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道 第四章
    一段結束,微翠亭人群散去,卻有等著別段話本的人,陸續入亭。項平沒想要聽下段話本,只是望著亭外的法善,忘了他該離開,直到項肆辰催促他。

    「肆辰,對那和尚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比你多,我娘沒更我多提什麼,而我爹,別說話本,就連人我都難見他一面。從來我也不能先看到,或是先聽說,他們平時也少提自己的過往,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段。」

    回到項家後院,法善逕自走進項平房中,項平猜他多半又是打坐去,但這是第一次,法善不等項平進房,就先進屋。項平雖有疑惑,但不特意去推敲法善的行為,他沒回房,則到項芹房中。

    項芹見項平進房,頭也沒抬地說:「怎麼?一臉鬱悶,這些天你雖去聽書,卻沒見你說給我聽,二叔這次的故事不好嗎?」

    項平不懂項芹是不是明知故問,只說:「該是好吧,聽完心情跟著憂鬱,不想再說一次。」

    「喔,那不勞煩你,下回我請肆辰哥說給我挺好了。」

    項平鬱悶時,喜歡待在項芹房中。這裡四處掛著七彩綢緞,上頭有鮮麗的刺繡,花草繁茂,蝶鳥群舞,仿若一處細緻精細的花園。

    項芹平時老愛挖苦她,但正當他憂愁時,項芹只會靜靜地陪他。這點就與項群不同,項群只會派工作給他,要他多做事少愁緒。

    「芹……我覺得好奇怪——」

    「怎麼?」

    「那和尚,說我受劫數,是要給我解脫才來的……但他為何一直在我身邊……這樣,我覺得受苦的該是他……可他怎麼一臉不在意……好像搞不清楚狀況似的。」

    項芹抬起眼,笑道:「怎麼,心疼他?」

    「說什麼啊!只是……只是……」

    項芹收起笑臉,不再為難項平,柔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搞不清楚狀況的,不只他,你也是。」

    「我怎麼不清楚了,就是、就我二十歲那天會死嘛。」

    項平低著頭抱怨,沒發現項芹臉上閃過一陣痛。

    「所以說你們都不清楚狀況。還有啊,不是說你二十歲那天才會死,是你最多活到那天!」

    聽出項芹語種有怒,項平怯生生地問:「你怎麼?就當我說錯話,你別這麼生氣……」

    「沒有。我才不想浪費心力生你這傻子的氣。」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兒說錯,而惹項芹不快,項平還是知趣地回到自己房中。

    面對一尊不說話的活和尚像,比生氣不說話的項芹輕鬆多了。

    看著法善,項平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今天的那段故事。

    項平心裡算著,連同萍,加上轉世,他已殺了萍九次。他是以什麼心情面對,是以什麼心情下手?現在又是以什麼心情在他身邊?前幾世的他,是否如他,知道一切因果呢?他們又是如何面對?

    項平坐在臥榻對面的椅子上,抱著雙膝,直直地盯著對面的法善。

    替法善送素菜的項大娘進來,項平才回過神並慌忙地裝作沒事,但項大娘可沒忘了先前項平的傻樣,納悶地問:「平兒,你怎麼看著師父出神似的。」

    「誰、誰看他看出神啊!」項平匆忙地站起來往外頭走,項大娘攔住他。

    「平兒,聽娘一句話。真那麼珍惜,你們倆人的飯菜,我以後就要人開在你房裡。」

    「娘,你在說什麼傻話,我還是喜歡跟你們熱熱鬧鬧地吃。」項平不等項大娘再說,側身擠出房門。

    項大娘一面把飯菜放在臥榻上的小茶几,一面說:「平兒這孩子,就是愛鬧彆扭,請師父你多擔待些。他絕不是討厭你。」

    法善平靜地說:「就算他真討厭我也無所謂,畢竟是我讓她受這種苦,還連帶你們擔心憂傷。」

    項大娘怔了一下,隨即笑道:「芹兒說你們倆都搞不清初狀況,說得還真是沒錯。你會這樣跟在平兒身邊,我想,可不單是『他討厭你也無所謂』呀。」

    「那您認為是?」

    項大娘不多說,只給他一個慈愛的微笑,而後退出房中。

    這一笑,讓法善回味許久。他不懂項大娘的用意,回憶三百多年前的歲月中,他沒見過有人這樣對他笑。即使很多事,已不復記憶,但這件事卻不可能會記錯,他沒有見過母親,據說她在生下他後就死了,此後也不曾自他人臉上,見過對他會有這樣的表情。

