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一章
    大淵朝重熙十三年,春。

    二十二歲的應崇優在臨近京城的一個三岔路口勒住馬韁,呼出一口白氣。

    「今年的天氣回暖的最晚,三月過了還這麼冷啊。」看著面前的三個路口,應崇優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伏在懷中的惜惜,猶豫了一會兒。

    約莫記得應該向左走,卻有些不能確定。

    「惜惜,你說我們走哪一條路才對?」應崇優輕輕問了一聲,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然自從十七歲後,應崇優每年都會奉師命下山游醫半年,以瞭解世事人情,但卻很少回家探親,所以對京郊的路途不是太熟悉。

    「是父親不許我經常回來的,認不到路不是我的錯啊。」應崇優自嘲了一句,將惜惜抱了起來,放在馬鞍的前方,逗弄了一下它的下巴。

    也許是被他的動作弄醒了,原本懨懨的惜惜突然豎起了耳朵,弓身一蹬,從馬上竄了下來,向朝右的一條岔路奔去。

    「惜惜,回來!你想去哪裡?」應崇優皺了皺眉,立即高聲喝止。

    可是惜惜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他的命令。

    惜惜是一隻美麗的雪狐,當然,在它沒有被應崇優救起並精心撫養了兩年多以前,還是一個傷病纏身,毛皮又髒又粗的醜狐狸,膽小聽話,每天都戰戰兢兢看著應崇優的臉色行動。可隨著它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美麗時,性情就隨之變了。

    美麗的雌性多半是任性的,母狐也不例外。

    它越來越會撒嬌,越來越愛使性子,只要覺得主人不會真正生氣,那麼它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比如跳離主人懷裡到處去逛逛,追追野雞什麼的來玩。

    於是應崇優不得不歎了一口氣,撥馬跟在惜惜後面。

    現在只希望自己的運氣夠好,那淘氣的小狐狸選的路剛好是正確的

    事實證明,跟在一隻耍性子的小狐狸後面,一個人的運氣是不可能會好的。

    大約半夜時分,走錯路的應崇優終於來到京城定安門外,仰頭看了看高高的城牆。

    此時京都已經宵禁關城,不得不在城外露宿,好在應崇優已經習慣四處遊歷,行李帶得齊全,並無太多饑寒之虞,只是因為嬌慣惜惜,所以還是靠著城牆根兒生了一堆火。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個行動實在是相當的不理智。

    被火光的明亮溫暖所吸引,沒過多久,一些棲身在城根兒河溝旁的乞丐就緩緩地圍了過來,雙雙暗黑中閃動著的眼睛猶疑地看著這個同樣露宿在城外,但卻衣著整齊乾淨,怎麼看怎麼不像流浪者的年輕人。

    應崇優並非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當然知道如今朝政嚴苛、連年荒旱,各地難民饑民成群,並不是什麼太平年月,所以服飾用具十分簡樸,再加上剛從浮山隱居處下來,也沒帶多少銀錢。之所以竟會一時大意生起火來,主要還是因為未曾料到已經是京城附近,居然還有如此多的流丐。

    那些慢慢湊近過來的人群一看見他手中剛拿出的乾糧,個個的眼中就已經開始發綠,彷彿多日未能進食的樣子,不由讓應崇優心中一陣陣不忍,急忙將包袱中的餘糧盡數拿出,拋了出去。幾個靠得較近的丐者一擁而上,搶在手中,就拚命朝嘴裡填塞。後面奔來的人沒有搶到,就又圍了過來,轉眼便聚集了三、四十人,個個如餓狼般地看著應崇優。

    「抱歉,身上只帶了這些,」應崇優將包袱翻轉過來給這些人看,「真的一點兒也沒有了。」

    圍在周邊的人互相看看,並沒有因此散去,仍是在原地一動未動。

    應崇優想了想,又將身上的所有銀錢,並一些簡單的飾物拿了下來,丟給這些人,道:「等明日開城,去換些吃食,大家分分吧。」

    一群人哄搶了一陣後,又重新圍集起來,有些人盯上了繫在一旁的坐騎,還有惜惜光滑的毛皮,越走越近,嚇得小雪狐吱吱一聲,鑽進了主人懷中。

    無奈之下,應崇優只得立起身來,一手抱著惜惜,一手在腰間一按,銀光閃處,一柄軟劍已執在手中,環視周圍,溫言勸道:「各位身受饑寒之苦,在下也很同情,但求人解囊相助是一回事,強行用暴力劫奪又是另一回事,還望各位不要以身試法,以免到時後悔也遲了。」

    話音剛落,已有人重重地朝下啐了一口,罵道:「媽的,這年頭人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王法?什麼時候王法也管得住那些達官貴人們,什麼時候老子就服王法!小哥兒,看你也不是有錢人,把你的馬、衣裳,還有那小狐狸留下,啊,還有那柄劍,也值幾個錢兒……只要乖乖地聽話,老子們也不想傷人!」

    應崇優皺了皺眉頭,仔細瞧瞧這領頭回話的男子,只見他雖然面色菜黃,但身材魁梧,四肢健壯,顯然也曾是個習於勞作之人,不由心裡有些明白,歎了口氣道:「你們都是良田被人奪去的鄉民吧?難道連置換的耕地也沒有了?」

