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太后 第五章
    初秋,微涼清風吹拂,令人身心舒暢,端木驥站在熙華門前,卻是心煩意亂,竟不知是進還是不進。

    進了此門,穿過迴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御書房;不進此門,沿宮巷往前走,拐個彎,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見老是叨念丟了大兒子的爹娘。

    今日事已畢,他日日教導皇上批閱奏章,也日日看著皇上進步,他應該感到寬心,也應是放鬆心神的時候了,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煩躁,好像有什麼事該做而未做呢?

    所向無敵的平王爺竟然無所適從?不,這不是他的作風。

    端木驥睨視偷偷瞧他徘徊的侍衛一眼,很滿意地看到那侍衛慌張地垂下眼,手中槍戟輕輕抖動著,這才大跨步走進熙華門。

    他也很久沒去豆小太后了——逗?還是鬥?全本?斗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開的海棠也彷彿笑容燦爛。呵,誰教談大人給女兒取了這麼一個激起他旺盛「斗」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這時的她,應該還在藏書樓看書。自從他不再限定她進出藏書樓的時間後,她幾乎是整個下午都窩在裡頭,直到天黑了,不得不離開為止。

    當太監冒著冷汗趕人時,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紅撲撲的圓臉,微微翹著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樓梯,一雙大眼眨呀眨的,猶不捨地回頭望向書架,清靈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兒的落寞惆帳,也是騎射場邊的擔憂心慌……

    他停佇在御書房前的蓮花池,視線凝定蓮葉間滾動的水珠。

    水珠顆顆晶瑩,葉片承載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濺起圈圈漣漪,一隻烏龜爬動四腳游過,劃破了蕩過心湖的浪紋。

    「大哥,又兩株新植的九曲蓮被移走了。」端木驊出現在他身邊。

    「她還真的養出興趣來了。」端木驥沒有轉頭,只是望著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烏龜。「聽說最近宮中常常吃蓮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蓮子湯。」

    「既然投其所好,為什麼不直接進獻到人家的宮裡?」端木驊板著一張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臉孔,很下悅地道:「還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禁衛罩統領,不是花匠。」

    「秋天了,蓮花大概不開花了,不會再勞煩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麼時候啊!」端木驊語氣強硬,表情卻是莫可奈何極了。「阿騮被罰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還是不是我們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們的大哥。」端木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驊瞪眼,直接趕人。「你要嘛快快出宮門,還是要我送幾塊麵餅到勤政閣去?」

    「我哪兒都不去。」端木驥直接走進御書房。

    想不到二弟一來,倒激得他蹦進這個猶豫是否該進來的地方。

    過去,他要來就來了,甚至還會刻意選在皇上結束課程時來到,美其名是問候皇上功課,實際上是想來「逗」「斗」那顆小豆子……

    不是每一個「宮女」都可以帶回家的。自從父親給他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警告後,他竟然卻步了,刻意避開她了。

    呵!他在怕什麼?是父親多慮了。放心!他自知分際,絕不會做出驚世駭俗到連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違背倫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見了,想看看咱們的小太后罷了……

    藏書樓廊前,寶貴和太監早就聽到他的說話聲音了,正戰戰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搖大擺走了過去,待一踏進藏書樓大門,腳步卻放輕了。

    濃厚的陳年書紙味道撲鼻而來,這裡擺放了幾十萬冊的書籍,窮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兩人之高的厚重書架給予人極大的壓迫感,可卻有人樂在其中,寧可躲在裡頭不出來。

    她應該在樓上。他悄悄地拾級而上。他檢視過她看過的書架,知道她愛看方志,像是縣志、府志,一本捧來就可以看上好幾天。他翻閱她看過的方志,實在不明白這種記載地方的地理、農產、氣候、官民等瑣碎事物的冊子有什麼好看的。

    穿過重重遮蔽光線的巨大書架,他心臟突地一跳,就看到一隻坐在地上披頭散髮的小鬼……

    真是見鬼了!端木驥啞然失笑。她下坐在專供閱書的桌前,卻是盤腿坐在窗邊,就著漸漸西斜的光線,很努力地抱書啃讀。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髮,映出亮麗的烏金光芒,那張認真的小臉也罩在光線裡,閃動著誘人的粉紅色澤;嫣紅小嘴嚅嚅而動,似是誦唸書上文字,右手無意識地把玩放置裙間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擺放旁邊的硯台,忽而發現拿錯了,忙吐舌一笑,這才換了毛筆,趴到地上去寫字。