    忽然間,原本想當習慣的獨處,卻有些落寞升起。法善初次期待,會自正廳走過庭院,推看房門的那個人歸來。

    *** 

    僧人與白狐柔來到邊境,爭戰不斷的城鎮中。士兵們見到雲遊的僧人,莫不前來拜見,也交託書信請僧人帶往家鄉。

    兩人在一名少年手中接過那只髮簪,那簪竟與三十年前,那位少女交給僧人的一模一樣。

    少年叫做盧評。

    盧評自百里外的一個城鎮,被車隊抓到邊境充軍,對抗西邊的遊牧民族。上了幾次戰場,同鄉來的夥伴在前些天死在戰爭中。

    盧評的同鄉臨死前交給他這支簪,那是他的未婚妻在他離開前,交給他的護身物。

    他希望盧評把它送回去,要他的未婚妻忘了他。

    但盧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負所托,於是交給僧人,請僧人幫忙。

    盧評清秀瘦弱,說起同鄉臨死的交代時,週身不住地發抖,柔看了不忍心,上前握住他的手。

    盧評離開前,僧人問盧評幾歲,魯平說他再十多天就滿二十了。

    柔看著盧評離去的身影,心中有種莫名的感覺,希望能再跟盧評說些話。僧人卻對柔說:「那孩子活不過二十,你別多放心思在他身上。」

    柔回道:「哼,跟著你這麼多年,見過真的和尚,才知道你是個假和尚。什麼時候學會看人命數的?有什麼時候懂得看人心思的?」

    柔轉身去找盧評,留僧人一人接應士兵。

    在那裡過了四、五天,近來沒有戰事,僧人也沒要往下個地方走,白狐柔與盧評的相處時間也愈來愈頻繁。柔沿路上聽過許多精怪對人動心的故事,但她第一次嘗到這滋味,想多與盧評在一起,想更加地接近他。

    在第九天的夜晚,遊牧民族趁著夜晚,攻進城中防守最弱的地方。城中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將領只好帶著隨身侍衛逃出此城,僧人與柔也跟著士兵退到後方。

    當天亮後,盧評被抓到將軍面前,柔不明所以,闖進將軍營帳。本要強行救走盧評,但被僧人所阻。

    原來在上次那次戰役,也就是盧評的同鄉戰死的那場戰爭中,本以為是全軍覆沒的小隊裡,只有盧評與另一人活著回來。將軍幕僚懷疑兩人洩露我方軍情,讓敵人攻我不備,兩人無話可說。都被處以五馬分屍之刑,以整軍心,且立刻行刑。

    柔不信,到盧評面前,要他把事情說清楚。盧評發著抖,小聲地對她說:「我雖沒說軍情……但也沒阻止他說,以換取我們兩人的性命……我們……都不想死……都不想死……」

    柔悲傷地說:「不想死……就是為了回家……為了衣錦返鄉……」

    將軍下令:「把他們拖出去行刑!」

    柔想要不顧一切救出盧評,僧人還是攔她。白狐氣憤地說:「你放開我!」

    僧人平靜地說:「你救他也沒用,他活不過二十歲。」

    柔一點也聽不下去,怒道:「你又說著什麼話!我現在就可以救他,現在不幫就是我害死他!」

    兩人一番爭論後,盧評兩人已被刑具綁好,並下令行刑。

    在白狐上前救人前,僧人丟出一把小刀刺入盧評喉間。盧評用最後的力量回過頭看是誰丟出這把刀,當他看著僧人時,眼中浮出笑意。

    柔不解,算感情,盧評與僧人這些日都沒有交集,為何她在僧人身邊,盧評卻不看她一眼。且這臨死前的眼神,是似曾相識。

    兩人離開軍營,在路上柔想了許久,才想起,盧評臨死望著僧人的表情,與三十年前的少女死時一模一樣。

    柔不再是剛出白木林的小女孩,許多事在她腦中都有了想法。

    柔停下腳步,對僧人說:「你還是什麼都不說?」

    僧人回過頭看著她說:「要說什麼?」

    「盧評的事!三十年前那女孩的事!還有你旅行是為了什麼。」

    僧人依舊不答。柔氣憤地說:「我不再跟你一道走,我回白木林。你不說,我就問我家老祖宗去!」

    白狐自此與僧人分道揚鑣,而接著,又會發生什麼事,請各位靜待下回分曉。  

    *** 

    這天,項平與項肆辰、法善三人回到項家,遠遠地就看見邱家的僕人坐在項家門口。

    「你們這些人在這幹嘛?」狐僧的故事讓項平愈聽心緒愈差,見邱家人更是沒好臉色。

    其中一人起身迎道:「項二公子,我家老爺壽辰,老夫人想請法善大師到寒舍做客,也替老爺誦個長生經。剛與您家老爺談過,他說法善大師與您一同出遊,特地在此等著。不知法善大師可願賞光?」

    法善看著項平,項平也回過頭看著法善,而後對他說:「別看著我,隨你要不要去。反正我今天不會再出門了。」

    項平氣吁吁地閉過門口的人,連對項肆辰地招呼都沒打,就進了家門。

    他不懂自己怎麼還跟法善交待,說他不會再出門,他不該會去顧慮法善的,不是嗎?

