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園 第四章
    傍晚逼近,日薄西山。

    巴比倫四月的晴空與城中遍布的椰棗林,統統被晚霞染得嫣紅。而熱鬧的普洛采西大道正在此時,迎接是年春祭的第一個高潮。

    按照儀式的程序,尼布甲尼撒頭頂著神祇角龍的額冠,乘上金色的戰車,在眾人的簇擁下,游行經過巴比倫的九道城門。

    萬民在將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視作馬度克重生般頂禮膜拜時,卻無人知曉,他們引以為傲、威震小亞細亞的國王,在舉行這神聖儀式時,整個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此時的狂王,滿腦子都是午後房廷推開自己時,說的那番話——當時沒有探究仔細,現在卻惦記著,使得他胸中郁結,恨不得馬上跑回冬宮問個明白。

    一點都不懂……房廷所謂「真正的伴侶」,到底指的是什麼?

    至於提到安美依迪絲——那女孩,自己可是毫不在乎的,那他為何還要在乎?

    而且為什麼一大婚,就必須同他疏離?難道這場婚姻不單單是政治的交易麼?

    於戰車之上,尼布甲尼撒觀望著燈火燃燃、人潮湧動的普洛采西,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回想這一年來的所為,發現從耶路撒冷之圍到如今,自認識伯提沙撒以來,尼波神的太子早已從容不再。

    明明是些微不足道的問題,卻始終對其耿耿於懷。而積攢的愁緒一齊糾葛在腹內,更教他苦悶難當。

    「陛下,可以登塔了……」

    身邊的拉撒尼這麼說道,提醒他到了該下車的時候,方才拉回了神思。尼布甲尼撒仰頭望了望佇立在他面前聳直的通天塔,以及頂端再熟悉不過的馬度克神殿,邁開第一步的時候,眼前猛地襲來一陣暈眩,差點就要站不穩。

    「陛下?」

    拉撒尼急忙上前欲扶住他,尼布甲尼撒卻一把將其推開,道:「我沒事。」

    看著狂王緊鎖的眉頭,拉撒尼憂心不已,偏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面。

    長梯,石階,懸掛的天堂。

    箜篌,絲竹,盛裝的新娘。

    春祭首日的夜裡,金碧輝煌的馬度克神殿燈火通明。由恩吉、淑吉圖列成的兩排長隊,一直蜿蜒至殿門口,恭迎從普洛采西回歸的巴比倫之王。

    婚禮之前,尼布甲尼撒要親自向神祇獻祭,接著由大神官念春祭禱詞。

    這場一年一度的儀式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表面上看來一切如舊,只是有些微的異樣,很少有人察覺到。

    「為什麼陛下……都不看我一眼呢?」依迪絲嘟囔著小嘴抱怨道,作為今天婚禮的主角她已經准備了很久,可是直到狂王蒞臨神殿,她卻沮喪地發現,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把視線投注到自己身上來過。

    近旁的沙利薛聽到這話,循著狂王的視線看了看。如意料之中的,自己的主人正望著自己先前凝視的那人——伯提沙撒!

    王和他的關系,不消說,宮廷中自是人盡皆知,不過大家心照不宣,婚禮之前都沒有人同小公主提及。但紙包不住火,恐怕遲早有一天,她還是會知道,那時,這二代王妃的心情怕是同自己無二致了吧。

    這麼想著,心中一酸,沙利薛慢慢收斂了目光,卻不慎撞上了撒西金的。那向來冷硬的同僚便沖他瞇了瞇眼睛,意喻不明。

    沙利薛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把頭扭向了一邊。

    「好奇怪……為什麼伯提沙撒大人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

    女孩陡然一句,惹得沙利薛猛地回過頭,果然,一張蒼白的面孔立時躍進眼簾——

    為什麼自己要為所愛的人主持婚禮?

    為什麼自己,注定要扮演,如此曖昧的一個角色?

