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正文 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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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個星期天,趙英傑和漆曉軍一起擠在廚房裡。漆曉軍在擇著菜,趙英傑在水池上洗著碗。這個廚房的確是太小了。當初他們剛分到這個房子的時候真的是非常高興,可慢慢地他們就發現了許多問題。現實生活讓他們感到了不知足。

    主要是因為有了比較,有了參照系。原來你沒有房子,是零,有了一,你就很知足了。可是,當你有了一,看到別人是二,甚至是三,情況自然就不一樣了。很多人有了更好的住房條件,而他們現在還窩居在這樣一個狹小的地方,一住十多年,心裡自然就不太舒服。他們需要改善。尤其是漆曉軍,很是羨慕那些已經買了大房子的人。她是女人,她需要有一個漂亮寬大的廚房。每當做飯的時候,她對廚房空間的窘迫,是相當的不滿。趙英傑有個習慣,只要他不演出,不出差,他就喜歡在廚房裡幫著漆曉軍做些家務。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漆曉軍的那些女同事,有時候來他家,正巧看到這樣的情景,也非常羨慕。毫無疑問,趙英傑與她們的丈夫相比,感情上要更細緻,更體貼。漆曉軍有時在電話裡和她的同學或是朋友聊天,也會悄悄地說起他這樣的好處,——女人們在一起常常喜歡議論丈夫和孩子。趙英傑也滿意自己在大家眼裡這樣的形象,有時,甚至忍不住自己也想:我真的是個很不錯的丈夫呢。

    夫妻倆有時就是在廚房裡交流思想。

    他們各有各的工作,時間有限,所以,談天的時候大多在廚房裡,一邊幹活,一邊聊天,議論著社會上的各種事情。有時,兩人的意見高度一致,有時,卻不盡相同。甚至,還會大相逕庭。大相逕庭也沒什麼,因為他們從事著不同的工作,出發點不同,理解也就不一致。求同存異。只要不涉及他們本身,他們不會就某個問題進行爭執。而家裡的事,一般而言,趙英傑都是依著漆曉軍。他讓她做主。

    女人需要有當家作主的感覺。

    另一方面,趙英傑本身也不是一個喜歡煩家務的人。比如說,添置什麼樣的新傢俱,換什麼樣的窗簾,買多少國庫券,等等,他都不太關心。照他的理解,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一切由她自說自話做主。「我昨天看到吳燦然了,好像買了一輛新車子。」漆曉軍說。

    「他挺活絡的,」她這樣評價說,「整天忙。圖個實惠。」

    事實上,趙英傑早就知道吳燦然買車了。而且,那車買了其實已經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她那樣說,有幾分鄙夷,也有幾分羨慕。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妒忌。大多數女人心胸都小,愛妒忌。漆曉軍當然也不能例外。偏偏趙英傑對此並不羨慕。他對擁有小汽車一點興趣也沒有。男人小時候對槍械,成年後對汽車,應該說是有一種天然的興趣。而趙英傑,好像天生的缺那根筋。當然,他並不認為是一種缺憾。

    吳燦然和趙英傑算是同班同學,他們是同一年從音樂學院畢業分到了市歌舞劇院的。說真的,吳燦然無論從哪方面看,條件都不如趙英傑。吳燦然也知道,自己的天分不如趙英傑,在藝術上不可能有大作為。分到歌舞劇院後,他基本上不在業務上追求。隨遇而安,不求上進。但他活得很快樂。他是個很現實的人。他們過去是很好的。在趙英傑結婚後,吳燦然經常到他們家來「蹭飯」。不僅「蹭飯」,還經常用他們家的電話,打長途電話。吳燦然當時在追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孩子,那是他們的同班同學。在趙英傑看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個女同學同樣也是志不在歌唱藝術,而在於一些更實惠的東西。果然,他在苦追了好幾年後,包括在趙英傑家裡,前後打了有一年半時間跨度的電話,以失敗告終。

    漆曉軍那時候也還是比較喜歡吳燦然的,因為感覺他很幽默,滑稽,能帶來不少的笑聲。同樣,當他受挫的時候,又激起了漆曉軍的許多同情。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而吳燦然也是很積極,見了一個又一個,可見了以後就都沒了聲音。——全是姑娘們看不中他。