    項平在心理不斷地找理由說服自己,但望著空無一人的蒲團,怎麼騙也騙不了胸口的那股寂寞。

    那天晚上,邱家派人來,說長生經得要念兩天,則讓法善多留在邱家兩天。

    但到了第三天傍晚,法善依然沒有回家。

    「平,你要真想找法善師父,就到邱家去啊。」在項芹房中,說要幫忙卻心不在焉,頻頻縫錯拆線的項平,終讓項芹捨不得那段飽受摧殘的白綾,發出不平之聲。

    「你哪只眼睛看我想找他!」向平一使力,那被縫縫扯扯的白綾受不住,應聲斷裂。

    「…芹……我不是故意的……」項平懂項芹視這些綾羅綢緞為寶,自知躲不了項芹的冷言冷語,趕緊先認錯。

    「你真是個蠢材,搞不定自個兒的心情,就來我這糟蹋東西。是男人就乾脆點,現在立刻給我到邱家去!」

    「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邱清,像是結了幾輩子怨地不合,我怎麼能踏進邱家……」

    「別那麼多廢話!現在立刻去,不管什麼消息都給我帶回來!」

    項平自小就給項芹的霸氣給逼著,即使長大還是改不了,項平只能唯唯諾諾地出了項家。

    到了邱府門口,項平慶幸著邱家有門房,只要跟門房打聽就好,不需要真入邱家與邱清打照面。

    項平拉高衣襟,將臉遮掩一番,走進門房:「大叔,是不是有個叫法善的和尚,在府上做客呀?」

    門房打量眼前的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本不想多理。但想到法善是邱家特地請來的高僧,想必也有其他的信徒想見他一面,於是回道:「是有這麼一位師父。你若是想見法善大師的信徒,我可替你通報,但大師正專心地誦經,不知有沒有空來接見外人。」

    「這倒不必麻煩。」項平趕緊拒絕。「只是想問問這位師父,除了邱府外,有沒有打算到別的地方布道?」項平不好問法善什麼時候能離開邱府,只得這般迂迴。

    「這倒沒聽說,我只知道大師是老夫人特地請到家中的貴客,還希望他能常住邱家,替邱家祈福。我還是替你通報通報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只是來問問,沒帶什麼好奉獻給大師的,下回再來叨擾。」

    項平轉過身,一張巧言討好的臉,立即換了顏色。

    是怎麼,邱家財大氣大,他就喜歡住在那兒了嗎?項平本對邱家就沒好感,這下不明法善的行跡,更是怒火中燒。回到家也沒到項芹那兒,進了房中就往床上倒。

    「不回來就算了!反正這裡本來也就沒他的位置……」

    看著臥榻、蒲團、項平腦中想著要把那些給拆了、丟了,卻怎麼也動不來手。

    「臭和尚在這裡,一句話也不曾說,除了打坐也沒看他在做什麼……不回來又怎樣……不回來又怎樣!」

    項平對著空氣大吼,把枕頭往臥榻丟過去,拉起被子蒙住頭,要自己什麼都別想。雖知道那破窗而出的枕頭一定會引來家人的注意,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理,什麼都不想聽。

    *** 

    白狐柔與僧人分開,回到蜀山白木林。狐群不接受她,柔以人身在林前跪上七天七夜,終是讓狐長老來見她一面。

    狐長老在世上已有上萬年,擅排褂以通世間萬物。狐長老念在柔於白木林千年修為,給柔兩個選擇;一是回白木林,不再問人間世事;一是給她三隻玉牙,能以一隻玉牙求一件事。但玉牙用盡後,柔於白木林自此斷絕。

    柔沒有疑遲地收下玉牙,並交一隻給狐長老,問僧人與盧評之因緣。

    這一卜可真不得了,原來啊,那僧人在兩百多年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汪洋大盜,盧評在七世前是個專與修行的蝶精。但蝶精卻愛上那盜匪,救他性命害的蒼生受苦,於是九世輪迴受劫,活不過二十歲生辰,且不得好死。

