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二十三章 巨變(下)
    雷遠跟著范福麟到了福瑛房裡。福瑛還在昏睡,即使在夢裡,仍是微蹙雙眉。雷遠湊近過去,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心痛道:「怎麼會成了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福麟在給雷遠的信裡只說福瑛受傷,並沒有告訴他原因,可現在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了,他只好把發生的事情全盤告訴雷遠。雷遠越聽越是氣憤,拍案而起喝道:「蠢貨!你怎麼不想想,你若攻佔柴許,扎提顧忌你,自然不敢傷害福瑛。你卻這麼蠢,只身前去王庭。如何衡量利害關係,我從前都是白教你的麼?福瑛受傷都是因為你!」

    福麟低頭聽著,不敢反對。雷遠稍稍消了消氣,道:「算了。你也是擔心福瑛。只是今後要記住,再受人挾持,不要輕易妥協。」福麟連忙稱是。

    雷遠坐在福瑛床邊,端詳了她片刻,轉頭對福麟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解散山寨,帶著你翠姨一起去江南隱居,再不回西北。」

    福麟大為震驚:「這麼大的事,乾爹怎麼沒有跟我商量過?」

    「這是我的事,不用和你商量。我在西北這麼多年,已經倦了。你爹娘又多次寫信與我,勸我去江南養老。我雖然還沒有那麼老,可是……」」雷遠看著英氣挺拔的福麟,嘴角泛起一絲悲涼:「和你比起來,我是老了。這個天下,是該留給你們年輕一輩來馳騁開拓了。」

    福麟忙道:「乾爹您老當益壯。」

    雷遠搖頭笑笑:「別再勸我。我還想和你爹娘一樣,趕緊過兩年神仙日子。我下山前,已經遣散了山寨裡的兄弟。不願留下的我已經遣送他們回家,剩下的我這次一併帶下山來。他們很多人跟了我多年。我今日把他們交給你。你不要虧待了他們。」

    福麟鄭重點頭:「乾爹放心,只要我范福麟一天活著,我決不會讓他們缺衣少食。」

    雷遠點點頭,又道:「既然我去江南,我正好把福瑛一起帶回去。過兩日我就帶福瑛走。」

    福麟一驚,忙勸阻道:「福瑛的身子,只怕還不能走遠路。」

    雷遠哼道:「這裡不是養傷的地方,留在這裡對她沒有一點益處。難道我還要等著那個什麼奪佚來生生逼死她不成?」

    福麟不敢應話,只低著頭。雷遠也不說話。房裡正一片寂靜,床上忽然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乾爹。」

    雷遠又驚又喜:「孩子你醒了。」

    福瑛臉上泛著激動的潮紅,輕輕又叫了一聲:「乾爹」。雷遠憐愛的撫著她的頭髮:「放心,有乾爹在,誰都再欺負不了你。和乾爹一起回江南,再不來西北了,好不好?」

    福瑛不答話,只是看著福麟,眼神掙扎而痛苦。福麟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和乾爹回去吧。這裡的一切我來處理。只要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總有解決的辦法。你相信我,什麼都不用擔心。」

    雷遠雖然不懂福麟話中之意,也隱隱猜到是和奪佚有關,便道:「福瑛,沒什麼是時間不可以改變的。聽我的,等你回了江南,過個一年半載,從前在西北見過的人、經過的事,慢慢的,就都忘了。」

