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詩人 吟遊裡傳
    黑色的光。

    感覺到自己的腦中閃過這樣四個字時,那伽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

    黑色的屬性是暗,與光正是截然相反的兩面,這世上又怎麼會有「黑色的光「呢?

    然而,只是不知為何,每當閉上眼,或是從夢中醒來時,那一團黑暗中耀眼的光芒,就會肆無忌憚地在腦海中盤旋,像是在指引著自己——

    指引著自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度。

    是的,這裡叫作格裡斯,傳說在蒼茫國土的某個角落,潛藏著這世界的地獄之門。

    吟遊詩人們,從踏上行吟之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前進的步伐。

    他們從不趕路,因為這段旅程沒有終點,他們亦不停留,因為名為安身之所的地方,早已被他們拋棄。

    他們只是一路吟唱,讓那些歡頌與悲歌,從一個國度,流傳到另一個國度。

    那伽亦是如此。

    已經快要記不清故鄉是什麼樣子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伽偶爾會有些迷惑地想著,雖然在人前,他從未承認過自己有故鄉。

    是的,吟遊詩人們拋棄了故鄉,不念、不想、不聽、不聞,走過的道路愈來愈長,故鄉的影像也隨之愈來愈模糊,終於變成了一個陌生的詞語,再不能屬於自己。

    吟遊詩人們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到達多遠的遠方,沒有過去,也不強求未來,只是沿途吟頌著歌謠,走到哪裡,便是哪裡。

    因此,當那團黑色之光指引著那伽來到格裡斯時,他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竟會為行無定向的吟遊詩人指一個終點?

    ***

    格裡斯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度。

    傍著湛藍的海水,終日有連天白雲,連空氣都清澈得讓人心存讚歎。

    一個人走在午後的街道。任陽光洋洋灑滿了那伽一身,連吟遊詩人那顆波瀾不驚的心,似乎也被溫暖了些許。

    只有那團黑色的光芒,仍是浮動著、旋轉著有些突兀地在斜長身影的前方徘徊。

    那伽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覺中跟著黑色之光來到這裡的。思想明明很清醒,身體卻是無意識地在移動,就這樣一路跟一路走,來到了格裡斯。

    黑色光芒背後隱藏的真相,也許呼之欲出了。

    站在海邊小鎮美麗的土地上,那伽這樣強烈地感覺到,因為,黑色之光移動地越來越快了。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它不停地在自己的身邊盤旋,像一種邀約,而現在卻是沿著筆直的軌跡飛過,彷如可以看得見旅途的終點。

    黑色光芒要去的終點是哪裡呢?那伽不禁對此產生了輕微的好奇心。

    腳步跟著這團旁人似乎無從得見的光芒後,那伽不急不徐地走著,光芒永遠在他目力可及之處,時而會晃動著等待他,時而又呼嘯著衝出去。

    就這樣走過街道、走過湖泊、走過山林,走到了開闊的原野。

    在空無一人的原野上,光芒突然降落了;像遠處西沈的夕陽般,緩緩地從視平線上落了下去在深褐色的土地上輕觸幾下,而後倏地消失了蹤影。

    皺著眉,那伽的眼中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沒有人?

    如果沒有人,這團光芒到底在指引著自己去尋找什麼?

    或者,從開始就只是自已的錯覺帶著幻視的雙眼,來到了這遙遠而陌生的國度?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夕陽終於沉入了海中,最後一絲昏黃的光線也從原野上褪去了痕跡,就在那一瞬間,那伽感覺到了腳底的輕微顫動。