    被他這樣一問,那男子倒吃了一驚,後退一步,瞇著眼看看他,哼了一聲道:「你知道的事情還挺多呢,少囉嗦,快把衣服脫了走人,問那麼多幹什麼?」

    應崇優歎一口氣,正要再勸,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語氣嘲諷地道:「你們這一大堆人,就算搶了他幾件衣裳去賣,又能多活幾天?到頭來除了餓死凍死,還不是沒有其他路好走。」

    大約是被說到痛處,這一群饑民都面露怒色,領頭的男子一轉身,面向聲音的來處吼道:「什麼人?給老子滾出來!」

    幾聲冷笑後,兩條人影緩緩從黑暗中現身,當先的一個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容貌雖然生得普通,氣質卻很是不俗,掃視了一眼面前激憤的人群,語調仍是波瀾不驚:「如今這種世道,你們背井離鄉,四處乞食,原本就不是一條真正的活路,我好意說句實話,怎麼就惱了?」

    領頭男子大聲道:「你這人說得輕巧,這世道根本就沒我們老百姓的活路,你既然撞了上來,也把身上的東西給我們留下!」

    布衣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大哥性子好急,我既然出聲,必定是有活路指給你們。我家想雇些年輕體健的人看家護院,按月有薪水,足以供養家人,有沒有人肯做?」

    他此言一出,一大群人登時怔住。要說這些人,原來都是世代耕作的鄉民,若非田土被奪,沒了衣食來源,誰又願意去乞求或搶奪財物?所以面面相覷一陣後,那領頭男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您這話可當真?」

    「這半夜三更的,難不成我出來消遣你們?」

    「那……您要雇幾個?」

    「符合我要求的男子,多少都要。你們也不必立即跟我走,可以去告知你們的同鄉親友,願意來的,誰都可以。」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驚喜的私語聲,那領頭男子擦擦額上的冷汗,道:「我們州縣好幾年天災人禍,今年官府又強行收繳我們的肥田,逼我們遷到西邊去,所以逃出來的人成千上萬啊,公子爺的家再大,恐怕也用不了這麼多人……」

    「這個你不用擔心,人多了,我的家自然也就跟著大了。」布衣青年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丟給領頭男子,「這是訂錢,我想你們的爹娘妻兒都還在等著一口吃食吧,先去救救急。三日後同樣的時間,我在此地等候。」

    領頭男子手中捧著錢袋,又覺得一族人終於有了條活路,哪裡還會多思多想,立即一面連聲道謝,一面就急急地帶著眾人要趕回去安頓家裡老小。

    「等等!」一直旁觀不語的應崇優突然叫了一聲,上前數步,對饑民們道,「你們真的相信看家護院要這麼多人?當心被他騙了……」

    人群中有人回嘴道:「我們窮的只剩一條命,還有什麼好讓人騙的?」

    「說不定就是騙命呢?」應崇優回頭凝目打量了一下布衣青年,「如果我猜的沒錯,你不是要找護院的,而是在替哪位藩主僱傭私兵吧?」

    布衣青年目中精光微閃,揚起下巴大笑了幾聲,毫不掩飾地道:「你這樣說也沒錯。不過當私兵雖然要賣命,但起碼是條活路,各位要是不願意,在下絕不強求,那些定錢是送你們救急的,可以不用還我。」

    人群又騷動了一陣,但沒多久,便有人高聲喊道:「當私兵有什麼不好?咱們莊稼人沒了地,不賣命賣什麼?」

    此言一出,立即是一片應和聲。那領頭男子向布衣青年抱拳施了禮,道:「三天後必來。」,說著帶領族人,大踏步離去。

    應崇優無奈地歎了口氣,想想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撫摸了一下懷中的惜惜,退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坐下。

    那布衣青年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一揮手遣走了身後的隨從,竟走上前來,在應崇優的身旁蹲下,微笑著道:「這位兄台,看來你對我的行為很有異議啊?」

    應崇優瞟了他一眼,道:「乘人之危,招攬私兵,難道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嗎?」

    布衣青年收了面上笑容,語聲突變冷冽:「兄台明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連大慈悲與小慈悲都分不清楚呢?」

    應崇優挑了挑眉,道:「請您指教。」

    「像這種面臨絕境的鄉民,如今天下遍地都是,究其原因,還是朝廷為了征邊和斂財,強推『遷徙令』與『恩田令』的苛政所造成的惡果,你個人的財力如此微薄,就算全數拿了來施捨,又救得了幾個,救得了幾時?所以我說你的行為,不過是小慈悲罷了。」

    應崇優稍稍沉吟了片刻,低聲道:「那你刻意招募走投無路的饑民從軍,便是大慈悲了?」

    「不錯,」布衣青年一揚頭,道,「這些人從了軍,自然是要賣命,可他們賣命並不全然是為了我,更主要的,是為了他們自己,能夠重新掙得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此人突發要改換天下的豪語,倒讓應崇優一驚,被他抱著的小雪狐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用小爪子刨著主人的鞋幫,委屈地連叫了幾聲。

    布衣青年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呵呵笑了起來,「現在這樣的政局,全天下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著要造反呢,你怎麼會這麼吃驚?」

    應崇優凝目看了他的笑臉半晌,又重新把目光扯回到只剩了一小撮紅焰在跳動的的火堆上,徐徐道:「就算如今天下思變,跟一個陌生人談謀逆的話題,你也未免太膽大了吧?」

    「膽大嗎?」布衣青年的表情仍是毫不在意,「你會告發我嗎?是去報告巡衛司,還是九城司?或者,你準備直接告訴令尊應大人?」

    布衣青年此時拋出這樣一句話,顯然是想第二次看到應崇優震驚的表情,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這一回應崇優只是瞟了他一眼,並沒有因為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份而驚奇。

