評課時,當著全系眾多才子才女的面請我到辦公室喝茶。不是沒有竊竊私語,但我受之無愧。茶是上等的烏龍。葉教授年紀不輕了,卻有很好的身材和一雙看上去很精緻的手。她對我說:「莫醒醒,我看了你的作品,很激動。我個人非常喜歡你的創意,像你這麼有靈氣的學生不多見。下學期就會有服裝大賽,你寒假裡好好琢磨琢磨,我等著你給我一個好驚喜。」

    我點點頭。

    心裡不是沒有激動的。打心底裡,我希望能得到別人的肯定,真摯的肯定總好過冷嘲熱諷,才讓我在這寂寞的人生中得到些微光明的安慰,才有繼續前行的勇氣。

    「我瞭解你的一些狀況。」她說,「大家好像都對你有些誤會,你不必介意。做出成績的那天,自然可以笑看天下,你說呢?」

    我又點頭。

    她是那樣聰明,一切點到為止。

    沒說我的家事,沒說我的父母雙亡,沒提那些惡俗的斷背和拉拉字眼,更沒有說到那個退學的男生。臨走的時候,她還邀請我有空的時候到她家,她包餃子給我吃。她的手輕輕放到我肩上來的時候,讓我想起許琳。這個和我一樣,注定孤單一生的女人。

    還記得我跟著江辛離開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就連我父親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那麼多的眼淚。我希望她明白,我殘忍的割離掉我和她之間的一切,是希望我們彼此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新生,還有付出多少沉重的代價?

    但教授對我的肯定,多少在我多日陰暗的心裡打進一道小小的陽光。剛好那幾天本學期的家教都結束了,結到了費用,我破天荒的決定到街上去逛逛。我那件藍色的大衣已經很舊了,扣子都已經磨掉了顏色,但因為是我爸給我買的,所以一直沒捨得換。我是個典型的不孝女,父親死後才懂得自己的不懂事給他造成的災害,他若不是那麼操心,命或許能長一些。如果她在天之靈看到今天的女兒,他會點頭還是失望的搖頭?

    特別是當他知道,我現在正跟著他的情敵生活,且這個情敵,彷彿隱形,卻強大到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覺,讓他家破人亡,他到底會做何感想?

    哦爸爸,給我提示,我該怎麼做?我不是沒有想過,一把火,燒掉他的家,燒掉一切。我不是沒有想過,給他最惡毒的詛咒,讓他下世業不得安生。可是爸爸,我卻接受了他的恩賜,你會怪我,還是會支持我呢?我該如何,才能得知你的心?

    就在這喋喋不休的自責和自問自答裡,我繞到一家大型超市,在一樓的布料櫃前停下了腳步,我想起了我被放在江辛家的閣樓上的我的小縫紉機忽然想給自己做一件大衣,還是藍色的,在這個無人心疼的夜裡,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我迅速買好了一切自己需要的東西,做公車到了那個小區。上了樓,掏出鑰匙,我有片刻的憂鬱,我討厭自己來都來了,卻還如此的膩膩歪歪,所以還是下決心扭開了門。

    房間很乾淨,窗戶開著。我看不出江愛笛聲是否回來過,當然他要回來不需要向我匯報。我抱著那一堆東西上了我的小閣樓,我把那塊藍色呢子布放到地板上的時候,又一次不可控制的想起了他和她。我最好最發心思的兩件作品是給他和她的,一條裙子,一個領結,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們藏在抽屜裡找不到的角落了呢?不,我知道他們不會。我想他們也一定會小心翼翼的收好,收到一個連他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樣最好。

    我真的很謝謝他們,不會提起我,這個總是闖禍,不能帶給他們任何幸福的掃帚星朋友。既然他說,把一切都還給我了。相忘江湖,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這樣想來,那些不甘和痛楚,彷彿被今天的陽光掃去了一半的陰霾,,也變得沒那麼沉重難當了。

    那天我一直忙到六點多,從設計到裁剪,對我來說還真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我開著我的ipod,一邊聽歌一邊忙碌著,想像一件完美的大衣將出自自己的手裡,有些說不出的小愉快。小閣樓的光慢慢地褪下去,我開著燈又幹了一會,眼睛覺得有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和酸痛的胳膊,發現自己有些渴,還有些餓。我下了樓,從陽台繞道客廳,準備給自己倒杯水喝。飲水機裡沒有熱水,就在我灌水準備燒的時候卻好像聽到從某個房間裡傳來什麼聲音,難道是誰會來了?我把手裡的水壺輕輕放到地上,慢慢地走到客廳,發現只有一間房間的門是關著的。我努力的回憶,我進來的時候它到底是開著還是關著?

    還是,進來了小偷?