    端木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來的狂亂心跳。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老祖宗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盤上老氣的宮髻,而是想看她那頭烏溜溜的年輕黑髮紮起飛揚的辮子,或是簪上艷麗動人的紅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潑的,應該是在陽光下奔放縱笑的,而不是藏在這個幽暗的藏書樓裡……

    該離開了。他別過臉,可身子卻定在原處,完全不願移動。他猛地握緊了拳頭,只好再將視線移回那張專注看書寫字的小臉。

    只願時光停留,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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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產雪蓮,其狀如平地蓮花,色白或紅,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長莖直立,根部肥大……」

    談全本照著天幕縣志的記載,拿筆在紙上描繪出雪蓮的樣子,畫著畫著,脖子壓得有些酸了,便抬起頭來轉動頭顱。

    轉了兩圈,竟感到暈眩,她忙閉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睜眼,只見眼前的書架像一座座高聳的樓閣,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擋住了四周窗邊的光線,數以萬計的書籍靜靜躺著,若無人去翻閱,便是一百年、兩百年躺在那兒,美其名是為了維護皇室藏書,不能輕易讓外人進入翻閱破壞,其實卻是讓書本孤寂地睡著,沒有機會展現出字裡行間多彩多姿、充滿生命力的豐富內容。

    好安靜。她掃視龐大的書架,心底湧起一股慣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搖頭;太陽快下山了,她得爭取最後的光陰。

    再看她畫的那朵雪蓮,她拿起簪子搔搔頭,十分不滿意,心中正苦惱,突然記起不久前看過的靈溪縣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靈溪縣呢,記得他們的縣志有圖……」

    她跳了起來,跑到書架搜尋,仰頭張望,果然見到靈溪縣志跑到最上層近屋頂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書,一定會放回原處。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書籍,可每當這個架子看完後,整個架子的書就會自動往上移,上層的書也會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這是哪來的五鬼搬運法呀?

    猶如她不解的,御書房前的蓮花池每隔幾日必然出現新品種,起初她以為是花匠所為,便喜孜孜地喚太監移植回去,小心照養,有經濟價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廣為種植,這才發現花匠根本沒有閒工夫天天換品種。

    寧壽宮都快變成蓮花宮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難,那是有個常在宮中出沒的人知她愛蓮、愛書……

    她沒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丟棄她帕子的無禮小子絕不值得她浪費心思。

    左右沒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頭架子,左腳踩上第一層書架,再飛快地抬起右腳踏上第二層書架。

    喀喇一聲,她右腳頓時踩踏不穩,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勁攀住上層書架的邊緣,然而這一使力,變成了上頭又是喀喇一聲。

    「下來!」雷吼聲和急促腳步聲傳來。

    「哇啊!」來不及了,雙手攀住的書架板子從中斷裂,她掉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感覺疼痛,架上書籍便紛紛砸落她的頭頂、身上,接著厚實笨重的木架也垮裂開來,直直倒下……

    她無從躲避,甚至來不及以雙手保護頭部,只能驚駭得閉起眼睛,讓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壓下來,嗚!天亡我也!

    碰!咚!書本橫飛,木塊散落,煙塵揚起,山崩也似的震動很快歸於平靜,夕陽斜射而入,百年灰塵久久不散。

    好悶!談全本用力喘氣,絲毫動彈不得,唔,她快被書壓死了啦!

    不對啊,書怎麼會怦怦跳,摸著還有熱度呢。

    她不是被書架壓住,而是被壓在一個劇烈起伏的燙熱胸膛下面。

    她慌張地張眼,便對上了一雙深邃的……哇嚇!毒龍潭?!

    「你你你……」她說不出話來,木頭馬怎會出現在這裡?

    「妳有沒有受傷?」端木驥急急問道,一邊轉過身,右手一揚,揮開了壓在他背部的木架和書本,這才抱著她一起坐起身來。

    「我我我……」談全本驚魂未定,只能倚靠著他簌簌發抖。

    端木驥沉著臉,雙手扳動她的肩頭,快速地察看她身體前後左右,還很不敬地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手腳骨頭。

    「痛……」她咬著唇瓣,眼眶泛出淚光。

    「哪裡痛?」他緊張地詢問,手勁放緩,小心而輕柔地撫摸她裙下的腳骨,試圖摸出斷骨之處,以免誤觸,造成更嚴重的傷勢。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著。