    此時的房廷腦中一片混沌。

    他眼睜睜地看著狂王挽過依迪絲,然後在自己的引導下於馬度克和伊斯塔爾主神像前盟誓,許久許久……無法平復波動的心緒。

    早就知道,空中花園、曠古傳奇……並不是為自己營造……

    早就知道,那自作多情的妄念,說出來一定會被一笑置之……

    早就知道,今晚的婚禮過後,狂王與自己不再有羈絆……

    所以,他期待一個「奇跡」發生——

    讓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讓他穿越那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隧道,忘了這個時代的一切!回到加沙!回到千年之後!這種回歸的渴望比在耶路撒冷、比在任何時候都來得更加強烈!

    可是……奇跡並沒有如房廷所願地發生。他的腳依舊踏在馬度克神殿的大理石鋪面上,他的眼前正舉行著一場盛世的婚禮。

    周遭一片喧囂歡騰,而房廷心中的世界卻在同時……悄悄地、無聲地……

    崩塌了。

    所謂的「痛徹心扉」,原來就是這種感覺麼?

    ***

    馥郁的熏香縈縈冉冉,如雲的女侍恭敬伏拜。

    婚禮儀式結束之後,依迪絲順理成章地被引至冬宮尼布甲尼撒的寢室。

    哺育女官一邊摘下三重冠,替小公主梳理著長長的烏發,一邊細聲教導她接下來所要承受的私密之事,女孩聽得滿面通紅,嬌羞不已。

    接近午夜,春祭的盛會暫告一段落,料想狂王不時將至,眾女稟退,虛掩幃幕,讓依迪絲一人留在室內,等待召幸。

    等候的時刻,依迪絲感覺胸中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般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忽而凝眉,忽而竊笑,忽而又嫌自己的胸脯太小,便把衣襟往下拉了拉,後又覺得此般不夠矜持,遂將那兒裹得嚴嚴實實。

    然後,沉沉的腳步聲傳來,一聲一聲,如同叩在依迪絲的心尖。

    是她的丈夫蒞臨了!

    她慌亂地整了整儀容,可還沒等她躬身去迎,男人已徑自入內。

    依迪絲惶惶地仰頭觀看,一張微醺的俊臉進入視線,此時沒有表情,卻不怒自威。對著這樣的男人,她忽然有點害怕,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這麼一來,便跌坐在了精心布置過的婚床之上。

    依迪絲心懷忐忑地看著男人慢慢逼近,滿心期待,又有些畏懼。終於高大的身軀遮住了跳躍的燭火光芒,她的心髒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

    「依迪絲。」

    男人喚著自己的名字,教依迪絲吞了一記口水,她抖瑟著合上了雙眼;可是等待良久,都沒有等來料想中的親暱動作。

    感覺頭頂驀地一沉,女孩疑惑的睜開眼睛,發現原來是狂王把手按在了那裡。

    「妳還小,我會等妳長大的。」

    他用低低的音調這樣說,聽得依迪絲一怔。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狂王轉過身,緩緩步出宮門。

    漸行漸遠,可依迪絲的視線仍膠著著他的背影,久久不能移開。

    「說什麼嘛……我都已經十四歲了耶。」喃喃自語,臉燒得滾燙。可心中甜甜的,好像要融化了一樣。

    依迪絲獨自撲倒在婚床上。

    此時的燈火搖曳,裙裾上的金玫瑰散了一床……

    ***

    作為米底使者,已經是第三回來到巴比倫觀禮的居魯士,在親眼目睹了狂王與公主安美依迪絲的婚禮大典之後,今次的使命算是圓滿達成了。

    「王子,我們是不是明天就動身回去?」米麗安這般詢問的時候,藍眼睛的少年並沒有立刻作答。

    米麗安疑惑地抬頭一看,自己的主子一臉出神,根本就沒在聽的樣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發覺他正愣愣地盯著上座主持婚禮的司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米麗安。」居魯士喚道,米麗安應聲,少年把視線拉回來望著她,問:「妳看那大神官……是不是伯提沙撒?」