    我有些緊張,大著膽子走進,側耳聽。我發誓在裡面聽到了聲音。可是那聲音若有若無,好像是誰在笑?我腦子拚命的轉,如果死小偷,我該怎麼辦?搏鬥幾乎是不可能,報警呢,誰可以告訴我電話在哪裡?我的手機在哪裡?

    我慌亂地繞過客廳,準備先跑上小閣樓把門關起來再說。我真的是太慌了了,腳碰到茶几腿,袖子順便把茶几上的一套茶具給嘩哩嘩啦地掃到了地上,我想伸手去接,但一個也沒接住,茶杯一個個往地上滾;只聽得一聲聲出奇清脆的連環響之後,臥室的門被嘩地一聲打開了,接著,我看到江愛笛聲拉開了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醒醒,你什麼時候來的?」

    哦,那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瞎的。

    因為那位江先生除了用毛巾裹住他的重要部位之外,其它地方均一覽無餘。而且,更更重要的是,就在我準備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的時候,忽然又從她身後冒出一個和她一樣造型的美女,正在大聲地驚呼:「哦,EDLSLON,這,這是誰?」

    與其說「對不起」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不如說我壓根不知道這句道歉合適不合適,門被關上了,可憐我緋紅的臉和快要爆炸的腦袋,我一邊用自己的手試自己額頭的體溫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那些碎杯子,用飛快的速度跑上了我的小閣樓,反鎖上了門。

    我想我認得那個女的,就是那天跟他在機場擁抱的那個。

    我看著被我仍在地上的ipod,才反應過來為什麼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可是,縱然是這樣,難道他江愛笛聲同志沒有發現我放在門口的那雙女鞋嗎?還是他認為它是一隻放在那裡?

    真是荒唐。

    我摀住臉坐在床邊,心緒還沒安定下來呢,樓下那裡就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我很快就聽到他的敲門聲:「醒醒,開門吶。」

    我冷靜了半天,這才走過去,看著自己的腳尖,把門拉開了。他不說話,我只好抬頭看著他。他對我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聳聳肩說了四個自我解嘲的字:

    「少兒不宜。」

    我的臉就徹底紅得無可就要了。

    「我昨天剛回來,正準備過兩天去學校找你呢。」他好像安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向我招招手說,「來來來,去看看我這次出去拍的好片,真是太興奮了。」

    海歸的人就是海,我不服都不行。

    但既然人家都這麼落落大方,我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我彎下腰準備和他一起下樓的時候他卻一轉身發現了我一地的布料,驚訝地問我:「你在幹嗎?」

    「不許看。」我推他下去。

    「你在做衣服?」他說,「讓我瞧一瞧嘛。」

    「不。」我硬把他推下去,把門順手給關了。

    「你不該看的都看到了,我該看的多哦不讓我看。」他像說繞口令,我聽懂後,唯一的衝動就是一把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我和他一起來到客廳,卻不見剛才那個女子,見我四下張望,他主動交代說:「已經走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有意的。」

    「別告訴我爸。」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我今晚喝了點酒,所以```」

    原來他也怕江辛?這點倒是我沒有看出來的。我怎麼一直都覺得,是江辛怕他呢?

    「謝謝你。」他忽然很正經的對我說。我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謝我。直到他及時補上一句:「若不是你,我今晚就失身了,哈哈。」

    玩笑!還是限制級的!

    可是,能不能停止這個話題?

    「對了,給你看照片。」他走進剛才那間屋子,從裡面拿出他的手提電腦,一面打開一面對我說:「川西真的是太美了,我最起碼還要去那個地方看兩次才算夠,來來來,來看看。」我完全被畫面上的景物震撼了。

    秀美和壯麗並存,神話般的川西,我一直以為是神話,現在看來,才覺得果然名不虛傳。

    威嚴的橫斷山脈,像養育著火種一般,把那些紙盒般破舊的小房子珍視地放在自己的脈搏間,好似把自然的生命托付給了生養它的村民。

    我情不自禁地按了下一幅。傳說中的若爾蓋草原,沒有夏天那樣唯美的水草,可深深淺淺的沼澤和稀疏的花朵,卻彷彿一張瑰麗的寶圖一樣吸引人的目光

    就在我完全被那些圖片吸引的時候,他卻忽然問我:「對了,你是不是有個好朋友,叫米砂?」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差點把他的手提電腦掉到地上去。

    「怎麼了?」他說,「難道你不認得?」

    「你認識米砂?」我問他。

    「不認識。」他說。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罵我我就告訴你。」他像個孩子一樣提要求。

