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五章在大路上-3
    每個游擊隊隊員的子彈數目是有限的。必須珍惜子彈。下了絕對的命令,只能在近距離,在看得見的目標同步槍數目相等的情況下才能開槍。

    醫生沒有槍,躺在草地裡觀察戰鬥進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犧牲的孩子們一邊。他全心祝願他們成功。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養上、氣質上和觀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他腦子裡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朝他們向草地那邊跑去,向他們投降,以此獲得解脫。但這一步太冒險了,伴隨著極大的危險。

    當他跑到草地中間,舉起雙手的時候,兩邊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後背,自己人為了懲罰他的徹底背叛,白軍則由於弄不清他的真正動機。他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並早已確認這種解脫的辦法是不可取的。醫生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繼續趴在地上,臉朝著草地,沒有武器,注視著草地中進行的戰鬥。

    然而在周圍進行殊死戰鬥的時候,一個人無所事事,冷眼旁觀是不可思議的,是活人所辦不到的。而且問題並不在於個人自衛,而在於必須遵從現實的秩序,服從發生在他眼前和周圍的事件的法則。置身度外是違背規則的。必須做別人所做的事。戰鬥正在進行。他和同伴們遭到射擊。必須還擊。

    當他身旁的電報員在散兵線內抽搐起來,後來伸直身子不動了的時候,醫生解下他的子彈袋,拿過他的步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槍接一槍地射擊起來。

    但憐憫心木允許他瞄準他所欣賞並同情的年輕人。胡亂朝天射擊又太愚蠢,違背他的意願。於是他選擇在他和他的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進攻者的時刻,對準枯樹開槍。這便是他的射擊方法。

    醫生瞄準目標,越瞄越準,不知不覺地勾動扳機,但並未勾到底,彷彿沒有射擊的打算,直到扳機勾下,子彈像走火一樣射出為止。醫生像通常一樣,射擊得很準確,把枯樹底下的枯枝打得紛紛落在它的周圍。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醫生多麼小心,多麼不想射中人,但進攻的敵人,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在關鍵的一剎那衝進他和枯樹之間,在開槍的時刻穿過他的瞄準線。他打傷了兩個,第三個倒霉鬼倒在離枯樹不遠的地方,大概也沒命了。

    白軍司令終於確信進攻是無益的,便下令撤退。

    游擊隊人數不多。他們的主力一部分在行進,另一部分撤往∼側,同更為強大的敵軍作戰。支隊為了不暴露人數不足,沒去追趕退卻的敵人。

    醫士安格利亞爾把兩個抬擔架的衛生兵帶到樹林邊。醫生命令他們救護傷員,自己走到躺著不動的電話員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許電話員還有口氣,還能把他救活。可電話員已經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為了證實他是否確實死了,便解開他胸前襯衣趴上去聽。心臟已經不跳了。

    死者脖子上掛著一個護身香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它解了下來。香囊的破布裡包著一張折疊得快要磨爛了的紙片。醫生打開一半已經磨爛的紙片,碎紙屑從他手指間散落下來。

    紙上寫的是第九十一詩篇的摘錄,但同原詩篇略有出入,這是人民在祈禱時自己加進去的。人民傳誦時以訛傳訛,所以出入越來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時改寫成了俄文。

    詩篇中說:「得到全能者的蔭庇。」在俄文中這一句改成咒語的標題:「蔭庇」。詩篇:「你不必再懼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晝的危險」。改為鼓勵的話:「你不必再懼怕戰爭的危險。」「因為他信奉我的名」,詩篇這樣說。可俄文改為:「知我名已晚。」「在患難的時刻,我必與他同在。我將拯救他……」在俄文中變成了「很快把他帶入冬天」。

    詩篇被認為具有不受子彈傷害的神效。上次帝國主義戰爭時期,士兵便把它當作護身符帶在身上。過去了幾十年,或在更晚的時候,被捕的人把它縫在衣服裡,每當夜間提審犯人的時候,他們便在心裡背誦這些詩篇。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電話員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衛軍屍體跟前。少年俊秀的臉上現出純潔無假和寬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幹嗎要殺死他呢?」醫生想道。

