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五章在大路上-2
    報告人帶著中央委員會的軍事指示走遍了西伯利亞,他的思想已經跑遍他將要去的廣闊地區。他對大多數出席會議的人都漠不關心。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參加革命的熱愛人民的人,他鍾愛地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統帥。他不僅原諒這個男孩子粗魯的態度,在老頭看來這是具有鄉土氣息的真正革命性的表現,還很欣賞他那些放肆的舉止,就像一個癡戀女子喜歡她的征服者的無恥和放肆一樣。

    游擊隊領袖是米庫利欽的兒子利韋裡,中央來的報告人便是勞動大軍裡的合作主義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他先前追隨過社會黨人革命分子,近來他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承認自己立場的錯誤性,並在幾次慷慨激昂的聲明中表示懺悔,於是他不僅被吸收加入共產黨,還在他入黨後不久便被委以這樣的重任。

    把這項工作委託給他,一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人,是出於對他的革命資歷和監獄生涯的尊敬,並且還估計到他作為過去的一名合作主義者,熟悉西伯利亞起義地區農民群眾的情緒。在這個問題上,熟悉農民情緒比軍事知識更為重要。

    政治信仰的改變使科斯托耶德有了極大的變化。它改變了他的外表、動作和作風。誰也不記得他先前的禿頂和滿臉鬍鬚了。也許這都是偽裝?黨嚴禁他暴露身份。他的化名是貝倫傑和利多奇卡同志。

    伏多維欽科提前聲明贊同讀過的命令條款,這種作法引起一陣騷亂,等騷亂平靜下來後,科斯托耶德繼續說下去:

    「為了盡可能地利用不斷高漲的農民群眾運動,必須盡快地確立省委會管轄地區內所有游擊支隊的聯繫。」

    後來,科斯托耶德談到設立接頭點、暗號、密碼和聯絡方法等問題。接著他又談起細節。

    「把白軍機構和組織存放武器、裝備和糧食倉庫的地點以及他們存放大量金錢的地點和他們的儲存體系通知游擊隊。

    「必須詳細地分析游擊隊內部的組織問題,詳細分析它們的指揮官、軍事和作戰紀律、秘密活動、游擊隊同外部世界的聯繫、對待當地居民的態度、戰地革命軍事法庭、在敵占區的破壞策略,如破壞橋樑、鐵路、輪船、駁船、車站、修配廠及其技術設施、充話局、礦山、糧食等策略問題。」

    利韋裡已經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他覺得科斯托耶德所說的一切都不切合實際,都是外行人的胡說八道。他說:

    「十分美妙的演講。我牢記心間。看來要想不失去紅軍的支持,必須接受這一切而不得反對吧。」

    「當然如此。」

    「我的美妙非凡的利多奇卡,你劈頭蓋臉地訓斥我們的時候,我的隊伍,三個團還包括炮兵和騎兵,早已出征狠狠打擊敵人去了,叫我怎麼對待你那些像學生小抄兒上的話呢?」

    「說得多麼妙!多麼有力量!」科斯托耶德想道。

    季韋爾辛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不喜歡利韋裡那種傲慢口氣,說道:

    「對不起,報告人同志。我有疑問。也許有一條指示我沒記對。我念一下。我想證實一下是否記錯了:『最好把革命時期在前線並加入士兵組織的老戰士吸收進委員會。在委員會中最好有一兩名下級軍官和軍事技術專家。』科斯托耶德同志,我記得對不對?」

    「對。一字不差。記得對。」

    「那麼請允許我提出下列看法:有關軍事專家這一條款讓我感到不安。我們工人們,一九O五年革命的參加者,信不過丘八長官。他們當中總有反革命分子。」

    周圍的人喊了起來:

    「行啦!表決,表決!該散會了。時間不早了。」

    「我贊成大多數人的意見。」伏多維欽科插話了,嗓子大得像打雷。「要想表達得有詩意一點應當這樣表達:民事指示應當來自下層,在民主的基礎上生長,就像往地裡壓枝一樣,而不像打樁子似的從上面打下去。雅各賓黨專政的錯誤就在這裡,因此國民會議才在熱月政變中被推翻。」

