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迷情 第十章
    直通「神之門」的幼發拉底河,源遠流長,眼看就要到了氾濫的時節。

    巴比倫。

    十月的農祭大禮的舉行迫在眉睫,可是初平猶太暴亂的朝中,卻在此時亂成一團。

    「王到底傷得有多重?居然三天不與朝會?!」

    「聽淑吉圖們講,似乎不是致命傷呢……不過仍然意識不清。將軍們已經將陛下搬到馬度克神廟(通天塔的最頂端)療傷了。」

    「唉……雖然性命無憂,不過在這種關鍵時刻受傷……真的沒有關係麼?」

    「說不定,這是馬度克的旨意呢……因為王違背了他的意願,寵信一個異族男人……」

    「噓!小心被聽到——『他』還在呢!」

    儘管大臣們忌憚房廷的在場,話音降得很低,可是竊語陣陣還是躥進了他的耳朵——

    無一不是對自己的指摘與咒罵呢……雖然之前就經常遭到莫名的言語攻擊,可是自男人倒下後,群臣的這股怨恨,似乎又變本加厲了。

    默默地忍受旁人或鄙夷或憎惡的目光,房廷自朝會開始便選擇不置一辭。實際上,男人不在的時候,並沒有人真正當他是「巴比倫的宰相」。自己就像一尊用作擺設的傀儡,在高位之上靜靜觀看下方的朝臣們言來語去,彷彿被人忽略了存在。

    這般念道,目光不覺游移到議事殿之外:巍巍通天塔之上的那座金殿——馬度克神廟。

    忽然心痛如絞。房廷還是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如果沒有狂王於背後的支持,面對百官,會是如此地辛苦的一件事。

    「農祭就要到了,可現在王又在臥床養傷——也沒有皇嗣可以代他主持大典,這可如何是好?」

    「不然……還是推遲一些時日吧,待王痊癒再……」

    「這怎麼可以!幾百年都沒有變更過的祭典日程,哪能說改就改!又不同兒戲!」

    出神的片刻裡,座下的大臣們仍然為即將來臨的慶典爭論不休,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僵局,這般提議道:

    「列位同僚,不是還有『那個』麼?怎麼就忘記了呢?」

    說話的是撒西金,他面無表情地發言,教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深諳他心思的拉撒尼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如果王趕不上農祭,就要啟用『那個』制度麼?」

    一旁的三甲尼波聽得雲裡霧裡,不解地問道:「什麼『這個』『那個』,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明白?」

    「就是『代王制』——於高位大臣中選出一個『王』,王不能參加典禮的話,便由得『代王』主持!」

    他這麼一說,不少朝臣亦被點醒——有人還連連稱「妙」,道:「如果是萬不得已的話,用這個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呢。」

    「我反對!」

    眾人議論紛紛,就在幾乎要達成共識之際,拉撒尼出言阻撓:

    「你們不會不知道『代王』的真正含義吧?『代王』便是『替罪王』,根本就沒有實權!那只是為了消弭王的罪、替王受過的虛位!而且……成為『代王』的下場只有一個——」

    「那就是死!」

    「你們之中,有誰能夠擔此重任的?!」

    為拉撒尼的氣勢所震,底下立時一片肅靜——

    確實呢,如果取用這個制度,就必須有人能自告奮勇,奉獻生命——只不過,朝中哪有幾個人擁有這份勇氣?

    「呵。」

    尷尬的時刻,忽然迸出一聲嗤笑,眾人注目,發現是四將之一的沙利薛。

    「你笑什麼?!」

    拉撒尼不甚滿意他的態度,這般喝問,沙利薛卻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道:

    「我只是笑你,怎麼把那傢伙給忘了呢。」

    「什麼?!」聽到美男子這副陰陽怪調,正覺得奇怪,拉撒尼忽然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諸位,我們的『宰相』伯提沙撒大人,絕對是『代王』的不二人選——以他的忠誠與膽識,是不會教吾王和馬度克神失望的——不是麼?!」

