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道 第八章
    當天晚上,法善依舊在項平房中的蒲團上打坐。屋外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以往項平很喜愛聽著雨聲入睡,此時卻埋怨雨聲讓他心煩意亂。儘管他知道讓他煩悶的不是雨,而是若無其事在打坐的人。

    項平終究還是耐不住,對著彷彿沒發生任何事的那人說:「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話出口項平就覺得自己問的廢話,也料想法善一定會對他說:該說什麼?但法善讓他意外了。

    「你呢?你想對我說什麼呢?」

    是啊,他究竟想要對法善說什麼呢?或是期望法善怎麼對他呢?項平不斷的自問。

    親吻與擁抱,對他來說,是對喜愛的人才能做的事,他希望法善這樣對他嗎?這是他本身對法善的慾望,還是那只萍,虛無又遙遠的愛呢?

    項平認為自己想破頭都想不出答案,索性豁出去,坐起身對法善說:「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你說我就是萍,那只蝶精,那麼我與她對你心情該是一樣。為什麼你對我,卻總是如他人一般的冷漠?你要的長生,就算只為了殺我,給我痛快,那麼我現在好好地活著,你還是只能等著我死嗎?就不能、不能……」

    項平不願再多說這些聽來自作多情的話,法善的無情,他該是最清楚的人。

    「我想我不該接近你,我傷你太深,此時實在不需為我有無謂的傷心。」

    話說著,法善就下臥榻,準備離開項平房中,但在門前被項平拉住。他揪著眉頭,仰望法善,不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壓低聲音說:「無謂?是啊,我早該知道,徹頭徹尾都是我一人的癡傻,你不領情,你不在意……就算是以前的蝶精,就算是現在的我,你從來都不需要!現在說也許慢了點,但你也別再為我漂泊,不必尋找轉世,我不要你這樣做!」

    法善望著項平的眼,滿是憤怒的眼中閃著淚光,他看過萍太多的淚,卻沒見過她對他生氣。法善從來都不瞭解萍,也曾在她死後,後悔沒有珍惜她。此刻項平就在眼前,他卻還是無法為他心中的遺憾做彌補,是不懂該如何做,還是要自己不該這麼做,法善也無法釐清。

    他三百年來的漂泊,為的是結束平的痛苦,面對項平感情上的悲傷,法善不懂他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法善輕拭著項平臉上的淚:「平,我該如何,才能填平你的悲傷?」

    項平望著法善迷離且哀傷的眼,那樣的眼神誘惑了他;那雙用逞強掩蓋無助的眼、嗜血卻又藏著害怕的眼,在三百多年前,就虜獲了她的心,直至今日仍無法忘懷。

    項平撫著法善的手背,凝視著法善,柔聲說:「你知道該怎麼做,別說什麼資格的,你知道該怎麼安慰我……而我,我也希望能撫平你的哀傷……」

    是雨聲與淒涼的故事迷惑了自己,項平這麼地想著,而這樣的他,在誘惑法善。

    誘惑法善吻他,不要蜻蜓點水的吻,要強烈的、深沉地似要吸取他的魂;誘惑法善將他壓倒在臥榻上,解開他的衣物。他忘了自己不是女人,沒有承受男人的構造,但項平不在意,也不明白自己的行為會導致什麼後果,只是緊摟著法善的頸間,輕聲地喘息撩撥法善的情緒。

    直到法善殘缺的手臂滑過項平的腰際,項平的背脊一陣顫抖,而後有種難以言喻的噁心感突然襲來,讓他想推開法善。不同先前的熱情,項平僵直的身體讓法善察覺他的不對勁,因而停下動作,俯視著眼前的人。

    項平覺得有些害怕,並不是害怕他引誘法善所做的行為,而是與那只斷手接觸的感覺。他沒看過法善的斷臂是何模樣,與左手手掌撫摸著他皮膚不同的觸感,使他心顫。自那異於一般的斷臂,項平才有機會冷靜去擔憂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項平坐起身,上衣敞開滑落臂間,他沒有整理自己的衣物,反伸手探入法善胸前。項平一隻手撐著自己,一隻手滑進法善胸口,順著法善的右肩,將他的袈裟褪下,露出不完整的手。法善的身軀看來消瘦,但不是皮包骨,倒都是肌肉,說來身材比項平更好。

    項平順著法善的手而下,停在手肘尾端,再下去,也沒有了。法善發覺項平指尖的顫抖,輕聲問:「覺得噁心?」

    項平連連搖頭。

    法善想起萍,她很害怕觸碰到這只斷手,而他很樂於在床第間故意以斷手撫摸她,當時的他很享受萍害怕卻又不能反抗的模樣。

    想起自己過去的殘虐,法善更加認為,他怎麼能夠接近平?怎麼能夠給他安慰?