    「這再清楚不過了。」同他一起流浪的朋友斯維利德支持道,「這連吃奶的小孩都懂。應當早點想到,現在晚了。我們現在要幹的是作戰,勇敢地向前衝,木喘氣地往前衝。指手畫腳地說一通,再往後退,那算怎麼回事兒?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吃。自己跳進水裡就別喊救命——淹死完蛋。」

    「表決!表決!」四面八方都要求表決。大家又發了一會兒言,越說越離題,各有各的主張,黎明時宣佈散會。大家散開,一個個警惕地走了。

    在路上有一處風景如畫的地方。陡坡上有兩個幾乎挨著的村子——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被湍急的帕仁卡小河隔開。庫捷內從上面沿著陡坡境蜒而下,小葉爾莫萊在它下面呈現出五彩繽紛的顏色。庫捷內鎮裡正歡送徵募來的新兵,施特列澤上校領導的驗收委員會正在小葉爾莫萊村裡驗收新兵,替小葉爾莫萊村和幾個鄰近的鄉應徵入伍的青年檢查身體,這項工作由於過復活節停頓了一段時間。為了保證徵兵工作順利進行,村裡駐紮著騎兵民警和哥薩克兵。

    這是復活節來得特別晚而早春又來得特別早的節後的第三天,溫和而寧靜。庫捷內鎮的街上,一張張款待新兵的桌子擺在露天裡,從大路的那頭開始,免得妨礙車輛通行。桌子不完全在一條直線上,像一條彎曲的腸子,彎彎曲曲拉開。桌上鋪著垂到地面的白桌布。

    大家合夥款待新兵。款待的主要食品是復活節剩下的東西,兩隻熏火腿,幾個圓柱形大麵包,兩三個奶渣甜糕。沿桌擺滿裝鹹蘑菇、黃瓜和酸白菜的磁盆,還有盛切成片的麵包的碟子,這些麵包都是農民自己烤的;一碟碟堆得像小山似的復活節彩蛋。彩蛋上主要塗的是淡紅色和淺藍色。

    外面淡紅、淺藍而裡面談白的空雞蛋殼亂丟在桌子周圍的草地上。從小伙子們上衣裡露出的襯衫也是淡紅色和淺藍色的。淡紅和淺藍也是姑娘們連衣裙的顏色。淺藍色是天空,淡紅色是雲彩。雲彩在天空中慢慢地、整齊地飄動,彷彿天空同它一起飄動。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加盧津穿著粉紅色襯衫,腰裡繫了一條寬絲腰帶,用皮靴的鞋跟咯咯咯地敲著路面,兩隻腳一會兒往左伸,一會兒往右伸,從潘夫努金家高台階上跑下來,跑到桌子跟前,潘夫努金的房子在桌子上面的山坡上,他馬上講起話來:

    「我用這杯老百姓自己釀的酒代替香檳酒為你們乾杯,兄弟們。祝你們長壽!新兵先生們!我祝你們萬事如意。請注意!你們即將踏上遙遠的征途,挺起胸膛保衛祖國,打退讓俄國人民自相殘殺、血染大地的暴虐者們。人民希望不流血地譴責革命的成果,可布爾什維克黨作為外國資本的奴僕,把人民朝夕思慕的理想——立憲會議用刺刀的暴力驅散,無辜的人民血流成河。即將上戰場的年輕人!俄國武裝的榮譽受到拍污,把它洗刷乾淨,因為我們欠下我們誠實盟友的債,我們蒙受恥辱,我們注意到,緊跟著紅軍,德國和奧地利也無恥地抬起頭。兄弟們,上帝與我們同在。」加盧律還想說下去,但烏拉的喊聲和要求符拉斯·帕霍莫維奇不要再說下去的喊聲壓住了他說話的聲音。他把酒杯端到唇邊,一口口慢慢喝著沒過濾的白酒。這種飲料並不能讓他滿足。他喝慣了美味的葡萄酒。但他意識到他在為社會犧牲,便感到心滿意足。