    「我看了。」情況緊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羅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來,及時阻止那隻大手。

    屁股痛?端木驥停下動作,一見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淚水,所有緊繃擔憂的情緒也隨之卸下。瞧她還能癟了小嘴,流露畏縮的眼神,委屈地縮著手腳,像個小娃娃似地嗚嗚啼哭,看來只是受到驚嚇,並無大礙。

    想是方才摔落時跌疼了,唉!他早該阻止過度好動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將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讓她摔疼的屁股有個軟綿綿的舒適椅墊,再摟她入懷,出聲安慰道:「都沒事了,別怕。」

    抱著小太后,望著滿地狼藉,聽到自己嘴裡吐出令他都要起雞皮疙瘩的安慰言語,端木驥只覺得這一切荒謬至極,令他啼笑皆非。

    難道這年頭輔政王爺還得兼皇太后的奶媽嗎?

    然而,懷裡人兒仍在輕輕顫抖,臉蛋也壓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溫香軟玉,亦是我見猶憐,他不覺將她摟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輕拍她的背部。

    鼻間漫溢著她的髮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蓮花清香,氣味一如那個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輕盈的,若有似無,緲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這氣味,甚至可以埋首於整個香氣氛圍裡盡情吸聞,任那清香不絕如縷地鑽入他的五臟六腑裡,徹底滌清了他兩個月以來的煩躁不安。

    手指縫裡滑過她絲緞般的柔順長髮,他心頭也湧起一抹柔意。

    「還哭呀?」但他還是改不了那涼涼的語氣,笑道;「妳又沒斷手斷腳,幹嘛哭得這麼傷心?」

    「嗚,我怕見不到爹了……」她哽咽著,很壓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會傷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嗚,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驥心中一凜,猛然睜眼,這才發現自己臉頰竟然貼在她的頭頂,仿若親吻她的頭髮……差點就吻到她額頭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將她推開一尺,但仍讓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為止。他不會再逗她,也不會再見她。

    他收斂起眼裡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啟稟皇太后,如果沒事的話,臣要走了。」

    「嗚?」談全本讓他推開,神識猶恍恍惚惚的。

    不是還靠著一個溫暖的枕頭嗎?怎麼不讓她靠了?她扁了扁嘴,還想倒下去,卻讓一股無情的強硬力量給推了開來。

    她抬起淚眸,見到的是一張冰冷僵硬的臉孔,那見了她就會揚起的嘴角緊緊抿住,好似不想說話,總是充滿笑謔意味的毒龍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視線接觸。

    他推開她?她茫然張望,視線從亂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張繃得可以打鼓的俊臉。好奇怪喔,為什麼他們會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數清他下巴的點點鬚根了。

    嚇!她猛然往後一跌,屁股著地,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痛得好!她總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頭了,否則怎會像個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還糊里糊塗地跟他哭訴她也不記得的話!喝!他早該推開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會奮不顧身跳開他的。

    可為何……他那急欲劃清兩人界線的推離力道讓她覺得很難堪呢?就像那日在騎射場上,他刻意丟下帕子,漠視她的好意,她只能獨自承受這份被排斥的孤淒之感……

    她還求什麼?她又童一望什麼?她只能無慾無求,深鎖自己的心。

    「臣告辭。」端木驥迅速起身。

    「這些書怎麼辦?」談全本抬起頭,著急問道。

    「太后損毀藏書樓的典籍,臣也不知該怎麼辦。」

    「書破了,得找來高明的補書匠。書架倒了,也要重新釘好。」

    「請太后傳喚內官監的總管太監,他會想辦法找工匠。」

    「這木頭朽壞了,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頭……」

    「這種瑣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驥轉身就走。

    「等等!」那過度冷淡疏離的口氣讓談全本微惱,她都痛得爬不起來了,他就不會扶她一把嗎?天已經暗了……

    「請問太后還有事嗎?」

    「你,呃……」她沒膽厚臉皮要他扶她,話到嘴邊說不出口,眼裡卻瞧見他凌亂的衣衫,這才驚覺他是以肉身擋住倒下的書架,密密實實地護住了她,他……他救她?還哄了她?