    「咦?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誰?」等了半天,布衣青年只得自己先問。

    「不想問,」應崇優淡淡道,「人皮面具戴那麼久,你也不嫌難受?」

    「啊,」布衣青年大叫一聲,「你認出我了?什麼時候認出來的?這張面具可是出自葉夫人之手,除了不能久戴以外,沒有別的破綻啊。」

    「你剛才呵呵笑的時候,露出那兩顆犬牙……」

    「那兩顆是虎牙好不好?」布衣青年抗議道。

    應崇優不由地笑了起來,「霖哥,這麼久不見,你的樣子雖然變了,脾氣還是一樣。」

    應霖跟著笑了笑,上前張開雙臂,將崇優擁進懷中重重地抱了抱,「大伯父預計你今天就能到,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人,所以派我出來,找找你這個喜歡迷路的小堂弟,又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應崇優輕輕彎了彎唇角,道:「你怕不是專門出來找我的,是在辦你自己的正經事兒吧?不過讓我奇怪的是,你一向不太服人管,不知是哪位有本事的藩主,竟能將你收納到麾下,為他甘冒奇險,招募私兵?」

    應霖深深地看了崇優一眼,緩緩道:「這些私兵,將來會統一到平城魏侯處進行訓練與編製,不過能讓我俯身聽命的人,卻不是魏侯爺。」

    應崇優抿住嘴角,神情有些意外,但不知為什麼,胸中微微有些煩亂,並沒有順著堂兄的話意追問下去。

    「怎麼又不問是誰?」應霖直視著他,「或者你已經猜著了?這也難怪,你素來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聽他的話……」

    「不可能!」應崇優斷然道,「雖然我早年就離家從師,但父親我還是瞭解的。你就是把他全身都拆散了,他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還是絕對忠於大淵朝的。別說他了,就是魏侯,只怕也不是一個會主動舉反旗的人。」

    應霖把下巴一揚,哈哈笑了兩聲,道:「只是招募傭軍而已,誰說我們要造反了?」

    「你自己說的要改換天下,不是造反是什麼?」

    「崇優啊,你不會讀書讀呆了吧?難道你覺得如今的天下,還是大淵朝皇室的天下嗎?」

    應崇優心頭一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應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所做的,用三個字來說,是『清君側』,要是想減省成兩個字,那便是『勤王』!」

    應崇優回視著他,腦中快速閃過千萬種念頭,最終化成一聲歎息,從雙唇間緩緩吐出。「我想……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急著把我叫回來了……」

    「這是當然,大伯父從來都對你寄予厚望,你又是浮山門下的高徒,我們現在就缺像你這樣的人才呢。」

    應崇優垂下眼簾,用樹枝撥著面前已快熄滅的火堆,道:「父親胸懷天下,我素來是敬佩的,如今朝政昏庸,百姓困苦思變,這個情勢我也明白,但僅僅只是改換一個主政者,天下就真的能變嗎?想當年,孟釋青以國師之身受領先帝顧命遺旨,代幼主執掌朝政,那時他何嘗不是滿腔要立萬世大功業的豪情?可一旦手握最高權柄,人也漸漸變了……如今的孟釋青,橫徵暴斂,壓制群臣,一心只想鞏固自己的權勢,心中再也沒了百姓,哪還有一絲絲當初意氣風發的國師風範?先帝精挑細選顧命大臣時,沒有料到今日,父親同領遺旨協助孟釋青輔政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你們現在拼著性命去扶持一個新君,又如何能把握住他的將來,不是第二個孟釋青呢?」

    應霖被他問的一怔,雙手交叉在胸前想了半日,方歎一口氣,慢慢道:「你說得當然不錯,我學問遠不如你,也沒什麼話好駁的。可是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可能知道未來的命運是怎樣的,我們總不能因為看不到將來,就放棄掉現在所有的努力,什麼都不做吧?」

    應崇優抱著惜惜沉思了半晌,方低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的性格一向疏懶,總沒有你那麼積極,為這個,師父也常責備我呢。」

    應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太聰明了,所以心思重,總愛想東想西的。不說這些了,大伯父還等著呢,快跟我進城吧。」

    「都宵禁了,怎麼進城?」

    應霖仰頭大笑:「你以為堂哥我九城巡衛司副統領的差使是白當的?區區一個宵禁,怎麼管得住我?」

    應崇優驚疑地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會進得了九城巡衛司?難道孟釋青他……不忌憚父親嗎?」

    應霖斜著眼睛瞟瞟他,突然一拳打在他肩頭,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傢伙,你居然還知道大伯父的處境不妙啊?咱們應家五代公卿,大伯父又歷任兩朝太傅,孟釋青怎麼可能不忌憚他?這十年來,大伯父周旋於朝局之中,制衡各方力量,用盡了水磨手段,前一陣子還背負罵名,出面率百官上書,請孟釋青在皇帝五月成年後繼續主持朝政,才算取得一點兒孟老頭的信任。其間的勞心勞力,你這個當兒子的,好歹也要體貼分擔一點兒,別光顧著自己獨善其身!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身為應家子弟,哪有不效忠朝廷的?」