    「你老子是頭雄鷹。這傢伙真會罵人。那個米留可夫算什麼東西。」人們喝醉了,在一片吵鬧聲中,格什卡·裡亞貝赫對坐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捷連秀·加盧津,誇他的父親。「真的,真是頭雄鷹。大概不會平白無故賣勁。他想用舌頭免除你服兵役。」

    「得了吧,格什卡!你真沒良心。居然想得出『免除兵役』。咱們會同一天收到通知書,什麼免服兵役!咱們要去同一個部隊。他們把我從中學裡趕了出去,這群混蛋。我媽傷心得要命。幸好沒當志願兵。說讓我當士兵。爸爸自然會說話,那不用說,能手。他這種本領是從哪兒來的?天生的。沒受過任何系統教育。」

    「聽說過桑卡·潘夫努金得病了嗎?」

    「聽說過。傳染得真那麼厲害?」

    「一輩子也治不好。疾病一爛到脊髓就完蛋了。自作自受。警告過他別去。主要是同什麼人鬼混。」

    「他現在怎麼辦?

    「悲劇。想自殺。今天,葉爾莫萊村的徵兵委員會檢查他,也許要他。我參加游擊隊,他說。我要對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報仇。」

    「你聽我說,格什卡。你說傳染上了,可如果不上她們那兒去,還會得別的病。」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看來你正研究這個問題。這不是病,而是木可告人的隱疾。」

    「格什卡,你說這種話真該給你一個嘴巴。你膽敢欺侮你的夥伴,你這個說謊的瘌痢頭!」

    「我說著玩呢,你別激動。你猜我想告訴你什麼。我在帕仁斯克開的齋。一個過路的人在帕仁斯克發表了一篇『個性解放』的演說。我,媽的,要參加無政府主義。他說,力量在我們自身。他說性和性格是動物電磁的激發。啊?妙吧!可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周圍喊得什麼都聽不見,耳朵都要震聾了。我受不住啦,閉住嘴,捷廖什卡。我說,膿包,媽媽的乖寶貝,堵住耳朵。」

    「你告訴我點別的吧,格什卡。我對社會主義還不大清楚。比如,什麼叫怠工者。什麼意思?幹什麼用?」

    「我儘管是這個問題的專家,可我告訴你,捷廖什卡,離開我遠點,我喝醉啦。怠工者同其他人屬於一夥。一說怠工者,你就同他是一幫。明白啦,笨蛋?」

    「我想也是一句罵人話。說到電磁力,你說得對。我按照廣告,打定主意從彼得堡訂購一條電磁腰帶,為了開展活動。用代收貨款的辦法。可突然發生了革命。顧不得腰帶了。」

    捷連季沒說完……醉漢們的吵鬧聲被不遠的地方發出的一聲爆炸聲壓住了。桌上的喧嘩聲停止了一下。一分鐘之後又恢復了,並且吵鬧得更厲害。一部分坐著的人站起來。清醒點的還能站住。另一些人兩條腿搖搖晃晃,想走到一邊去,但站不穩,倒在桌子底下,馬上打起呼喀來。女人們尖叫起來。一片混亂。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兩眼向四下打量,尋找罪魁禍首。起先他覺得,轟隆聲就在庫捷內鎮,緊旁邊,也許就隔著幾個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他扯著嗓子喊起來:

    「這是哪個猶大鑽進我們這夥人裡來搗亂?哪個小子扔手榴彈玩?不管是誰,就是我親生的兒子,我也要把這個惡棍掐死。公民們,我們不能允許開這種玩笑!我要求搜捕。咱們把庫傑內鎮包圍起來。一定要抓住好細!不讓兔惠子逃走!」