    ***

    三日後。

    涓涓流淌的河水,鬱鬱蔥蔥的椰棗林。層層疊疊的山嶽台與祭壇,於日光之下閃耀奪目。

    第一次從馬度克神廟俯瞰全城,是在十月初臨,巴比倫豐收的季節裡。

    高處不勝寒。

    看到這片在現代幾乎是無處可覓的瑰麗景致,房廷此時於心中只迸出了這麼一句煞風景的話來。

    只因今晚,便是農祭了。

    身著一襲不合身的華麗衣袍,恁風輕輕吹起曳角,房廷倚靠在帷幕翻飛的露台之上,思緒縹緲。

    之前同諸朝臣們的對峙,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失去了男人的支持,房廷方覺得自己正如飄搖的蘆葦,任人牽拔,這般被迫承擔了「代王」一職。未來的風向,愈發不明晰了……

    讀過史籍,房廷自然知道巴比倫這個「代王」的習俗——

    一般,這是當王犯有某種應施以懲罰的嚴重罪過時,才會被採用的儀式。不過在王傷病時亦可施行。程序最開始,朝中的某個高級大臣會被挑選出成為「代王」,這「代王」被當作代替真王的人接受神罰或平息神怒。而「代王」只是名義上的「王」,並無實權,統治國家的仍是幕後的王。在王的懲罰期結束後,「代王」亦被廢除,真正的王重新復位。

    自己所知道的經常採用「代王制」的王,有新亞述統治時期的阿薩爾哈東。由於體弱多病,他曾三度啟用「代王」,自己則隱姓養病。然後,在那三個代王中,有一個及時地死去,另兩個被殺,他們都享受了國葬的待遇。

    這些,都與拉撒尼所述相吻……

    也就是說,對於自己而言,成為「代王」並不榮耀——

    它,是致命的。

    任何人司此職,最後的結果唯有死路一條。也難怪當時拉撒尼百般勸阻自己不要理會沙利薛的挑釁,只可惜,那麼多人成心刁難,都是巴不得自己去死的,想要熟視無睹……都是不可能的呢。

    就算當時不在殿前答允,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吧!

    「陛下他,一定不會答應這種事的!」

    好心的男人,事後這麼說。是為了安慰自己麼?但,若總是寄希望於狂王的庇護,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太沒用了一點呢?

    房廷這般念道,心中又是一陣絞痛。

    不自覺的,又聯想到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果,當時他沒有推開他,那麼現在躺在榻上於生死門前徘徊的,便是自己了吧。

    快七天了,狂王仍未恢復,發著低燒……時昏時醒。房廷守在床前未曾聽得他說過隻字片語,不過那冰涼的大掌卻像有意識一般,一旦碰上自己便會死死鉗住,掙也掙不開。

    就算變成了這個德行還是不肯放過他。

    尼布甲尼撒,真是非同一般地強勢呢。

    不過愈是如此,只會教自己愈加心痛。

    抬起了胳膊,欲遮住擋那射進露台刺目的光——可還是有細小的金線漏過指縫鑽了進來。

    到底,我算什麼人?

    這麼想著,房廷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好沉。穿戴的額冠、大圍巾衣、裙裾;攜佩的綬帶、權杖與寶劍待會兒將成為扮演「代王」時所使用的道具……這些都屬於狂王。

    房廷默默地尋思,念起每每被他佔有時的情形,男人總是霸道地宣稱,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真不明白呢,一無所有,連姓名都不屬於自己的人(指的是「伯提沙撒」這個更名),有什麼……值得男人如此執著地維護呢?