    米麗安回頭確認了一下,答道:「正是他。」

    聽罷,一抹笑容旋即浮上了唇角,居魯士霍地起身,把米麗安嚇了一跳。

    「王子?」

    「我去去就來。」

    眼看著那個身著白色祭司服,漸漸隱於柱後的寂寞背影,居魯士未加細想,便疾步趕了上去。

    時隔一月,事過境遷。

    房廷再次看到居魯士,發覺他的胸前正如狂王所言,大大方方地掛著自己那枚藍玻璃的滾印。不過,他已無力責問少年為何要這樣做的理由。

    「當時沒有去愛克巴坦那是正確的……大人的諫言果真教我受用。」

    居魯士提及當時在安善的故事,房廷只是敷衍地應諾,沒有生氣的臉龐此時安靜地低垂,任誰看了都知道他此時一點都不快活。

    居魯士察言觀色,知道他現在的心思,所以說道:「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回到巴比倫之後還是這副表情?早知道他那麼不懂珍惜,我就不把你還給他了。」

    房廷沒有吱聲,雙手卻不由得握緊。

    這般,居魯士還以為他是又動搖了,便道:「只要你有心……我便有辦法讓你離開這裡,無論多久我都會在波斯等你……」

    近似情話的言語從居魯士的唇齒間蹦出,房廷卻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他只是抬起了頭,剛想婉拒,一記冷冷的聲音驟然響起——

    「除了這裡,他哪都不會去!」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沙利薛的聲音。

    房廷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驀地一下抓過了手腕。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為什麼還要背著王和這種家伙見面!」

    沙利薛牽著房廷使勁將其拽到自己的身側,狠狠地教訓道,然後他用敵意的眼光瞪了居魯士一眼,說:「你走吧!如果下一回被我發現,你還敢打伯提沙撒的主意,我一定會殺了你!」

    眼看著居魯士離開後,沙利薛粗魯地拉著房廷,下了通天塔,又半拖半拽地將他拉回冬宮。

    可是在接近狂王的寢宮時,房廷站住了腳步,用幾乎掙脫他這個武夫的力道抗拒起來——說什麼都不肯邁近半步。

    沙利薛正要發作,可是一轉過頭,看到他面若死灰的憔悴模樣,心中一凜,想起今天是王的新婚初夜,小公主此時應該就在寢宮裡等待召幸,方才了然。

    循規蹈矩地完成了整個儀式,到最後還要忍耐這種事情……也真難為他了。

    望著房廷慘淡的容顏,念及此,沒由來地一陣心疼。沙利薛松開了緊扼的手掌,改而撫上了他的臉頰。

    我在做什麼?

    忽然意識到自己僭越的行為,沙利薛渾身一僵,趕緊收回自己的手,卻發現被自己撫摸的人卻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他站在自己面前就像個被抽去生氣的木頭人,就連黑曜石的眼睛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澤,看上去一片空洞。

    「喂!怎麼了?」

    沙利薛擔心地搖著房廷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教他回過神,誰知他又用一臉茫然的表情望著自己,沙利薛擰緊了眉頭,沉聲道:「你……好像快要哭了。」

    聽他這麼講,房廷渾身一震,還想努力地扯出一抹微笑,卻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了。

    沒想到,他竟然會難過成這樣。

    這無意間的流露,教沙利薛手足無措起來,此時他好想就這樣抱著他、撫慰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沙利薛猛地一下把房廷從自己身前推開,房廷沒有防備,跌坐於地,卻又一聲都不叫喚。

    可惡!這個笨蛋又在自己折磨自己!教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沙利薛急了,把房廷從地上拉起,這次也沒多想便直接摟進懷裡——「你這個樣子,還不如哭出來的好!」