    社會上一般的女孩子對搞藝術的,都有一種陌生感。由陌生而產生不信任感。

    沒了信任,就是不夠安全。

    吳燦然那一陣子是處於一種低潮狀態,甚至都有些自暴自棄了。趙英傑也有些奇怪,吳燦然怎麼就會那樣的不順。按照一般的道理而言,他的條件並不差啊,怎麼就會沒姑娘看中呢?大概也就是在吳燦然的戀愛到處受挫一年之後,忽然他就自己談了一個。那個姑娘是在電視台工作,不過她並不從事藝術,而是位會計。長得也很好,挺漂亮的。吳燦然感覺很好。很迅速地,他們就結婚了。而在他成家後,吳燦然就幾乎一心只過家庭日子。

    過得很好。

    這些年來,歌舞劇院的人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吳燦然發了起來。他四處走穴,掙錢。除了買車,他還買了一幢新房子,在郊外,據說裝修得非常豪華。他是世俗的,也是精明的。在這方面,趙英傑遠遠不能和他相比。女人們當然喜歡世俗的,更為現實的男人。

    世俗只是一個中性詞。

    世俗其實就是指在現實生活條件下,講求實際追求。趙英傑和漆曉軍這些年來也特別想買一處新房子。國家實行房改政策以後,再不可能分房了。你要想改善居住條件,只能自己去買。這些年來,他們當然也攢了一些錢,但離買下一處理想的新宅,還有相當的距離。收入的增加往往是非常的緩慢,而房價卻像加了熱的水銀柱體,直線往上飆升。說起買房,倒真是可笑。越是沒有錢的人,對房子的要求就越高。比如說,房子的位置,是不是在市區,生活是否方便,是不是靠近好的學校,以及價格是否合適,等等。而真正的有錢人,他可以在任何一個天涯海角處買房子。

    趙英傑和漆曉軍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除了已有積余外,再從銀行貸一部分錢,然後在市內位置較好的地段買一處一百多平米的公寓住宅。他們必須要考慮到自己上班方便,孩子上學也要方便。而偏偏這樣地段的房價,要比郊區貴好幾倍。他們現在住的房子還是歌舞劇院好多年前建造的老房子,面積不夠(只有七十多平米),結構也不合理。雖然當時經過裝修,但幾年一過,立刻就還原了它原來破舊的本色。漆曉軍特別想買一處新房子,離開這個老院子。在這裡她感覺已經住夠了。

    和所有的夫妻一樣,趙英傑和漆曉軍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湊合。如果有什麼甜蜜和風光,那也都是早期的,表面的。

    而表面就是表面,不能真實地反映事情的實質。表面上看,趙英傑和漆曉軍兩人工作穩定,事業有成。兒子叫趙小磊,已經九歲了,健康、聰明。小磊長相上更多的像漆曉軍,性格上卻又像趙英傑。兒子是他們生活的重心。他們活著,好像一心只是為了經營這個家,為兒子提供一個穩定的,可靠的,比較幸福的、健全的家。漆曉軍說過,好的夫妻經營家庭,就像是經營一支股票,你要是不能保持一種優良的業績,至少要維持它。

    他們就是在維持。

    他們當然也想做出優良的業績來,但事實上卻發現根本不可能。要創造優良的業績,必須有那種非常和諧的關係。而他們最初的和諧早就過去了。和諧,對許多夫妻來說,都是非常短暫的。它類似一種蜜月。夫妻之間不僅有單純的那種蜜月期,也有關係上的蜜月期。蜜月的結束,就是裂隙的開始。裂隙的產生,有時候根本就不是誰故意而為,而純粹就是由日常生活裡不經意的一些小事所引起的。誰也不知道,裂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有裂隙,也被視為正常。因為社會上大部分夫妻都是有裂隙的。沒有人認識到這種裂隙的嚴重性,也無意去修補。因為,舊的裂隙補上了,新的裂隙又會產生。所以,懶得去彌合。沒有誰想過,要是舊的不補,新的增加,最後會導致不可收拾。等到你發現它足以傷害家庭的時候,心理上卻早已經麻木了,無動於衷,甚至覺得是散了的好。