    起先大家還聽他講話,後來注意力被從小葉爾莫萊鄉公所沖天升起的煙柱吸引過去了。大家都跑到懸崖上看看出了什麼事兒。

    從燃燒起來的鄉公所裡跑出幾個沒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著腳,有的只穿著∼條緊身短褲,施特列澤上校和幾個驗收新兵的軍人也從鄉公所裡跑出來。哥薩克和民警騎著馬在村子裡來回奔馳。他們挺直身子,揮舞馬鞭,騎在身子像蛇一樣東扭西扭的戰馬上。他們在搜尋什麼人。一大群人沿著通往庫傑內鎮的大路跑過來。葉爾莫萊村的鐘樓噹噹噹地敲起來,民警追趕往這邊跑的人。

    事情進展得極快。黃昏的時候,施特列澤帶著哥薩克到跟小葉爾莫萊村緊挨著的庫捷內鎮來搜尋。巡邏隊包圍了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這時,一半參加慶祝的人還未離開,他們喝得爛醉如泥,腦袋靠著桌子邊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著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裡來了民警,天已經黑了。

    幾個小伙子躲開民警,互相碰撞著從小道跑了,鑽進頭一個碰到的地下貨棧的柵欄門。在黑暗中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貨棧,但從魚味和煤油味上判斷,這是合作社的地窖。

    躲藏起來的人並沒幹過虧心事。他們的過錯便是躲藏起來。大多數人這麼做是因為慌張,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有的人覺得自己認識的人不體面,他們也許會毀了自己。現在一切都帶政治色彩。淘氣和耍流氓在蘇維埃政權這邊被視為黑色百人團的證據,而在白軍那邊把愛惹是生非的人當成布爾什維克。

    原來不少人比這幾個小伙子還先鑽進地窖。地窖裡擠滿了人。躲在這裡的有庫傑內鎮的人,也有小葉爾莫萊村的人。庫捷內鎮的人爛醉如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發出一陣陣呼嘯聲,另一部分噁心嘔吐。地窖裡黑得要命,叫人出不來氣,臭味熏人。最後進來的一批人從裡面把他們爬進來的通道用土和石塊堵死,免得洞口把他們暴露出來。不久,醉漢們的鼾聲和呻吟聲完全停止了。地窖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只有被死嚇破了膽的捷連秀·加盧津和小葉爾莫萊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內安靜不下來,在一個角落裡低聲說話。

    「小點聲,兔崽子,你這好哭鼻子的鬼東西,別把大夥兒都坑了。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到處搜查人呢。他們從村口回來了,到了集市,很快就會到這兒來的。別動,別喘氣,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運——他們走遠了,過了咱們這兒。你幹嗎上這兒來?瞧你這個笨蛋也躲到這兒來了。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我聽見格什卡喊『快躲起來』,就鑽進來了。」

    「格什卡是另一碼事兒。裡亞貝赫一家都是注意對象。他們在霍達斯克有親戚。是耍手藝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別哆嚷,傻蛋,安安靜靜躺著。周圍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動彈便粘一身,連我都得抹上。你聞不見多臭嗎?施特列澤幹嗎沿村子跑?搜尋從帕仁斯克來的人。」

    「科西卡,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鬧起來的?」

    「全是桑卡鬧的,那個桑卡·潘夫努金。我們脫光了站在一排檢查身體。該輪到桑卡了。他不脫衣服。桑卡喝了酒,到村公所的時候還沒清醒過來。文書提醒他,客氣地叫他脫衣服。對桑卡稱呼您。軍隊上的文書。可桑卡對他粗野極了:『我偏不脫。我身體的一部分不想讓你們大家看見。』彷彿他害臊。他側身靠近文書,掄起拳頭照他腮幫子就是一拳。一點不假。你猜怎麼看,一眨眼的工夫,桑卡彎腰抓住辦公桌的腿,把桌上的墨水瓶和兵役名單都倒在地上!施特列澤從門後頭喊道:『我決不允許在這兒胡鬧。我要讓你frl看看不流血的革命,你們膽敢在政府所在地不尊重法律。誰是帶頭起哄的?』