    使勁地揉了揉房廷的黑發,直到把那裡揉得亂七八糟,感覺胸前細微的顫抖,沙利薛忽然覺得,就算這一刻狂王突然出現,自己也不願松開他了。

    半晌。

    懷裡沒了動靜,沙利薛借著微弱的月光把房廷的腦袋撥離一些,看到他閉著眼睛,像是在昏睡。眼角銜著未干的兩條水漬,自己的胸襟前則濕了一小塊。

    笨蛋……還是那麼不坦率,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他可愛。

    沙利薛自嘲地笑了笑,剛想搖醒房廷送他回朝聖者之家,可當他瞥見了那微啟的嘴唇,忽然再度心猿意馬起來。

    還記得兩個月前,就在帕蘇斯山區的雪夜裡,他吻過那兩瓣月櫻色的柔軟……當時的情境一片混亂,也沒有好好品嘗,如今回想起來,莫名地口干舌燥。沙利薛舔了舔嘴唇,盯著房廷的……心潮難平。

    他是屬於王的人,自己不該存有染指的念頭。可是,如果只是在他沒有知覺的時候,輕輕地吻一下的話,應該不要緊吧……

    猶豫了一會兒,沙利薛咽了咽口液,俯首輕輕地啄了一記。

    真的好軟……

    沙利薛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又嫌不過癮地吻了兩下,接著,就在不知不覺間,最初的淺嘗輒止變成了綿綿密密的舌吻,而房廷在恍惚中不適的呻吟聲更讓他心火難熄。

    恨不得……恨不得就這樣把他生生吞下肚裡!

    亢奮不已的沙利薛一時忘記了收勢,攬著房廷背脊的雙手也在放肆地上下摩挲、探索……直到——「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驚怒的暴喝凌空炸響,沙利薛猛地回魂!可是為時已晚……

    狂王的琥珀眼瞠得渾圓——他已經看到了方才發生的一切。

    一瞬間,沙利薛的動作僵在了原地。他的臂彎裡還擁著房廷,口腔裡還滿是方才吮吻的滋味……

    可就在這種無比尷尬的時刻,突然直接面對自己的主人,卻是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的。

    「陛下……我……」

    沙利薛的臉色陡然間變得慘白,而房廷也因為狂王的那聲怒吼驚醒。

    「你——還不放開他!」

    才剛睜開眼睛,又一記厲聲斥責,兩人均是被唬得一顫,房廷惶惶地看了看狂王,又看了看身側的美男子,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那劍拔弩張的氣氛是所為何事。

    剛從依迪絲處出來,尼布甲尼撒原本還不知何去何從。自從那日朝會釋夢,他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同房廷溫存過了,一到晚間就有點欲求不滿,去其它嬪妃那裡又完全提不起興致。然後,在潛意識中腳步便沖著朝聖者之家邁進。

    雖然還記得午間房廷拒絕的姿態,可是一路上尼布甲尼撒已經打算好了——不管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見了面,自己就要立刻占有他。

    既然不明白房廷復雜的心思,那麼就不必去明白了,自己會用行動來告訴房廷——他是王!是馬度克的寵兒!任何人都必須順從他的意志,哪怕是「伯提沙撒」也不例外!

    可是到達朝聖者之家後,只看到但以理和三友,卻不見房廷的蹤影,尼布甲尼撒正有些掃興,接著便聽今晚在宮中當值的三甲尼波稟報說,婚禮結束後,他親眼看著沙利薛送房廷回冬宮的。

    尼布甲尼撒聽聞,忽地心生古怪——

    偌大的一個冬宮,可房廷從不會在自己的寢宮和朝聖者之家以外的宮室逗留,那麼晚了,他不回住處,還有哪裡好去?雖然宮中守衛森嚴,又有沙利薛在旁守護著,可春祭期間,王都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意外發生……

    尼布甲尼撒擔心房廷的安危,當下命三甲尼波去尋,後又擔心這憨頭憨腦的臣屬不會辦事,叫他喚撒西金和拉撒尼近前……

    誰知,好不容易尋著了人,卻是在這種情境下。

    自己最信賴、器重的四將之一,居然背著自己同房廷在這無人之境,此般親熱!