    ***

    夜晚姍姍來遲。

    盛典中的馬度克神廟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聽說尼布甲尼撒王近日御體有恙,沒能趕得上今年的農祭,便教一個『代王』替他執行儀式。」

    「咦?這樣的話今晚豈不是又見不到王本人?那麼多天了!這要教我們幾時才能回國述命?」

    「依我看,實際上是很嚴重的病情吧,不然也不會錯過這麼重要的祭典——照這樣下去,埃及那邊又要趁機蠢蠢欲動了,剛剛籠絡了猶太人,下回不知又要盯住哪片土地?」

    「……」

    在覲見朝貢的外國使節中,聽眾人就巴比倫王的缺席為話題議論紛紛。居魯士始終保持沉默著,偶爾有前來示好的使臣前來敬酒,他也笑臉相迎,落落大方。

    一旁兀自擔心著的米利安,卻在此時沉不住地開口:

    「王子,如果尼布甲尼撒王病重的話,那麼米底同巴比倫聯姻的事……」

    「就暫且擱在一邊吧。」少年男子這般輕鬆地回道,彷彿對自己這次的使命根本就不在乎。

    「啊?」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女將愣了一愣,回過神:「什麼暫且擱在一邊!如果您再拖那麼久才回國的話,不知道王又會怎麼責罰您呢!」

    「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笨女人。」一旁的希曼插話,立即惹來米利安的一記白眼。

    「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果知道巴比倫王的現狀,說不定就不願嫁女兒了呢。王子一定是考慮到了這點……」

    「不,希曼,我並沒有去想這些,」打斷了侍從自以為是的推斷,居魯士微笑著,說:「只是懶得去管那麼麻煩的事,外公嫁女是他的事,我只管說媒,其他的都和我沒有干係。比起這種無聊的公務,你不覺得趁現在身在國外,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最要緊的麼?」

    嘴角抽搐了一記,聽他這麼講,希曼忽然覺得,自己最近愈發不明白那年輕主人的心思了。

    「而且,今次又能看到有趣的東西。」

    「王子指的是……」

    「『代王』儀式,幾十年也難遇上一次,這可是比坐廟禮還要稀罕呢。」

    居魯士這麼興致勃勃地說著,瞧得兩心腹一怔。

    一男一女遂相視一笑,心中不約而同地想著同一件事:

    他們那總是從容不迫的王子,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像個「孩子」啊。

    ***

    祭祀,開始了。

    舉步為艱。

    房廷每走一步,便會覺得加諸在身上的繁冗服飾、諸多權物便會自己增加份量。

    好沉,好重,就像有一整座小山壓在肩頭。

    時不時的,身後跟隨的祭司還會推搡,催促他前行。

    卻一句抱怨都說不得——

    畢竟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更何況,被萬人矚目著的自己,決不能在此時出任何紕漏,至少在男人醒來之前,要好好擔當「代王」的角色。哪怕明知道這使命一終結,迎接自己的便是死亡。

    絲竹聲響起,「代王」的儀仗隊沿著螺旋的長梯拾級而上,一邊就聽得到高台之上祭司祈禱,歌隊高聲吟頌著創世史詩——這是為了紀念馬度克神被困在陰間的苦難——

    接著到達了馬度克神殿的主廟埃薩吉勒,緊接著的環節便是:「淨廟」。

    過去曾經在書本上看到過類似的儀式方式呢——祭司和淑吉圖們清理完廟宇後,焚香膜拜。然後接受人民砍下的一隻公羊的頭,再用羊血塗抹寺廟的牆壁。

    眼看著剩下的羊的屍體被投入河中,房廷知道,它象徵著帶走了上一年巴比倫人民的罪過,沿著幼發拉底河,流向遠方——

    而那瀰漫於整個大殿,羊血的腥臭味道,就像在提醒著:

    自己也和它一樣,不過是一隻「替罪羊」而已啊。

    「陛下!」

    聽到有人這般呼喚的時候,房廷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被人輕輕推了一下,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此時「代王」的身份——

    居然連稱謂都改了呢,「假戲真做」得倒像那麼一回事。

    只可惜自己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王」,除了這稱謂,一切如舊呢。

    「別發呆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身後的一名恩吉(高級女祭司)這麼催促道,聲音冰冷。

    忽然覺得後脊一陣發涼,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房廷看到原本狂王所佔據的王座之前,立著大神官,一襲雪白的祭司服,瞧得刺目,而四下便是朝臣與各國的使臣,密密匝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心跳得好快——應該是怯場吧!不過就算這樣也不能畏縮。