    應崇優揉揉肩頭,笑了笑也沒還手。兩人踏滅地上的火星,趁夜色順著城牆根兒,從定安門繞到威平門,應霖先示意堂弟停在原地,自己走到緊閉的鐵門前,三長三短地敲了六下,半晌後,只聽吱呀一聲,城門斜開兩尺見寬的一條縫兒來,應霖回頭招招手,兩人一先一後側身進去,城門立即又重新關嚴。

    連通城門的主道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青石路,暗黑之中看不清有多長,應霖從守夜開門的人手中接過一盞寫著「巡衛」二字的照明燈籠,把應崇優的馬先放在守夜人處,引領堂弟順著街沿快步前行,雖然途中遇到幾隊巡夜官兵,但彷彿都是相熟的人,照面打了招呼後也沒有任何盤查。

    「看來你這九城巡衛司,倒真沒白當。」應崇優覺得這樣無言前行,氣氛有些低沉,便先開口道,「堂嫂呢,接來京城了嗎?」

    應霖笑了笑,道:「她跟孩子都在瀝州鄉下,幾個老家人照管著。」

    「不管怎麼說,夫妻倆還該在一處才是。」應崇優鬱鬱地道,「實在不行,你也要找時間去看看她。」

    「你別光說我了,跟你說啊,大伯父最近見了吳尚書家的二小姐,回來跟我誇來著,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想讓人家當他兒媳婦。」

    應崇優心頭一顫,半晌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害人家好女孩兒?」

    應霖一呆,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道:「我是知道,但大伯父不知道啊,他雖未催你,心裡還是記掛的。」

    應崇優自嘲地一笑:「父親心中都是國家大事,我成不成親這這種小事,他最多空閒了想一想吧,你操什麼心?」

    應霖停住腳步,看看堂弟在月下有些發白的臉頰,突然一陣心酸,脫口道:「都分手那麼久了,你就忘了他吧!說到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算是正常的啊。」

    應崇優向前走了兩步,也停了下來,緩緩舉頭望月。

    好幾年沒想過他了吧?那個曾經是世上對他最溫柔的一個男人。

    長年的相處,彼此的照顧,在他熱情地引導下,一步步走入禁忌的情愛之中。可是最終,給這段感情劃上句號的人,也依然是他。

    兩個人的難處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宦門子弟,都要下山繼承家業,延續香火。只不過,自己能夠咬牙舍下的,三師兄卻捨不下。

    想來,應該還是因為感情不夠深吧,所以在被上山來探視的叔叔撞見兩人擁抱時,三師兄才會那麼驚慌地推搪解釋,拚命地用謊言掩飾真相。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已經明白,自己的這份初戀在三師兄心裡,不過是一段絕不能被親朋長輩們察覺的地下戀情,永遠見不到天日。

    第二天那個人就跟著他叔叔下山去了,沿著一個世家子弟應有的人生軌跡向前行走,將一個十七歲少年夭亡的愛情留在身後。

    幸好師父是開明的,師叔是體貼的,師兄弟們都是寬容善良的,所以那一段情傷,雖然痛,卻並非不可痊癒。

    學會了愛,學會了原諒,至少這件事的後果,也並不全然是壞的。

    「崇優?」表兄在耳邊擔心地叫著,回身,向他展露坦然的微笑。

    「你不用擔心,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既然是這樣,那就依從大伯父,找一個好姑娘吧。」

    低下頭,沉吟了良久。最終,應崇優還是對從小就無話不談的堂兄說了實話:「不知為什麼,見了女孩子,一點感覺都沒有。」

    「啊?」應霖吃了一驚。

    「也許再過幾年會好一些。」應崇優輕描淡寫地道,「再說這種亂世,急著娶親做什麼?你倒是聽從長輩,早早說媒下聘,現在還不是跟堂嫂聚少離多?」

    「也對……」應霖長歎一聲,「雖說大丈夫立世,功業為重,但細想也真對不起她,希望日後能彌補吧。」

    應崇優一笑,沒有答言,抬頭,已到太傅府門前。

    「大伯父應該還在書房等你,」進了家門後,應霖將手中的燈籠遞給堂弟,「自己家不會迷路吧?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不陪你去了哦。」

    應崇優答應了一聲,伸手接了燈籠,緩緩順著碎石鑲邊的水磨磚路向西面走去。

    雖然月色幽暗,燈光朦朧,但他的腳步之所以如此之慢,還是想借路途中這段清靜時間,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雖然方才對應霖所說的,有一些避世的想法,但身為五世公卿的應家子孫,骨子裡多多少少也帶了些忠君的觀念,再加上老父身處政治漩渦之中,也無法真的對政局世局毫不關心。只是他見聞廣博,精通經史,知道太多興亡盛衰間百姓之苦,不免有些灰心,對於恢復陽氏皇權會對黎民帶來多大實質的好處,沒有父親那般堅信罷了。

    歷事三朝的老臣應博,將天下如今民不聊生的慘狀,全歸咎於孟釋青辜負皇恩,攬權自重,屢行暴政之過,但對於當年先皇識人不明,將江山幼子所托非人之錯,卻一點兒也看不到,反而一心以為,只要折斷孟氏的權柄,令幼皇登基親政,天下自然就會慢慢政通人和,百姓安樂。而與盲目忠於王室的父親不同,應崇優卻一向認為,那個傀儡一般在孟釋青手中長大的幼主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他是否有治理天下的才能與胸襟,是否繼承了他先祖的雄武睿智,才是最重要的。