    我屏住呼吸,聽他的答案。

    「是這樣,」他說,「還記得我上次替你拍得那組沙漏的照片嗎,因為太喜歡,我把它傳到了POCO網站我的個人空間裡,誰知道喜歡的人很多,誰知道它就上了首頁推薦,然後,我在川西的時候,就有一個人加了我的QQ,問這組照片的情況,她跟我說,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叫米砂。」

    「她還說了什麼?」

    「她還說```」江愛笛聲摸了摸後腦勺,「她沒說什麼,只是傳了一首歌給你,要你聽一聽。」

    說完,江愛笛聲結果我手裡的電腦,找打那首MP3。熟悉的旋律想起來,我就聽到米砂那久遠而動聽的聲音:送給你的白色沙漏,是一個關於成長的禮物,如果能給你愛和感動,我是多麼幸福,我有過很多的朋友,卻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懂我,是你給我最倔強的勇氣,青春才開出絢爛的花朵```

    我聽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緒,我想奔回自己的小閣樓,把自己藏起來,可是我只跑到陽台上,就全身沒有了力氣。我蹲下,抱著冰冷的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的歌聲還在遠遠地追過來:沙漏的愛,反反覆覆,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哼唱著你,美麗的名字,和我們不為人知的痛```

    我想起他穿起綴有紫色花朵的裙子站在舞台中央,閃亮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我的方向,想起他的鋼琴聲,顆顆音符彷彿流動的水珠,潤澤了她的嗓音。

    他為她伴奏,而我是聽眾。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一首離別的輓歌,是為送別我而唱起。

    江愛笛聲走到我身後,他也蹲下來,輕聲對我說:「醒醒,關於那個沙漏的故事,能不能講給我聽一聽呢?」那天晚上,江愛笛聲在我的小閣樓裡呆了一夜。

    我做完未做完的衣服,江愛笛聲喝很濃的茶。我們一直在說話,我說很多,他聽得多。我從白然出事的那一年一直講到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從我的病情講到他父親的芳香療法,從西落橋講到天中,從阿布講到蔣藍,從蔣藍講到米砂,從米砂講到路裡,從夏吉吉的畫展降到我的服裝設計```兩年過去了,我這兩年所說的話全部加起來似乎都沒有這個晚上那麼多。我一面做衣服一面講,直到小閣樓上漸漸滲入微光,外面響起汽車的馬達聲,而我手裡的藍色大衣已經初見雛形。

    我把它拎起來,展示給他看。問他:「行嗎?」

    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活動活動四肢,忽然問我:「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

    我遲疑了一下,答:「是。」

    「其實那天在機場,我就看出來了。」江愛笛聲說,「好的攝影師,一定要看到人的靈魂裡去。」

    又來他攝魂的那一套,我才不信他。

    「不過。」他說,「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說實話我很驚訝,但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在撒謊。他朝我眨眨眼說:「今晚都是你在說,換個時間,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說完,他走上前,把我手裡的衣服放到床上說:「你困不困?不困的話我請你吃早飯。」

    「是意大利面?我可沒食慾。」

    「我們去永和豆漿。」他說,「從小區出門左拐,只需要走一刻鐘,你意下如何?」

    「除非我請客。」我說。

    我已經很久找不到這樣一個聽眾,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該請他的。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拒絕,或者跟我提什麼AA制,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手放到胸前,彎下腰,爽快地說:「不勝榮幸!」

    北京六點的清晨,有種無法形容的味道。陽光穿破雲層以前,整個城市都彷彿籠罩在霧裡。興許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吧,這種似霧似夢的感覺顯得更真實。小區門口的人行道有些窄,慢車道疾馳的摩托車揚起一片灰塵,江愛笛聲伸出手,把我往裡面輕輕一拉,用責備地語氣說:「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德兒子,連說話的聲音都那麼像。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其實我見過你母親。」

    我驚訝地轉頭看著他。

    「她很美,皮膚很白,穿軍裝,扎兩個粗粗的辮子,是不是?」

    我停下腳步:「真的,你真的見過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歲,我父親帶著我,請她吃飯。我穿的是皮鞋,在飯桌下悄悄地用力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極了,不過她沒有告我的狀。」

    我相信。雖然那只是短短的幾封信,我已經完全明白,白然為了江辛,真的什麼都可以忍。

    江愛笛聲說:「我爸爸是真愛她,當著我的面,給她夾菜,把湯替她盛好,他對我媽,從沒有那麼耐心過。」

    「那又怎麼樣呢,她最終還是被拋棄的命運。」我說。

    「你真的這麼想嗎?」他問我。

    「難道不是嗎?」我說,「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麼奮不顧身地丟棄自己的姓名,難道不是嗎?」

    「醒醒。」江愛笛聲也站定,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他很清晰地對我說:「沒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媽媽一定也會救人。我爸爸那天對我說,就在她死前的前十分鐘,他還跟她打過電話,答應她慢慢來,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媽媽是英雄,你不該懷疑她,這對她太不公平!」

    我扭身飛速的往前走。他在我身後喊:「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什麼要怕聽?」

    我走得越來越快,他終於快步地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說:「除了逃跑,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別的本事?」

    我揮手就想給他一耳光,他卻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傾向無情的扼殺在搖籃裡。

    他微笑著,看著掙扎無用的我,說了一句讓我更加崩潰的話:「喝完熱豆漿,我們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裡稱做「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想用幾句話改變歷史,回復柏然在我心中的名譽。

    可是萬一,他是正確的呢?萬一,江辛沒撒謊呢?

