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神 第二章
    夜,沉得快要融進闇魔的嘴裡,祂吞下人世間數百萬年的千百慾念。

    那綴在上頭的星斗,無視於闇夜的勢力,綻放著最柔媚的光彩;蟾光乍現,皎潔如輕冰,將夜裡那只食慾念的魔,探照得仔仔細細。

    千百萬年來,白晝之後,黑夜是蘊生罪惡的淵藪。

    「還不睡?」踩著沉穩的步子,一身絳紫色的衛泱,在月色的照耀下,顯出妖異的光彩。清風徐緩,在仲春的夜裡是沁入肌膚的冷涼。

    他生來就是個出色的男子,兩眼透著彷彿窺伺過天機的深沉模樣。無論怎麼隱藏,總是有人生來是領著天命,更無視於天地運行的道理,唯有遵著自己的心意,才是唯一正道!

    衛泱,生來就是這樣的人。以致後來,他創立令天朝人聞風喪膽的六神陣,並且握有天朝許多不為人知,甚至說來也荒唐的秘密。

    「你特別鍾愛這把鋼刀。」衛泱坐在滕罡身邊,見他將刀身拭得通體透亮,就著月色,甚至還能見這刀隱隱透著殺氣。

    「你贈的。」滕罡面無表情地說,繼續擦拭著刀身。

    初見到這把刀,他就曉得這是把妖刀。因為它在衛泱手裡時,絲毫沒有半點動靜,但當他握住刀鞘時,那劇烈的震動,讓滕罡怎樣也握不牢,若不是定下心神壓抑體內過分的激動,或許他會因為這把刀走火入魔。

    「它跟你也特別有緣。」衛泱盯著那把刀,它美得太過妖異,才會讓人只看一眼就印象深刻。「擁有它的主子,從沒有人死得其所。」

    滕罡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先前的動作。

    「馥應她當初不願我把這把刀送你,就是怕你哪日死於非命。」那女人看來謹慎理智,卻比想像中還要迷信。

    「像我這樣的人,死於非命也是遲早的事,跟這把刀沒半點關係。」在刀口上度日的人,還能有怎樣的選擇?滕罡心裡覺得諷刺。

    「你還在怪我那日要你上兆家莊的事?」他的牛脾氣,衛泱不是不清楚。

    滕罡噤口不語,神情嚴肅地盯著刀身,細看是否有任何瑕疵。

    「我要找的人,並不在兆家莊?」衛泱無視那日鬥神再現,又有多少人消失在人世中,只清楚「那個人」若一日沒尋著,鬥神將再度大開殺戒。

    「沒有。」他言簡意賅,直接了當。

    「真是頑固。」衛泱撫著尖瘦的下巴,像是在思索什麼。「看來,真是遇到難纏的對手了。」

    滕罡瞇起眼,突然發現青鋼刀上頭,有個非常細微的缺口,若不是細看,可能察覺不出。他不禁感到懊惱,這把刀跟了他這麼久,今日竟有所損傷。

    「你要找的到底是怎樣的人?非要我屠了兆家莊。」他似不經意地問。

    「能替我做事的人。」衛泱含笑,那笑容是不具半點溫暖。「可惜這效果沒我想像中的好。」

    「最近天朝裡頭流傳著一個謠言,莫非你也在找『那個人』?」滕罡想起白天茶樓裡的客人所談論的事。

    衛泱笑得很燦爛。「這一回,你倒是很主動。」

    真是讓人有些意外呢!從前,滕罡不是那麼愛多管閒事的人,可見這幾年安逸的生活,也將他的性子給磨得有幾分像平常人了。

    「我不願做什麼事都不明不白。」

    「你從前難道不也是這樣不明不白的過?」這傢伙的話沒半點修飾,真是直性子慣了。「好吧!我告訴你,我要你找的人,是個女人。」

    「或許你要找的人,那天早就慘死在我刀下了。」滕罡冷冷道。

    「如果這麼輕易,那我也就不必要你這個鬥神出馬。」衛泱話說得雲淡風輕,可話裡實際的殘酷,卻更勝千萬倍。

    「難道說你還是要我去……」滕罡瞠大眼,不信自己的猜測。

    衛泱笑了。「明日一早,你就離開貴風茶樓吧!」

    滕罡站起身來,將刀架在衛泱頸子上。「你可知道要我殺的,都是些手無寸鐵的人!」

    當初天朝處在亂世之時,他們六神殺的大多是流寇反賊,或許有幾回不得已的殺戮,但他從沒將殺人當成理所當然的事。

    「人頭點地不過是這般,也不是要你飛天。」衛泱睞了刀身一眼,刀面上的瑕疵讓他嘴角隱隱現一抹笑痕。

    「他們都是無辜的!甚至連怎麼死的理由都不曉得。」說到此,鮮少動氣的滕罡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

    「滕罡,你太婦人之仁了。」衛泱壓根沒將他的怒火看在眼裡,只是輕輕地以兩指夾著青鋼刀,指腹一彈,震掉大刀。

    「難道就如同坊間所傳說的那般,你找那個女人,是為了要得天下?」

    雖說這是小道消息,但他無法探究其中的真偽,而衛泱既然想要那個女人,就一定與天朝脫不了干係。

    「天下?我要的不只是百年江山,你也未免把我瞧得太扁。」衛泱笑道,他猜測的功夫,就這麼一點?

