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3 8
    莫醒醒(4)

    我更沒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愛笛生,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別動!"他走上前,把我的拿著沙漏的手再次舉高,並飛快地退到門邊,"對,就這樣,讓我替你拍幾張。"

    言語間,已經聽他咯嚓咯嚓又按下了無數次快門。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從地板上跳起來,要去搶他的相機。

    "別搶!"他的語氣和他父親一樣地霸道,"讓我給你看,你再決定刪不刪!"

    他端著他的相機,送到我眼前。的確,閣樓天窗裡傾瀉而出的黃昏日光在他的鏡頭下美得不可思議,我手裡的沙漏更是變成了彷彿鑽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臉的輪廓也在這種奇異光線下變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攝影真是個奇怪的玩藝!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屏幕說,"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錯,你是他親女兒嗎?還是某個女人帶來的繼女?"

    看來他對他父親的狀況一無所知。但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還是傷害了我,於是我反唇相譏說:"那你是他親兒子嗎?還是某個女人帶給他的養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這點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撿起來,放到我隨身帶的小包,站起身來下了樓,他很快也跟著我一起下來,不過他也沒理我,只是搗鼓他的相機。搗鼓完了,他就自顧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像模像樣的喝起來。其實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沒打算關心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我。是他沒在國外學會怎麼做一個紳士,還是所謂的攝影師都是這麼拽?我對他的印象壞上加壞,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見我四下張望,江愛笛生說:"你是找老爹麼,他去樓下超市買點小蔥,他要露一手,燒魚給我們吃。"

    "我要回學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說:"麻煩你告訴他,我晚上有課,先走了。"

    "那他會失望的。"他走到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給我看說:"你看看他做足了準備,兒女同堂,我想他等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這麼惡毒的兒子嗎?

    "你閉嘴!"我大聲喝斷他。

    "我知道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可是我也沒想過要被誰喜歡。"江愛笛生坐回沙發,悠閒地品了一口茶說,"我早聽說過我老爹有個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張揚地帶到我面前,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認。我回國的時間也不長,也不想那麼殘忍,就依了他吧。不過我把話先說好,我這人演技一般,請你多擔待,要讓老人家欣慰,恐怕還是得靠你們女孩子家,你說對不對?"

    我真服了他,在國外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順暢地講出這麼多一語雙關明嘲暗諷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卻看到門口正站著的是手裡拎著一小袋蔥的江辛。隔著一個防盜門的距離,他面無表情,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什麼也不知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就要滾滾而下的眼淚,預備不顧一切往外衝,卻被打開門的他攔進屋裡。

    "吃完晚飯我送你回去。"還是那樣不容拒絕的語氣,門在他身後合上了,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把它拉開。

    從前,拉開門,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留下一聲"砰"作為最嚴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長的本領。可我現在沒有施展的餘地。

    他回過頭對我說:"醒醒你跟我來,來廚房裡幫幫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無招勝有招,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修煉多久的人,方能達到這樣的萬事不驚呢?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做飯吃。"他說,"會煮飯麼,你先把米淘上。"

    儘管心裡很不舒服,可是看著江愛笛生那一張比我還要不知好歹的黑臉,我又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吃飯就吃飯唄,最好能把他喝的湯下點瀉藥,不給他點色彩瞧瞧,他還以為我會任他捏扁搓圓敗在一個所謂的"海龜"手上!

    那天的晚飯很豐盛。他的手藝還是那麼好,吃了數天學校飯菜的我胃口大開。他不停地替我們挾菜,滿意地看我們吃。

    江愛笛生說,"我媽一直念著你做的紅燒肉。"

    江辛笑:"等她回國,我做給她吃。"

    "這要看緣份了,"江愛笛生說,"您忘了?您傷她太深,她發誓永遠不回。"

    "呵呵。"江辛轉了話題,"你媽昨天跟我通電話,說你跟一個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愛笛生說。

    "洋妞我就是看不慣,要娶就娶個正正經經的中國老婆。"他歎息,想不到他竟然這麼傳統。

    "我媽就比你開通。"江愛笛生說,"她還催我結婚呢。"

    江辛不高興地說:"你媽自己都變洋妞了,當然。"

    父子倆短兵相接,話裡有話,整場飯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話也沒說。江愛笛生先生偏偏愛惹事,轉頭問我說:"你母親大人呢?難道也被逼得遠走他國了?"