    「桑卡奔向窗口,喊道:『救命啊,各人拿好自己的衣服!我們的末日到了,夥伴們!』我抓起衣服,跟在桑卡後面,一邊跑一邊穿。桑卡一拳打碎了玻璃,一下子跳到街上。我跟在他後面。還有幾個人跟在我們後面。我們撒腿就跑,追捕的人在後面追。你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兒?誰也弄不清楚。」

    「炸彈呢?」

    「什麼炸彈?」

    「誰扔了炸彈?要不是炸彈,是手榴彈?」

    「老天爺,這難道是我們幹的?」

    「那是誰幹的?」

    「我怎麼知道。準是別人幹的。他一看見亂了,便想在混亂中把整個鄉炸掉。讓他們懷疑是別人幹的,他准這麼想。準是政治犯。這兒到處都是帕仁斯克的政治犯。輕點,閉上嘴。有人說話,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回來了。唉,完蛋啦。別出聲。」

    聲音越來越近。皮靴吱吱聲,馬刺叮噹聲。

    「您不用辯解,騙不了我。我可不是那種容易上當的人。這兒一定有人說話。」傳來上校盛氣凌人的彼得堡口音,地窖裡聽得越來越清楚。

    「大人,也許是您的錯覺。」小葉爾莫萊村長奧特維亞日斯金老頭想說服上校,村長是個漁夫。「既然是村子,自然有人說話,這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兒不是墳地呀。也許有人說話。屋子裡住的不是不會說話的牲口。也許家神在夢裡掐得人喘不過氣來。」

    「輕點!您要再裝傻,做出一副可憐相,我就給您點顏色看!家神!您也太不像話了。自作聰明到共產國際可就晚了。」

    「哪兒能呢,大人,上校先生!哪兒來的共產國際!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連舊聖經書都看不下來。他們哪兒懂得革命。」

    「沒拿到證據之前你們都這麼說。給我把合作社從上到下搜查一遍。把所有箱子裡的東西都抖摟出來,櫃檯底下也都看一遍。跟合作社挨著的房子統統搜查。」

    「是,大人,照您的吩咐辦。」

    「潘夫努金、裡亞貝赫、涅赫瓦林內幾個人活的死的都要。從海底撈出來我也不管。還有加盧津那個小伙子。儘管他爸爸發表愛國演說,想把我們說糊塗了。正相反。我們可不會打腦兒。如果鋪子老闆發表演說,其中必有緣故。這讓人起疑,不符合本性。我們的秘密情報說他們在聖十字鎮的家裡窩藏政治犯,舉行秘密會議。我要捉住那小雜種。我還沒打定主意怎麼處置他,可如果發現什麼,我就絞死他,殺一儆百嘛。」

    搜查的人往前走了。等他們走遠了後,科西卡·埋赫瓦林內向嚇得半死的捷廖什卡·加盧津問道:

    「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他低聲回答,聲音都變了。「如今咱們同桑卡和格什卡只有進樹林這一條路了。我並不是說永遠呆在那兒。等他們明白過來再說。等他們清醒過來就知道該怎麼辦了。說不定還能回答。」

    林中戰士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在游擊隊裡做了一年多的俘虜。但這種囚禁的界線很不明確。囚禁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地方沒有圍牆。既沒人看守他,也沒人監視他。游擊隊一直在移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他們一起轉移。這支部隊並沒同人民群眾隔開,移動的時候經過居民點和居民區。它同居民混雜在一起,融化在他們當中。

    彷彿這種從屬關係、這種囚禁並不存在似的,醫生是自由的,只不過不會利用它罷了。醫生的從屬關係,他的囚禁,彷彿同生活當中的其他強迫形式沒有任何不同,同樣是看不見和摸不著的,似乎並不存在,是一種空想和虛構。儘管醫生沒戴手銬腳鐐,也沒人看守他,但他不得不屈從彷彿想像出來的囚禁。