    「那個……嗯,你……」她還是支吾著,臉蛋不爭氣地泛起濃濃的紅暈,總算說道:「你還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視她的問候,以最冷硬的語氣道:「臣還請太后自重,妳身為皇太后,應是母儀天下,為天朝婦女典範,不是給妳耍任性的機會。」

    「我哪兒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問回去,一顆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訓口吻給刺痛了。

    他遠遠站著,她只能仰看他,這種他尊她卑的情勢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讓妳進御書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層架子的書,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喚藏書樓的值班太監過來取書。妳是尊貴的太后,不是胡亂爬架子的猴兒。」

    她瞠目結舌!他端出王爺的頭銜是怎樣?非得諷刺得她無地自容才顯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嗎?

    他繼續冷聲道:「臣諫請太后莫要將閨閣時期的不良習氣帶進宮中,以免敗壞後宮風氣。」

    「我哪有什麼不良習氣?!」她大聲嚷問。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記得,妳不再是刁蠻的大小姐。」他數落道:「就說妳竟敢假扮太監出現在受俘大典上,這點就不可原諒。」

    「我假扮太監礙著了誰?典禮照常順利進行啊。」

    「妳是礙著了禮制,礙著了後宮規炬。本王不揭穿,是為了維護宮廷名聲,否則傳了出去,誰還將朝廷各項正式慶典當一回事?任一街頭小兒都可魚目混珠蒙了進來,妳置朝廷顏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會被發現……」

    「這不是讓本王發現了嗎?」

    她被激得頭暈腦脹。這事早就過去了,她也「認錯」讓他罰禁足藏書樓七天,為啥他又翻舊帳?他就是以羞辱教訓她為樂事嗎?

    「好啊!」她將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邊去,直接反擊道:「既然平王爺很在意這事,你何不四處大聲傳揚?說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婦道,做出惇逆禮制之事,然後順便將我這太后廢了暝。」

    「臣不敢廢太后。」他的人和聲音皆埋沒在昏暗的殘陽裡。

    「呵!原來是怕人笑話你呀。我是你當初選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這就壞了平王爺的聲譽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勸諫,無從廢起。」他加重了語氣。「但請皇太后明白,不要以為沒人管得了妳,就可以為所欲為。」

    「夠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卻按到了碎木塊,手掌頓感刺疼,她悶哼了一聲,隨即跳了起來,可這一震動,卻又牽得她臀部一陣悶痛,她呼吸一滯,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讓自己發出示弱的聲音。

    「妳——」端木驥欲言又止。

    「我很好。」談全本喘著氣,雙腳在書堆和木塊間找到空間站立,叉了腰穩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聲宣示道:「端木驥!你聽著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愛為所欲為,我就是不想拿後宮規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為,你管不著!」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問你,什麼是婦女典範?什麼是良好的後宮風氣?」她定向前,以逼問的口氣道:「你說啊!你說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動,迎向她的逼問。「可臣知道,今天妳當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後宮的規矩,做皇太后該做的事。」

    「什麼是皇太后該做的事?你告訴我!不然你憑什麼教訓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腳步。

    宮中有的是「后妃列傳」、「宮人禮記」、「鳳儀錄」各式各樣有關後宮生活起居書行的規範、記載,以及前人傳記,鉅細靡遺,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們恪遵禮法,奉行不渝。

    說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宮院裡,一輩子守著一個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業業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訂下的女德規範。

    溫?良?柔?順?恭?賢?孝?勤?貞?慈?靜……呵呵,再來呀,那位最會拼湊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盡可再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卻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雙手無力地滑下,緊緊地捏住了裙布,長髮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張小臉更形瘦削,雙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點。

    「看什麼看?!」她惱了,望向眼前的那團黑影,將身上所有的力氣嚷了出來。「好!端木驥,你有本事,你生來就是克我的!你又贏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辯了。」

    他不發一語,幽沉的眸光隱藏在暗處。

    「你根本不必浪費口水跟我嚕嗦這堆道理。」她猛指著他。「剛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讓老鷹吃了、給書架砸了,也不關你的事!」

    「怎不關我的事?天朝要為太后發喪,君臣要守靈,百姓要停樂,勞民傷財……」

    「走開!」她不想再聽他挖苦她了,一點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豈容臣子如此作踐她。「你不是想走了嗎?!做什麼杵在那兒?!」

    「藏書樓要關門了。」他沉聲道:「請太后……」

    「我有腳自己會走,不用你請!走開!」

    黑影轉身,移動腳步,一步一步走過書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樓梯,終至腳步聲消失在樓板底下。

