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二章 護送
    雷遠跨入赤和王帳時,赤和身邊只有奪佚守候。赤和臉色灰黃,雙目卻在看到雷遠的一霎那重煥光彩。他掙扎著坐起,喚著雷遠的名字:「你終於來了。」

    雷遠點點頭,上前坐在赤和身邊。赤和喘息著笑道:「沒想到我們還會在這裡見上一面。」雷遠看他說話艱難,便道:「你躺著吧。」

    赤和卻不讓奪佚來扶,只是看著雷遠身後的范福麟道:「這就是范靜淵的兒子?」雷遠點頭,示意福麟上前行禮。赤和讚賞地看著福麟,又拍著奪佚的手,歎道:「孩子們都這麼大了,你說我們怎麼能不老?」

    雷遠心情複雜,問道:「你叫我來,只為了說這些麼?」赤和嘴角笑容漸斂,道:「雷遠,把阿黛送回來吧。她是涼國人,卻一直葬在你們漢人的地方。我曾許諾族人,會把她從漢人的地方帶回來。我不想死前還有遺憾。」

    不知為何,雷遠心裡一鬆,暗暗歎出一口長氣:「原來是為了這個。」赤和漫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呢?是要你報多年前救命之恩?還是七年前一箭之仇?」不等雷遠說話,他自顧自懶洋洋先笑了起來:「人間四十年,去事恍如夢幻。不管曾有過多少權力、土地、榮譽,一樣也帶不走留不住。仇恨也罷,恩愛也罷,生命消亡了,萬事皆隨之消散,我又何必執著?」

    雷遠百感交集,默然不語,想赤和征戰廿年,踏平大半個草原,卻在他和范靜淵手上頻頻受挫,遙望中原一生而不得。假如換了他雄願未了,到這時會不會也會如此淡然?那些未盡的心願,未得到的人,能不能就這樣心甘情願的捨棄拋開?

    赤和彷彿看透他的心思,道:「若是全力試過,即使未得,也不算是遺憾。」他撫著奪佚的手意味深長的道:「況且,還有孩子。他們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們未盡的心願,還有他們幫我們實現。」

    雷遠下意識看看身邊的福麟——容貌、風度,都是那麼酷似他的父親——他,本來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裡忽然一陣淒涼,呼的一下站起來道:「我會讓阿黛及早歸葬故里。」

    赤和頜首:「希望我那時還活著。」對奪佚道:「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送雷寨主回去吧。」

    奪佚將雷遠和福麟一直送到涼國邊境。雷遠一直心事重重,策馬沉默走在最前。福麟和奪佚在後面並駕而行。福麟道:「你的功夫,是哪裡學的?」

    奪佚道:「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將我送到中原拜師學武。」他看福麟一臉好奇,主動解釋道:「父親說,若干年前他曾和你父親交過一次手。你父親曾給他展露了一手內功,並說中原地大人靈,武功博大精深,他所會的只是鳳毛麟角。經此後父親甚是嚮往中原武藝,所以將我送往中原學武。」(注,細節參見第一部第二十五章)福麟釋然:「原來竟有這麼段淵源。」奪佚道:「我聽父親說起過很多你父親的事情。我對他非常仰慕,一直想拜見求教。可是聽說他多年前便隱居江南。這樣的人才隱匿民間,一身武功才學無處施展,可惜,可惜!」

    福麟心裡有些不悅,哼道:「人各有志,也各有人生價值的定義。不需要每人都有什麼經天緯地的雄心壯志,只要像我父親一樣滿足快樂,就很好。」

    奪佚笑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對人生倒參得甚透。那麼,你是不是也如你父親一樣只望滿足快樂呢?」

    福麟斜睨著奪佚:「先別說我,你又有什麼雄心壯志了?」奪佚意味深長看著他道:「不能說是雄心壯志,只能算是一點小小的志向吧。」

    「喔?」福麟審視著他,指著中原的方向道:「是想再回那裡麼?」奪佚如針刺一般眼神一跳,隨即笑道:「你呢?難道不想麼?」

    福麟並不答他,只是放聲大笑,策馬追上雷遠,回首對奪佚揮手道:「後會有期。」

    雷遠回到山寨,一人進了房,倒在椅上頹然不語。翠兒幫他收拾完行囊,走到他身後捏著他的肩頭,柔聲問道:「累了麼?」雷遠閉著眼,嗯了一聲。翠兒又問道:「赤和找你去,是為什麼?」