    他解開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開。衣服上工整地繡著死者的姓名:謝廖扎·蘭采維奇。大概是疼愛他的母親用手精心繡上的。

    從謝廖札襯衣領口垂下掛在項鏈上的十字架、雞心和一個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煙盒,損壞的盒蓋彷彿用釘子釘上去的。小匣子半開著。從裡面掉下一張疊著的紙片來。醫生打開紙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也是詩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過是按照古斯拉夫體印刷的。

    這時謝廖扎抽搐了一下,呻吟起來。他沒死。後來發覺,他內臟受到輕微的震傷。子彈打在母親的辟邪物壁上已經無力了,這挽救了他。但怎樣處理這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軍呢?

    這時作戰雙方都凶殘到頂點。俘虜不活著押送到目的地,受傷的敵人就地扎死。

    當時游擊隊的人員流動很大,一會兒新隊員加入了,一會兒老隊員離開並投到敵人∼邊,如果能嚴格保密的話,可以把蘭采維奇說成不久前參加游擊隊的新隊員。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打死的電話員身上脫下上衣,在安格利亞爾的幫助下(醫生把秘密告訴了他),給尚未恢復知覺的少年穿上。

    他和醫士護理這個男孩子。等到蘭來維奇完全康復後,他們放了他,儘管他不向自己的救護者們隱瞞,他還要回到高爾察克部隊去,繼續同紅軍作戰。

    秋天,游擊隊在高山坡上∼片小樹林裡紮營,這塊地方叫作狐灣,一條湍急的小河從三面環繞著它,並把河岸衝出一條條小溝。

    游擊隊到這裡之前,卡比爾的部隊曾在這裡過冬。他們自己動手,並利用當地居民的勞動力,在樹林裡修築了工事,但春天他們便撤離了樹林。游擊隊隊員們現在便分散住在他們沒燒燬的掩護體、戰壕和通道裡。

    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同醫生合住一個窯洞。他夜裡同醫生談話,醫生已經兩夜無法睡覺了。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親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爺子,現在幹什麼呢。」

    「天哪,我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小丑腔調,」醫生心裡歎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樣!」

    「從我們過去的談話中我得出結論,您相當熟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我覺得您對他的看法相當不壞。是這樣吧,閣下?」

    「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明天我們要到高坡上並預備會。此外,對幾個釀私酒的衛生兵馬上就要開審。我同勞什還沒準備好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們還要就這件事碰頭。我已經兩夜沒睡覺了。以後再談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木行,」隊長又把話題拉回到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您對老頭兒有什麼看法?」

    「您的父親還相當年輕,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您平嗎管他叫老頭呢?現在我就回答您。我時常對您說,劃分不清社會階層的各種關係,看不出布爾什維克同其他的社會黨人之間有什麼特殊的區別。您父親屬於最近這幾年造成俄國騷亂的那類人。您父親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樣,是俄國發酵因素的代表。」

    「這是誇獎還是否定?」

    「我再次請您以後找個方便時候再同我辯論吧。此外,我還要提醒您注意,您又無節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從我儲備的藥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說這是毒藥,我得為您的健康負責。」

    「晚上您又沒來上課。您的社會活動機能萎縮,跟不識字的老娘們或頑固到底的保守庸人∼樣。然而您是醫生,讀過很多書,好像自己還在寫東西。請解釋一下,這兩件事怎樣聯繫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怎樣聯繫在一起。也許根本無法聯繫,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值得憐憫。」

    「謙虛勝於驕傲。與其惡毒嘲笑,不如熟悉一下我們講習班的大綱,承認自己傲慢得不是地方。」

    「隨您怎麼說好了,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哪來的傲慢呢!我對您的教育工作祟拜得五體投地。議事日程上每天都重複您對問題的概述。我都讀過。我熟悉您對士兵道德發展的想法,並且欽佩不已。您所說的人民軍隊士兵對待同志、弱者、無法自衛的人、女人以及整潔和榮譽的觀念的看法,同宗教改革團體的主張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種,這是人必須活得有意義的理想,我少年時代滿腦子都是這套東西。我怎能嘲笑它們呢?