    談全本全身一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書架,才邁出小小的步伐,頓覺臀部又是一陣悶痛,且從脊骨尾端燒灼到兩邊,似乎就要將她的小屁股撕成兩半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她立刻抹去。這一點點皮肉疼痛算什麼?她不哭,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歡待在這個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寧壽宮……那個她將一輩子終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舉步維艱,遲緩地踏下樓梯板子,一步一痛,從腳底傳到屁股,再撞擊到她的心臟,重重地擰著、絞著、刺著、戳著……

    她走不動了,淚水淌個沒完沒了,她渾身冰冷無力,只能扶著牆壁緩緩地坐了下來,將自己頭臉埋進了臂彎膝蓋裡。

    待在這裡也好,黑暗闋靜,閒人勿進,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發狂地哭,既不會嚇到單純的寶貴,也不會增添爹的憂煩,更不會讓那只木頭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特別軟弱?是因為嚇壞了?還是讓那溫熱的懷抱給熏傻了?抑或仍迷惑於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動著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緊摟在她的腰間,躲開了龐然如山倒下的書架……

    呸!誰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惡劣到可以五馬分屍的端木驥!

    「嗚,爹……」好想爹,好想鑽進他的懷裡撒嬌喔。

    可是爹在宮外,不可能讓他耗時費力來回一趟的。

    「寶貴在哪裡……」她要她扶出去啊。

    嗚,膽小的寶貴,主子在裡面沒出去,也不敢尋來嗎?

    抬眼四顧,黑夜蒼茫。宮牆裡,住著上千口人,她竟是舉目無親!

    她真的好孤獨!她是被隔離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崇拜,俯瞰熱鬧的人間——是的,她就只能遠觀,再也無法親炙。

    她不想自憐。這座皇城裡頭的女人全是一樣的命運,只是,進宮快兩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過活,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嘛。

    嗚嗚!她埋頭痛哭,將所有說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傾洩而出,哭聲藏在她蜷縮的身子裡,像聲聲響在遠方天際的悶雷,一波波地傳震了出去。

    悶雷聲音細微,卻有其震撼力量,不單震動著藏書樓百年歲月的樓梯木板,也震動了站在樓梯腳下靜靜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書樓漆黑一片,唯獨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朧朧地映出那個捲成一團小球的身子。

    也許是哭累了,抽泣聲漸漸停歇,顫動的肩頭也緩和了下來,披散的長髮不再隨著身子晃動,而是輕飄飄地垂蕩著。

    他仍是靜靜地看她,心頭彷彿化成一汪湖水,讓那柳絲般的秀髮蕩漾出一圈圈沒有止境的漣漪。

    涼風從樓下大門吹了進來,拂動了她的髮絲;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聲走上階梯,輕輕地將袍子覆蓋在她身上。

    下了樓,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寶貴,問道:「轎子準備好了嗎?」

    「王爺,好了。」寶貴低聲回答。

    「給太后睡一會兒,喚醒她後,小心扶她上轎。」

    「是。」

    「妳好生服侍太后,回宮給她喝點熱湯。」

    「遵命。」

    他囑咐完畢,頭也不回就走出大門。

    繁星點點,晶亮如淚……他佇足仰望,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唉!他無法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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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呵哈哈,好涼!癢啊!」

    談全本趴在床上,咯咯笑個不停,雙手亂捶,雙腳亂蹬,她裙子掀了開來,小小的圓白屁股很不安分地扭動著。

    「娘娘!」寶貴坐在床沿,略帶抱怨語氣,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屁股呢。「別動嘛,這邊藥膏還沒推進去。」

    「哪個太醫這麼厲害?」談全本乖乖不動,笑問道:「只聽了病症,就開了藥方過來,才搽兩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醫,是平王爺。」

    「唔。」談全本拿手撐下巴擱在枕頭上,頓感索然無味。

    「他教我這樣推拿的喔。」寶貴很得意她新學的技巧。

    「哼。」談全本將臉埋進了枕頭裡,不想聽到這個人。

    「不過平王爺還是很可怕。」寶貴心有餘悸地道:「他說要是我和陳公公敢將娘娘爬書架的事情說出去,就將我們埋到御花園當花肥。」

    「他唬妳的啦。」感覺寶貴的雙手略微不穩,談全本回頭笑道:「他要敢,我一定會救妳。」

    「娘娘,我本來也想救妳耶。」寶貴說著又興奮了。「平王爺一直站在那邊看妳,老是不走,又不讓我過去陪妳,忽然就看到他脫了衣服蒙妳,我差點以為他是要悶死娘娘了。」

    「呵。」談全本伸長手,拿來床頭的一本縣志,隨意翻了翻。

    寧壽宮突然多出了好幾箱書,聽說是整修藏書樓,沒地方擺書,就借寧壽宮擺放了。

    好呀,拿寧壽宮當倉庫了,不但有書,還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臉蛋突感燥熱。太后宮中當然不能出現男人的衣服,她和寶貴躲在房裡搓搓洗洗,拿了熨斗熨乾,還親手縫補幾處因救她而撕裂的破洞。

    真煩!他是丟一件破衣服給她找麻煩的嗎?