    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到底該如何在這些愛恨交織的情感裡浮浮沉沉的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依然緊緊的握著我的肩膀,我的手不能動彈,我想伸出我的腳狠狠地踢他一下,像當年他狠狠地踢白然,可是,面對他的微笑,我卻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這到底是怎麼了?

    「走啊。」他卻驟然放開我說,「再不吃我就要餓暈過去了。」

    永和豆漿,一碗熱豆漿,一碗牛肉麵。我付了錢,他並沒有跟我爭,我匆匆的吃完飯跟他告別,告訴他我要回學校準備考試,他攔了的士,先送我去學校,再從我學校折道回家。不知道為何他沒有坐前排,而是跟我一起擠在後座。我又問道了那清新的薄荷香味,一夜未睡的我忽然覺得倦意排山倒海,稍不注意就要沉沉睡去。

    之後的一周是考試周,我一面對付考試,一面安排我的旅程。我的錢不多,不能走太遠。在網上查詢了半天,我決定去北京附近的南戴河獨自過完我的春節。夏吉吉油畫中的海,幾度讓我美到窒息。她不用傳統的湖藍色去描繪它,而用大面積的深綠色和琥珀色,油彩厚重得接近斑駁,反而使整幅畫顯得更加震盪艷麗,讓人恨不得全身心撲入,將其中秘密探個徹底究竟。讓你感覺如果不去一次海邊,就會終身抱憾。

    唯一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告訴江辛我的這個決定。學校組織?朋友邀月?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成為我不在他家裡過年的完美借口?

    還記得去年的春節,是我和江辛兩個人過的。偌大的一個家,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一面埋頭苦讀一面想,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春節,他到底是如何過的?如果沒有我,他是不是就只有一個人?大年初一的時候許琳打過一個電話給他,大約是想到家裡來串門,被他乾脆的拒絕,之後他並沒有跟我解釋,他答應我讓我跟過去決裂,我才答應跟著他走,這是屬於我們兩的承諾,雖然奇怪,但也順理成章。

    那晚,我們兩個人吃餃子,兩個人看春節聯歡晚會。他說的話是平時的好幾倍多,看小品時也笑得格外大聲,電話線早被他拔掉了,他的手機也沒有響。其實他和我一樣,害怕觸及我那些一碰就會氾濫的孤單和憂傷,可是他越是彌補和假裝,越顯得他在刻意逃避冷清。

    還好我並沒有空去體驗那種孤獨,那個春節我一直在苦讀,大年初一就開始補習,整個高中,我都沒有這麼拚命的學習過,我當時的唯一理想就是考上大學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他很傳統,也有些迷信,特意掛在我房門前的紅燈籠整整亮了十五天,他給了壓歲錢夠我買好幾件依戀的大衣。但這仍是一個不成體統,寄人籬下的春節。

    我和仇人歡聚一堂——多麼荒誕可笑。這樣的荒唐,今年無論如何都不要再重複了。因為他真正的家人已經回來了——就讓真正的家人歡聚一堂,讓沒有家的人,獨自去流浪。

    而且,我發現自己也不想面對江愛笛聲。特別是在一個荒唐的夢之後,在那個夢裡,江愛笛聲的扮相和我那天在家撞見他時一模一樣,但是,他的身後沒有別的女人,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用力摟住我,他的唇放在我耳邊,沒有說話。醒來後,我的耳朵燒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我刮了窗台上沒有化掉的余雪,抱在手帕裡,反覆病它,依然無效。

    我要忽略掉這個人,一定要。

    讓我措手不及的是,放假那天,江愛笛聲居然來接我。

    因為不用像別的同學一樣趕長途車,所以我基本上沒有收拾東西,宿舍裡很亂,過期的服裝雜誌堆成了小山,還有斷掉的鉛筆和用過的素描課作業紙,和不知到哪裡弄出來的陳舊絲襪。江愛笛聲敲門的時候,我們宿舍的女生都在,他穿了一件脖子裡一圈鵝黃色的紫V領T恤搭配一件中長墨綠色大衣,不知道是哪門子的潮流。就在女生們正在猜測他到底是來找誰的時候,他徑直走到我身邊。