    咬了咬牙,房廷深呼一口氣,朝王座邁出了第一步。

    只要熬過接下來儀式的高潮部分,今晚的祭典便可以告一段落了呢。

    「其實過程很簡單,只要您把權杖與寶劍交於祭司,然後祭司打您一個耳光之後,權杖等物再交還與您就結束了。哦,請不用擔心,那只是象徵性的動作,並不是真的要您挨打。」

    之前拉撒尼這般向自己解說的時候,似乎是相當輕鬆呢,這教房廷放心了不少。其實自己也能理解:兩河流域的閃族人篤信「王權神授」,這種儀式看似具有「侮辱性」,可實際上則是象徵「神之子」的王在「代民贖罪」吧。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照著拉撒尼所說的去做就行了。

    交接權杖的時刻,房廷心中這麼想。

    可是下一刻猝不及防、猛然襲上神經的痛楚,卻教他在一時之間,腦中空白一片。

    怎麼……回事?

    狼狽地跌坐在王座之前,不可思議地望著頭頂詭笑著的大神官,房廷怔了幾秒鐘,才意識到——被打了,自己是結結實實地挨了他一記巴掌,在側頰上。

    耳鳴陣陣,一時間還辨不清週遭的景象——就聽聞身後起伏的騷動——

    陡升的怒火卻先於感觀直擊心頭!

    分明就是那班好事的大臣存心刁難,故意教自己當眾出醜!

    太過分了!

    努力想爬起來抗爭,可房廷忽然覺得膝蓋上一沉——

    怎麼?

    眼睛一瞥,就發覺大神官的「尊足」正踏在那裡,曳地的華麗長袍將之巧妙地罩住,除了近身的自己,難有人能從其他角度瞧出端倪!

    「諸位——吾王說,願替萬民受過!為了巴比倫來年的豐收,他甘願遭受神罰!」

    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在這時候吼了這麼一句,聽得房廷又是一怔!

    這話的意思莫不是……他們還要繼續方纔的行為吧?!

    鼓掌的,歡呼的,熱切的回應,方纔的起哄無疑是火上澆油,房廷倉惶地環顧了一下亢奮的人群,忽然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隻砧板上的魚,無法動彈,只得任人宰割。

    「『陛下』,好好享受吧,這可是『馬度克的恩賜』呢!」

    大神官彎起了唇角,於頭頂之上輕喃,然後揚起了手中的權杖,就欲揮落——

    「神聖的儀式,都要變成一出鬧劇了。」

    藍眼睛盯著王座近端房廷與那迦勒底諸人,沉默良久,居魯士才迸出了這麼一句。

    「王子……就這個樣子袖手旁觀,不用管他麼?」

    掩看著那個有過數面之緣的異族男人正於當眾受辱,動了惻隱之心的米利安這般問道。

    還記得,祭典開始時,這個「神之護佑」以「代王」的身份重新粉墨登場,王子還貌似玩笑地說,自己早就知道巴比倫的「代王」非此人莫屬。

    可是,祭典過程中似乎出了什麼問題——那象徵性的懲罰忽然變成了真正的「處刑」。

    很意外呢。

    不過當看到居魯士一臉動容的模樣時,女將驀地感到了意外中的意外。

    伯提沙撒——到底是什麼人?

    怎有能耐教那從來就是波瀾不驚的少年主人,露出這種表情?

    「我,不能去救他。」少年一臉不耐,這般回答。

    米利安這才反應過來,暗嘲自己的糊塗——

    怎麼能忘了呢?居魯士王子可是米底的貴胄,雖然地位崇高,可是作為一個外國的使者,於巴比倫的慶典上是沒有發言權的。關乎到兩國的利害關係,所以絕不能隨隨便便地就輕舉妄動。

    「而且,如果『伯提沙撒』這點屈辱也承受不了的話,也沒有必要帶他去米底了……」

    「懦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我那麼執著。」

    第一次,那麼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著實教米利安同希曼吃了一驚。

    原來,王子對那人仍抱有憧憬麼?