    否則,歷史也不過是一個迴圈的怪圈,百姓也不過是在希望與失望間多起伏一次罷了。

    他的這種想法在父親看來,當然是離經叛道的,曾令應博十分惱怒,以至於太傅大人與孟釋青虛與委蛇這麼多年,心神幾乎已經熬盡,也還一次也未曾使用過自己那個學識滿腹、文武雙修的獨子。

    所以這次居然會緊急召他回京,看來父親必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無奈的困境,要動用每一分能夠調動起來的力量了。

    夜,已近四更。書房的紗窗上,還映著一個蒼老的身影,正在伏案疾書。

    「父親,優兒回來了。」在房外輕輕叫了一聲,推門而進,撩衣下拜,行人子之禮。

    「起來吧。」應博抬了抬手,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量了又有近一年未見的兒子,示意他落座。

    應崇優走到南窗下的搭著舊緞靠袱的紅木椅前坐下,將已熟睡的惜惜放在另一張椅子上,視線一抬,看到右手邊茶几上有一碗銀絲面。

    「想著怕你餓,張媽特意下的面,沒想到你這麼晚才著家,都涼了,讓人熱熱去吧。」

    「不用了,」應崇優忙端起碗來,「還有些溫,不妨事的。」

    應博嗯了一聲,坐在書桌後看著兒子吃麵,神色有些疲倦,清瘦的手指在案面上無意識地敲打著。

    「父親這麼晚了還不歇息,想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優兒嗎?」匆匆吃完麵,應崇優放下碗問道。

    「也沒什麼,只是想看一看你。」應博溫和地看著兒子,眸中滿是慈愛。

    應崇優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睛,視線觸及到老父花白的鬢角與刀刻般的皺紋,心頭突然一痛。

    是什麼樣的殫精竭慮,才會讓他衰老的速度,總是遠遠超過時光的腳步?

    「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應博顫顫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反正你這次回來也不急著要走,有些事情,以後再談好了。」

    應崇優心中疑惑,但看著老父疲累的樣子,又不忍再問,依言立起身來道了晚安,抱著惜惜退出書房。

    接下來的三天,應博仍然沒有跟應崇優談論更深的話題,只是常常講些孟釋青如何欺壓幼主,如何獨斷朝綱的事情,彷彿只是在向兒子傾訴自己對朝政的不滿一樣。應崇優試著問了幾次父親到底把自己召來京城做什麼,都被應博顧左右而言他地避了過去。

    這日散朝歸來,應博一進門就命應霖叫來崇優,說皇駕要出遊南屏皇家獵場,召宗室與官家子弟伴駕,叫他們堂兄弟兩人一起前往,之後又特意吩咐應崇優矯裝易容,不要讓任何一個外人知道他太傅公子的身份。

    應崇優明白父親是想讓自己先見一見那個被權臣握在掌中的小皇帝,但卻不懂為什麼不能以真實的面目和身份外出,不由略問了幾句,見父親支吾不言,也就不再堅持追問,當下稍稍準備了一下,帶著惜惜一起去了。

    整個遊獵隊伍下午出發,至晚才到南屏別苑,小皇帝直接就進了行宮休息,除了一輛華蓋八寶絡纓的皇輦外,應崇優什麼也沒看見。

    次日上午,馬未備鞍箭未發,小皇帝先傳出旨來,要在別苑開個烤肉大會玩耍。對於這種遊樂活動,孟釋青一向持支持態度,閒散的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樂得前來湊趣。

    皇家別苑座落在獵場的西南方,先皇時代主要用來招待親信的王公大臣們留宿的,到了重熙年間,便成了小皇帝專門遊樂嬉戲的場所。因為是烤肉大會,正院草坪上便設了一大片烤架,鋪著數十張粗呢花毯,上百個宮女兒穿梭侍候著,場面委實熱鬧得不堪。

    而這一團熱鬧的正中心,當然便是那即將成年的當朝皇帝。

    這個尚未滿十七歲的少年看起來比同齡人高大,臉色紅潤健康,興高采烈地跟參宴的那些年輕子弟們玩鬧著,賽馬、鬥雞、斗蛐蛐兒、打馬球、聽戲、打獵,甚至還有賭博,簡直每一個遊戲都喜歡玩,時不時地都可以聽到他哈哈大笑的聲音。

    但一直凝望著他的應崇優,卻覺得自己從來沒看過像這麼不快樂的少年,從來沒看過像那麼寂寞冷漠的眼睛。

    應霖從人堆兒裡跑出來,遞給堂弟一串烤肉,再順著他的視線向草坪正中看了一眼。

    「我們都是要為他賣命的,卻不知道他將會為我們帶來什麼。」九城巡衛司壓低了聲音感歎著,「但在孟釋青的手心裡長大,縱然變成這個樣子,也讓人很難忍心責備他什麼。」

    這時草坪上的小皇帝突然趴了下來,爬著將草葉兒撥來撥去,看起來許是蛐蛐跑出了籠子。周圍的人也立即跟著趴下身來一陣亂翻,一個老內監還呼喝著命令遠處侍候著的人全都過來幫忙。

    看著那一團混亂,應霖不禁歎了一口氣,但站在忠於皇室的立場上,他也不好多評論什麼,只得扯開話題問道:「崇優,大伯父這次到底叫你回京城做什麼?我問了幾次他都不說,不會是什麼危險的事吧?」

    應崇優沒聽到堂兄的問話,他的目光仍然鎖定在原處,看那個少年皇帝粗暴地跳著腳,踢打著身旁的內侍,表現出一副橫蠻任性的樣子。但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胸口突然升起沉重的感覺,仿若一塊巨石壓下,逼澀了本是自由自在的呼吸。