    「醒醒。」他說,「我來接你。」

    東北胖妞拖著她的箱子經過我面前的狹小過道,她故意用肩膀用力的撞我,我躲閃不及,差一點就沒站穩,腰撞到外桌子腳,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可是她就像沒看見,若無其事拖著箱子繼續往前走。

    「喂!你等等!」江愛笛聲拍拍她的背。

    東北胖妞回頭一笑:「有事?」

    江愛笛聲嚴肅的說:「你撞了她,你應該向她道歉?」

    「是嗎?」東北胖妞牙尖嘴利地說,「你隨便進入女生宿舍,是不是也該道個歉呢?」

    「好,我先說對不起,現在輪到你了。」江愛笛聲面無表情地道歉,仍然不打算放過她。我拉回江愛笛聲,這種人的道歉,我還不稀罕。

    胖妞「哼」一聲,終於拖著箱子揚長而去。

    「素質問題?還是情敵?」他會磚頭對我說話是已經換了種調侃的臉色。我緊閉著嘴不說話,他又說:「我看你以後不要住校了,就住家裡算了,反正又離得不遠。」

    他是真不知道,我早已歷經沙場,和天中的妖蛾子比起來,東北胖妞只是實習級別。我連蔣藍的行李都敢往外摔,更何況她?我只是懶得跟她較量而已。不然她的脖子就要給我隨時小心點。

    我承認我也變得狠毒。但如果不這樣,我該如何自保呢?

    「就這麼點行李嗎?」他看著我手裡的包說,「我爸非讓我來,我還差點租個車。」

    這對父子真誇張。

    一隻小包,一台電腦,是我全部的家當,他把它們都拿在手裡,不讓我碰。我跟他默默的往校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思考著我該如何告訴他我要去海邊的事。我們坐上出租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先說話了:「醒醒,我有一個驚喜想要給你。」

    「什麼?」我說。

    「有個大禮物,在家裡。」他神秘的說:「你猜是什麼?」

    我把頭扭到窗外:「懶得猜。」

    他也不說話。但事實上,我一路上都在猜,會是什麼?除了阿布的風箏和紙飛機,我好想從來都沒能收到過男生的禮物,更不能揣測一個男生會給我帶來什麼驚喜。或許,是一個大大的惡作劇也說不定?海歸的人都不愛按常理出牌。為防止剛進門就兜頭丟過來一個大蛋糕或者什麼別人長毛怪物的刺激,我還是小心的好。

    反正我不存在任何期望,所以也絕不會有任何失望可言。

    不過我已經暗下決心,如果是昂貴禮物,我決不會接受的。

    我們下了車,走進小區,電梯上了十七層,他一直沒說話,只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就要扭開門把的時候問我:「真的不猜了?給你三次機會,猜中有獎。」

    「禮物?」我向他確認。

    「是啊。」他說。

    「好吧。」我說,「夏吉吉的畫冊」他知道我喜歡夏吉吉的畫,那晚聊天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提到過。

    他搖搖頭。

    「新大衣?」他看過我做的大衣,覺得樣式尚可,但布料不精緻,所以整體效果不算太好。

    他再搖頭,歎息說:「想像力普通。」

    我洩氣:「不猜了。」

    他卻得意的扭開門,大聲喊:「大變活人。」

    他在跟誰說話?我伸長脖子往裡張望```

    是她!

    我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不得不相信——她的頭髮留長了,圍著一條粉藍色的圍巾,端坐在餐桌前,只是那微笑,還是那樣一如當年,絲毫未便。

    我站在原地舉棋不定,不知道該向前還是該退後,不知道該哭泣還是該微笑,不知道該沉默還是大聲喊她的名字。

    因為這個人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米砂。

    我的米砂,就這樣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面前。

    她不再是短頭髮的她,而是留了一頭微卷的頭髮。

    我很想知道此事在她眼裡的我,是不是也和從前完全不一樣?

    「醒醒,你回來啦,我正在給你做好吃的呢!」她背對著我穿上圍裙,用一根鬆鬆的頭巾把頭髮束得高高的,脖子後的皮膚依然光滑如初。她仍然那麼幹練活潑,陽光都好像變成她的附屬。

    她連楞一下的時間都沒有等,更不要震驚會尷尬,就好像這幾年只是幾天之間,他不過是放了一個短短的假,又回到我的身邊。

    唯有她那頭蓄起的微微捲起的長頭髮,提醒我她也從十七歲玻璃般的陽光裡抽離出來好一段日子了。

    我暗暗的想,不知道我在她眼裡,是不是也跟從前一點都不一樣了呢?