    「但是,首先,共同完善的觀點,像十月革命後人們對它所理解的那樣,已經不能打動我了。其次,所有這一切離現實還很遠,可僅僅為了這些議論,人們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償不了手段。第三,這是主要的,我一聽見改造生活這類話,就無法控制自己,陷入絕望之中。

    「改造生活!人們可以這樣議論,也許還是頗有閱歷的人,可他們從未真正認識生活,感覺到它的精神,它的心靈。對他們來說,這種存在是未經他們改良的一團粗糙的材料,需要他們動手加工。可生活從來都不是材料,不是物質。它本身,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斷更新,永遠按著自我改進的規律發展,永遠自我改進,自我變化,它本身比咱們的愚蠢理論高超得多。」

    「然而我斗膽奉勸您一句,參加會議,同我們那些絕妙的、出色的人接觸,仍然能提高您的情緒。您就不會那樣憂鬱了。我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我們挨打,您看不見一絲希望,所以感到壓抑。可是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要陷入恐慌。我知道的事,並且同我個人有關的事,要可怕得多(它們暫時不能公開),可我仍沒驚慌失措。我們的失敗是暫時的。高爾察克的滅亡是注定的。記住我的話。您會看到的。我們必勝。打起精神來吧。」

    「這可真太妙了!」醫生想。「如此幼稚!如此短見!我整天對他說我們的觀點相反,他把我抓來,又把我扣押在身邊,可他卻覺得他的失敗必然會使我灰心喪氣,而他的打算和期望一定能使我振奮起來。竟如此盲目!在他看來,革命的利益和太陽系的存在是一回事兒。」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哆喀了一下。他什麼也沒回答,只聳了聳肩膀,並毫不掩飾利韋裡的天真超過了他忍耐的限度,他勉強克制住自己。這並沒逃過利韋裡的眼睛。

    「朱庇特,你生氣,因為你錯了。」他說。

    「您總該明白,這些話不必對我說。『朱庇特』,『不要陷入恐慌』,『你說一,我就得說二』,『摩爾人效勞已畢,該讓他走了』——這些陳詞濫調用不著對我說。我說一,可不說二,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辦不到。我假定你們是明燈,是俄國的解放者,沒有你們它便要陷入貧困和愚昧的深淵,可我對你們還是不感興趣,我瞧不起你們,不喜歡你們,讓你們統統見鬼去吧。

    「你們思想的主宰者愛說成語,但主要的一條卻忘記了:強扭的瓜不甜。他們特別習慣解放並施思於那些並不曾請求他們解放和施恩的人。您也許認為,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莫過於你們的營房以及跟您呆在一起了。我大概還應祝福您,為了我被囚禁向您道謝,因為您把我從我的家庭、我的兒子、我的住宅、我的事業以及我所珍愛並賴以為生的一切當中解放出來了。

    「傳說一支來歷不明的外國軍隊襲擊了瓦雷金諾。聽說他們被擊潰,但村子遭到了洗劫。卡緬諾德沃爾斯基並未否認這個消息。據說我家裡的人和您家裡的人逃脫了。一群神奇的斜眼睛的人,身穿短棉襖,頭戴羊皮高帽,在嚴寒中從冰上穿過雷尼瓦河,沒說一句難聽的話,對村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統統開槍打死,然後又不知去向,就像他們出現時那樣神秘。您難道沒聽說過?這是真的嗎?」

    「胡說八道。捏造。搬弄是非的人所造的謠,未經證實的流言。

    「如果您真像對士兵進行道德教育時那樣善良,那樣寬宏大量,那您就把我放了吧。我去尋找親人,連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放我,就請住口,不要再打擾我,因為我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還會幹出蠢事來。最後,活見鬼,我總還有睡覺的權利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往床上一撲,臉趴在枕頭L。他竭力不聽利韋裡的辯解,對方還在勸他放心,到不了春天,白軍一定會被擊退。內戰將結束,自由會到來,到處都是幸福與和平。那時誰也不敢扣留醫生。但需要耐心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已經忍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再用不著等多久了。現在醫生又能上哪兒去呢。為了他自身的安全,現在不能放他一個人到任何地方去!