    只是一顫,旋即停止。

    然而,就在那之後,自己眼前,原本一望無垠的曠野上,突然出現了一扇高聳入雲的巨門來。

    「地獄之門」。

    詫異地,那伽發現自己居然認識門匾上那些扭曲的線條。

    帶著沉重的拖曳聲,門緩緩地開了一條縫,方才失去蹤跡的黑色光芒,就在門的那一邊規律地繞著圈子。

    那伽再一次身不由己地抬起了腳,跨過了門檻。

    門再度被合上了,隨著「匡」地一聲響,那伽的視野瞬間黯淡下來。

    沒有光……不,亦不能說沒有光,只是這裡的光芒,都像之前所見的那團一般,被隱沒在了無盡的黑暗中。

    眨了眨眼瞳孔似乎還沒有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深黑;伸出手,那伽摸索著走了幾步,隨即就被人用硬物抵住了背部。

    「喂,你,什麼時候死的?」背後的男子用粗獷的聲音問道。

    「……嗯?」自己死了麼?對這個問題不太確定的那伽只能發出一聲質疑。

    「我問你,是什麼時候死的!」男子有些不耐煩地提高了音量道。

    「我想,我應該還沒死吧。」那伽緩緩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混帳,又是個不知自己死活的!」男子似乎有些惱了,粗暴地罵了一句,接著彷彿將頭轉過了方向喊道,「喂,燈還沒點好嗎?」

    「好了好了。」不遠處也有人高聲回應著。隨著尾音消彌,黑暗中出現了一盞白色的圓燈,燈罩外是一圈模糊的光暈,看起來隱隱綽綽。

    提著燈的人疾步走了過來,朝那伽臉上一照,嘖嘖歎惋道:「這麼年輕就死了,還要來我們這兒,最近可不多見。」

    「可不是。」背後的男子冷笑著,將手上的長槍一橫,指著那伽道,「好了,快走吧!」

    「去哪裡?」那伽偏頭問道。

    「去你該去的地方。」提著燈的男子一面在前方領路,一面語焉不詳地說道。

    「我沒有該去的地方。」那伽冷冷地道。

    男子放聲大笑,轉身盯著那伽的臉道:「到了這裡,還能由著你的性子來嗎?」

    「這是哪裡?」

    「地獄。」

    「那我不該來這裡,」那伽停下了腳步,「讓我回去。」

    男子笑得更厲害了,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伽道:「年輕人,你以為地獄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嗎?」

    「我只知道,地獄中沒有活人。」

    「不錯,是沒有活人,所以你別指望了。死了,就回不去門外的世界了。」男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沒死。」那伽堅決地搖頭。

    「這小子臨死前被砸過腦子了吧?」男子不再理睬那伽,轉身對自己的夥伴說道,後者只是低笑著附和。

    眨了眨眼,那伽再一次嚴肅地重申道:「我真的沒死。」

    「哎,年輕人,就讓我告訴你吧,」男子俯下了身,憐憫地看著那伽道,「活人,是看不見地獄之門的。」

    「有一團黑色的光,帶我來到了這裡。」那伽據實說道,卻換來一聲冷笑。

    「黑色的光?門外的世界會有黑色的光,你果然是死糊塗了吧。」

    沉默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那伽再不肯前進一步。

    「我說,你小子快走,耽誤了我們押送死靈,統領怪罪下來可不是好玩的。」男子在那伽背後推了一把道。

    「統領?」

    「地獄軍統領啊,聽說挨上一下他的鞭子,半個月都下不了床。」兩個人一面說,一面互相咋著舌。

    抬眼想了想,那伽問道:「那活人進了地獄的事,也歸他管麼?」

    「只要魔王猊下不插手,什麼事兒都歸統領管。」

    「好,我去見他。」那伽點了點頭,終於跨出了腳步。

    黑暗中就著些許的燈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來到一幢巨大的宮殿前,兩人才停下了腳步。

    殿門口的守衛看見了那伽身邊的兩人,瞭然地點了點頭,轉身自去通報,過不了多久便又回來,替三人打開了殿門。

    殿內竟是燈火通明。

    長長的走廊間,立滿了闊柱,柱面上鮮血淋漓卻栩栩如生的浮雕,讓那伽一時目不轉睛——

    連怎樣走到了那個高大的男子面前,也是全然不記得了。

    「……是,統領。」回過身來,押著自己的兩人已經俯首告退了。

    抬起頭,直視著面前的高大男子,那伽問道:「你就是地獄軍統領。」

    「好無禮的人。」男子沒有否認,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伽道,「聽說,你也是個不承認自己死了的人?」