    他三次試圖從游擊隊裡逃走,但三次都被抓回來。三次逃走雖然沒受到懲罰,但他是在玩火。他以後沒再嘗試。

    游擊隊長利韋裡·米庫利欽對他很寬容,讓他住在自己的帳篷裡,喜歡跟他在一起。這種一廂情願的親近很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惱火。

    這是游擊隊幾乎木停地向東方撤退的時期。有時,這種轉移是把高爾察克驅逐出西伯利亞的攻勢的一部分。有時,白軍迂迴游擊隊後方,企圖把他們包圍起來。這時候,游擊隊仍向同一個方向撤退。醫生很久都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游擊隊常常同大路兩旁的城鎮和鄉村保持平行的方向撤退,有時還沿著大路撤退。這些城鎮和鄉有時屬於紅軍,有時屬於白軍,就看誰的軍事運氣好了。但從外表很難斷定是誰的政權。

    游擊隊經常穿過農民義勇軍的村鎮,它們當中最主要的正是這支拉長了的隊伍。大路兩旁的農舍彷彿縮進地裡,騎兵、馬匹、大炮和背著大衣卷、互相擠碰的高大射手們踩得路面上都是泥,彷彿比房子還高。

    一天,醫生在這類村鎮上接收游擊隊繳獲的戰利品——一座英國藥品庫,這座藥品庫是卡比爾將軍的軍官撤退時丟棄的。

    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天,只有兩種顏色:有光的地方是白色,設光的地方是黑色。醫生的心裡同樣是這種單調的明暗,沒有緩和的過渡,沒有半明半暗。

    軍隊的頻繁調動完全把道路踩壞了,道路變成一條黑色的泥漿,而且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勝過。街道上只有幾處相隔很遠的地方可以通過,不管從街道哪一邊,都得繞很大的彎才能走到這些地方。醫生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帕仁斯克遇到火車上的旅伴佩拉吉娜·佳古諾娃的。

    她先認出他來。他沒馬上想起來這個面熟的女人是誰。她從大路那邊,像從運河河岸上似的向他瞥來含有雙重意義的目光,決心同他打招呼,如果他認出她來的話,不然便準備隨時離開。

    過了一分鐘,他全都想起來了。在擠滿人的貨車廂、趕去服勞役的人群、押解他們的衛兵和辮子撩到胸脯上的女旅客這幅圖畫當中,他看見了自己家裡的人。去年一家人乘車的情景都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刻骨思念的親切的面容生動地浮現在他眼前。

    他用頭向佳古諾娃指了指,讓她往前走幾步,走到踩著幾塊石頭便可以通過的地方。他也走到這個地方,向佳古諾娃那邊走過去,同她打招呼。

    她告訴了他很多事。她提起被非法抓進勞工隊裡卻沒受到壞影響的漂亮的男孩子瓦夏,瓦夏曾和醫生同坐在一節加溫車廂裡,她還把自己在瓦夏母親住的韋列堅尼基鎮的生活向醫生描述了一遍。她在他們那兒過得很好。但村裡的人時常給她難堪,因為她不是本村人,是外來戶,還責備她同瓦夏有私情,全是村裡人編出來的。她不得不離開,不然便會被他們用各種難聽話糟踏壞了。她到聖十字鎮姐姐奧莉加·加盧津娜家來住。傳說有人在帕仁斯克見過普裡圖利耶夫,她便被吸引到這裡來。但消息原來是假的,可她在這兒找到了工作,無法離開了。

    這段時期她的親人們一個個遭了難。從韋列堅尼基鎮傳來消息,由於違背餘糧徵收法,村子遭到軍隊屠殺。佈雷金家的房子大概燒光了,瓦夏家裡有人燒死。在聖十字鎮,加盧津的房子被強佔,財產被剝奪。姐夫木是被關進監獄便是被槍斃了。外甥失蹤。姐姐奧莉加最初挨餓受窮,後來在茲沃納爾斯克鎮給一家農村親戚當用人,掙一口飯吃。