    「你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就算說了,你也不明白,不如你自己等著看吧!」衛泱終究還是和他打一回迷糊帳,沒說出原因。

    要說,也等日後時機成熟,這話說起來,才有它的一番道理所在。

    滕罡剛毅的臉龐上,有絲壓抑的怒氣,他明白與衛泱多說無益。

    衛泱彷彿看穿他的心思,只是起身拍拍他的肩頭。「我要你尋的,也同樣是你需要的人。」他意有所指,卻不說分明。

    「什麼意思?」

    「這把刀,是該重整一下門面了。」扔下這話,衛泱好整以暇地離去,那瀟灑的背影,看在滕罡眼裡,刺眼且殘酷。

    眼見衛泱一派局外人的姿態,卻獨獨將他推入這場漩渦之中。滕罡心不甘情不願,更無法釋懷。

    雖說他早已手刃無以計數的人,他的刀總是遭致可怕的毀滅,但他心裡卻有個小小的想望--只要可以救世,哪怕犯下無可饒恕的殺孽,甚至墮入無間地獄,生生世世都無法在投回人身,他也欣然接受。

    至少在這一世,他願用雙手撫去亂世中的風風雨雨,還給天朝人一個安樂永康的日子可過。

    抬頭望月,滕罡無語問天,這些年來,他總是如此問著自己。

    一個人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大?

    握著青鋼刀,滕罡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慘景。

    腥風撲面,夾雜一股刺鼻的血味,濃厚得教人忍不住掩鼻走避。

    碧草如茵,卻在此時,成了一片地獄血海。

    這已經是他離開貴風茶樓半年後,屠下的第六個村莊。

    翻飛在秋風之中的殺戮氣息,已隨風飛送傳遍整座天朝,人們的嘴裡,正在傳說,六神再現,自冥府又活躍至人間。

    滕罡將大刀入鞘,蕭颯的秋風拂面,將烏黑的髮絲吹散在風裡,腰上系的玉玦隨著他的走動發出清脆聲響。

    他遠離這載滿無數哀怨的血地,趕往下個村落。滕罡隨手掏出離去前,衛泱給他的一隻素帕,上面只寫了一個「蔣」字。

    這一字,讓他這半年裡不知毀了多少無辜的人。只要一日尋不著,便勢必有更多人慘死在刀下。

    在滕罡躍上座騎之際,腳邊倒臥的身軀隱隱動了手指。他不死心,抽出大刀抵在對方的脖頸。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們村裡,有沒有姓蔣的遷徙至此?」

    「沒……沒有……」男人倒臥在血泊之中,臉色灰白如蠟,僅剩一口氣。

    「不坦白,你的命就是閻王的了。」滕罡的大刀,亮晃晃地在驕陽底下發光。

    「早……早就搬走……」

    未待男人再多喘幾口氣,滕罡閉上眼,刀身掠過覆滿熱血的身軀,對方魂斷於此,踏上黃泉歸途。

    捏緊手中的帕子,滕罡神色冷得嚇人,翻上馬背,他疾奔至下一個村落。

    滕罡策馬的速度一刻也不停歇,然而他的眼中,卻也絲毫沒有見到半點困惑。

    他的心,澄如明鏡……一直以來,皆是如此。

    綠林裡,風吹樹搖,天色湛藍的宛若是最上等的玉石。

    滕罡拉著韁繩,在一路急趕的腳程中,他像個見不到終點的浪人,一心一意朝著未知的旅程,不斷地向前進。

    懷裡擱著衛泱給的素帕,為了那個「蔣」姓不知賠上多少無辜的性命?一旦與姓蔣的人有過接觸,他便奉衛泱的命,斬草除根!

    但他心底總是這麼想:衛泱要逼的,究竟是那個姓蔣的人,還是他自己?

    秋風之中,馬蹄聲噠噠作響。

    他未握韁繩的那隻手摸往腰上繫住的大刀,這半年的損耗,讓原來的缺口,轉眼裂成一指長的縫隙,即便他找了許多鑄劍師,仍舊無法彌補已毀裂成傷的刀身。

    濃眉揪成結,面對這般景況十分地憂心;只怕若再多用幾分氣力,或是再多幾回殺戮,這把青鋼刀勢必摧頹殆盡。

    若無這把刀在身,只怕六神陣中,他這殺氣最重的鬥神,也要落得幾分失意。也或許,衛泱某日會因為他不再意氣風發,而將他一除為快。

    滕罡嘴角浮現一抹冷笑,面對往後的落難景況,心覺無比的諷刺。

    然而這時一道細微的呼救聲隨著風鑽入耳裡,滕罡扯高韁繩,停止了馬兒的走勢,居高臨下地四處張望。

    驀地,他見到一旁坡崖邊有雙手懸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是由那兒發出的,滕罡由馬上一躍而下,走向前去。