    「不。」那伽搖頭。

    「哦?他們竟會對我扯謊?」統領挑眉道。

    那伽仍是搖頭,「並非我不承認,而是我本就不是死人。」

    「哈哈哈,不是死人,是到不了這裡的!」統領仰天笑道。

    那伽聳了聳肩,「是不是死人,不是很容易分辨麼?」

    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緩緩地說道:「我的心臟,仍在跳動。」

    統領收了笑容,凝視那伽一眼,而後有些挫敗地別過臉,揮開了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按在了那伽胸口。

    真的有心跳!

    「這是怎麼回事?」不敢置信的,統領低吼一聲。

    「我也很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啊……」煩躁地用手撥拉著自己的亂髮統領陷入了苦思,「居然有活著的人類可以闖入地獄,這不可能啊……」

    「讓我回去吧。」那伽沉聲道。

    「不行!」重重地揪著自己的頭髮,統領一口回絕,「絕對不行!」

    「為什麼?」那伽挑眉。

    「地獄向來有進無出,人類想要離開這裡是絕對不行的……無論你是死是活!」

    「可是我沒死,留在這裡幹什麼呢?」那伽失笑。

    「關起來,直到你死。」聽統領的口氣,竟不像是在開玩笑。

    明白了事態嚴重性的那伽,無奈地蹙起了眉,「可我不想留在這裡。」

    一面說,一面暗自挪開了腳步。

    「別想跑!」看穿了那伽動作的統領一個箭步撲上前去,卻被他從手下滑了過去。

    抿緊了雙唇,那伽一言不發地扭頭狂奔。

    明知很難勝過那個高大男子的腳力,卻總要拚命試上一次;吟遊詩人的宿命是且歌且行,陷身牢籠直至死去,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比死更殘忍。

    然而身形和力量的差距,注定了那伽不可能成功逃脫;沒跑多遠,就被返身追來的統領一把拉住,箍住手腕的強勁力道,讓他只能咬緊了下唇、把嗚咽封在喉間。

    「你逃不掉的,乖乖認命吧。」用力一拽,統領幾乎是拖著那伽,朝著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路上偶爾有幾個衛兵經過,看見了統領和人邊掙扎邊前進的景象,不禁吃驚地瞪大了眼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著。

    「看什麼看!」對著其中一個笑得有些過分的衛兵,統領喊了一聲,「去通知牢房的人,整理一個單間出來。」

    「最近死靈這麼多,還要用單間關他?」衛兵不怕死地回問一句,卻立刻被統領瞪得落荒而逃。

    「是,是,屬下立刻就去!」

    果然便見他一陣風似地從身邊跑過直到許久之後,才又在牢房門口露出了身影。

    「報告統領,單間的牢房已經準備好了。」

    鬆開了那伽的手,並把他向牢房內一推,統領高聲道:「關進去。」

    ***

    所謂的牢獄生涯,原來就是將人禁錮在五步見方的空間內,過著一日三餐的簡單生活。

    然而,獄吏第三次來送飯的時候,卻左喊右喊不聞那伽應聲。他打開昏黃的壁燈朝牢房裡看去,那躺在牆角一動不動的,可不正是統領親自押來的人類?