    福瑛眼圈一紅,對著福麟勾了勾小指——她從小就是這樣,但凡要找福麟說悄悄話,便用這個動作——雷遠一邊從床邊讓開,一邊笑道:「都這麼大了,還要找哥哥說悄悄話麼?」

    福麟笑著坐到福瑛身邊,低頭湊到她嘴邊:「想說什麼?」

    福瑛摟住他的脖頸,只是沉默不語。福麟何嘗不明白她心裡的苦楚,伸手摟住她,在她後背上撫了兩撫,在她耳邊道:「若是捨不得走,我跟乾爹說,你其實不必……」

    「不!我一定要走,哥哥你也一定要幫我,幫我斷了奪佚的心思。」她湊到福麟耳邊,低低說了兩句。福麟吃驚得瞪大眼睛:「你可是當真?」

    福瑛點點頭:「這樣斷的乾乾淨淨的,最好!」

    雷遠看這兄妹表情蹊蹺,忍不住問道:「什麼斷的乾乾淨淨的?」

    福瑛放開福麟,孩子氣的對雷遠笑道:「沒什麼。真好,我要和乾爹一起回家了。」

    福麟看著她笑意蕩漾的雙眼,不知為何,心裡只覺得難過,不想再說什麼,悄然無聲退出房去。

    ——都要走了!乾爹要走了,福瑛也要走了!我身邊還有誰?我到底還能留下誰?

    他意興闌珊,漫無目的的四處踱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一抬頭,卻是站在方清遠的房前。他想了想,遣開門口守衛的兵士,整了整衣衫,推門走進房去。

    方清遠正坐在桌前發呆,看到他走進來,騰的一下跳起來,恨道:「你還敢來!」

    福麟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和從前一樣走到桌前坐下,對著方清遠怔怔出神。方清遠看著他惘然的雙眼,心底很深很深的一處忽然柔軟,卻不得不強迫自己狠下心來喝道:「我現在既然落在你手上,你要殺要剮,儘管動手!」

    「我什麼都不想做,」福麟表情疲倦裡透著落寞:「我來,只想告訴你一些話,一些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的話。我只和你說,而且只說這一次。你想不想聽?」

    方清遠喉裡不覺一澀:「你要說什麼?」

    福麟伸出手去,慢慢握住方清遠撐著桌面的細瘦的手腕:「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今日要反?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堅持留在西北?因為,我從小就發過誓,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向皇上討一筆債。他欠我爹的,欠我娘的,我得全部要回來。」

    方清遠只覺他的手心火熱,知道他現在心情激盪,不敢插話,只是靜靜聽他繼續說道:「我曾有一個哥哥,可惜還在襁褓裡就夭折了——是被公主,皇上的妹妹,活活摔死的。這本不關我爹的事,皇上卻把我爹貶到西北,還把我那死去哥哥的名字重新賜予我。這本是大不吉的事,我爹卻只能接受,因為他知道皇上的本意是要他永遠記住,我爹欠他一條命。可是皇上他自己倒忘了,他還欠我爹我娘一條命呢。」

    福麟說到這裡,嘿嘿冷笑兩聲,又道:「當年皇上不分奸忠,重用白起。就是這個白起,把我爹差點炸死在攝魂道。我爹福大命大,逃過一劫。可是十萬軍士慘死,皇上卻不聞不問,不追究白起,反倒懷疑我爹謀反。你不要以為我當時年紀小,這些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謠言。這些事我都是親身經歷。攝魂道裡堆積如山的屍體,到現在我還經常夢見;我爹和乾爹死守青州,我隨皇上回鎮北軍派遣援兵,而皇上卻將我押入獄中。雖然他後來還是出兵援助青州,卻不是為了我爹,只是為了他自己而已。他甚至還想趁著我爹和我乾爹大戰剛過,元氣尚未恢復,想將他倆雙雙消滅。我爹被逼無奈,只好帶著我娘在江南隱居,而皇上這數十年仍一直搜索他們的下落,害得我爹娘隱姓埋名,避開凡世。可惜我爹娘神仙般出眾的人物,卻在山野裡蟄居,蹉跎一生。」

    方清遠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既然這麼對你爹,你爹為什麼不反?他當年可是掌持鎮北軍之印。他若是想反,簡直易如反掌。」

    「我爹少年時是皇上的伴讀。他認為,皇上對他有君臣之恩,兄弟之義,他若是反了,便是忘恩負義之人,是以他一味隱忍。」福麟不禁冷笑:「而我不是我父親,皇上對我,也從來沒有任何恩德——唯一的所謂恩賜,就是這個名字,也是飽含羞辱!我范福麟不願和我爹一樣忍氣吞聲,更不願在山野裡苟活一生。我今日起兵造反,就是想讓他知道,當年他欠我們范家的,我一點都沒有忘!我哥哥的一條命,我爹我娘的一生,他得悉數還給我,一點都不能少!」