    "笛生!"江辛喝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來,努力微笑著問江愛笛生:"我想知道,如果遠走他國和命喪黃泉給你選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江辛看著我,臉色突變。

    江愛笛生有些疑惑地盯著我,我知道他在反應我話裡的意思。

    "江先生。"我說,"如果你認為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親找回點公道的話,我想告訴你,你實在是找錯了對象!"

    說完,我把面前的碗輕輕一推,冷靜地說:"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沒有人追上來。

    我卻記得他最後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對不起,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對不起。我只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親的自尊。

    我希望七月十七,成為一個永遠的歷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莫醒醒(5)

    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末,我第二次見到江愛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狀況,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難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鮮花。那個男生是設計學院的,除卻少有的幾次大課我們一個教室之外,平時我跟他見面的機會都很少。他不僅送我花,還給我老土的情書,上面寫:莫醒醒同學,你超凡脫俗,讓我心之神往,晚上請你吃飯,賞臉請回電XXXX。

    我當然不會回電。下午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把頭蒙起來在宿舍裡睡大覺,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讓病快些好起來。那天我一反常態做美夢,我走入很大的花園,繁花盛開,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極了。天藍得不可思議,白雲一朵一朵地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身上,讓我全身都覺得癢酥酥的,如此好夢沒料到居然被人擾醒,宿舍的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發現是隔壁的一個女生,大聲對我說:"莫醒醒,樓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門,趴到陽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愛笛生,他穿著牛仔配襯衣短夾克,還圍一條圍巾,背一個黑色的大包。像剛剛釣完魚回來。

    他怎麼來了?討債還是找罵?

    他朝我招手,那姿勢和感覺和江辛簡直如出一轍。

    我回到宿舍,強撐著換了衣服,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候在大門邊,對我說:"有空嗎?想跟你聊聊。"

    我正燒得發暈,緋紅著一張臉答他:"繼續尋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說,"是我不好,鬧了個不歡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難道是被江辛逼來的?那天後我跟江辛只通過一個電話,他告訴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錢,並說會在北京住一陣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當然沒回去過,那是他跟他兒子江愛笛生的家,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是誠心的。"他說,"父親都跟我談過了,我瞭解了一切。"

    "好吧,"我說,"你的道歉我接受,沒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麼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攤開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額頭上不到一秒,就驚呼:"發這麼高的燒!"

    我把沒有知覺的手指從他額頭上撤回,可沒等我調頭走開,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搖搖頭說:"起碼四十度,必須去醫院。"必須?!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要他負責嗎?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樣。我掙脫他往轉身往樓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們正在拉扯,有人忽然從旁邊闖出來,俠士一般大喝一聲:"放開她!"

    是那個送花的男生!

    江愛笛生仍舊拉著我不放,那個男生乾脆捲著袖子捏著拳頭怒氣沖沖的走了過來。

    "哈哈。"江愛迪生一點跟他搏鬥的意思都沒有,終於在拳頭落在他臉上之前放開了我,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說:"勇士,打架之前請先把病人送去醫院。"

    "什麼?"男生瞪大眼睛看著他很久才如夢初醒地走到我身邊說,"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們趕緊去醫院!"說完,他背對著我,半蹲下去,手還對著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背我的樣子。

    我氣得倒退一步,無話可說。在周圍經過的女生眼裡,一個穿著臃腫的紅臉女生,一個半蹲著的男生和另一個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風把我本來就沉重的頭吹得更加沉重,我實在受不了,轉身又要走,沒想到他也往前一步,於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腳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機拉開我說:"看來你不喜歡他,那就由我帶你走。"

    說著,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夾住,摟到他腋下,幾乎是押解出了校門。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著這頭,你拉著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復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裡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才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復惡人形象。

    我憑什麼要乖乖?他以為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為他在飯桌上自以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麼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著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後,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裡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只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著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餵我稀飯時輕輕囑咐著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彷彿週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裡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著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面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彷彿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面,死死睡過去……