    「來人啊,快開門,犯人出事了!」獄吏慌忙呼喚同伴道。統領吩咐過這個囚犯身份特殊,要小心照看,萬一出了什麼事,他可受不起業火的煎熬。

    牢門很快被打開了,另一個獄吏探身走進去,扳過了那伽朝向暗處的臉來。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少年如同迅捷的思維般從他手中躲了開去,一邊撐起身子一邊就朝著牢門外跑去。送飯的獄吏情急之下忙以身體去堵門,只可憐堵之不全,那伽全力撞去,獄吏被震得退開一步,眼睜睜看著少年又如風般從自己身側跑了開去。

    「抓住他!」還在牢房內的獄吏喊著。

    關在最上層的牢房內,比之下幾層去受苦是何等有幸之事,過去哪有人會想從這裡越獄?因此牢房內的守備本就不森嚴,平時亦只有兩人一同看守,今天……也不知道這個人類怎會有如此好運,另一名獄吏身體不適,早早便告了假,本想半日之間出不了什麼事,哪知道……獄吏一面懊惱地想著,一面也要衝出牢房,可是才踏出牢門半步,就被正轉過身來的那位送飯獄吏肥胖的身軀一頂,彈到了牆上。

    眼看著那伽的身影消失在了牢房走廊的拐角,兩人只能在背後大喊著:「抓住他!快抓住他!」

    「抓住誰?」統領的聲音清楚地從拐角處傳了過來,嚇出了兩人一身冷汗,齊齊伏在地上叩首道:「屬下無能,那個人類……那個人類他……」

    「他要逃走?」高大的統領不悅地道,手一拽,便把雙手都被自己握在背後的那伽扯了出來。

    「不錯!他竟然妄圖騙過我們逃出牢房!」兩個獄吏怒視著那伽,後者卻是毫不畏懼冷冷地回敬著他們。

    「兩個廢物!」統領罵了一聲,轉而看向那伽道,「你也不用逃了,跟我走吧。」

    「去哪裡?」那伽奇道。

    這一問,直問得統領扁起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猊下要見你……怪了……」

    「猊下?」

    「魔王猊下……」歎了口氣,統領放低了聲音對那伽道,「到了猊下跟前,你可千萬別再輕舉妄動。就算沒死,過幾十年總也逃不過這殊途同歸,但惹惱了猊下可不是好玩的……除非你想永世不得翻身。」

    「魔王很可怕麼?」那伽偏著頭問道。

    「倒不是可怕,不過猊下的脾氣實在有些……」驚覺到自己的話多麼無禮,統領連忙噤了聲,瞪那伽一眼。

    一路上,兩人再無話。

    「報告猊下,那個人類已經帶來了。」閉合的殿門外,統領朗聲說道。

    門緩緩地開了,只是無人應聲,統領仍然單膝跪著,那伽卻自顧走了進去。

    「喂,你……」察覺到那伽無禮舉動的統領伸手想要拉住他,卻只是拉了個空——

    門以和開啟時大相逕庭的速度迅捷地重新閉合起來,將那伽隔在了那個未知的殿堂裡。

    黑色的光。

    那一路指引著那伽而來的黑色光芒,此時正繞著一個人的身體不停地盤旋。

    「魔王?」那伽看著面前黑髮黑眸的青年,明知故問地說了一句。

    「哈哈,」青年收起了冷冰冰的樣子,突然笑出聲來,「我等你好久了。」

    偏過頭,那伽不解:「等我……好久?」

    青年笑而不答,只是舉起雙手,在掌心相對處浮出一個人的容貌來。

    「……這不是……我麼?」遲疑地看著自己數年前的容貌,那伽更雲裡霧中了。

    收起影像青年說道:「你家鄉的親人幾年前都死於一場洪水了吧?」

    點頭,那伽默認。

    「人死之後來到地獄按罪處刑,再喝過阿克戎水,生前種種俱成浮雲。唯有從你家鄉來的人,腦中居然還殘存著你的印象,這可讓我好奇死了。」

    那伽皺著眉頭回憶。有什麼人會這樣銘記自己?自己卻反而毫無印象。

    「所以啊,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連地獄之水都敵你不過。我一直在等著你死等著你死……你為什麼就是不死?」