    這麼想著,兩人忽然都很期待……

    「——太過份了!」

    眼見著房廷當眾遭到毆打,拉撒尼不由得心頭火氣,對著身後的諸朝臣怒道: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伯提沙撒』!難道你們是真的要將他折磨致死才甘心嘛?!」

    此時王還沒有醒來,其他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中止儀式,自己心中焦急,偏偏又干涉不得。

    「將軍,可別這麼說,這可是馬度克的旨意。『宰相』大人在替王受罪,他此時應該覺得無比榮耀呢。」

    一個大臣恬不知恥地這般言道,臉上的皺紋因為扭曲的笑容而糾結在一道,面目猙獰。

    「哼,這樣的話我倒想看看待王轉醒,你還敢不敢當著他的面再說一次!」拉撒尼嘲諷道,瞧著眼前一張笑臉僵硬在那裡,忽然心中一陣痛快。

    馬度克神,保佑吾王早日康復吧,他一日不醒,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們便會繼續作亂,動搖「神之門」——

    長吁一口氣,再度把目光轉向房廷處,遙遙的,但見他已經委頓於地,動也不動一下,心臟驀地被抽緊了!

    該死的!難道說那個混蛋神官把他打暈了?!就這般還不肯罷手麼?!

    再也看不下去的拉撒尼,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尷尬地位,一挺身就要衝過去中止那暴行——可方才邁了一步,就有人從後面搭住了他的肩膀。

    「撒西金?」

    一回頭,意外地看到阻止自己的竟然是那個冷漠的戰將,拉撒尼愣了一愣,遂扳起面孔就要揮開他的鉗制。

    「別去。」撒西金開口道,仍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就算你能救得了他一次,以後你能每次都像這樣麼?更何況,他現在似乎已經不需要你多管閒事了呢。」

    什麼?

    聽到冰男這番話,一時還莫名其妙,直到他指點著王座的方向,拉撒尼這才回過神,望著他所指——

    驚奇地發現,「伯提沙撒」——已經自己站起來了!

    ***

    那艱辛而屈辱的幾分鐘,就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般漫長——

    肩上、背上、腰上、腿上……每遭一次杖擊,就好像意識要被生生抽離身體般的疼痛不已。

    最開始,房廷好幾次得想掙扎地攀爬起身,可是又遭無情打落。那施暴者,如此窮凶極惡,好像真的恨不得要於萬人之前將自己杖斃一般。

    偏偏還不能呼痛。

    四體麻木,頭昏眼花,覺得脆弱的肋部就像被敲斷了骨頭般叫囂著痛楚,而在這被折磨的期間,房廷甚至還啖出一點血絲來。咬牙切齒地隱忍著,不知何時這個殘酷的儀式才可以終結。

    可自始至終,依然無人施予援手。

    除了自己,他還能依靠誰?

    這麼想的時候,於腦中一晃而過的,是那不可一世的男子的音容……

    狂王……尼布甲尼撒……

    念著這名,心臟跟著就是一陣悸動——

    今晚,自己作為代替那男人主持儀式的「代王」,為什麼總想著旁人的救助?難道說,承受著那「神之護佑」的稱謂,卻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麼?

    想想,都覺得好不甘心呢。

    所以,在神官最後一記妄圖擊落自己的額冠時,房廷驀地抬起了手臂,一把握住了權杖。他昂起了頭,不顧額際滲流的血液模糊了眼簾,一字一句,緩慢卻又清晰地開口道:「『神使』大人——閣下用權杖擊打我,是否既宣洩了神的憤怒,也宣洩了您自己的憤怒呢?——鬧夠了,現在就讓儀式繼續進行吧!」

    難道說方才卯足力氣揮動權杖,對這傢伙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不然,自己都累得氣喘吁吁,他怎麼還留有力氣站得穩呢?

    看到眼前這個,被自己砸得頭破血流也不吭一聲的異族男人,此刻忽然轉性般,鎮定自若地講出這番話來,大神官一時間怔愣住了。

    蒼白的面孔上,黑眼睛熠熠閃亮,這模樣很難將其與那個唯唯諾諾的「代王」聯繫在一道呢。

    受到了那眼神的感染,不自覺被盯得有點心慌,大神官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權杖,怎知對方的力道陡然一下加重,硬生生地將之奪了過去。

    「啊……」

    知道一旦權杖交還與「代王」,在儀式中自己的使命也告一段落,接下來便是由「代王」禱告,祝福巴比倫人畜興旺、城邦富饒……

    可是,好不容易逮住的機會,哪能那麼簡單就放過他?