    尼布甲尼撒氣得渾身發抖!他一個箭步上前,使勁分開了兩人,然後掄起一拳重重地揮向了沙利薛!

    絲毫沒有躲閃,沙利薛的面上生生挨了這一拳,遂朝後方踉蹌了幾步。

    好不容易站定,沙利薛微微抬起頭望了望自己的主人,欲言又止。他的嘴角掛著血絲,罕有的驚惶與傷感同時出現在這張高傲的面孔上,容顏慘淡。

    可這狼狽的模樣終究還是無法平息狂王的怒火,尼布甲尼撒把手伸向沙利薛的腰間,「刷」地一下拔出無鞘劍來!

    劍揚了起來,眼看下一刻就要揮向沙利薛,一個人影於身前迅速一晃,擋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鷹騎將軍做錯了什麼,您要這樣對他?」

    房廷把沙利薛護於身後,沖著狂王大聲道,雖然不知道適才昏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但是,他不會眼睜睜看著狂王在自己面前傷人而無動於衷。

    「讓開!這混蛋居然敢吻你——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他!」

    聽到尼布甲尼撒這般怒吼,房廷又是一驚。他沒想到經歷帕蘇斯那晚,沙利薛還會對他……更出乎意料是,原本以為對自己不再在乎的尼布甲尼撒,在撞見那一幕後,居然會風度盡失。

    簡直像個醋勁大發的妒夫……

    難道,尼布甲尼撒的反應如此激烈,是因為心中還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麼?抑或者,這只是他自作多情罷了?

    房廷自嘲地苦笑,斷絕了胡思亂想。畢竟,今晚在親自主持了那麼神聖的婚禮儀式之後,他是無法再任由尼布甲尼撒擁抱了,想得再多,也不過是自尋煩惱。

    「請陛下息怒……原諒鷹騎將軍,或許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無心的……」

    「哈!」聽聞房廷拙劣的辯護,尼布甲尼撒怒極反笑,「你說他是無心的?那就是你有心的咯?三更半夜不回朝聖者之家,倒要在這裡鬼混麼?」

    聽到尼布甲尼撒侮蔑的言語,心髒就像被冰鎬狠狠錐了一記,房廷霎時白了臉。一整天都飽受精神催折的他,此時就處在崩潰的邊緣……

    房廷感覺頭暈目眩快站不穩了,忽然身後的沙利薛開口道:「陛下,一切都是我的錯……與伯提沙撒無關,請您處罰我吧。」

    美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堅決,教房廷心中一顫,回過頭去,看到他已經跪下了——即便看不見臉孔,房廷卻依然能夠想見他此時的表情,一定是絕望而又無可奈何的。

    「夠了!」

    「鏘——」尼布甲尼撒把劍丟到了地上,不耐地將房廷一把抓到自己的身側,然後居高臨下對著雙膝著地的沙利薛命道:「尼甲沙利薛!我要你立即動身去敘利亞,而且沒有我的命令,永遠都不得踏進王都半步!」

    尼布甲尼撒驅逐的命令下得如此不盡人情,可沙利薛卻沒有一點抗拒。他乖乖地俯首領命,連劍都不拾,便黯然退下。

    一度,房廷曾想出言央求尼布甲尼撒收回成命,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尼布甲尼撒盛怒的表情,教房廷擔心……擔心他又變得如過去那般冷酷,而此時自己若是不慎觸動他的暴戾,只會火上澆油。