    青年說這句話時,臉上仍帶著笑,彷彿只是在問天為何不下雨般雲淡風輕。

    「惡運通天。」那伽也答得隨意

    「真的是惡運通天呢,」青年嘖嘖稱讚道,「竟然連地獄也闖得進來。」

    看了黑色之光一眼,那伽聳了聳肩:「托你一路護駕的福。」

    「嘿嘿,」青年乾笑兩聲,突然湊近那伽,低聲道:「你能不能帶我出去?」

    「什麼?」

    「噓小聲點!」青年急急忙忙摀住了那伽的嘴道:「你想讓統領衝進來麼?」

    「你真的是魔王?」那伽挑起了眉,一臉懷疑地看著眼前的人。

    「如假包換。」青年拍胸道。

    「整個地獄屬你最大?」

    「當然!」

    「那為什麼要我帶你出去……?」

    「……」垂著頭,青年方才一臉的得意神色霎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因為是地獄之王他們才不讓我離開……」

    「哦。」那伽不痛不癢地應著。

    「你既然能進來,一定也能安全出去吧?」

    「只要你下令讓我安全離開,就沒問題。」給出理所當然的答案,那伽有些好笑地看著面前的王者。

    「帶我走。我就下令讓你離開。」青年一臉認真地道。

    「……」這一次輪到那伽沉默不語了。

    「這個提議不錯吧,我放你走,你把我捎上,一舉兩得。」青年說著完全不符合魔王身份的話,一邊滿眼期待地望著那伽。

    「也未嘗不可。」沉思半刻,那伽還是點了點頭。

    先離開地獄,這才是當前第一要務。

    殿門重新被打開了,統領仍守在門外,看見那伽,略有些擔心地走近了幾步。

    「你沒事吧?」

    搖頭。順手向後一指。

    那伽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魔王正沉著臉看向統領,冷例的目光,讓後者不禁打了個冷顫。

    「猊下……」猶豫著,統領還是決定開口求情,「這個人類確實未死,而且又年輕……請猊下務必……」

    「放他回去。」魔王冷冷地開口道。

    那伽垂下頭,暗自咬著下唇,青年變臉之迅捷,讓他不禁要笑出聲來。

    「什麼?」措手不及的統領張大了嘴,半晌才想起來要提醒自己的王,「猊下,他……他不能回去啊……進了地獄就再無回頭之理,這個先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

    「放肆!」魔王厲聲打斷了統領的話,「究竟誰是地獄的王,是我、還是你!」

    「屬下萬死!」統領俯首道。

    「知道該死還不按我說的去做!」魔王朗聲道,「我要放這人類重回人間界,來時走過哪裡,歸去仍走哪裡。一路上所有人退避三舍,不得沿途阻攔,違者……哼哼,怎麼處置屆時再說聽明白了沒?」

    「明……明白。」

    「立刻去辦!」

    「屬下遵旨。」統領探深看了那伽一眼,這才扭頭離開。」你們也統統退下!」朝走廊上剩下的幾個守衛一揮手,待他們全部退至視線之外,魔王這才走上兩步,和那伽比肩而立。」剛才我的氣勢不錯吧?」嘴角上揚著,青年一臉得意。

    瞥他一眼,那伽懶懶地道:「接下來呢?跟著我萬一被人發現,你也能用這氣勢蓋過去嗎?」

    「這個有點困難……」青年有些困擾地低語,「到時就沒有我說話的立場了。」

    無語地將手一攤,那伽只能說道:「走吧。」

    ***

    自何處來,便向何處去。

    話雖這樣說,對那伽來講,這卻是個不小的難題。

    好不容易提心吊膽地走出了宮殿,確定目力所及之處再無第三人後,青年忍不住用手搖著那伽的肩膀低吼:「我說你認認路行不行?別總是選好了岔道走過大半才發現不對!你不想出去,我還想出去呢。」