    瞥了一眼下座使勁朝自己使顏色的同僚們,大神官狀了狀膽,還想要假借神之名再度凌辱房廷,卻不料指尖才剛剛沾到袖袍,便遭到一記凌厲瞪視,心頭立即一怵!

    被不容褻瀆的眼神,震懾住了!

    嚥了一記口液,眼巴巴地看著他接過所有的權物,然後頭也不回地邁向王座。

    從容不迫的姿態,宛如方才什麼都未曾發生——

    這就是那個被王寵信的「伯提沙撒」麼?為何完全不似諸人口中,所說的那個嬖臣?

    大神官心中忐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得罪了一個萬萬不能得罪的人物呢……

    ***

    農祭的最後一項內容便是普天同慶,諸臣膜拜馬度克與「王」,無論黎民還是貴族均可以在今晚狂歡至深夜。

    眼看著大臣與使節們一個個行至王座之前,衝著由房廷擔當的「代王」一角兒,叩拜行禮,居魯士忽然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總算……告一段落了。

    一開始還以為他會支持不住,不過看來這次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伯提沙撒」還沒有脆弱到那個地步。就算沒有巴比倫王的庇護,他一樣能夠不辱使命呢。

    這般,自己也攜著兩個侍從,隨波逐流地跟在隊伍的最後上前去,揖首、叩拜、親吻御前的薄毯。

    禮畢,剛想撤走,不經意的一瞥卻吸引了少年王子的注意。

    隱於長袍之下,伯提沙撒的膝蓋,似乎正在顫抖著……

    怎麼回事?

    於近處一昂頭,就看到王座之上的男子,額際正懸著乾涸的血漬,面色慘白,汗如雨下——厚實的前襟都被沁濕了一塊,看樣子在忍受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痛苦。

    心念一動,居魯士不著痕跡地朝他膝前挪了半步,輕聲問詢道:「大人……伯提沙撒大人?您有哪裡不舒服的?」

    虛弱地闔了闔眼,房廷看著半跪在身前的少年,一臉茫然,似乎根本就沒有認出他是誰來,只是機械地搖了搖頭。

    這恍惚的模樣……是快暈過去了麼?

    探出手輕觸了一記膝蓋,感到一陣緊繃僵硬。知道他業已還魂,居魯士又將方纔的話重複,語音未落便感到手背上一濕——

    豆大的汗珠。

    「沒……沒有不舒服……對不起……讓……讓閣下操心了……」

    那液體的主人這般抖抖瑟瑟地道著歉,連話都說不周全,完全是在逞強呢。

    其實,都已經疼得快暈厥了,可還是硬撐著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不簡單呢。

    自己確實沒有看錯他。

    就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向他再次遊說同自己一起去米底吧。

    打定了主意,居魯士誘哄般開口:

    「大人,我這次來巴比倫的目的,就是為了再見您一面……」

    眼看著下位的俊美少年嘴唇翕張,輕柔而快速地訴說著他的願望,房廷因為渾身的不適並沒有很仔細聆聽,不過仍是猜到了七八成——

    這又是在勸說自己離開巴比倫呢。

    米底之行十分令人嚮往,少年的執著確實教人感動……只可惜此時的自己,卻早已失去了兩個多月前的那份心情。

    狂王,為了他負傷。這種時候,又教他怎麼忍心離開?