    因此在項平的雙手再次環上之前,法善離開了臥榻,也離開項平房間。項平這次沒有追上,看著法善的離去也沒有哭泣,默默地整好自己的衣物,躺回床上,以被蒙頭,小聲地說:「好想死。」

    不是輕生,而是羞愧難當。

    頸間、胸前都還留有法善濕熱的印記,溫熱的氣息仿若仍在耳邊,已被撩起的慾望並沒有因為法善的離去而冷卻,反而更加膨脹。項平壓抑著喘息聲,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是想著一個男人而解決生理需求,手中的粘膩讓他更想一死了之。

    一死了卻這無邊無際的煩惱,還不起、理還亂的債。

    *** 

    第二天清晨,沒有人問過項平法善的行蹤,自然而然地將法善的早齋送進客房,早餐的桌上也沒人問起發生什麼事。

    這對項平來說雖是求之不得的安靜,但又不免擔心家人究竟是知道些什麼,以他們的習性,難保不是昨晚的來龍去脈都給他們探見,這麼一來,項平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家人。但是要問,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就這麼度過沉默的早飯。

    直到進了項芹的繡房不久,項平才開口問道:「你們是又知道了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項芹聽這沒頭沒腦的話,反問:「你在說什麼呀,要問什麼就只說嘛。」

    項芹就如平常一樣,對項平不清不楚的話毫不客氣的反問,但這不能讓項平放心,甚至還擔心這是項芹的演技。但他也自認是拐不出項芹的話,只好老實的問:「怎麼你們對臭和尚不在我房裡都沒問啊?」

    項芹之前的平常是裝出來的,這點項平倒沒猜錯,但項芹想不到項平擔心的,就是這件小事,輕笑一聲說:「我們沒多神通,早在安排師父到你房間前,就跟師父說了,要是受不了你呀,可以隨時到客房去。就算人家是修行僧,我們哪捨得這樣虐待出家人,讓他不准離開你房間。」

    「喔。」雖然被挖苦一番,項平仍是慶幸地應了一聲,至少不是被家人發現昨晚的事就好。

    「對了,你們之前都說可以破我的劫數,是要怎麼做啊?」

    這話著實讓項芹嚇著,先前她有心理準備過,預料項平該問他都沒問,沒料到項平這時又突然地問出來。雖然不至於讓項芹的言語或表情會有所破綻,她自認處事冷靜,但這個胞胎哥哥卻還時常給她意外。

    「怎麼這時候開始關心?好幾次機會我都等著你問,你都錯過了呢。」

    「這話怎麼說?我現在問經過了天機?」

    不理會項平的挖苦,項芹放下手中的針線,抬頭看著項平。

    「倒不是這麼說,只是……我的好好考慮該不該告訴你。」

    難得被項芹這麼正經的態度對待,項平凡而有些手足無措,揮著手對項芹說:「好啦,不說就不說,幹嘛這麼正經八百的?」

    他本以為項芹會不滿他的態度,然後懶得再與他多說些正事,但項芹卻反而更嚴肅地對他說:「這本來就是該正經的事,平,我問你,你想活下去嗎?」

    被項芹嚴厲的眼神盯著,項平也不敢顧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地說:「一直聽些生啊、死的,說實話,我不是那麼懂……你先別生氣,你能瞭解的吧?一個人平平順順地長大,沒病過沒痛過的,又老聽些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轉世之後會更美好的事,生死好似沒差別似的……但我真不想讓你們難過,但……」只要見到臭和尚,那種心痛真的令人想死了算了。

    項芹不明白項平最後要說些什麼,但看到他眉頭糾結的神情,也不忍追問。

    想起家人,她無法接受母親與白柔的態度,「過得了是奇跡,過不了是命」,明知是無可奈何,但她無法接受。明明法善都願意以命換命,可是現下的情形,項平決不願同意這樣的事,是因為不欠對方這樣的情,是因為九世前留下的癡。

    「平,詳細的事,你問嬸嬸吧,我要繡這圖,沒什麼心力對你說那些事。但我想,不管是誰,懂不懂生死,沒有人願意赴死的。」

    項芹雖這麼說,但眼前至少就有三個願意送死,法善願意一死以換項平活著,項平寧願死也不願讓法善來換,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願意付出一切,好讓項平好好地活著?