    「誰說我不想出去?」那伽沒好氣地回道。

    「那拜託你認準了路再走,被人發現我們就完了……我、我會走不了的……」青年停止了手上粗暴的動作,看著那伽,眼神幾乎有些哀求了。

    那伽扁了扁嘴,有些心虛地低喃:「難道我不想認準路麼……」

    退開一步,青年倒抽一口冷氣道:「你不會想說,自己是個路盲吧……?」

    眼望著上方黑暗的虛空,那伽不置可否。

    而後四目相覷。

    「還要跟著我嗎?」沉默了一陣,那伽先開口道。

    青年瞪了那伽一眼,不悅地猜度著:「你不會是想甩掉我,才故意繞了這麼多路吧?告訴你,要是我走不成,你也別、想、回、去!」

    聳了聳肩,不理會青年威脅的語氣,那伽自顧邁開了腳步。

    雖然記不得究竟是怎樣來到大殿前的了,但大致的方向總還是知道的,那伽在空曠的道路上前行著,背後的青年則謹慎地四顧張望。

    好在一路無人,果然像是被統領預先清了道;就這樣走了半日,直到一片森林突兀地出現在了街道盡頭。

    「沒有。」那伽用難得確定的口吻說道。

    青年不解地挑眉。」沒有什麼?」

    「我來的時候,從未經過森林。」那伽轉過頭,望著身後的街道,一臉茫然。

    「喂,你快看!」青年卻突然興奮地低喊道。

    順著青年伸出的左手,那伽在綠葉覆蓋的樹枝下,看見了紫色的樹幹。

    「紫木之林!一定是紫木之林!」

    「傳說中地獄的移動森林,我也是地一次看見呢。」青年黑色的瞳孔中映著紫光,道,「聽說這森林的入口行蹤難測,從前統領帶領五十名地獄軍追蹤了三天三夜,仍然摸不透它的移動軌跡。」

    「這樣的地方我們進去了,還能活著離開地獄麼。」那伽冷冷地道。

    「絕對可以!」青年握拳道,「因為,紫木之林的入口雖然千變萬化,出口卻只有一個,而且,就在地獄之門的附近。」

    瞪大了眼,那伽喃喃地重複:「就在地獄之門的附近?」

    「沒錯。」青年斬釘截鐵地點頭。

    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上揚的弧度,無視於青年看見自己笑容的驚訝眼神,那伽筆直地朝紫霧瀰漫的樹林走了過去。

    紫木之林裡,沒有路。

    腳下踩著的落葉,在樹幹的映照下,反射出奇異的光芒。

    辨別方向的企圖,在這裡似乎完全失去了意義,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入目的都只有無垠的紫色。

    青年有些困惑地皺著眉,扭頭看那伽,後者的臉上卻絲毫不見憂慮之色。

    「喂,你不奇怪嗎?」

    「什麼?」一直看著前方的那伽這才偏頭看向青年。

    「這樹林完全沒有路,你怎麼知道我們走的方向沒錯?」

    「我怎麼可能知道。」那伽反問。

    「那你還走得如此輕鬆……」青年哀歎。

    那伽只是淺笑:「反正出口只有一個,不是麼?」

    「這種時候,你倒是意外樂觀。」青年的口氣透著輕微的諷刺。

    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伽道:「我所走的,從來就不是既定的道路。」

    「哦,你是……?」青年奇道。

    「吟遊詩人。」

    「咦,咦!吟遊詩人,就是那些一路行走一路吟唱自來處來往去處去人間界最最最幸福的人類?」青年的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問道。

    「唔……」那伽扁了扁嘴,「似乎也沒有你說得這麼……呃,幸福……」

    「怎麼可能不幸福?」青年一臉欣羨地道:「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世界上還能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

    「喂,求你件事行嗎?」

    「不行。」那伽不假思索地拖口道。

    「我還沒說什麼事,你拒絕什麼……」

    「什麼事都不行。」

    「你帶我一起遊歷人間界吧。」青年毫不氣餒地繼續著自己的請求。

    「不行。」

    「我發誓絕不給你惹麻煩。」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麻煩。」

    「喂,好歹我也是地獄之王,你聽我一次不行麼?」

    「免談。」

    「你帶我走,我保你長生不死。」

    「不用了。」

    「我替你驅災避禍「

    「我運氣本來就好。」

    「我一路陪你說話,給你解悶。」

    「我習慣清靜了。」

    「喂,你別太過份!」青年終於怒吼道。

    那伽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能不能別總喂來喂去的?我叫那伽。」

    「我叫洛西華。」青年字正腔圓一本正經地接在那伽之後報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前的怒氣似乎在剎那間煙消雲散。