    莫醒醒(6)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著,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抬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著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裡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幾個扣子,我漸漸復甦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裡,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週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著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裡,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出租車裡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暴走,為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胡同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彷彿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著臂,笑著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裡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意大利面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裡,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彷彿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著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著,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床頭的小櫃子裡,整了整衣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面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歎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彷彿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聽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裡,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著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莫醒醒(7)

    我又陷入癡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裡,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裡,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歎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嘗嘗。"

    我叉起一塊意大利面放進嘴裡,味道差強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麼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跡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風。"他說,"聽說那裡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嚮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迴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只顧舔著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著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裡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著什麼?"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面前這麼說話顯得太過嬌情,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真要命,還是閉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動去和別人溝通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擅言辭。

    我還在發愣,他卻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裡的盤子說:"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簡直被那一模一樣的語氣嚇住了。可這偏偏讓我想到和我患著一樣絕症的白然,那個竭盡全力把番茄塞進嘴巴裡的婦人,那時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好起來呢?

    愛迪生看著我茫然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又神遊了?你的面冷了,不過,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熱一下。"

    我覺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誰,他們對我的好都一樣地讓我痛苦,讓我窒息,我沒有再吭聲,而是飛快地把一盤面吃了個精光。

    "喀嚓!"我又聽到了熟悉而討厭的照相機聲音。再抬頭,他已經跪在最低一節樓梯旁,後背靠著扶手,再次按動了快門。

    這次絕對不能原諒他。我丟掉了手中的勺子,衝下樓梯去奪他的相機。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逃開,而是笑呵呵的看著攥緊拳頭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機遞給我,鼓勵地說:"砸碎它,來。"

    "你以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這致命的快門,又在我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時響起,一片白光閃爍之後,我的雙眼幾乎盲掉。我震驚加絕望,氣餒地跪倒在地板上。

    "對不起,"他俯下身子,將照片調到剛才我狼吞虎嚥的那一張上面,在我耳邊輕輕說:"誰叫我是攝魂師呢。"

    我不得不承認,他拍出了我的魂。棗紅色燈光下,我皺起的眉頭和彷彿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鮮明的狀態呈現在底片上,被永遠定格。

    他伸出手輕輕抹掉我嘴邊的番茄醬,說:"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小閣樓裡。

    這個夜晚沒有想像中難挨,江愛迪生收拾完廚房之後,把藥和開水送到我房門口,敲門。我起身把門打開一道縫,他徵詢地說:"要不要我餵你?"

    我嚇得趕緊接過來,關上了門,就像關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氾濫的記憶。

    餵我吃藥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歲章節裡最後的省略號,從他為我衝進車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遠不會再有續寫。

    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永遠不停息地懲罰我自己。

    聽著江愛笛生下樓的腳步,我才發現我忘記把大衣還給他,於是我把它掛在我房裡的門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閣樓。

    他沒再問我要那些照片,彷彿知道我回來就是要拿走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為了把這些照片送給我,也許他那裡已經有無數備份了。這讓我一下子洩了氣,沒有絲毫獲勝的感覺,而是非常沮喪,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些羞愧。但我終究沒有把這些照片再還給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乾淨的被子上照出一塊小小的光斑,但並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憶之門的神秘地帶,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置身過去種種,想要回到何時就能回到何時。那我一定要它帶我到八歲之前——西落橋上的蔣藍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時,那絕不踏足時光機器半步。絕不。

    我在充斥著薄荷氣味的空氣裡睡了過去。

    莫醒醒(8)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看表,赫然是九點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舊表出了問題,再拿出手機看,居然還是九點一刻。

    我的心滾過一陣小小的熱流。一定是這種感冒藥有助眠作用,否則,我怎麼可能擁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閣樓裡沒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簡單地梳了頭,穿好衣服下樓,才發現江愛笛生已經走了。

    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和一把亮晶晶的鑰匙。紙條上的話是:"有空替我來照看一下這裡,記得按時吃藥。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寫得都很漂亮。

    我握著那枚鑰匙,將其小心地放進了我包的內袋。

    我並沒有打算常來。

    從前連家都不願意回的我,在這個根本就沒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擁有什麼家的感覺。