    「又是他那一套,魔鬼!說起來就沒完!多少年反覆磅叨這一套也不害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氣得歎氣。「他聽自己的話聽得入迷了,這個好說漂亮話的人,倒霉的可卡因鬼。夜晚對他不是夜晚,跟他這個該死的東西在一塊沒法睡覺,沒法活。嗅,我恨死他了!上帝作證,我總有一天宰了他。

    「嗅,東尼娜,我可憐的小姑娘!你還活著嗎?你在哪兒?天哪,她早該分娩了!你分娩順利嗎?咱們又多了個男孩還是女孩?我的所有親人們,你們怎麼樣了?東尼啞,我永恆的責備和我的過錯!拉拉,我不敢呼喚你的名字,怕把靈魂從胸口中吐出來。天哪,天哪!可這位還在演說,安靜不下來,可惡的、感覺麻木的畜生!嗅,我總有一天會忍受不住把他宰了的。」

    晴和的初秋過去了。天氣晴朗的金色秋天來臨了。狐灣西端一座木塔矗立在白軍修築的地堡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約好在這裡同他的助手勞什醫生會面,商量幾件公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按時來到這裡。他無事可做,便在坍塌的戰壕邊上走來走去,爬上木塔,走進守衛室,從機槍巢的空槍眼裡眺望河對岸的一片伸向遠方的樹林。

    秋天已經在樹林中針葉樹木和闊葉樹木之間劃了一條明顯的界線。針葉樹木橡∼堵黑牆豎立在樹林深處,闊葉樹木則在針葉樹木之間閃爍出一個個葡萄色的光點,彷彿在砍伐過的樹林中用樹幹修建的一座帶內城和金頂樓閣的古代城市。

    壕溝裡、醫生的腳下和被晨寒凍硬的林間道路的車轍裡積滿了枯乾的柳葉,柳葉彷彿剪過似的蜷成一個個小圓卷。秋天散發出這些褐色樹葉的苦澀氣息,還夾雜著許多其他的氣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貪婪地把霜打過的蘋果、苦澀的干技、發甜的潮濕和九月藍色的晨霧混合而成的芳香吸進肺裡。晨霧令人聯想起被水澆過的黃火和剛剛撲滅的火災的蒸氣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發現勞什走到他背後。

    「您好,同事。」他用德語說。他們商量起公事來。

    「咱們要商量三件事。第一,如何處理釀造私酒的人;第二,改組野戰醫院和藥房;第三,根據我的要求,研究如何在野外環境下對精神病進行門診治療。親愛的勞什,也許您認為沒有這種必要,可據我的觀察,我們正在發瘋,而現代種類的瘋狂具有傳染的性能。」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等會兒再來談它。現在先說別的。軍營裡出現不安跡象。釀造私酒者的命運引起大家同情。不少人還擔心從白軍佔領的村子裡逃出來的家屬的命運。一部分游擊隊員拒絕開拔,因為運載他們妻子、兒女和父母的大車隊快到了。」「是啊,應該等待他們。」

    「可這一切都發生在選舉統一指揮司令官的前夕,他將統一指揮原來不隸屬於咱們的支隊。我想利韋裡同志是唯一的候選人。一夥青年人推舉另一個人,伏多維欽科。有一派同我們不合,但同私釀燒酒的人勾結在一起,他們支持他。他們都是富農和店員子弟,還有高爾察克的逃兵。他們鬧得特別厲害。」