    可是,那晚迷迷糊糊中,她拽著那件溫暖的破衣回宮,累得倒頭就睡,隔天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氣息裡……

    哇!她用力抓抓臉皮,再伸手去取床頭碟子裡的點心。

    「真好吃。寶貴,我留幾塊給妳吃。」她津津有味地嚼著。「南門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愛吃,進宮總不忘帶一些給我。」

    「那是平王爺早上送進來的。」

    「嘔!」半塊糕含在嘴裡,談全本瞪大了眼睛,吐不出來,又嚥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裡,她才咂了舌頭吞下。

    「娘娘,我再跟妳說喔。」寶貴拿來扇子,輕輕掮著娘娘的屁股。「平王爺那晚好奇怪,我以為他走了,後來才發現他跟在轎子後面,一直送到了宮門前。」

    「他是等著看我死了沒。」她不敵甜糕誘惑,又去取來大吃特吃。

    「可我聽到他歎氣。」寶貴見藥膏全數吸收,便為娘娘拉上褻褲。

    歎氣?他憂國憂民,也沒聽他歎過一口氣。談全本嘴裡塞著糕,眼睛看著書,屁股感覺著藥膏的清涼意,思緒飛了老遠,不知道要歸向何方。

    「他歎氣是因為怕我死了,他要舉喪很麻煩,更不想為我披麻帶孝。」她滿嘴含糊,為這聲歎氣下個註解。

    「後來聽守門公公說,王爺在外頭站到三更……」

    「他愛罰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覺了。」她拉來被子,將頭蒙住,翻個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屁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麼法術?只是背後議論他也有事?!

    嗚哼!她再也不想聽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頭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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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滿枝,點點晶白,秋風吹來,墜落如淚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喚人,這是第三聲了。

    「嗯?」端木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樹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請王兄過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驥迅速瀏覽過去,點了點頭。「皇上以後有事就召見大臣商討,臣不再對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見。」

    「嚇!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這是王兄放手讓他親政的時候了。

    「皇上已經十六歲,這一年來學得很快,已有判斷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驥臉色嚴肅。「再說,以我們端木家子孫的聰明才智,本王十六歲都可以中狀元了,皇上還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嗎?」

    王兄是曠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駁,但仍企圖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覺得……還沒學夠。」

    「從明日起,我教你兵法。」

    「謝謝大哥!」端木融好樂,只要有機會親近王兄,隨時請教,再有天大的難題都不怕了,高興之餘,一聲親切的大哥就喊出來了。

    「大哥,你們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護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騎馬打獵,有你們三個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極了。」

    望著那張興高采烈、還不夠老成的臉孔,端木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為後宮並不需要兩位太后,免得意見不合造成困擾。」

    「咦?」這是他當皇帝以來,不,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聽到王兄喚他阿融,這就表示大哥將他當成親小弟,大家和樂一家親嘍?

    端木融心生歡喜,但又覺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務事,好像話中有話……難道他想廢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親個性恬淡,有他萬事足,視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親不當太后,至少也是個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愛的太后娘娘向來跟王兄不合,兩人見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臉……

    嚇!娘娘有難!不能廢掉娘娘!他要鞏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會意見不合。」他心念快轉,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壽辰,朕和母后商量過了,打算為娘娘賀壽。」

    「去年不是沒辦嗎?」

    「去年朕剛即位不久,不知禮數,又值崑崙國戰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禮監交辦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灑淚。嗚,他什麼時候學會了如此曲折拐彎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弄心計,他還想當一個純樸的孩子啊。

    端木驥又轉頭望向窗外桂花,瓣瓣瑩潤,飄飄如雨,令他不覺又想起了一個只會將淚水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小姑娘。

    他想讓她開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輕敲桌面,嘴角揚得更高。

    呵!他很滿意。皇帝思慮周密,舉一反三,長進很多了;不過,想跟他攻心計的話,還是慢慢學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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