    幾番思緒惹得項芹心煩,便想將項平打發走,起身自櫃櫥中拿些包裹好的布包交給項平。

    「哪,這件是采莊的,你若在家悶了,就出門幫我送一趟吧。」

    「喔。」項平接過布包,應了一聲。心中盤算著等送到東街采莊後,再到白柔那兒。

    當項平出門時,法善並沒有出現在他身後,身後沒有熟悉的身影,讓項平胸口空蕩蕩的。這個出現在他生命中不到三十天的人,竟讓自己如此懸念,項平不得不承認,他是愛著法善,但他說不出理由。

    就算事前不知道法善與蝶精的過去、自己與蝶精的關係,他一定也會愛上他,項平堅定地這麼認為。

    是因為那雙滿是憂傷的眼。

    項平不敢說自己能瞭解九世前蝶精的心情,但他明瞭,即使當初救法善是過於天真的蠢,但日後的陪伴,是愛戀那孤獨的魂,就算只是被當作發洩的對象也無謂,當然,也奢求著法善對他一絲溫柔、一抹微笑。

    如今,他再次陷入法善的孤寂,是癡是傻、是自作多情,一切又回到九世前。但他還是無法,接近法善的心,就連肉體的慰藉都給不了。

    為什麼……讓我再次遇見他……又是為了什麼,我竟會如此牽念著他?

    項平無神地走在街道上,以至於當雷冥將他拉進巷中,在他腹上插上一把刀再抽出時,他都沒能弄清當下發生了什麼事。

    項平壓根聽不懂雷冥在說什麼,愣愣地看著血液慢慢流出,當血跡染上掉在地上的布包時,項平還擔心弄髒了繡作會挨項芹的罵,他吃力地蹲下,要將布包拿開,沒注意到雷冥正要再補上一刀。

    *** 

    當項平轉醒時,第一眼見到的,是在窗邊繡花的項芹。

    他想要起身,但感受到的,都是痛。手痛、背痛、腳痛,腹部更是如火在燒,令他忍不住呻吟起來。

    「平,你醒了?別亂動。我找人叫嬸嬸來。」

    項芹出了門,而後是項大娘先進來,憂心地關切著:「平兒啊,小心喝點水,娘扶你。」

    項大娘這一說,項平才發覺自己的嘴乾得快裂開了,想問自己睡了幾天都問不出口,只能任項大娘先將他扶起。項平慢慢清醒地可以分別哪些痛是刀傷的痛,哪些只是睡太久被壓迫、或是僵硬的痛,但就算分得出,那些痛也沒少過。

    項大娘將杯子慢慢送進項平口中,項平真覺久旱逢甘霖的甜美滋味,讓項大娘一連倒五、六杯餵下。喝下後稍事休息,待項芹也回到房中後,項平終於可自喉間發出聲音。

    「芹……抱歉,你的繡作一定毀了……」

    項芹皺眉,她不想給受傷的臉色看,但這話她聽了怎麼可能不生氣:「我還沒把繡作看得比你還重要!你現在只要專心養傷,別想太多。」

    「抱歉啊,我睡幾天了?」

    「八天了,不准算你錯過了幾場微翠亭的說書。」

    項平對項芹報以一笑,他剛才的確在想這件事。

    項大娘在一邊整理這項平的床鋪,想讓項平坐得舒服些,一邊說著:「這時候還擔心這些幹什麼,等傷好些,跟你二叔把話本借來就好了,再不然啊,請你嬸嬸跟你說啊,反正是她的故事,還能問她一些沒寫上去的事呢……」

    「娘,這裡我來就好,您別擔心。嬸嬸交待過,等平醒了要讓他先喝些稀粥,然後再喝藥,麻煩您去準備一些。」

    「好好好,芹兒,這就拜託你了,可別太專心繡花,都忘了平兒在這兒啊。」

    項大娘又交待了一番才離開,項芹在門口送走項大娘,歎口氣對項平說:「你瞧瞧你,自出生就讓娘擔心到現在,這次還真多虧了嬸嬸跟肆辰。」

    「嬸嬸?」

    「是啊,你在危急的時候,是肆辰打退那個蟬精,然後這傷,這藥,都是嬸嬸在顧的。」

    「這樣啊……」除了白柔與法善,項平也想不出會是誰自蟬精手中救下他,聽聞是項肆辰是有些意外,因為他卻一直認為那人會是法善,或者說希望是法善。此刻項平心中不禁想著:他真的自那一刻開始,就不願再見著我,不願再守護我……如果這樣,為何不早些死了,給兩個人一個解脫……

    「平,你怎麼,疼嗎?」

    項平搖頭,說:「不是傷口疼。」

    他這樣說,就是要項芹多問一句,只要她問,項平已準備將他對法善的心痛都說出口。項芹懂他的用意,但她猶豫了,她不知該不該去分享項平的心情。只因她無法給項平客觀的意見,也許項平只是想找人說話,不需要建議,但她怎能看著自己的胞胎兄弟受折磨,卻不伸援手呢?