    江愛笛聲看上去比我興奮上許多倍,他拍手說:「哈哈,要不要廚藝PK?我的意大利面可是一流哦。」

    米砂不客氣地說:「醒醒喜歡吃中餐。」

    「那我樂得輕鬆!」江愛笛聲說完,拍拍手,心安理得地坐到沙發上,看起他的電視來。電視上在唱京劇,他居然跟著哼,完全不著調,像個十足的老頭子。

    我一直無法自己替自己的臉找到一個合適的表情。

    於是我只能就著角落裡的椅子坐下,隔著一扇玻璃門看米砂在這個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廚房裡歡快地忙碌。還忽然想起高二的那年暑假,我跟她在麥當勞重逢,她帶我去她家。她學了整整一個暑假的烹飪,只為看著我吃得下她做的食物。

    我還記她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含著淚看著我,衝著我大聲喊:「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麼為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不爭氣!」

    她口中的「他」,是她自己的王子。是的,她把他自己的王子都借給了我,我卻還不知道爭氣。

    我不願回憶起任何一次的發病經歷,因為每一次回憶,都彷彿重新考驗過我的心臟和曾被蹂躪得遍體鱗傷的胃。但唯獨那一次列外。因為她一直緊握我的手,讓我第一次直視自己的醜陋的病態,第一次試著撕開百轉千回的偽裝,學會勇敢去面對。我以為,只要永遠握著那只不會丟下我的手,有那個一直提醒我PLEASE BE BRAVE的沙漏,有她和他一直溫暖支持的目光,我總有一天會站起來,擁有一顆平凡卻光明的心,好像她一樣。我還記得我和她哭泣著擁抱跪倒在沙發前,那一次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開。我以為年少的夢,是一朵用不凋零的花。我以為我們對彼此的愛會支持著彼此走過一切。可是,這些全都是以為,連同那些玻璃般透明純粹的歲月,在她的王子為我衝進車海的時候被統統碾成碎屑,灰飛煙滅。米砂,我親愛的,我賠不起你,只能負罪潛逃。

    我永遠地消失,才是你們幸福的唯一指盼,不是嗎?

    所以,你還來幹什麼呢,你還來找我幹什麼?我真的好恨你,恨你又一次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恨你依舊毫不介意甚至單純如初的眼神。我該如何告訴你,我選擇和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在懲罰他的同時更加狠狠的懲罰我自己,我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善良純淨的我,我的心裡早已種著復仇的骯髒種子,為了討生活而苦苦營役。

    我活該,不值得同情。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再也不配!

    我更恨那個自作多情自以為是的江愛笛聲,他以為他是救世主還是我心裡的蟲子?

    他又什麼資格把我的消息告訴米砂呢?

    最好笑,是他把錯誤當成禮物,把我苦心逃避的過往重新扯回到眼前。

    所以,上帝,請給我一張遺忘的面具。讓我忘記來時走過多少迷途和那些半途伸來的溫暖雙手,讓我可以和我的米砂,彷彿陌路。

    當那盤橙黃色的土豆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終於說服自己心裡回憶的小惡魔,我把椅子搬開了一點點。

    米砂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摘下了圍裙,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她伸懶腰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閉著眼睛好像在靜靜等什麼好消息,鼻子好像一個曬軟的小橘子那樣,有淺淺的皺紋。

    「嘗嘗哦。」米砂說,「還有別的菜!」

    「還好,不是太餓。」我笑著把那盤土豆餅往前推了推。

    江愛笛聲把電視關了,湊過來,讚歎說:「哇塞,真香,米砂。你的手藝比我棒,我認輸。」

    那語氣,好像他和米砂,已經是多年認識的好朋友一般。

    他就非要這麼好客不可嗎?這裡有他什麼事?我看他除了知道瞎積極,就再沒有別的招可使了。米砂把那盤土豆餅端起來,好像從前那樣輕快地走過來,蹲在我身邊,把盤子托得高高的。那有著雛菊和茉莉花糅合芳香的女孩,屬於她的氣味沒有改變,屬於她的眼神也沒有。現在,她仍然側著頭,耐心的對我笑,恍惚變回那個下午剛剛和我抱頭痛哭還未曾來得及抹去淚水的她。

    她把盤子一直舉到我面前,抓起我面前的筷子說:「醒醒,來,快些嘗嘗這個,看我的廚藝進步了沒有?這是土豆餅,你還記得嗎?高二的時候,你去我家```」

    「米砂```」我心裡一抖,隨即把眼神轉移到別處打斷她,「對不起。」

    「哦。」米砂愣了一下,站起身來,她看了看我,微笑說:「哦哦,對啊,沒關係沒關係。過去不要所啦,那我們說說現在,醒醒,你身上的大衣是你自己做的吧,什麼時候有空,替我做件吧。」