    懂了這段因果,柔的心中一片亂。盧評不過是蝶精的第七世,還得受兩世之苦,那僧人也是。

    柔想幫,卻不知從何幫起。跟著僧人一定可以遇見盧評的轉世,但她遇著這兩世,都來不及去幫什麼。

    她又給一隻玉牙,求問如何才能破蝶精的命數。

    狐長老沉吟許久,才將卦象一一說出。他要柔往東邊去找一座以水與蘭聞名的城,約莫六十年後,蝶精的第九世會生在此。在蝶精轉世長到十九歲近二十歲之間,會有千年一次的九星連珠天象,若是加以利用,或許能過二十歲的大劫。

    柔覺得奇怪,怎麼非得要等到第九十,她不能更早幫他嗎?

    狐長老只說,要是其它時間更好,他不會要柔等這麼久。

    柔收好最後一隻玉牙,依長老所言,往東邊找一個以水與蘭文明的城鎮。找著六十年後,會再次出生的蝶精,也是盧評。

    各位客官,我知道今天的故事是短了點,但項狐先生寫不多,我也不好自己多加,請各位多包涵。

    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曉。

    *** 

    聽完微翠亭的故事,項平來到項肆辰家,等著白柔回來。

    白柔像是知道項平會來,自菜市場買了不少點心回來,都是項平愛吃的。

    「我想,今天該說到我回白木林了吧。這回故事短了點,讓微翠亭老闆發了頓牢騷呢。」白柔一邊說,一邊把蘭花葉包裹的舔糕擺上桌,項平沒客氣地先拿一塊起來。

    項平也不知來這裡見白柔要問什麼,問她是怎麼看自己?還是問她是怎麼找到項家?

    見項平不開口,白柔又說:「聽說法善沒回來,你發了頓脾氣?」

    沒料到白柔會說著,項平直覺的反駁:「你們不都說我沒一時半刻不生氣的,才不關那和尚的事。」

    「好好,嬸嬸說錯。」

    白柔轉過頭對著項肆辰說:「我這些天啊,在城東郊區,見到邱家在擴建祖墳呢。還請了位據說相當德高望重的和尚,替他們自今天開始,不論日夜對邱家祖宗們誦平安經。邱家不愧是邱家呀。」

    「真的,前些天邱家老爺壽辰,不也請一位和尚替他們誦經?邱家這麼信佛,卻少見他們做些好功德,專在替自己邀富增壽的。」

    項肆辰知道要是明向項平說法善的下落,項平一定鬧彆扭不聽,母子倆就一搭一唱。

    項平怎麼會不懂他們在玩什麼,不在乎地說:「喔,是這樣啊。反正邱家財大勢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白柔只是要項平知道法善的下落,估計項平應是聽懂了,也不再多說,反問:「平兒,你今天來,不是要找嬸嬸的?有什麼想問的就直說,別在意。」

    項平躊躇一會兒,終究是什麼都沒問就告別項肆辰與白柔。項平離開後,項肆辰對他好友的鈍感真是無言以對。

    「娘,你說平他究竟懂不懂自己的處境?」

    白柔歎口氣:「九成不懂,不然怎麼故事都聽這兒了,還不問那最重要的事。」

    「可是,我們一點把握也沒有。」

    「反正還有時間,就慢慢來吧,要是能平平安安地到二十歲生辰,還是這般糊塗,再說也不遲吧。」

    自項平出生以來,白柔無時無刻地對項家人說:「項平的命過得了是奇跡,過不了是自然。」要他們莫求好心切,反而誤事。

    但她心裡,能說不急嗎?自與那位少女與盧評的相遇後,她未曾見過其它蝶精的轉世。只是這七、八十年間的人世流轉,對生與死,她已沒有當初的堅持。但當她遇到法善,比兩人分別時,更加木然地面對蝶精,心中可比見盧評死時更痛。

    九星連珠可有變,那時她只顧著問盧評的命,忘了問法善的命。最後一隻玉牙上回讓項肆辰帶去,她無法再求得白木林老祖的幫助,她不是沒想過要用那玉牙問法善的事,只是兩相考慮下,還是用在項平身上。

    法善若出世,約莫只有她會為他難過;而她不想讓項家那麼多人,替項平傷心。

    白柔與法善相處三十多年,未曾見過他對他自己好過。想起白木林老祖宗對他提起法善的身世,更令她心疼不已。但是能給他解脫的,卻只有萍……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