    「原來如此!」方清遠忽然惱怒起來,厲聲喝問道:「為了你的私心,為了你一家的私怨,你就要攪起天下的紛爭?」

    福麟仰臉哈哈大笑:「你太抬舉我了,憑我一己之力,怎麼能攪起天下的紛爭?這幾年你也在西北,局勢你大概比我還清楚,賦稅繁重,治安混亂,民不聊生。其實又何止西北,中原都是如此。朝廷內外貪官橫行,根基已然腐朽不堪,即使我不揭竿造反,浩浩天下,也還會有別人。」他慢慢收起笑容,仍握著方清遠的手腕,一字一句問道:「清遠,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幫我?」

    方清遠驚得差點跳起來:「笑……笑話!我是朝廷命官,怎麼能留下來助你造反?」

    「別口口聲聲朝廷命官,皇上又如何對你呢?一道折子送上京去,不管你從前立下多少功勳,不管折上所呈是否事實,立刻捉拿鋃鐺入獄。你難道不覺得寒心麼?」福麟笑道:「君以國士待我,我以性命待君;君以路人待我,我待君以路人。皇上這麼對你們父女,你為什麼還要對他如此忠心耿耿?」

    方清遠被說得啞口無言,張口結舌片刻,才道:「我父親……我不能反叛我父親。」

    「你父親?」福麟又是一聲冷笑:「他何時當你是他的女兒?他又何時擔心過你的安危?你在西北這麼些年,高興麼,滿足麼,幸福麼,他可有問過你一句?」

    「別說了!」方清遠尖叫一聲,從福麟掌裡抽回手,摀住雙耳,低頭抵住桌面。福麟見她滿頭秀髮輕輕抖著,知道她在哭泣——即使是傷心欲絕,也不讓旁人知道——他憐惜的伸手出去撫摸她的頭髮:「想哭就哭出聲來吧。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飾什麼。」

    她並沒有反應,也沒有半點細微的泣聲傳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慢慢抬起頭來,冰玉般的臉上沒有半點淚痕,點漆般的深眸黑白分明得驚心動魄。福麟心裡莫名一緊:「清遠……」

    方清遠緩緩道:「我拿皇上俸祿一日,便終生為他之臣。我雖書讀得少,卻也知道忠義廉孝四個字的意思。我絕對不做被天下唾罵的逆子罪臣。你若是真的體諒我憐惜我,就別再逼我做違背我道義原則之事!」

    福麟心口一緊,低道:「清遠,你若不願意,我斷然不會逼你。可你想清楚了,你的這個不字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明白!」方清遠臉色灰白:「它意味著,你我今生注定為敵!今後沙場上相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范福麟心灰意冷,不禁慘笑:「看來你對這樣的結局並不在意。很好,既然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我留你也是無用。我馬上就送你回鎮北軍。」他不想再多看方清遠一眼,起身大步走出房去。

    ——這真是漫長的一夜——福麟站在院裡,慢慢平息胸裡洶湧翻騰的恨意——天色雖仍然昏暗,卻已是大年初一的清晨。有人家已經放起爆竹迎接新年——這新的一年裡,等待自己的,又會是什麼呢?——他看著天邊微露的淡金色的曙光,從心底慢慢舒出一口長氣。

    方清遠離開邊關的時候,范福麟不知道是有意躲避,還是因為忙著安排福瑛的歸程,並沒有出現。大年初四,雷遠帶著福瑛也離開了邊關。走的那日只有福麟和幾個親信送行,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遠在涼國的奪佚並不知道邊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已翹首盼望福麟的來信多日——他每日都給福瑛和福麟寫信,有時心急,一日寫上三四封,可是這些信送出去就像石沉大海,渺無回音——他掐指一算,福瑛已經離開十多日了——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到底如何?醒了麼?得救了麼?難道是哪裡不好,為什麼福麟還不送信來通報病情?——他胡思亂想一番,心裡跳得越來越厲害,剛要起身,一個侍從面色灰白奔進帳來:「大王,剛剛探子來報,漢人邊關裡昨日忽然全部懸白。」