    我狠狠地盯了間諜江一眼,他正結果米砂手裡的土豆餅,好像完全不關心我和米砂在說什麼。

    「哦。」我從喉嚨裡擠出小小的聲音來應。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要對米砂冷漠,這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說什麼好想都不對。我們已經離開太久。所以當她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就像夏吉吉畫裡的海,湧動起一股又一股的暗流,這些洶湧的暗流偷掉我的言語,逼退我的勇氣,鎖住我的心,也鎖住我的嘴唇。

    就在這稍顯怪異的氣氛裡,江愛笛聲看著米砂,再看看我,冒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你們倆這樣,就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

    說完,他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定覺得自己很幽默。可是我和米砂都沒有笑。哦不對,米砂一直微笑著,好像心裡一直放著一樁美事,不捨得和任何人分享一樣。米砂放了筷子,依然微笑地看著我說:「我去把湯端出來,應該好了。」

    看著米砂起身,我也離開餐桌。慌亂地從我的包裡摸出煙放到唇邊,想抽一根。但關鍵時候打火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怎麼都打不開。江愛笛聲從他的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獻媚地要替我點燃她,米砂正好端著湯出來,她飛快地把湯往桌上一放,上前一步,從江愛笛聲手裡奪下那個打火機。我以為她要替我點,誰想到,她卻伸出另一隻手,把我嘴裡的煙輕巧的拿了下來。

    「醒醒,來。先喝湯。」她還是那種招牌式要了命的微笑。

    我迅速地拿出另一隻煙,叼在嘴裡。

    「我叫你別抽了。」她對我的行為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從我的唇上拿下煙,溫和地卻我說,「來嘛,試試,貴妃枸杞湯哦,最養顏的湯,我的絕活。」

    「把煙還我。」我命令她。

    「不。」她倔強地微笑著,依然是那麼溫和的預期,「我不許你抽煙。」

    江愛笛聲沒有說話,他一定對我和她都充滿了好奇,所以,他一直睜著眼睛好奇地充滿興趣地看著我和米砂。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到底要我怎麼樣呢?她為什麼不對我發火,為什麼不罵我?她為什麼還是那樣充滿耐心,不厭其煩,像一個上緊發條的老式鬧鐘一樣,即使別人摔倒地上鎖緊衣櫥甚至丟進垃圾桶裡,還是要繼續囂叫下去,叫下去,哪怕只剩下破碎的機芯,還是不能忘記自己的任務是叫醒她的擁有者?可是難道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她又何必千里迢迢趕來趟莫醒醒這趟混水呢?她又何必管我死活呢!

    我如果再不逃開,我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掐牢米砂的脖子質問。於是我背起包,飛快地轉身,跑過陽台,跑上了我的小閣樓。

    我把門鎖起來,像以前每次,我心裡的惡魔逼我自己發狂的時候那樣。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米砂敲門的聲音。

    「開門好嗎?」她說。

    我坐在那裡沒動。

    「能聽見我說話嗎?」米砂說,「要是能,我就不進去了,我們隔著一扇門說話,也挺好的。」我當然能聽到她說話,我甚至巴不得能聽得更清晰些,但是我沒有吱聲。透過側耳聆聽,我感覺她在外面的台階上坐下來,我悄悄走到門前,蹲下身側耳聽。我心裡的兩個我終於開始拚命地掙扎。我回望了一眼天窗,陽光那麼淡,淡到好像在散發它最後一絲光輝似的,大風在天窗的邊緣徘徊,發出絲絲地聲音。像剛剛從沙漠肆虐歸來。哦,米砂,你千萬不要凍到。噢,米砂,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嗎?莫醒醒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傢伙,你趕緊走吧,永遠都不要再理她。走吧,離開吧,這才是你唯一該做的,唯一的。我慢慢地退回床沿,從包裡拿出了我的沙漏,緊緊握在了手裡。

    「你不讓我進去也沒關係呀。」米砂說:「其實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參觀過你的小閣樓了,江伯伯對你好,我也很開心的。你知道嗎醒醒,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真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直想啊,哪一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你說個三天三夜呢。不過不能說那麼就也沒有關係,我只說一點就好。你知道嗎,我那天又去天中了,那裡一點也沒有變,不過好像都沒有人認得我了,也沒有人指著我說我就是那個拉拉了,嘿嘿。對了,米礫那個小子變了好多哦,他現在有責任心了,還有了女朋友,那個女孩你也認得的,是你初中時的同學,叫什麼蒙胖胖的。可是蒙胖胖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胖了,真的很漂亮的。米礫跟她在一起以後,變得有責任心多了。對了,還有路裡,你知道嗎,路裡也有女朋友了哦,現在的男孩子,都不甘寂寞,討厭得很呢```」她終於提到他了!可是什麼什麼,什麼叫他有女朋友了?我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覺得路裡的女朋友不夠漂亮。像他那樣的,他那麼帥,那麼有前途,一定要找個夠漂亮的才行,如果沒有你漂亮,就要有我漂亮,如果沒有我漂亮,至少也要有蔣藍漂亮吧,可是她的女朋友真的很普通,所以我就有一點點失望呢,醒醒,你在不在聽啊?」