    最後,項芹決定不問。

    「那麼,是手腳僵硬不舒服羅,我幫你按摩按摩,還有哪不舒服也別憋著。你現在受了傷,容易多想是非,放鬆心情養傷就好。」

    項平認為項芹一定同他先前的話,但此時項芹選擇裝傻,項平也不多做揣測,只當項芹是真為他著想,要他多休息。既然如此,他也不需要問法善的行蹤了,只是徒增心煩而已。

    不一會兒,白柔來到項平房中,項平與項芹兩人同喚聲:「嬸嬸。」白柔只點個頭沒多說什麼,就坐在床沿,替項平把脈。

    也許是恢復良好,白柔緊繃的神情也放鬆下來,笑著對項平說:「還好,沒辱沒了你嬸嬸的名。」

    「嬸嬸,你說這什麼話?你總是替我們家著想,平這關過不過得了,我們都還是要感激你的。」項芹說這話,半是客套,半是真心;自然項平沒事,才客套得起來,才有餘裕說這番真心。

    「好了,芹兒你還別說這些,我給大娘交待了一味藥,等會兒給平兒喝下,他會再睡一陣子。這兒就交給你們,我去找法善師父一趟。」

    白柔來到項平房間隔壁,法善所在的客房。法善一如以往,在床上打坐,但此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卻不是平靜無謂,就連法善自己,都覺得此刻十三百多年來,少有的心煩意亂,甚至是恐懼,是自他第一次殺人後,從來未曾有的恐懼。

    「平暫時沒事了,但我倒是不曾見過你這模樣,你還好吧?」

    白柔翩然走到法善面前,若是法善此刻能抬起頭看她一眼,他就該明白在這世上,還有認為他心疼。

    法善沒有回應白柔的話,沉默一陣後,卻說:「你不該牽連進我的業中,若是投入太多,最終,反會撕裂你的心。」

    白柔不知該為法善替他擔心而高興,還是為了法善推拒而難過,她不服氣地回道:「我早已決定該怎麼做,絕不會後悔。反而是你,明明有著機會,卻還是一再拒之千里。這麼下去,三百年來,到最後你帶走的,還是後悔和遺憾。」

    「我活著,只是……」

    「別再說是為了給他解脫這種蠢話!你見著肆辰帶著渾身是血的平回來,明明一臉都是不捨與擔憂,明明就是不希望他受傷、痛苦,那麼你為何不好好地護著他?不拿真心來回報他?至少讓他此生無憾、無恨!」

    對你自己來說,更是如此!白柔多麼希望法善能聽見她未說出口的話,不知為何,白柔怎麼也無法在法善面前說出口。

    法善冷笑,似在嘲諷自己,說道:「我不認為我能那麼做……」

    「你真的是個只懂得做樣子的假和尚,可以替別人說道解惑,卻解不開自己的結。那是你們兩人的債,除了你,還能有誰?」

    白柔留下無語的法善,法善的思緒,回到三百年前,萍死的那時刻。那時他沒有後悔,只是不解;而後尋找她的轉世,一次次讓她再度死在他的手中,卻絲毫不認為自己在贖罪,看著一次次逝去的生命,也沒有任何惋惜的心情。

    她本就不該遇見他,無論是她蝶精的時刻,或是任何轉世,本就不該在遇見他。

    但此時的難過又是因何而來?

    心很痛,他以為在小時候,親眼見收養他們一群孤兒的人,將數名乞討收穫不好的夥伴,截去手或腳,再將他們丟在鬧街中乞食的情景後,他對人應只有怨;他以為自小被逼著乞討,受盡人的嘲弄、大罵後,他對人應只有恨:他自小被教導,只有貪婪與掠奪,當他為了一塊餅,憤而動手殺了羞辱他的婦人後,他對力量充滿崇敬,視人如螻蟻。

    這些在三百多年來,他把這些過去當作力量,作為掠奪的理由,從未如此深痛地想起,現在彷彿又回到那段時光,淡忘了暴虐的情緒,反都是當時被壓抑、隱藏的害怕極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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