    趙英傑他們不過同別的夫妻們一樣,有裂隙,但還能過下去。

    許多夫妻都是在裂隙中過著的。漆曉軍只比趙英傑小一歲,在青年管理幹部學院做老師,教市場經濟理論與馬克思主義哲學。雖然她的名字有點男性化,但她長得卻是非常嬌小。她的名字,與她的父親有關。她的父親年輕時在部隊裡幹過(比較傳統,子女們的名字和花草絕緣,一律很嚴肅)。但她的長相,卻和她的母親相似。當時,因為年輕,看上去比她的母親更嬌媚。當然,外人並不知道,她其實內心裡特別地倔。性格上,又像她父親。

    趙英傑結婚很遲。在和漆曉軍戀愛前,他剛結束了一次痛苦而絕望的戀愛。那個女孩子就在歌舞劇院,是在舞蹈團,跳芭蕾,叫唐嫩嫩。他們談了整整三年多的時間。領導也鼓勵他們談,因為這樣單位裡以後分房也容易些。唐嫩嫩的父母挺喜歡他的。就在他們準備談婚論嫁的時候,她久病的父親去世了。唐嫩嫩的一個舅舅從美國回來了。唐嫩嫩突然生變,提出分手,她要出國去。去美國。

    那時候全國上下,正是一片出國熱。大潮。

    一切都變得不可挽回了。

    過去的那許多甜蜜與山盟海誓,一下子煙消雲散。

    人要是絕起情來,那真的是非常的決絕。

    趙英傑那時候真的是痛苦得不行,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從痛苦中解脫。就在這時候,當時的一個副院長(如今已經退休了),給他介紹了漆曉軍。事實上,他最先見的還不是漆曉軍,而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當時在文化局的群文處當處長。漆處長當然對趙英傑是滿意的。小伙子白白淨淨的,很標緻,身材頎長,文質彬彬。而且,人品方面他是放心的,因為畢竟是歌舞劇院的領導推薦的。自己又是在局裡,想來不會出問題。在三個子女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女兒。但,也就是這個小女兒最讓他操心。在此之前,漆曉軍已經談過好幾個對象了,但沒有一個修成正果的。不是她談到半途甩了別人,就是別人談到半途甩了她。做為父親,他不知道女兒內心裡是怎麼想的,但他直覺,女兒是被傷害者。無論是她甩別人,還是別人甩她,她都是受傷害者。趙英傑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圈外找對象。在文化局所屬的藝術院團中,很多人都是在圈內找。一來是因為經常接觸,容易生情,二來也是因為感覺有共同的藝術愛好。對漆曉軍,見面以後,總的感覺還行。她比不上跳舞的那位漂亮,但看上還挺順眼的。那時候,她還是在一個市級機關裡當打字員。正是她這打字員職業,讓他動了心。他想:沒有事業是最好的,這樣她就不會像唐嫩嫩一樣,堅決要出國了。當然,最關鍵的還是領導的勸說起了作用。他相信領導的一些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領導是過來人,對婚姻有許多的體會,其中自然不乏真知灼見。

    趙英傑相信。雖然他們的趣味並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大相逕庭,但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前後只戀愛了一年多一點時間,他們就結婚了。事實上,兩人並沒有過多的戀愛。趙英傑和漆曉軍好上後,才知道她正在苦讀本科課程。那時候,社會上普遍流行一股出國熱的同時,還流行著一股學習熱。文憑比什麼都重要。學習,是上進的表現。趙英傑當然要全力支持。戀愛期間,趙英傑聽她談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在較短的時間裡,結束全部課程,取得本科文憑。

    結婚後最初的兩年都還好,可自從她生了孩子,並且調到青年管理幹部學院當了講師後,她的性格就變了,說話的口氣和方式變得霸道,變得愛指責,愛教訓。對趙英傑和她的父母,全這樣。每到這個時候,她的父母就會笑,說:「呵呵,我們把她慣壞了,慣壞了。」