    「他要我送阿黛的屍骨回去。我答應了。」雷遠低道:「都走了,我一個也留不住。」翠兒慢慢揉著他的肩頭,沉默不語。

    他忽然伸出手去按住她在他肩上的一隻手:「翠兒,這些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邊。」她再也忍不住,兩顆淚珠終於滴落下來,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頭看她。她不敢和他對視,慌忙轉身,就要奪門而出。他卻一把拉住她:「你……」她心思激盪,一顆心噗通噗通的急跳不已,聽著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嫁給我吧。」她不知道該難過還是喜悅,撲到他懷裡放聲痛哭。

    雷遠卻是極平靜,輕輕拍著她的背,不知為何,忽然陡然不安起來——怎會如此安靜?那個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身影呢?——他急站起來,問道:「福瑛在哪裡?」

    此時的涼國王帳裡,奪佚正陪著赤和說話,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赤和的長子扎提大步走進帳來,道:「我們抓了一個漢人的探子。」將手中的少年擰出來。少年在他手上拚命掙扎,不慎掙脫頭上軟帽,一頭烏髮如瀑般落下,引出扎提一聲驚歎:「女的?」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得意笑道:「我是說怎麼會長得這麼俊俏?」

    奪佚也已認出這人是誰,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父親已開口喝道:「扎提,放開她!」扎提無奈,正要依從,還未來得及放手,少女在他臉上狠狠啐了一口。他頓時大怒,一手捏住她的衣襟:「放肆!想不想知道我的厲害?」忽然有人架住他的臂膀。他知道是誰,並不動彈,只冷冷道:「你敢攔我?放手!」奪佚卻一動不動,攥住他的手臂,低道:「大哥,這裡有些誤會。她是我的朋友,不是漢人的探子。」

    扎提從小便和奪佚不和,自他從中原回來,不時找碴挑釁,奪佚卻總是一味隱忍,從未像今日這樣公然和他對峙。扎提掙扎兩下,見掙脫不開奪佚的鉗制,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發火,只聽赤和怒道:「你們兄弟倆都給我放手!」他們倆這才慢慢放開,退到一邊。

    少女少了挾持,挺身站好。赤和對她仔細端詳——難怪會讓兄弟倆爭執,這女子果然生得異常清麗。雖然年紀還小,已經有種咄咄逼人的美貌——他越看越覺得眼熟,聽到少女脆聲道:「我來找我哥和雷叔叔。」他便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故人的孩子。」

    扎提頓時來了興趣:「父親認識她?」赤和不答,只對少女道:「你長得很像你娘。」少女並不理他,繃著臉一味問道:「我哥和雷叔叔在哪裡?」

    「他們已經回去了。」扎提看少女轉身就要出帳,示意眾人攔住她,笑道:「既然來了,別急著這麼快回去,在涼國多住幾日。」

    少女怒道:「誰想住在這裡?放開我!」扎提見赤和只沉吟不語,以為父親默許,心裡更樂,上前握住少女的手笑道:「我帶妹子四處走走。」少女怒目圓瞪,正要一腳朝扎提踹去,奪佚站出來,對赤和道:「父親,讓我送她回去。」

    「你!」扎提滿面赤紅,正要說話,見父親點頭道:「也好。早去早回。扎提,放開她!」他只好惱怒的放開少女,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奪佚將少女領出帳去。

    「父親為什麼要放她走?」扎提氣急敗壞吼道:「把她留下來做個人質,可以要挾那幫漢人。」

    赤和凝然看著他,口氣嚴厲道:「蠢貨!你不如奪佚的地方,就是目光太短淺!你這樣不爭氣,我如何能把涼國交給你?出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扎提退出王帳,滿心憤懣,提了鞭子對著地面一陣亂抽:「總是奪佚!漢人的雜種!呸!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他!」

    奪佚帶著少女策馬馳在路上。少女左顧右盼,對涼國風情一臉好奇,問個不停。奪佚開始還有耐性,到後來也煩了:「喂!」

    少女沒好氣:「我不叫喂。我叫范福瑛。我知道你叫奪佚。上次你來拜壽我也在。當初要是知道你買那把刀是作為賀禮,我也不會……」她知道說錯話,連忙打住。奪佚卻不依不饒道:「不會什麼?拿暗器射我?」

    「是你拿暗器射我才對!」福瑛氣鼓鼓得:「要不是我哥在,你就打傷我了。」

    「不會傷到你的。」奪佚道:「我掌著力道呢,只不過是想嚇你一嚇。」福瑛哼道:「要是我雷叔叔知道,肯定要說,只知道嚇女孩子,沒出息!」

    奪佚並不申辯,只是一笑,更顯眉目俊朗。福瑛好奇問道:「你明明是涼國人,為什麼長得和我們漢人一樣?」

    「我母親是漢人。」奪佚道:「多年前你們中原和我們涼國和親。我母親是和親公主的侍女。」福瑛拍掌道:「這事我知道。就因為這個我爹去了江南。我就是在江南生得。」她忽然想起什麼,慢慢收起笑容:「不過,我爹到現在還為這事生氣,誰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他說,這是漢人的恥辱!」