    「依您看,對那些賣私酸白酒的衛生兵如何處置?」

    「我看先判槍決,然後赦免,改為緩刑。」

    「可扯遠啦,還是商量正經事兒吧。如何改組野戰醫院。這是我想跟您商量的頭一件事兒。」

    「好吧。不過我想告訴您,您的有關精神病預防的建議毫不令人驚訝。我自己也有這種看法。現在出現並流行的精神病是最典型的精神病,具有特定的時代特點,是時代的歷史特徵所直接引起的。咱們這兒有個士兵,帕姆菲爾·帕雷赫,在沙皇軍隊裡當過兵,覺悟很高,具有天生的階級本能。他正是這樣發了瘋,因為擔心親人發了瘋:如果他被打死了,他們落到白軍手裡,將替他承擔一切責任。非常複雜的心理狀態。他的家屬在逃難大車隊中,正在追趕我們。我的蹩腳俄語使我沒法詳細詢問他。您向安格利亞爾或卡緬諾德沃爾斯基打聽吧。應該給他檢查一次。」

    「我非常瞭解帕雷赫。我怎麼會木知道他呢。有一個時期,我們在軍人蘇維埃裡經常接觸。一個黑臉膛的、前額很低的殘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麼好品德。他總贊成極端措施,最嚴厲的措施,處決。我對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檢查。」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同整個上星期一樣,天氣乾燥,沒有風。軍營裡傳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雜聲,彷彿遠處大海的波濤。還輪流傳來在樹林裡行走的腳步聲、說話聲、斧子砍木頭聲、鐵砧叮噹聲、馬嘶聲、狗叫聲和公雞啼聲。一群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人在樹林裡笑著往前走。有的人認識醫生,向他鞠躬,不認識他的人不打招呼便從他身邊走過。

    儘管游擊隊隊員在追趕他們的家屬趕上他們之前不同意撤離狐灣,但家屬已經離營地不遠了,所以樹林裡仍在做著開拔的準備,準備把宿營地再向東轉移。該修理的修理了,該洗乾淨的洗乾淨了,木箱釘好了,大車檢查過,看看它們有沒有毛病。

    樹林當中有一大塊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遺址,當地人都管這塊地叫高地。通常都在這裡開會。今天要在這兒召開全體會議,宣佈重要消息。

    樹林裡還有很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它們還鮮嫩發綠。下午西沉的太陽的陽光從背後把樹林穿透。樹葉透過陽光,背面映出綠光,像透明的綠玻璃瓶。

    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大捆檔案的旁邊,燒燬測覽過的沒用的廢紙,這是卡比爾軍官團留下的文件,還有∼堆游擊隊自己的報告。紙攤開得讓火苗對著太陽。陽光穿過透明的火焰如同透過綠樹林一樣。火焰看不見,只從雲母般顫動的熱氣流上可以斷定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燒得熾熱。

    樹林裡掛滿五顏六色的熟漿果:碎米養的漂亮的懸垂果、紅磚色的發蔫的接骨木和顏色閃變著的紫白色的繡球花串。帶斑點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樹林顏色一樣,鼓動著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種時刻,他覺得自己彷彿也被光柱穿透了。彷彿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湧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為一雙羽翼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每個人一生當中不斷塑造的童年時代的原型,後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他的個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迫使大自然、樹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閉上眼睛,半耳語或暗自在心裡向他整個生活呼喚,向大地呼喚,向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喚,向被太陽照亮的空間呼喚。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舊進行,俄國發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擊隊的俘虜。他不知不覺走到卡緬諾德沃爾斯基點著的火堆跟前。

    「銷毀文件?到現在還沒燒完?」

    「早著呢!這些東西還夠燒半天的。」

    醫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從紙堆中扒出一堆文件。這是白軍司令部的往來電報。他心中閃過一種模糊的預感。說不定他在這難文件中能碰到蘭采維奇的名字,但預感欺騙了他。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碼匯總。簡略得沒人看得懂。他用腳扒開另外一堆。裡面散開的是游擊隊會議的舊記錄。頂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火速。釋放事宜。重新選舉監察委員會。鑒於鄉村女教師伊格納托德沃爾察的控訴無憑據,軍隊蘇維埃認為……」

    這時,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醫生,說道:

    「這是你們醫務部門撤離時的安排。載運游擊隊家屬的大車離這兒已經不遠了。軍營裡的分歧今天便能解決。一兩天內咱們就要開拔。」

    醫生看了紙片一眼,哎呀了一聲:

    「這比您上次給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傷員!能走的和纏繃帶的叫他們自己走。可他們人數很少。我用什麼拉傷病員?還有藥物、病床和其他設備怎麼辦?」

    「想辦法壓縮一下。人得適應環境呀。現在說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有個久經鍛煉的同志,他經過考驗,忠於事業,是位優秀的戰士。他有點不對勁。」

    「帕雷赫吧。勞什跟我說過了。」

    「那好。您上他那兒去一趟,替他檢查檢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陽。他說他看見了小鬼。大概是錯覺。夜裡失眠,頭疼。」

    「好吧。我馬上去看看。現在我有空兒。什麼時候開會?」

    「我想快開了。可這跟您有什麼關係?您瞧,我也沒去。咱們吉不去沒關係。」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兒去了。儘管我快邁不開步了,困得要命。利韋裡·阿韋爾基耶維奇喜歡夜裡高談闊論,說得我厭煩。上帕姆菲爾那兒怎麼走?他住在哪兒?」

    「石頭坑後面的那片小禪樹林您認識吧?」

    「我找得著。」

    「林子空地上有幾個指揮官的帳篷。我們撥給了帕姆菲爾一個,等待他家屬來。他老婆孩子的大車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軍官帳篷裡了。享受營長待遇。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爾住處的路上,醫生覺得再也走不動了。他睏倦極了。他無法克制睡意,這是一連幾夜沒睡夠覺的結果。他可以回地窯睡一會兒,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敢去。利韋裡隨時都可能回去,妨礙他睡覺。

    他倒在一塊鋪滿金色樹葉的小草地上,樹葉都是從周圍的樹枝上飄落下來的。樹葉像一個個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陽光也這樣落在這塊金色地毯上。這種重疊交叉的絢爛多彩照得醫生眼睛裡冒金星。但它像讀小字印刷品或聽一個人單調的喃喃自語那樣催人入睡。

    醫生躺在沙沙作響的絲一般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墊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把樹根變成枕頭。他馬上打起瞌睡來。催他入睡的絢爛的光點。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個個方格。他融化在陽光和樹葉的萬花筒中,同周圍的環境合成一體,像隱身人那樣消逝在大自然裡。

    對睡眠的過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過來。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範圍內發生作用,超越限度便會發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識毫無意義地、狂熱地活躍著。思想的片斷像旋風似的飛馳,像一隻破汽車輪子擦著地面旋轉。這種心靈的慌亂折磨著醫生,使他氣憤。「利韋裡這個畜生,」他氣憤地想。「現在世界上已經有千百種理由讓他發瘋了,可他還嫌不夠。他把你俘虜過來,然後用友誼,用廢話,毫無必要地把一個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經病患者。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隻帶花點的褐色蝴蝶像一塊彩色布片,翅膀一張一合地從太陽那邊飛過去。醫生睡眼惺忪地注視著它。它落在跟它顏色最相似、帶花點的褐色鱗狀的杉樹皮上,並與杉樹皮融為一體,分辨不出來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陽光和陰影籠罩下,外人無法發現他∼樣。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緒中。這些思緒曾在他多年從事醫務工作的過程中間接地觸及過他。想到作為逐漸善於適應環境的結果的意志和適應性,想到擬態,想到保護色。想到最適應生存的人活下來,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徑就是意識形成和誕生的途徑。何謂主體?何謂客體?如何給它們的一致性下定義?在醫生的沉思中,達爾文同謝林相遇了,而飛過的蝴蝶就像現代派的油畫和印象派的藝術。他想到創造、生物、創作和偽裝。

    他又睡著了,但頃刻又醒了。附近有人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的說話聲把他驚醒。傳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耳朵裡的幾句話足以使他明白有幾個人正在圖謀不軌。密謀的人顯然沒發現他,沒料到他就在旁邊。如果他現在動一下,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送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屏息不動,偷聽他們談話。