    那不過是誰誰誰的一廂情願罷了,雖然,他費勁心機要寵我若親人。

    所以,事實上是,自從江愛笛生走後的一個多月,我都沒有去過那個房子。我很忙,我開始仿照許多讀服裝設計的同學那樣,跟網上的一些私人服裝作坊聯繫,問她們是否需要人手,同時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學生畫畫,還有寫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錢。

    並且,這段時間裡,學校裡開始傳出關於我的謠言。那個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網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論壇上,在舊貼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於是,關於我是"拉拉"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這樣一來,他追不到我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我本人的某種取向有問題。

    奇怪的是,我沒有憤怒,只是有些許的失望。或許是因為從在天中開始,我對各種奇怪的眼光早已習慣。對沒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習慣,所以,才會如此安於天命吧。稍許的失望,只在於原本以為在藝術院校裡,女生們視野會開闊得多,風言風語沒有市場,結果發現並不是這樣。流言無論在哪裡,都是傷害人最厲害的武器。

    稍有空閒的時候,我喜歡到畫室裡畫畫,畫畫不是我的專業,但那間畫室讓我安寧。厚厚的窗簾一旦拉上,我心裡深灰色的秘密就會如同裊裊霧氣般釋放出來,讓我可以得到暫時安靜。偶爾,我也會去校門口那間叫"最初"的畫廊看看,那裡長年掛著一幅畫,叫《一隻不會飛的鳥》,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髮如瀑,用固執的眼神望著夜空。可是店主說這不是真品,所以不賣。不過她告訴我畫這幅畫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們學校讀過書,而且已經成了一名著名的畫家。

    我在網上搜索夏吉吉這個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畫。但是關於她個人的介紹幾乎為零,真是低調得可以。可我卻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的畫,到處尋找。我總覺得她的每一幅畫都能說到我的心裡去,她最擅長水粉淡彩,偶爾畫油畫。用色時而冷艷奇崛灼人心魄,時而淺淡勾勒近乎虛無。她一定比誰都深黯孤獨的力量,所以,才能畫出如此脫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幀飽含孤獨和堅韌的畫,都像劍一樣刺穿我的心臟,痛,卻也同時讓我得到如釋重負般的快樂。遺憾的是她只舉辦過寥寥幾次畫展,更不參與訪談,連她的畫冊都找不到,聽說它們只在香港出版過,我只能在網上搜到少許資料,可畫冊的扉頁上的句子讓我差點淚如雨下。

    這個天才的女子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來了,我從來都沒遭遇過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凍一切,就連閉著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隨時都會有粘上的危險。每週有兩堂家教的課需要穿越半個北京城。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後我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學校出發,等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我不習慣在學生家裡吃飯,於是都是路上隨便買點吃的,或者餓到宿舍裡給自己泡碗麵。

    我帶著一種近乎於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許自己覺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江辛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放假,並說替我安排好機票。我支吾著說學校有一些活動,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誰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們就乾脆在北京過年算了。"

    他總是這樣一廂情願,把我當成他的家人。可我卻一直幻想著,可以有展翅高飛的那一天,離他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聽上去絕情絕意,卻也是我對他對自己的一種償還。在這些無望的日子裡,我還是維持著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輕言放棄。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錢。"他說,"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點忙,估計快過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費心。"我說,"我很好的。"

    "醒醒。"他歎息說,"其實你念大學後我其實我一直不習慣。"

    "噢,我要上課了。"我說完這句,有些慌亂地把電話給掐了,我就是聽不得他在電話裡那樣跟我說話,像是我的父親,我如假包換的親人。我恨自己會心軟,忘掉那些仇恨。不,絕不能讓他如此遂心,絕不。

    失去一切並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其實那天是週四,我一周裡最清閒的一天,既沒有課也沒有家教。我穿好一個冬天都沒有換過的藍色大衣,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畫室打發一個下午,我剛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那個男生,他站在那裡,死死地低著頭,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繞過他想走進去。他卻忽然抬起頭大聲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來,看著他。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瞭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麼做,卻沒想到有那麼多八卦的人,把事情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裡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著哭腔對著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著我,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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