    佳古諾娃在帕仁斯克洗刷器皿的藥店正好是被醫生徵用的財產。對所有靠藥店生活的人來說,包括佳古諾娃在內,徵用使他們陷入絕境。但醫生無權取消徵用的決定。藥品移交的時候,佳古諾娃在場。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大車一直趕到藥房後院倉庫的門口。一捆捆藥品,一筐筐裝著藥瓶和藥盒的柳條筐,從地下室裡抬出來。

    藥房老闆那匹長了癬的瘦馬同人一起悲傷地從馬廄裡望著別人往大車上裝貨。陰雨的天快到黃昏了。天空已經放晴。被烏雲緊緊裹著的太陽露了一下面。太陽快要落山了。它的綜紫色的餘光灑進院裡,把糞便坑染成金色,這大概是不祥之兆。風吹木動它們。糞漿稠得搖不動。但大路上的積水被風吹得泛起漣確,現出朱紅色的斑點。部隊繞過深水溝和坑窪的地方,沿著大路邊緣向前移動。在繳獲的藥物中發現了一罐可卡因,游擊隊隊長最近吸它吸上了痛。

    醫生的工作多得要命。冬天是斑疹傷寒,夏天是痢疾,此外,戰鬥重新爆發,在戰鬥的日子裡傷員不斷增加。

    儘管打敗仗,隊伍不停地撤退,但游擊隊的人數還是不斷增加,有的來自農民義勇軍經過的地方,有的來自敵人陣營中的逃兵。醫生在游擊隊度過的一年半的時間裡,游擊隊員人數增加了一倍。利韋裡在「十字架節」鎮地下司令部的會議上提到過他的部隊的人數,那時他大概誇大了十倍。現在,他們已經達到利韋裡所說的人數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幾個助手,幾個具有一定經驗的新來的衛生兵。他的主要醫療助手是匈牙利共產黨員、當過戰俘的軍醫克列尼·勞什,在戰俘營裡大家都管他叫狗叫同志。還有個助手是醫士安格利亞爾。醫士是克羅地亞人,也是奧地利戰俘。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軍醫用德語交談,醫士出生於斯拉夫人居住的巴爾幹半島,勉強聽得懂俄語。

    根據國際紅十字公約,軍醫和部隊醫務人員不得參與作戰雙方的軍事行動。但有一次醫生違背自己的意志被迫違反了條約。戰鬥打響的時候他正好在野地裡,迫使他分享戰鬥人員的命運,向敵人射擊。

    游擊隊的散兵線佈置在林子邊上。游擊隊的背後是大森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林中草地,四周毫無遮掩,白軍從那裡向游擊隊進攻。敵人一開炮,醫生馬上躺倒在游擊隊電話員的旁邊。

    敵人越來越近,醫生已經看清他們每個人的臉。這是出身於彼得堡社會非軍事階層的青少年和被動員起來的後備部隊中的上年紀的人。但其中的主力則是頭一類人,青年,一年級的大學生和八年級的中學生,不久前才報名參加志願軍的。

    他們當中醫生一個也不認識,但他覺得有一半臉孔他都熟

    悉,曾經見過。他們使他想起過去的中學同學。也許這些青少年是他們的小兄弟?另一部分人他彷彿過去在劇場裡或街道上的人群當中遇見過。他們一張張富於表情的、討人喜歡的臉使他感到親切,就像見到自己圈子裡的人一樣。

    忠於職責,像他們所理解的那樣,使他們激動大膽,顯出不必要的挑釁的樣子。他們排開一字形隊列向前進,挺直身子,英勇的姿勢超過正規近衛軍,做出藐視危險的樣子,既不跳躍前進也不臥倒,儘管草地不平,有可供掩蔽的土丘和坑窪。游擊隊的子彈幾乎把他們挨個掃倒。

    白軍前進的寬闊光禿的野地上有一棵燒死的枯樹。它不是被雷電或黃火燒焦,便是被前幾次戰鬥炸毀。每個前進的志願兵射擊時都要看它一眼,克制住躲在樹幹後較為安全也較容易瞄準的誘惑,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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