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二十四章 決裂(上)
    范福麟一晚沒有睡好,想著福瑛房裡的奪佚,輾轉反側,第二日一早天剛濛濛亮,他便起身去了福瑛房裡。沒想到房裡空無一人,摸摸被褥,一片冰涼。看來奪佚早已離去。福麟四處看了看,他什麼都沒有留下,也沒有帶走,除了那塊小小的靈牌。

    下人走進來,小心翼翼問道:「既然那位爺已經走了,那靈堂……還要麼?」

    福麟看看空蕩蕩的房裡,笑著搖頭:「牌位都讓人帶走了,還留著靈堂幹什麼?拆了拆了,大過年的,怪晦氣的。」

    下人一聽,馬上就要出門,忽然又停住腳步:「倒忘了。昨日從鎮北軍送了一封信來。因為那位爺在,小的一直沒找到機會把信呈上。」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遞給福麟。福麟看看信封上的字跡,果然是方清遠,輕輕捻捻,很薄,應該是一封短信。他擺擺手,讓下人出去,這才坐到窗前,迫不及待打開信箋。

    信果然很短,寥寥幾行。原來方清遠也聽說了福瑛的死訊,寫信來詢問真假。晨暉透過窗欞,投在信紙上,照的信紙裡竟然透出隱隱的溫暖。福麟仔仔細細讀了兩遍,這才放開。

    ——既然她知道,那麼方振便也聽說了。老狐狸會怎麼想?會信以為真麼?倘若他相信了,又會怎麼做?

    ——倘若換了我,我會怎麼做?

    他舒展開四肢,看著漸漸明亮起來的窗外沉思。

    ——倘若換了我,敵帥家遭猝變,心浮氣虛,豈不正是舉兵突襲的大好時機?

    ——他若是來,我設下重兵等他就是了。怕的,是他不來!

    福麟拿定主意,一躍而起,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備馬,我要去鎮北軍。」

    方清遠將信送出後,掐著手指算日子。用快馬送的信,應該七日前便送到了。他就是拖了一兩日回信,路上走三日,現在也該到了。可是今日已是正月十五,為何還沒有回音?難道是他操辦喪事,實在傷心,沒有心情回信?

    ——以他對福瑛的兄妹深情,福瑛這一走,他不知該會是如何的難過?

    她正怔怔出神,門外走進一位五十開外的老者,滿面肅煞,不怒自威,看到方清遠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現,便輕輕乾咳了一聲。方清遠陡然回過神來,行禮道:「父親!」

    方振微微點頭,道:「今日是正月十五,聽說城裡要鬧花燈。你去看看。」

    方清遠又驚又喜:「我?」

    方振沉聲道:「別這麼高興,不是讓你去看花燈。佳節盛會,正是人心渙散的時候,就怕有人混進城滋事生非。你晚上多帶幾個人去巡城,可疑人等一概不要放過,通通拘拿回來審問。」

    方清遠心裡一沉,臉上卻不敢表露半點失落,垂袖恭謹道:「孩兒遵命。」

    傍晚時分,天色還沒有黑透,城裡便已處處綵燈高掛,人頭攢動。方清遠一身戎裝,帶著士兵們站在角落裡,警惕的仔細打量每張面孔。夜色漸濃,燈光便越璀璨。只見各色燈火,蜿蜒不絕,把主街點綴得輝煌一片。觀燈的人流緩緩從眼前經過。燈火把每個人的臉都照的一片喜氣洋洋。

    ——舉家團圓的時候,怎麼會不喜氣洋洋?

    方清遠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冰涼的束甲,只覺說不出的意興闌珊,對手下道:「別人過節,我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挨凍發呆?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將軍等等,這可是違背軍令。」還沒等驚愕的手下反應過來,方清遠已經融入人流之中,瞬間不見蹤影。

    街邊除了琳琅滿目的花燈,還設了各式各樣的攤販和把戲。方清遠隨著人流,在各個小攤前駐足流連,心裡的陰霾,彷彿被那些燈光照著慢慢散開。拐過一群圓鼓鼓的燈籠,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片鋪天蓋地的蓮花燈,照的眼裡炫目到刺痛。蓮花燈下,立著一個小小的面人擔子。擔子後白髮白眉的老者對著她咧嘴微笑:「軍爺想要什麼?我這裡什麼都有。」

    方清遠看著擔子上插的一排孫悟空苦笑:「我不喜歡這些。」

    老者仍然不依不饒:「那你喜歡什麼?我捏給你。」

    「我喜歡……」方清遠正在猶豫,身邊忽然一人替她答道:「花木蘭。麻煩您,捏一個花木蘭。」

    直若霹靂從天忽落,震得方清遠微微眩暈。她不可置信的扭過頭去,頭頂鋪天蓋地的蓮花燈,照得那人目光清澈篤定,面目清晰如畫。她一動不動,盯著燈影中俊挺的青年。那人走上前來,也是一言不發,只是低頭看著她,看她被燈光照的熠熠發亮的雙眸。

    「我收到你的信了。」身後人流傳來的喧嘩笑語並遮不住青年的低語:「我想,有些話,我當面跟你說比較好。」

    方清遠彷彿大夢初醒,忽然氣急敗壞起來:「誰讓你來的?你不要命了?你可知道這附近有多少鎮北軍的士兵?跟我走!」轉身就往外走。

    青年並不反對,跟在她身後逆行穿過熙攘的人流。方清遠正費力推擠著前方的行人,忽覺身後伸來一隻手來,輕輕牽住了她。溫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她只覺心裡有什麼微微的炸開。身邊燈火通明,卻看不到週遭的一切。夜色中只有他細長的手指,與她的手指甜蜜的糾纏。她不由自主慢下了腳步。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在人群中牽著手慢慢穿行,直到眼前遊人慢慢稀少,范福麟才得了機會走上前去與方清遠並肩而行。方清遠感覺到他的氣息,卻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加快腳步。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福麟終於忍不住,問道。