    即使被厭棄,被侮辱,被譭謗,房廷還是不得不留在「神之門」,因為責任,因為未盡的義務,以及一點點,不該存有的非分之想。

    耳上的傷痕,閃耀的金輪,是尼布甲尼撒的象徵。而那男人施加的更深烙印已經植於靈魂身處,無法連根拔起。

    習慣他的強勢、霸道、不可一世……他的親吻、愛撫、瘋狂掠奪……在男人的身邊呆得越久,羈絆就越深。這種悖德的感情,讓房廷悲哀地想要仰天長哭,可是,還是不得不面對——

    即使,沒有未來,也沒有結果。

    「對不起……」

    第二次的抱歉,「伯提沙撒」的聲音透著一絲悲愴,當濕潤的黑眼睛望進居魯士的眸裡,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不能離開這裡。」

    少年就猛然聽到了肺腑震動的聲音。

    混雜著一絲無名的無奈與憂傷,這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

    是年輕的波斯王,初次品嚐。

    ***

    「水。」

    「啊?」正出神的時候他忽然開口,房廷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渴了。」凝著那張並不俊美的容顏,男人這般要求道。

    依言端來盛水的琉璃盞,可是尼布甲尼撒望了望它卻沒有動彈。

    「喂我喝。」

    聽他這麼說,房廷的手不自覺地顫了一記,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把杯遞到了他的唇邊。

    怎知狂王卻偏過頭,拒絕的姿態。正詫異著,卻又聽他低低地說了一聲:「用嘴。」

    終於不穩地灑出了一點沾濕了手背,緋紅迅速躥上了蒼白的雙頰。

    退離了半步,怎知男人猛地伸出右臂撈過房廷的腕,驚得他差點把盞摔落——

    「嗚……」

    貌似是那動作太大牽動了傷口,房廷不敢再掙扎,只得乖乖恁男人拽至身旁。

    牽繫的部分火熱異常,這般又像是他昏迷時,不依不饒攥著自己的情形,曖昧不明,偏偏又呼之欲出……

    混亂的感受,真是教人難以適從呢。也不願再繼續胡思亂想下去,房廷一鼓作氣含了一口水,然後快速地俯下身去……

    唇齒相接。

    哺水的時候,男人沒有料到他今次居然會那麼乾脆,一時失察,「咕隆」一下便將渡過的液體盡數吞下。

    嗆住,猛咳了幾下,心中氣惱剛想要瞠目對房廷,怎知卻瞥見了那蒼白面孔上,可能連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一抹忍俊不禁。

    原來,僅僅只是想吻他。

    卻發現這意外的笑容,還是他第一次……對著自己綻放。

    意識到這點,男人霎時心跳如擂鼓,如同一個發現發現新鮮事物的孩子般興奮不已!

    所以也顧不上未平的氣息、左胸的傷處,就這樣單手一把抓過房廷的領子,將他驀地拉近,然後,放肆地親吻他,粗暴地啃囁他。霸佔他的唇舌,也不管他的嗚咽,如同要將之吞噬般用力地吮吸……

    被吻得暈頭轉向,卻又反抗不得。因為害怕碰到狂王受過創傷的境地,房廷辛苦十分地支撐著身體……忽然胸前傳來粗糙的撫觸感受,嚇了自己一跳!

    不合時宜的時間與地點,又在對自己做這種狎暱的行為!更何況還是重傷未癒,男人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房廷急急欲抹開他趁機潛進衣內不安分的右手,卻不想男人根本不願罷手似的一路沿著腰線直滑到要命的地方……

    終於忍不住推開狂王,氣喘吁吁。

    「很疼麼?」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房廷不解地把目光轉向他——

    「那些被打的地方……」

    難得一聞的關切,居然是從他口中迸了出來!

    對上的琥珀瞳仁,眼色迷離,這副不同以往、暴戾盡褪的溫和模樣竟教自己看得愈加心慌……

    「房廷。」

    好死不死地,他又在這空檔裡喚了一聲從不在床第之外呼喚的真名,房廷覺得腳底一酥,忽然間就脫去了力道,只好任由其牽引、擺佈……

    「我不會讓你死。」

    「我也不會讓他們繼續傷害你。」

    「所以就這樣留在我身邊,永遠都不許逃離了……」

    意亂情迷。

    耳畔的男人細語呢喃著,這近乎愛語的承諾。

    只可惜房廷當時並沒有領會,這其中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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