    「別看了,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孟釋青不讓他唸書,也不給他指定帝師,反而叫一群小太監整天陪他玩些偷狗摸狗的遊戲……」應霖順著堂弟的目光看了一眼,歎了口氣,「有時我也擔心,就算將來扳倒了孟釋青,難道真的就讓他來親政?」

    「沒有關係,」應崇優沉靜的眸中閃過一絲光亮,轉過頭來向堂兄微微一笑,「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孟釋青的手中長大,他能長成這個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什麼?」應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正想細問,苑門處突然一陣騷動,一隊兵士橫衝直撞進來,個個披掛整齊,手執利刃,很快就將草坪中央團團圍住。為首者三十多歲的樣子,體格健壯,目光陰沈,直直地朝小皇帝面前走去。

    「章統領,你來的正好,這群奴才好沒用,弄丟了朕的蛐蛐兒,你要替朕好好處罰他們一下!」

    那被稱為章統領的人陰陰地一笑,一面跪下行禮,一面道:「陛下放心,臣本就是來為陛下出氣的。」說罷一揮手,「來人,將張敬拿下!」

    一聲令下,他手下人早擁上前來,將隨侍在皇帝身邊一個黃門官摁翻在地,捆成粽子一般,就朝苑外拖。

    「章統領,你將這些奴才打幾十棍子就是了,捆起來要帶到哪裡去啊?」

    「陛下有所不知,這個奴才不僅沒有侍候好陛下,還做了些很對不起孟國師的事,所以要另行懲處才是。」章統領草草地敷衍了一句,下巴一揚,喝道,「快把人帶走,不要掃了陛下的興致!」

    那被五花大綁的黃門官心知性命無望,把牙一咬,大聲罵道:「奸賊!你們藐視君威,魚肉百姓,死無葬身之地!恨我不能……」話未說完,就被章統領兩記耳光打得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欲待再罵時,已經口齒不清了。

    那小皇帝似乎已被這一幕嚇得忘了自己的蛐蛐兒,呆了片刻,把眼一蒙,叫道:「難看死了!快把人帶走,帶走!」

    「驚擾陛下了。」章統領雖跪了一跪,但語音中毫無惶恐之意,顯然是沒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裡,帶著人吆吆喝喝地走了。

    應霖在一旁冷眼看著,表面上神色不變,但嘴唇已氣得有些顫抖。

    「那黃門官是你們的人嗎?」應崇優問道。

    「還不算吧。我只知道他曾與司空王?大人有過幾次交往……」

    「這麼說王司空也在劫難逃了。」應崇優歎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到小皇帝身上。

    少年天子已經安靜下來,不耐煩地再翻弄一下草叢,又抓過幾串烤肉,一塊塊地拿了下來扔著逗狗玩,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一個近身內臣剛剛被人強拖了出去。

    應崇優想,也許這樣的場面他早已習慣了。

    被這個不太愉快的插曲一岔,現場嬉鬧的氣氛頓時淡了下去。大家都有些餘悸猶存,小皇帝更加覺得沒趣兒,最後把手一甩,命人拉了馬來,拿著弓跳上去,嚷著要去獵鹿。侍衛們亂了一陣,前後簇擁著去了。一眾隨駕的宗室與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急忙備馬備弓,浩浩蕩蕩向獵場進發。

    應崇優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面,進了獵場的樹林後也只是隨處遊蕩了一下,便打算坐下來歇息。

    可是跟著他一起來的惜惜好像一點也不想歇息的樣子。

    自從進了密林,美麗的小雪狐就很興奮,在主人懷裡拚命撲騰,剛把它放下地,就一溜煙兒竄了出去,要去追捕一隻野雞。

    要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應崇優不打算管它,可這裡是獵場,惜惜身上又沒掛著「我不是獵物」的牌子,一不小心就可能樂極生悲,反而成為被別人追捕的對象。

    所以它的主人只好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輕功,緊緊地跟著它,追入密林深處。

    身為皇家獵場,這座密林是被整理過的,沒有牽牽絆絆四處爬生的籐蔓與絆人腳蹤的灌林,在其間穿行非常方便。

    當然,對於惜惜而言,這種方便也是同樣的,所以它沒竄幾下,就消失了蹤影。

    應崇優一著急,躍上了樹幹,連續橫躍了幾下之後,眼角瞥見一抹白影,腳步一旋,輕輕落下地來,結果沒找到惜惜,卻迎面撞見了一個無聲哭泣的少年。

    少年的四周都是參天的大樹,他卻只是直直地站在中間,沒有像普通人一樣靠著或趴在樹幹上,線條明晰的臉上毫無表情,連抽泣聲也沒有。應崇優之所以知道他在哭,僅僅因為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中有淚水在以極緩慢的速度滑落,順著代表倔強性格的下巴,跌落進腳邊的草叢。

    應崇優從天而降,讓少年嚇了一跳,但因為正被悲憤的情緒所控制著,他也只是微微張大了嘴,沒有其他任何的反應。

    「對不起……」應崇優反而有些尷尬,轉身就走當然不好,上前安慰他又好像沒那麼熟。

    正在這時,遠處隱隱有幾處人聲呼喊,次第起伏著,慢慢向這個方向移來:「陛下……陛下你在哪裡……陛下……」

    少年匆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痕,深呼了一口氣,在臉上用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轉過身,便向人聲處大步奔去。