    「救……救命……」細弱的喊聲,夾雜極度的恐懼。

    滕罡彎身一看,果真見到一張飽受驚嚇的臉蛋,眼角懸著淚水,黑白大眼分明得讓人印象深刻。

    「救、救救我……」她不敢鬆開雙手向他求援,更怕自己體力透支跌下山崖。

    他未動聲色,玄黑色的身影在此刻冷漠得如同煉獄中的鬼差。

    「救我……」她哽咽,害怕他一走了之。

    滕罡冷眼以待,無動於衷,抿起唇,彷彿沒聽見她的心願。

    他見過許多人死前的掙扎,而面對死亡對他來說,早是家常便飯之事。

    更何況,他才剛結束一場殺戮,並且全身而退。

    湛亮的淚珠跌出眼眶,她今日真是命絕於此了。面對這男人的冷血無情,她自知是在劫難逃。

    兩臂酸麻,即便她的求生意志力再堅強,也難以抵擋天生身形薄弱的劣勢,只怕命喪於此不過是遲早的事。

    只是……這男人無情的程度,簡直可比修羅鬼剎。她這輩子還沒遇過如此冷酷的人!她心裡怨著,更恨自己太大意、太粗心,才會失足落崖。

    「不求我了嗎?」蹲下身,他低低地問。

    女子白皙的臉蛋遭銳石劃傷,留下一道艷紅色的割口子,看來極為狼狽。她不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滕罡心想,自己所見過最耀眼、最絕艷的女子,大概除了花馥應之外,應是沒有其它人了。

    就連眼前這個丫頭,也不及花馥應千萬分之一的美貌

    蔣奾兒以為自己差點活不成了!

    當時她的掌心被溫熱的巨掌握住,對方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易將她拉了起來。

    滕罡一手扯起她,一手攬上她的腰,將她穩穩拉起,很明顯地感受到她像抓到浮木般緊捉著自己的手,深怕他改變心意。

    將人救回地面上,滕罡見她癱坐在地,兩手仍舊拉著他不放,眼裡的懼意尚未消失,就連握住他的那雙小手,也不住顫抖。

    滕罡曉得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方才遊走在生死邊緣,驚魂未定,像他一向踩著刀口度日,已是習以為常,沒她這般大驚小怪。

    「冷靜些了沒?」滕罡沒抽開手,僅是低低問著。

    蔣奾兒調勻氣息,仍止不住害怕的情緒,粉色的面頰沒半點血色。

    那時她兩手一鬆,身子直往下墜,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正以猛烈的速度將她往下扯去。

    若不是他及時出手,她相信自己墜入懸崖,肯定是粉身碎骨。

    「謝……謝謝你……」蔣奾兒低首道謝,連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見她應是定下心神,滕罡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以後當心點,不是每回都能如此好運。」

    蔣奾兒兩手落空,少掉他手心溫熱的暖度,讓她略帶恐懼地抬眼,眼神像足了被遺棄的落水貓。

    揚高眉,滕罡瞧著她臉上傷痕,那一劃幾乎要毀掉她那張小巧的鵝蛋臉。「回去以後,臉上的傷要上藥。」要不,就破相了。

    和花馥應相處久了,滕罡瞭解女人家愛美的性子。平常登門光顧貴風茶樓的顧客裡,不乏名門千金,或雍容華貴的官夫人,她們個個嬌貴不已,可比水捏出來的娃娃兒,愛美也就理所當然了。

    蔣奾兒這才知道自己受傷了,欲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臉時,卻被滕罡一手揮開。

    「瞧你手髒兮成這樣,碰了傷口,不化膿才奇怪了。」他低首,見一旁有幾株自己還識得的草藥,便取了些揉碎,敷在她面頰上。

    「會有些疼,但挺有效的。」他低語,手力極輕,十分細心。

    「呃……」蔣奾兒因觸到藥草汁而感受到傷口如火般的灼痛,怕得縮回去,可後腦門卻被滕罡一把按住,扎扎實實地敷上。

    「我說有些疼,得忍耐。」他的話平板得簡直毫無抑揚頓挫,冷漠得沒半點可親的感覺。

    「疼……好疼……」蔣奾兒皺起眉,大眼裡蓄著淚花。

    「你若不怕變醜,便無須忍受。」這傷痕若不謹慎處理,以後準是留疤了。

    蔣奾兒不禁推著他的手,可在滕罡冷冽的視線下,又不敢造次。「嗚……好痛喔!」忍著忍著,她臉上的火熱更加強烈了。

    他是不是因為方才出手相救後悔了,所以現在才如此整她。這敷藥的痛楚好比被火灼燒般,讓蔣奾兒懷疑自己是不是要毀容了!

    「不許哭,要是淚水進了傷口裡,就無效了,你別害我做白工。」他警告,她可別不識趣。

    「好……」

    低低的允諾聲,夾雜哀怨的哭腔,被秋風吹散在林裡,飄散得很遠、很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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