    「有話快講!」奪佚沒有心思,極不耐煩。

    「按漢人的習俗,年節喜慶之時,除非走了極重要的人物,才會披白戴素。」侍從惴惴不安看了看奪佚的臉色:「現在全城飄白,只怕是……」

    奪佚並沒有領會過來:「難道是漢人皇帝猝死?」

    侍從不敢再繞著彎子說話,硬著頭皮道:「探子打聽了,聽說是……」他使勁嚥了一口口水:「聽說是范小姐!」說完就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等著大王排山倒海的爆發。可是帳裡靜悄悄的,好像奪佚並不站在身前一樣。他忐忑不安等待著,忽聽帳門蓬的一響。他連忙跟著跑出帳,只見一騎如箭,背影絕塵東去。

    空曠遼瀚的荒原上,奪佚瘋了似的縱馬馳騁。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日,也不知道離邊關還有多遠。急促的聲聲馬蹄裡,心中的念頭與晝夜一起無盡輪轉,逼人欲狂,反反覆覆卻只有一個。

    ——你曾說過的,不管我在哪裡,你都會陪著我。你不會食言,是不是?你一定會等我,是不是?你不會那麼殘忍,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彷彿就在那麼一瞬間,前方陡然色變,天地間漫漫垂下一片素白。 素白正中,一身白袍的青年面容憔悴,眼神凝重而悲涼。

    這初春繽紛的世界突然變成黑色,末日般沒有一點聲息。奪佚的氣力意識魂魄,一切都離他而去,飄散在無邊空洞,了無痕跡。「她……」他只來得及說一個字,便從馬上滑下,墜倒地上。

    福麟連忙過去扶起奪佚,只見他身上一件被塵土汗水染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衣袍,臉上是不知多少天未洗的污垢,雙頰凹陷,下頜一片濃重的青色。他心裡暗暗歎息,架著奪佚走進關去。奪佚神思混沌,毫無知覺似的,任憑福麟將他拖著進了范府大門。

    府裡四處素幔飄舞,人人面帶哀戚。福麟剛要吩咐下人送奪佚去休息,奪佚卻忽然掙扎起來:「我要見她!」

    兩人相互扶持著,走過飄舞的千重素幔,走進停靈的小閣。房裡雪白布幔低垂,沒有柩木,只在正中設立高台,台上擺放著一個小小的牌位,牌位前點了三支長香,淡煙繚繞。

    福麟見奪佚眼神呆滯的看著牌位,忙小聲解釋道:「乾爹已將她的……柩木帶回江南。所以這裡只設牌位。」奪佚卻像沒有聽見似的,深深的眼窩裡,一雙血絲密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死盯著牌位,忽然疾步朝高台走去。還沒等福麟反應過來,他已將小小的木牌從高台上取下抱在懷裡,沉默良久,低低地喚了一聲:「福瑛——」。

    福麟心裡一慟,不想再看下去,轉身出門。還未走到門口,身後便已傳來男人低低的嗚咽。

    福麟在門外站了很久。終於,奪佚走出門來,手裡還抱著那個小小的牌位。福麟連忙迎上前去:「我送你去休息。」奪佚卻紅腫著眼圈道:「我想去看看她養病的房間。」

    福瑛的房裡收拾得十分乾淨,屬於她的東西一點都沒有留下。奪佚在整潔的床榻邊坐下,手裡還捧著那個木牌。他極溫柔地慢慢撫摸著床褥和木枕,很久,方才顫聲問道:「她走得……痛苦麼?」

    「不痛苦。」不知為何,福麟忽然也有了要流淚的感覺。

    奪佚點點頭,伸手在木枕上摩挲了很久,又問道:「她可有什麼話……留給我?」

    ——她說,斷的乾乾淨淨的,最好!這樣他就不會失去涼國!

    福麟啞聲道:「她聽說你當了涼國的大王,說,很好,她為你由衷的高興。」

    奪佚慘然一笑,垂目道:「我想在這裡一個人呆一會兒。」

    福麟點點頭,轉身出門,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一身征塵的男人已在床上睡下了,雙臂依然環抱著那個小小的牌位。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他離她這麼近吧。

    福麟輕輕合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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