    「等一等。」應崇優急忙出言叫住他,快步上前,扳過少年的身子,從袖袋裡摸出一瓶藥水,給他滴了兩滴在眼中,又在眼周也塗了一些,剛剛發紅髮腫的哭泣痕跡立即消失無影,整個人看起來與烤肉時一般無二。

    少年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青年,不知是因為訝異還是因為好奇,他乖乖地任應崇優擺佈著,未曾躲閃。

    「好了,你快過去吧,陛下。」應崇優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低聲道。

    呼喊聲越來越近,少年抿緊嘴唇,轉身跑動起來,但途中卻頻頻回頭,向這邊看著。

    「哎呀陛下,可找著您了……」

    「叫什麼叫?朕追的鹿都被你們嚇跑了!」

    移動著過來的人聲亂嘈嘈響了一陣,改變方向漸漸遠去了,惜惜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躍進主人懷裡,小爪子抓抓他的頭髮。

    應崇優卻沒有理它,緩步走到剛剛少年立足的地方,低頭看了看。

    紅砂質的土壤非常吸水,沒有一點兒潤濕的痕跡。雖然草叢的葉尖上還滾動著顆顆晶瑩的水珠,卻不知那是清晨的凝露,還是少年的淚水?

    這,就是大淵朝最至高無上的皇帝……一個擁有最高貴血統的少年,卻也是一個最沒有自由的少年。

    就連屬於他自己的淚水,也只能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敢盡情拋灑。

    惜惜對於主人的沉思有些不安,扭動著身體,用濕濕的鼻尖頂他的下巴。

    「沒事,沒事的。」應崇優低下頭,抱緊了懷中的雪狐,柔聲安慰了一句。

    從南屏獵場歸來當天晚上,應博再次將兒子單獨叫到了書房。

    和剛到帝都的那天夜裡一樣,當應崇優端坐在椅上,做好了要傾聽的準備時,應博卻躊躇猶猶豫,遲遲沒有開口。

    其實該如何和兒子談,他已經想了很久,想到現在兒子都已經坐在面前了,還是沒想到應該怎麼說才最恰當。

    畢竟,優兒不是應霖。

    優兒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

    良久,應博終於停下習慣性敲擊著桌面的手指,取下案頭的燈罩,用一根鐵絲撥著燈芯,似乎想讓這點微光更亮一些。

    「今年五月,陛下就滿十七歲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直接切入正題。

    應崇優點了點頭。十七歲,成年。對於一個傀儡皇帝而言,是多麼危險的兩個字。

    「你這幾天,也見到了陛下了吧。」

    「是。」

    「當然初登基時,他還是個三歲的幼兒,不知不覺,就已經這麼大了。」應博語氣沉重,「就算是無知少年,但他終究即將成為一個成年的皇帝,孟釋青不會安心的。」

    「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父親。」

    「為了安撫孟釋青,為父連通百官聯名,請求他繼續主政,希望能盡量拖延一下皇上的困境。」應博瞇起眼睛,繼續道,「雖然為父因此背了罵名,但孟釋青當時很高興,立即就接受了這一請求。這樣一來,至少在短時間內,他還不至於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應崇優認真聽著,沒有插話的意思。雖然他心裡明白,拖延並非長久之計。

    「不過孟釋青也明白,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必須要解決的事,所以在三個月前,他召集群臣商議,要為皇上大婚立後。」

    「咦?」應崇優有些訝異,不由自主便發出了聲音。

    應博看了兒子一眼,「你有些意外吧?按道理說,皇上剛成年,不讓他親政還勉強說的過去,但一旦他大婚後生了子嗣,還不讓他親政就招人非議了。你說說看孟釋青為什麼要如此自掘墳墓呢?」

    應崇優低頭思忖了片刻,緩緩道:「當今皇帝若無嗣而死,順位的繼承者只有燕、定、晉三王,他們都是握有藩鎮的成年王爺,還不如現在的皇帝好控制。若越過他們三人另立幼主,一來宗族中分支的太遠,二來三位王爺抓著把柄,定然不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孟釋青不敢冒險。可一旦皇上駕崩前留下嫡子,三位元王爺的順序自然靠後,縱然心中不忿,明面兒上也無話可說,一切便順理成章地按孟釋青所想的發展了。」

    應博目中微露讚賞之意,道:「你說的不錯。站在孟釋青的立場上看,陛下今年大婚,明年生子,後年駕崩,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應崇優搖頭道:「兒子也不見得是說生就生的,在這一點孟國師未免托大了。」

    應博眉頭皺得更深,長歎一口氣道:「有些情況你還是不知道,後宮現在基本在孟氏控制之中,生一個小孩兒出來還不容易。優兒啊,孟釋青可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脈!」

    應崇優一怔之下,心頭微凜。難怪父親憂急若此,照這樣看,那宮中的小皇帝,應是毫無生路可言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孟釋青千挑萬選定下的皇后人選,便是沈大將軍的千金,總算不是山窮水盡。」

    沈大將軍是因軍功從士卒成為先皇侍衛,再由孟釋青提拔上將軍之位的,似乎對這位有知遇之恩的國師言聽計從。但應崇優卻知道,這位大將軍骨子裡還是先皇的死忠,只要父親略施手腕,絕對可以成為可依靠的助力。只不過,印象中他的女兒雖然相貌算是美麗,可體格上很像其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弱質千金,孟釋青怎麼會選中……