    此般念道,房廷沉默了,想著日後若有回旋的余地,不妨再舊事重提,但願那個時候尼布甲尼撒能聽自己的話,將沙利薛重新召回……

    心裡才剛這麼盤算,右邊的胳膊忽然一緊——是尼布甲尼撒的大手攥著那裡。

    他一語不發拉著房廷,大步流星地沿著暗廊走向深宮。房廷跌跌撞撞地跟隨,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他卻連頭都不回一下。

    房廷不敢忤逆,直到遙遙瞥見了狂王的寢宮殿門微敞,裡面燭火幽幽的光景,他一驚,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蒙上心頭。

    「陛下……陛下!您要帶我去哪裡?」

    房廷顫顫地問道,尼布甲尼撒並不回答,只是徑自走著,去向似乎就是他的寢宮。

    眼看越走越近,房廷終於確認了——他就是要將自己拉進那裡。意識到這點,他終於忍不住掙扎起來。

    「不要!陛下——我不能……我不能去那裡!」

    「……為什麼不能?」聽到這話,尼布甲尼撒站定,轉過頭來反問,只見房廷驚惶地看著自己,一臉的無法置信。

    「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啊!我……我怎麼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不能理解房廷為何會露出這麼害怕的表情,他繼續追問。

    房廷咬了咬下唇,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您忘了……依迪絲公主在等您……她才是您的伴侶啊!」

    「原來,你是在乎這種事情麼?」

    尼布甲尼撒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邊蠻橫地把房廷撥進了懷裡。

    「那麼,讓她離開不就行了?」

    「哎?」房廷聽不懂他指的是什麼,正納悶,身子突然被橫抱了起來。

    「如果你是女人,我便不會娶她。我只想要你一個人——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誰是我的王妃。」

    直到他吐露這番話時,房廷渾身一僵,方才意識到,長久以來是自己忘記了,在這個時代,作為統治者的男人,根本就沒有將道德與倫理的束縛放在心上。

    說什麼「只想要你一個人」,這也是王者的任性吧!男人不懂「尊重」與「愛」,自己根本就無法與其溝通,又如何能奢望他施予認真的感情呢?

    就因為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疆土、權柄、威名全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可以恣意地執掌生死,玩弄感情!神聖的婚姻在他眼裡只是政治的籌碼,大婚之夜甚至還想將自己押進寢宮……

    房廷無法想象,他連這種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還能在乎什麼?

    長久的順從,並不代表自己能忍受這種踐踏。

    無論如何,至少在今晚、在這種場合,他不想再與狂王有肌膚之親!

    這麼想著,房廷拼命掙扎起來,企圖擺脫男人的懷抱,可他單薄的力量又豈能同戎裝半生的武夫抗衡?尼布甲尼撒輕松地將其制伏,抱他進入宮室。

    當房廷一看到室內留守的小公主,此時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自己和狂王,除了羞愧難當,更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悲慟盈滿了胸間。

    「陛下,還有伯提沙撒大人……你們是怎麼啦?」依迪絲乍一見到兩人進入時的詭異姿態,完全摸不著頭腦,吶吶地開口問詢。

    之前她聽到宮室外的騷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一會兒,離開沒多久的狂王重又折返,還把房廷抱了進來……

    這是要干什麼?依迪絲一臉茫然。

    「出去!」看到依迪絲擋在面前,尼布甲尼撒不耐地命令。

    依迪絲一怔,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正想確認一下,男人緊接著厲聲道:「沒聽到嗎?我叫妳出去!」

    依迪絲呆立當場。

    她被嚇壞了——因為她無法想象,就在分別之際還對自己和顏悅色的男人,不過是轉眼的工夫,為何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還用這種恐怖的語調吼她……

    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轉,依迪絲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會遭如此對待。

    對於依迪絲的萬般委屈,尼布甲尼撒漠不關心,見她不肯讓開,便徑直繞過她,將懷中人放到了婚床之上。

    狂王拉扯伯提沙撒的圍巾衣,一邊還很性急地解著自己的腰帶;伯提沙撒不斷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哀鳴告饒,很不情願的模樣……

    尚在懵懂之中的依迪絲不明白他們這是在干什麼,直到狂王粗魯地將伯提沙撒壓倒,以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激烈方式吻他時,有如醍醐灌頂般——她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男的和男的……卻做著比夫妻更親密的事!