    ——豈止只是漢人的恥辱?他從出生後便被人譏笑為雜種;父親在漢人處吃了敗仗便回來責打母親;母親每日都在哭泣,從來不曾抱他親他,一直到死前都不肯看他一眼——奪佚從心底慢慢舒出口氣來,輕笑道:「這麼多年前的事情,早該忘記了,何必總放在心裡,徒添不悅?」

    福瑛側著頭仔細看他,清澈的目光彷彿看透他深藏在心裡的沉鬱。他心驚得躲開她的眼神:「看什麼?」

    「仔細看,你還是有涼人的輪廓的。」福瑛渾然不知他的心思,比劃道:「下頜,鼻樑,都和我們漢人不同。」他看她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笑意盈盈,心裡一動,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福瑛奇道:「怎麼了?」

    奪佚臉上浮出一絲冷笑,只道:「我們走!」在福瑛馬上抽了一鞭,自己也緊跟其後。兩人急馳未久,身後傳來急驟的馬蹄聲。福瑛驚朝後看去,只見十幾人馬從後緊逼而來。箭矢夾帶著風聲,擦過自己朝奪佚射去。她失聲叫道:「小心!」急朝他撲去,想把他推開。

    奪佚卻頭也不回,似是隨意伸手在空中一撈,便將幾支逼在身前的箭矢抓在手中,隨即回手一擲,追兵裡應聲數人中箭,轟然倒下。追兵們沒料到他有如此神功,個個變色。

    奪佚停下馬來,喝道:「我不想殺人!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逃命!誰還想要我的性命的,只管過來!」追兵們面面相覷片刻,不約而同的調轉馬頭潰逃而去。

    敵人來得快,去的也快,轉眼沒有蹤影。奪佚看福瑛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想到方纔她奮不顧身朝自己撲來,一點暖意便慢慢在心裡漾開——從來沒有人這樣試圖保護他,即使是自己的母親——他卻責道:「以後這樣的時候,你站遠點!」

    福瑛這才反應過來,拍手呼道:「難怪我哥當時說你的功夫好。果然很好啊!不知道你和我雷叔叔比,又是誰厲害?」奪佚聽她讚賞,心裡便有些小小的得意。

    福瑛又道:「這些人是涼國人,看來是衝著你來的。你知道他們是誰麼?」奪佚連聲冷笑:「管他是誰。下次只要再來,我定不輕饒!「福瑛目光擔憂道:「雷叔叔說,不怕明地裡的敵人,就怕不見光的暗箭。你還是小心點的好。」

    奪佚心裡又是一動,卻笑道:「你倒是喜歡你雷叔叔的緊,每句話都要提他。」

    福瑛神情忽然扭捏起來,目光躲閃道:「我們快上路吧。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山寨了。」

    兩人一路順利,平安回到山寨。雷遠不在山寨,福麟也剛剛回來,看到福瑛,便怒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就這麼走了,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乾爹幾天沒吃好睡好,剛剛又出去找你,還沒有回。等他回了,看他怎麼罰你!」

    福瑛嘟著嘴紅著眼圈不說話。奪佚在一邊試著勸解:「福瑛姑娘也是因為記掛你和雷寨主,才去的涼國。雖的確是冒險了些,也是對你們的一片情真。」

    有外人在,福麟再不好繼續訓斥福瑛,便放緩口氣對她道:「好了好了,先回房去休息。等乾爹回來了,你主動跟他認個錯。」

    等福瑛走了,福麟對奪佚抱拳道:「多謝你一路把她送回來。她性子刁蠻,一定給你找了不少麻煩。對不住。」

    奪佚道:「哪裡。添麻煩的,應該是我才對。」福麟不知道他這話裡的暗意,只以為他是客套,自己也客客氣氣笑道:「你一定也很累。不如今天不要急著回去,不嫌棄的話,請在我們山寨歇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奪佚大大方方找了張椅子坐下,笑道:「我正好,也想趁這個送福瑛姑娘回來的機會,和你多親近親近。」

    「什麼意思?」福麟頓時警覺。

    「沒什麼,」奪佚淡然笑道:「咱們不是有一個共同的小小志向麼?關於這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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