    有的聲音他能聽出是誰來。他們是游擊隊裡的敗類,混入游擊隊的頑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裡亞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內以及追隨他們的捷連季·加盧津,所有害人精和胡作非為的首領都在這裡。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也同他們在一起。他是個更為陰險的人,參與釀私酒的勾當,但暫時還未受到懲處,因為他供出了為首的人。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吃驚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銀連」裡的游擊隊員西沃布留伊,他是游擊隊隊長的貼身衛兵。繼承拉辛和布加喬夫的傳統,利韋裡極端信任他的貼身侍衛,因此這位親信被稱為首領的耳目。原來他也是陰謀的參與者。

    陰謀分子們正同敵人前哨偵察隊派來的人商談。敵方特使的話一句也聽不清,他們同叛徒們商量時聲音非常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只在陰謀者們耳語中斷的時候猜到,現在說話的是敵方代表。說得最多的是酒鬼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他聲音沙啞,一邊說一邊罵街。看來他是主謀。

    「你們大家都聽著。最要緊的是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誰要是吱聲,告密,瞧見這把刀子沒有?我把他腸子捐出來。明白啦?咱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咱們得將功贖罪,得大大地露一手。他fi〕要求捉活的,用繩子把他捆起來。聽說他們的大頭兒古列沃正靠近樹林(有人提醒他,大頭兒的姓名他說得不對,應當是加利烏林,但他沒聽清,改成加列耶夫將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就是他們的代表。該幹什麼他們會告訴你們的。他們說一定要捆起來,捉活的。你們自己問問夥伴們。大伙說說吧。夥計們,告訴他們該怎麼辦吧。」

    派來的幾個陌生人開始說話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個字也聽不清。不過,從雙方長時間的沉默中可以想像出談話的內容。戈拉茲德赫又說話了:

    「聽見了吧,弟兄們?現在你們看清咱們落到什麼寶貝手裡了,什麼惡棍手裡了。為這種人去賣命?難道他算人嗎?這是中了邪的傻瓜,就像不懂事的毛孩子或者隱修士。我叫你笑,捷廖什卡!你咧什麼嘴,色鬼?沒你說話的份兒。不錯,他小時候就是隱修士。你要聽他的,他準會把你變成和尚,變成老公。他說的都是什麼話?要去掉身上的毛病,不許罵人,同酗酒做鬥爭,對女人要注意。能這樣活下去嗎?我最後決定了。今天晚上在河流渡口的石堆旁邊,我把他騙到野地裡,咱們大家一塊補上去。對付他有什麼難的。不費吹灰之力。麻煩的是他們要活的。要把他捆起來。要是捆不住他,我就用兩隻手結果了他。他們會派人接應咱們的。」

    說話的人繼續發揮密謀計劃,但同其他人一起漸漸離去,醫生也不再聽他們說話。

    「他們這是想活捉利韋裡,這群惡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驚恐而厭惡地想道,忘記他曾多少次詛咒過自己的折磨者,巴不得他死。「這伙壞蛋想把他出賣給白軍或殺死他。怎樣才能防止這件事發生?應當彷彿無意地走到火堆跟前,不提任何人的名字,讓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知道這件事。怎麼也得警告利韋裡有危險。」

    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已經不在原處了。火堆快要燒完。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的助手看著火堆,以免火勢蔓延。

    但陰謀並未得逞。它被粉碎了。原來利韋裡等人已經知道他們策劃的陰謀。當天陰謀徹底被揭穿,參與陰謀的人統統被抓起來。西沃布留伊扮演了雙重角色:密探和拉人下水者。醫生對他更為反感。

    已經清楚,游擊隊隊員的家屬離狐灣還剩下兩晝夜的路程。游擊隊隊員們準備同家屬相聚,接著馬上開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去找帕姆菲爾·帕雷赫。

    醫生看見他手裡拿著斧子站在帳篷門口。帳篷前堆了他砍下來的一大堆小燁樹。帕姆菲爾還沒把樹幹上的細枝砍掉。有的還倒在原處,折斷的枝權插進濕土裡。有的已經被他拖到旁邊,像起來。樹幹壓著顫悠悠的有彈性的枝葉,沒碰著地,互相也不挨著。它們彷彿用雙手抵擋砍他們的帕姆菲爾,整堆綠枝擋住了他進帳篷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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