    「找個能說話的地方。」方清遠指指不遠處黑黝黝的一團:「就是那裡。」

    那黑黝黝的一團原來是個小小的山丘。方清遠一鼓作氣拉著福麟爬上山頂。此時大家都在燈會上,山頂上只有啾啾的寒風吹著光禿禿的樹枝。方清遠還不放心,左右仔細察看了一番,確保四周無人,這才滿意,道:「好了,你要跟我說什麼?」

    福麟不回答,卻拉著方清遠在涼亭裡坐下。從涼亭裡可以鳥瞰整個城鎮。只見怒放的燈火猶如火做的游龍,在腳下盤旋蜿蜒。方清遠見福麟沉寂的望著山下,便遲疑的問道:「福瑛……好好的,怎麼忽然……?」

    「我不想說這個!」福麟忽然打斷她:「今天我們不說這個,好麼?」

    方清遠以為他心裡難過,忙道:「好!」偷偷看看福麟的臉色。月光下他的臉平靜淡然,帶著勞累奔波的憔悴。她心裡一慟,忍不住輕輕握住他的手。

    福麟回握住她的手,低道:「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可沒想到還是誰都知道了。」

    「是我爹告訴我的。」方清遠道:「他到現在都還不信……其實,我也一直不信的,福瑛還那麼年輕……」她意識到自己的話會讓福麟傷心,忙打住不說。福麟沒有說話,只是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

    兩人看著山下的美景各自沉默。這樣的良辰美景,不知道過了今夜,何時才能再次重溫?

    ——也許,過了今夜,就再也沒有機會!

    福麟心思湧動,開口道:「同樣是一個情字,為什麼人人的選擇不同,得到的也不同?奪佚願意放棄國家,福瑛願意放棄生命,而他們今生卻再不能相見;而你和我呢?我不願放棄我的信念,你也不願意放棄你的原則。可是我們卻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攜手看燈賞景。這,難道不是不公平麼?而且,到底是哪樣更幸福呢,清遠,像他們這樣曾經擁有懷念一生,還是像我們這樣……?」他停了片刻,才繼續道:「我也不明白我們這樣到底算是什麼,心意相通卻無法永遠並肩?」

    方清遠黯然垂目,沉思片刻,道:「怎麼說呢?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遺憾。」

    「我卻覺得他們比我們幸福。」福麟苦笑道:「無論如何,總比我們終生為敵兩敗俱傷的結局要好。」

    方清遠心裡萬分苦痛:「還有別的選擇麼?」

    「有的,」福麟情緒有些激動,聲調慢慢提高:「比如,你放開一切,來我身邊?」

    「即使我去你身邊,你我立場不同,終有一天還是會決裂。除非,你也放開你的夢想你的信念。」方清遠顫聲問道:「可是,你能麼?」

    ——我能麼?——福麟看著方清遠痛楚的雙眸,心亂如麻。兩人都不說話,只聽著耳邊山風嗚咽,和隱約的山下萬家燈火的喧樂。

    ——這樣絢爛的美景,這樣美麗的河山。近在咫尺,彷彿伸手就可以握住,怎麼能如此輕易放棄?——福麟聽見內心某樣東西堅決裂開的聲音。冰涼的山風吹過滾燙的臉頰,讓他頓時清醒——我這是幹什麼?我忘了來這裡的目的了麼?如此兒女情長,如何能成就大事?——他不禁輕歎口氣:「我現在還做不了決定。等我從江南回來,我再和你商量,好不好?」

    方清遠一怔:「你要去江南?」隨即領會過來:「是送福瑛……的靈柩?」

    福麟含含糊糊應道:「我知道我這麼一走,范家軍軍內空虛,可是我不得不回去。」

    方清遠只覺范家軍這三個字刺耳,不由哼了一聲:「你那范家軍裡,有三萬人可是你上次從我手上搶過去的鎮北軍!」

    福麟忙陪笑道:「說不定我從江南回來後,便遣散軍隊和我爹娘一起歸隱山野。到那時,這三萬人我原封不動還你。」

    他雖這麼說,方清遠的心情卻已不可挽回的敗落下去。范福麟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便道:「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方清遠嗯了一聲,站起身來。福麟也跟著起身,忽然又道:「你回到鎮北軍後,你爹還讓你帶兵打仗麼?」

    方清遠迷惑不解,回道:「當然,為什麼不許?」

    ——那麼,突襲范家軍,你會來吧?

    福麟定定凝視著方清遠,忽然張臂將她鎖入懷裡。方清遠不知所措,微微顫抖著,閉上雙眼,只覺火熱的嘴唇停在她的額角,些許的熱度,卻灼燒著她的全身。

    「福麟。」她喚他的名字。他的唇貼著她的肌膚,低低應道:「什麼?」

    她在他懷裡呢喃:「假如……假如……你不是范福麟,而我,也不是方清遠……」

    他不答話,只是更加用力抱緊了她。兩人緊緊依偎著,看著山下的燈火,一盞一盞,慢慢熄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