    他竟然沒跟她好?!他竟然敢有新的女朋友?!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拚命流拚命流,連用袖子擦都來不及。我緊緊揪著手裡的沙漏,恨不得可以一下子捏碎它。我該怎麼辦呢?我跪下來,順著光滑的地板,用膝蓋一直滑倒門邊,手都握住了門把,可是心裡的另一個我又佔了上風:不不不不,她這麼瞭解我,她一定是知道我心裡怎麼想,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吧。米砂,你這麼美好,這麼漂亮,這麼善良,誰要是不要你,那他不是超級大笨蛋加混蛋大豬頭嗎?

    路理不是那樣的人,我清楚。於是,我用力的擦了擦臉,對準一絲絲冷風鑽進來的門縫,硬著心腸,對著一直坐在門外的米砂說:「你走吧。請原諒我,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過去了。」她好像沒聽見,只自顧自地說下去:「這一次,真的要好好謝謝江愛笛聲先生,要不是他的照片,醒醒,我可能就會一直找不到你了。你一定知道一個最親的人忽然被丟進茫茫人海的感覺吧。我知道你知道的,對不對?我就是那樣丟失了我的麼麼。所以,其實,我真的好恨你,恨你那麼狠心那麼絕情,你所走就走,連路裡躺在醫院裡你都沒去看一眼,不過,好在他沒事```可是,當我看到那張照片,你拿著那個沙漏時的表情,當我終於找到你的時候,我就一點兒也不恨你了,真的,你隔著一扇門和我說話我也不恨你了。因為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還可以看到你,再給你做土豆餅,還可以把這些後來發生的事情告訴你,還可以看在你活得那麼好。我就開心了。真的,我就好開心了。」

    哦,老天,我的眼淚,我該如何拯救我的眼淚?

    米砂,求求你,別說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心裡的祈禱好像透過這扇薄薄的門,傳遞給了她。過了好幾秒鐘,她終於恢復了輕快的語氣,輕快地說:「醒醒,再見哦,我要走了。你要記得,不許抽煙,要乖。」

    說完這句話,我聽到了下樓的腳步聲。

    哦不,米砂,不要走。當我留著淚,輕輕的,像個小偷一樣拉開門把的時候,只看到她從陽台處轉角消失的背影。

    我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握著沙漏衝下了樓梯。

    幸好,我還來得及。

    在江愛笛聲驚訝地眼光中,我終於和我的米砂緊緊擁抱在一起。我逃避了那麼多年,也等待了那麼多年,我唯一的好友,我們差點永遠失散。

    我騰出手來,用帶著我體溫的沙漏去溫暖她凍得發紫的臉頰。她還是那樣,帶著永遠不會老去的微笑,大眼睛裡盛滿了柔和的光澤和愛。

    我問她:「你要去哪裡?」

    她輕輕地說:「加拿大。今晚的飛機。」

    米砂的航班是晚上九點。算上她趕去機場的時間,我和她,最多還有短短的十分鐘來告別。從未覺得時間如此珍貴,希望每一分鐘都可以換成一年,甚至十年,一百年。

    「我們辦了全家移民,本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是一個人留在國內,還是跟他們一塊走。終於還是下了決心。」米砂的微笑還是那樣動人,「走前能看到你,醒醒,我真的好開心。」

    「對不```」

    我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摀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繼續說下去。她的手像一幅冰涼的口罩,能罩住我的語言卻找不住我愧疚的心。想起我剛才對她的態度,我簡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記才好。

    「我知道的,醒醒。」她說,「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比誰都明白你。」

    「那你和他```」

    米砂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說:「我想,總可以釋懷的吧。」

    也好!如果他連米砂這樣美好的女孩都放棄,如果他連她對他和付出都可以忘記,只能說,他根本不值得米砂留戀。只是,米砂,你一定要遠走他國才能做到釋懷嗎,逃避一定有用嗎?如果像我一樣,即使那麼努力去忘記,卻偏偏會記得,只會更加痛苦啊。

    我又一次為我們彼此相似的命運而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酸了鼻子。見我們難捨難分,江愛笛聲拍拍他的手掌建議道:「我有個好主意,其實我們可以把米砂送到機場的。」

    哦,謝謝他。此時,也只有他的腦子會比較清楚些。我和米砂的智商,確實顯得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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