    漆曉軍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乖張。表面上,她成功了,從一個打字員,成為一名講師,很不簡單。尤其是她是一個女性,更為難得。但事實上,自從調到學校以後,她的壓力卻越來越大。工作不再像原來那樣單純了。

    如果說婚前她對趙英傑的工作還有幾分欣賞,結婚後則完全不同了。她動不動就批評文藝界,說文藝界亂七八糟,藏污納垢。雖然她的父親也算是文藝幹部,但她卻認為文藝圈裡沒有好人(她認為她父親和文藝一點都不搭邊,——他只是一個行政幹部)。的確,在實行了市場經濟以後,報紙上差不多每天都會登載一些藝人的緋聞。對自己的丈夫,她多少也有些放心不下。時不時地,她要用語言敲打敲打。

    對趙英傑的獲獎,她的態度也是曖昧的。一方面,她對他的成功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她卻又感到未必是好事。成功的男人,變心的太多了,尤其是文藝界。她有危機感。她希望他成功,出大名。但她又害怕他成功。成功之後,他就有可能學壞。她對他不放心。不是說她認為他的人品不行,相反,她認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好丈夫,也是一個好父親。他生活上沒有惡習,忠於家庭,對她,對孩子,都很關照,而且,有很強的事業心。但,實在是這個世界,誘惑太多了。品質不好的人學壞了,不值得讓人痛心。好品質的人變壞了,才格外讓人傷心。

    漆曉軍在乎他。

    但她越是在乎他,趙英傑就越感到窒息。她的有些做法和語言,有時讓他無法忍受。比如說,她對文藝圈裡一些不好現象的批評,一打一大片,事實上也同時傷害了他的自尊。他一次次地告訴她,那只是極個別的,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饒。比如說,對他外出演出,她經常要盤根問底。家裡有時候來個年輕女性的電話(只是同事),她也要發一通火。因為職業的關係,他經常要參加這樣那樣的活動,這就經常引起她的不滿和發作。

    她的疑心太重了,重得讓他有些無法忍受。有一次,他們甚至吵到了要分居的地步。他氣得睡在單位裡有半個多月。當然,最後還是和好了。除此,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一切都是命運使然,趙英傑有時想。只有這樣想,心裡才會好受一些。

    他的婚姻基本是失敗的,他想,而他本來是可以有其它選擇的。就在他和漆曉軍剛接觸那會,同時還有一個女孩追求他。但他放棄了。如果……呢?算了,人生沒有「如果。」人生永遠只是「現在」。

    他只能在「現在」的路上走著。如果有誰對社會上的人的婚姻狀況,進行曲線繪圖,你會發現,所有的婚姻都是在下滑的。假設一定要有所區別,那就在於,有些下滑得快些,幾乎是一道斜直線。有些則下滑得緩慢些。有些中間是起伏,但總的趨勢仍然是下滑的。就像國內的股市,總體一路走低。

    趙英傑對自己的婚姻是有清醒認識的。

    有苦惱,有遺憾,有許多的不滿足。但是,他也需要穩定。他要事業。

    沒有穩定的家庭,要想有事業和成就,根本就無從談起。

    是對事業的執著,讓他不過多地注意家庭裡的一些齟齬。再說,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他不想把婚姻的矛盾弄大。弄大了,到頭來傷害的還是自己。他盡量妥協。每次到了和漆曉軍關係非常緊張的情況下,都是他先妥協。「我並不看重吳燦然的那些東西。」那天趙英傑這樣說。

    漆曉軍說:「人跟人不一樣。」

    「我沒有那樣要求你。」她說。「我們就這樣也挺好。」她說。

    趙英傑說:「好和不好總是相對的。」

    毫無疑問,趙英傑拿了大獎,對一個從事歌唱藝術的人來說,又哪裡是金錢可以相比的呢?吳燦然未必就不羨慕他。甚至,可以非常肯定地說,吳燦然是羨慕他的,非常羨慕。再進一步地說,整個歌舞劇院,也不止吳燦然一人羨慕。所有的人都會羨慕。

    「是是是,」漆曉軍回答說,「那是你的實力。」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就好好在事業上奮鬥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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