    一個是自己的丈夫,一個是自己最信賴、敬如兄長般的男子——他們倆竟然……竟然是這種關系!

    覺得自己就像被欺騙了一般,依迪絲目瞪口呆地瞧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漸漸地,初見的震驚化作了無比的惡心。她的腹中一陣翻江倒海,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當場嘔吐出來。

    我可是新娘啊……你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回想起在婚禮上這兩人的異樣,現在總算有了合理的解釋。鹹澀的液體再也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依迪絲捂著涕淚縱橫的小臉,就這樣赤腳跑出了宮室……

    眼看依迪絲一臉羞憤地奔離,房廷知道,今晚的見聞將會給她帶來無法彌補的傷害,而自己卻什麼都無力挽回。他撼恨地嘶吼,低啞的聲音混雜著悲慟的情緒,格外淒慘。

    尼布甲尼撒一震,停下了動作,撥開身下人亂覆的劉海——發現,房廷蒼白的臉上多了兩道濕濕的徑流,而他那不知是第幾次露出的幽怨神情,再度將自己的胸口蟄得生疼!

    「不許哭!」

    尼布甲尼撒懊惱地大聲命道,房廷被唬得戰栗了一記,卻沒有止住淚水。那晶瑩的液體迅速濕漉了兩鬢,比任何一次都要來勢洶洶。

    尼布甲尼撒急了,胡亂地用手抹著他的眼淚,後來干脆俯身吻上他的眼皮,一邊降下音調,撫慰道:「不哭,你不想要的話,那就算了……」

    為什麼……明明每次都是想好好疼愛他的,可到最後反而會弄巧成拙?尼布甲尼撒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惹得懷中人每每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小心翼翼地撐離房廷,他原本想繼續摟著他的,可是房廷卻蜷成一團,以拒絕的姿態不讓他碰觸。

    這模樣教他想起了一年前,初識房廷的情形——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抵觸自己的親近,將自己拒於千裡之外。

    雖然之後用強迫的手段占有了他,卻始終無法開啟那道緊閉的心扉,時值今日更是如此。

    房廷寧願獨自承擔,也不願吐露心聲。他們倆,也從沒有一刻真正的坦誠相對過。

    「你到底想要什麼?告訴我……無論有多困難,我都會為你去取得。」尼布甲尼撒努力壓抑著自己勃發的熱情,用難得的溫柔語調誘哄地說道。

    他伸手捉起房廷漫至後脊的烏發送到鼻下嗅聞,儀式上用過的特殊熏香尚未褪去,明明是熟悉得不得了的味道,經由這具教他迷戀的軀體傳遞,竟是出乎意料地動人心魄。

    過去,從沒有人給他這種感覺,也從沒有人能教他如此掛心……

    如今,總算出現了這樣一個人,他卻無所適從起來。

    「我要的東西……陛下給不了我。」

    沉默了一會,房廷抬起頭悠悠地說,聽得尼布甲尼撒眉頭緊鎖,正要說些什麼,房廷又接道:「所以請您放過我吧,無論是迦南還是敘利亞,我都願意去……」

    「你說什麼?」

    寧願去荒蕪戰亂的遠方,也不願留在自己身邊嗎?

    米底之行結束以來,尼布甲尼撒就曾發誓,日後絕不會再教房廷離開自己半步,可誰知今次房廷本人竟提出要離開自己的願望!這種要求……他怎麼可能答應!