    「既然是為了子嗣立後,孟釋青當然只在乎候選人是否易於生養。天監司還為此測算過所有待選千金的生辰八字,以沈家小姐最合。再加上她出身將門,體格健壯,人雖然豪爽了一些,卻是單純沒有機心,進了宮也好控制。」應博看出兒子的想法,解釋道,「也幸好他沒有挑中那些嬌滴滴的纖纖閨秀,我們才好趁機從中取事。」

    應崇優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就算沈小姐是自己人,但她一個單純的大姑娘,進了宮也辦不了什麼大事,徒然增加事敗的危險,父親,您還須謹慎才是。」

    「呃……」應博勉強點了點頭,目光慢慢游移開來,有些吃力地道,「要是真讓沈小姐進宮,當然沒什麼用……優兒,我記得半年前,你二師兄在濟州城裡打抱不平,假扮成一個平民姑娘上花轎,掀蓋頭鬧了洞房都沒被人瞧出破綻來,到了夜深人靜,就把強搶民女的新郎官吊在了城樓上,對吧?」

    應崇優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慢慢眨動了一下。

    「後來他到京城,我還問過他這件事,他說……浮山老人的易容改扮之術十分精妙,縱然是以男扮女也無破綻,所有浮山子弟都修習過此術,你比他還要擅長……」

    講到此處,應博突然停了下來,視線鎖在窗欞上,一動也不動。

    室內一片寂靜,半晌後,應崇優方緩緩道:「父親……讓我扮沈小姐嫁進宮去……這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為父也知道這是下下之策,」應博面有愧色道,「可是……要救皇上出宮,這就是唯一的一條路了啊……」

    應崇優默然了半晌,只覺得父親的建議荒謬無比,簡直令他無話可答。

    應博有些誤解兒子的沉默,趕緊道:「你是不是也聽說了皇上現在名聲不好,喜歡鬥雞驅犬,遊藝玩樂?其實那就是孟釋青刻意為之,他……」

    「父親,」應崇優苦笑了一下,「說實話,我這次回來,原本是做了準備,若您有所差遣,總要聽命以盡人子之道的。但你要我以男扮女進入後宮,恐怕……優兒難以從命……」

    應博站起身來,將手放在兒子肩上,凝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過,若皇上真是個一無是處、只知玩樂的浪蕩子,我苦苦逼你入宮也無益處。有件東西,你最好來看一看。」

    在應崇優猶疑的注視下,應博扳動了座椅扶手上的機關,從書架上現出一個暗格來,打來暗格,拿出只小盒子,盒內是一個小小的絲綢包,層層抖開來後,現出小小一塊浸著血跡的白緞。應博用微顫的手拿起白緞,小心地展開,只見上面血書著兩行歪歪的字:「太傅,你是忠臣,幫朕除奸。」落尾處是一方璽印。

    應崇優怔怔地看著血書,脫口道:「這樣的書法措辭,皇上真的沒好好念過書呢……」

    對於兒子的大不敬之言,應博沒有注意,他手捧血書,眼圈一陣發紅,目中早忍不住滴下淚來,顫聲道:「陛下,是老臣無能,讓您……讓您……」

    「父親、父親,」應崇優趕緊扶住勸道,「您先靜靜心,萬一急壞了身子,豈不是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應博擦擦老淚,將血書又仔細包裹了放回原處,回身握了兒子的手,道:「我應家世受皇恩,面對皇上血書求救,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天良何在?優兒,優兒,你也是應家的子孫,就算是老父我求你……」

    「父親,」應崇優歎息道,「即使我成功地混入後宮,又能做什麼呢?」

    應博深深地看著兒子,目中閃露驕傲之色,道:「你的學問見識,我和你師父都再清楚不過了。在皇上沒有生子之前,大約還有兩年緩衝時間,這兩年我們在外面的人,會努力為皇上營造一方起事的立足之地,想法子救他出宮,而你,就要在後宮中小心在意維護皇上的安全,教他一些孟釋青不肯教他的東西……」

    「也像父親和祖父一樣,擔當太傅之責嗎?」應崇優的唇邊不由浮起一絲苦澀的笑,「聽起來,彷彿是應家人宿命一般……」

    「優兒,你也知道,在孟釋青的控制下,皇上能學到什麼?如果他只是一個無知小兒,就算將來出了宮,他又有何能力收復王權,中興我大淵皇朝?優兒啊……」

    「父親,話雖如何,但孩兒畢竟是堂堂男兒之身,讓我扮成一個女人進宮,請恕孩兒實在難以接受。」

    「除了為父選定的兩個侍女,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皇后是你假扮的,就連應霖也不讓他知情。只要你依從這一次,進宮課教陛下,再與為父裡外合應,救皇上脫離權臣之手,後面的事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為父保證到此為止,之後絕不再以應家子弟之名拘束你,讓你捲入朝政之事。」

    應崇優低下了頭,緩步退回到座椅前坐下。惜惜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小爪子搭在前面的扶手上,將腦袋轉向主人的方向,一人一狐對視了片刻。

    「優兒,為父現在只能靠你了,如果你再不答應,為父只好給你跪下……」

    這一招雖然老舊,但一向有效,應崇優趕緊跳了起來,一把攙住老父的胳膊。

    「父親,請容優兒考慮一下,再給您答覆……」

    更鼓聲遙遙傳來,應博不再多言,顫顫地退回到書桌後,閉目養神。

    看著父親憔悴的面容,應崇優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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