    「我不准!」火冒三丈地打斷房廷的話,尼布甲尼撒未及細想,便欺身第二次將其按倒在榻上。

    「你休想離開我——離開巴比倫!」

    尼布甲尼撒激動不已地咆哮,一邊使勁勒著房廷的雙肩。

    亞麻的布帛很快便被大力地撕開,露出白皙平坦的胸前,那裡被撫得生疼,可這一回任是由房廷如何抗拒、哀求,尼布甲尼撒都不會停止的了……

    單方面的索取,一場沒有愉悅的歡愛。

    燈燭燃盡,尼布甲尼撒折磨他到天亮。

    起身的時刻,一床的金玫瑰映著霞光熠熠閃亮,房廷睜著眼睛,異常清醒地迎來了黎明,他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直到尼布甲尼撒從他體內緩緩退出,方才小聲地呻吟了一記。

    此時尼布甲尼撒的怒氣已經淡去,不過看到房廷失神落魄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的粗暴行徑感到有些後悔,想要說些彌補的話來,卻偏偏不知該如何開口。

    躊躇了一會兒,尼布甲尼撒伸出手欲去撥弄自己最鍾愛的耳朵,動作間,耳上的金輪晃動著,上面的紋飾纖毫畢現,看得他一陣失神。

    就在這時,房廷側開了頭躲避他的愛撫,耳輪晃得更厲害了。搖曳的金色光輝在一瞬間迷離了男人的眼睛,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房廷隱遁了身跡,在漸漸地消失……心裡一慌,急忙抓住他,卻發現剛才看到的只是幻覺。

    「房廷……」喚了一下他的名字,沒有得到響應,尼布甲尼撒無趣地閉上了嘴,卻在心裡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離開……

    ***

    四月,巴比倫的清晨伴著微寒。

    春祭的第二天。

    經過了首日的喧囂,今朝熱鬧不減。從高高的山岳台向著城中俯瞰,便能看到椰棗樹掩映下的忙碌身影,為了准備第二個狂歡之夜,淑吉圖們也早早地去到神殿祈福,繼續前一日的儀式。

    冬宮。

    狂王離開之後,女侍們進入寢室,發覺躺在婚床上的並非新娘,不禁面面相覷。

    雖然早該習慣了她們這種神情,房廷還是十分難堪,等待女侍們識趣地自動退下。可未及宮門,就聽到鄙夷的嗤笑,當下臉上騷熱異常。

    草草地洗漱,套上之前被撕開半邊的圍巾衣,原本是想趁著早晨的巡視松懈溜回朝聖者之家,但還沒有踏出宮門,房廷便撞見了此時最不想面對的人——

    米底公主安美依迪絲!

    披散的頭發,紅腫不堪的雙眼……看得出她一夜未眠。昨日綴有金玫瑰的華麗連身裙掛在女孩身上,卻滿是皺褶,她狼狽的模樣,全然不似一國王妃應有的儀容。

    她是那麼愛慕狂王,卻因為自己的緣故在新婚之夜蒙受奇恥大辱,房廷歉疚不已。

    「公主殿下……」他心虛地輕聲呼喚,試圖挽回什麼,可才張口便遭一記凌厲的瞪視。

    「騙子。」

    依迪絲恨恨地說道,控訴一般的聲音扎在房廷的心尖,聽得他渾身一震。

    「為什麼會是你……為什麼你不能消失?如果沒有你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對我!」

    一句話說到最後,眼淚伴著不甘,撲簌簌地滾落。

    雖然早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房廷還是心疼不已。此時,他還想象過去那樣,撫著女孩的頭對她說些安慰的話,可才剛伸出手來便被無情打落。

    「別碰我!這種時候還要假惺惺麼?我才不稀罕你的同情!」依迪絲用幾乎算是歇斯底裡的音調怒喝道,語罷,她扭身就跑。

    眼看著飄動的烏發、舞動的長裙漸漸淡出視線,悵然若失的情緒迅速漫過了房廷的胸膛。

    良久良久,他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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