    「哦。」有些驚異於青年情緒的善變,那伽隨口應著。

    沉默著,兩人又一連走了很久,出口仍不知在何處,然而眼前的風景,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樹依然是泛著紫光的奇木,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枝蔓交錯,腳下的坡度似乎在緩慢攀升著,視界也隨之開闊起來。

    一個湖泊,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這是什麼?」青年呆怔地望著波光鄰鄰的湖面問道。

    「……湖。」

    「這就是湖麼……」青年讚歎著,「紫木之林裡,居然有這樣神奇的景色。」

    「你沒看見過湖?」

    青年搖了搖頭,「山川深海、朝陽夜月、甚至連雨雪颶風,我都從來只有耳聞、不曾得見。」

    想起地獄中無邊無際的黑暗,那伽無聲地點了點頭。

    「與其做這漆黑牢籠的王,我寧願在人間做個自由自在的流浪漢。」青年堅決地道。比起說給那伽聽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流浪漢也不是那麼自由自在的……」

    因為他正一臉興奮地,朝湖泊跑了過去。

    環著手在原處看著,那伽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

    從人間到地獄無人不畏的魔王,卻是這樣一個有著善變脾性和落寞眼神的青年,無論自己在何地唱出這樣的歌謠,想必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那伽湖水好清涼的樣子,你也過來吧。」已走得很遠的青年回轉頭,對著那伽高聲笑道。

    「小心……洛西華!」提醒的話語還未說完,又跨出一大步的青年便倏地從湖岸邊滑落了下去。

    魔王不會游泳,這是那伽一眼便看出來了的事實——

    本來麼,一個從未見過江海湖泊的人會游泳,才是一件很詭異的事,不是麼?

    向前跑過幾步,那伽也連忙跳進了湖中,朝著青年的方向游了過去。

    溺水的青年力氣意外的大,在水中掙扎著,揮舞著手臂,反手一掌正打在那伽的左頰上,讓他痛得忍不住張口,喝進了數口鹹澀的湖水。

    扳過青年的臉看向自己,那伽以眼神示意對方不要亂動,然後拉著他,用力踢著水,朝湖面上方游去。

    「呼……咳,咳咳咳!」重新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青年劇烈地咳嗽起來,那伽一手拍著他的背,一手無奈地撫住自己隱隱作痛的臉頰。

    「咳……對……對不起,咳咳。」青年抬眼看著那伽,抱歉地囁嚅著。

    搖了搖頭,那伽以眼神示意自己沒事,然而臉頰卻是掩不住的通紅。

    青年伸出手,覆在了那伽臉上,手上還淌著湖水,冰冰涼涼的,在接觸到那伽因充血而有些溫度過高的肌膚時,輕微顫抖了一下。

    「你……再叫我一次好不好?」

    「什麼?」那伽不解地問道。唇畔的動作使得臉頰摩擦過青年的掌心,異樣的感覺,讓兩人都是一怔。

    青年避開了那伽筆直的視線道:「就是我掉下湖去時,你喊我的……」

    「洛西華?」

    一剎那,那伽看見青年的臉上流露出了不知似哭還是似笑的表情。

    「再叫一次。」

    「洛西華?」

    「再叫一次。」

    「……」

    「再叫一次……好不好?」

    「幹什麼?」那伽瞥有一眼,不肯再叫。

    青年咬著下唇,半晌才說:「這是我從有記憶起第一次,聽見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

    「……」

    「他們總叫我猊下、猊下,猊下又不是我的名字!被他們這樣一叫,我就什麼都做不了了。『猊下,不可隨意離開宮殿』,『猊下,不用理睬那些下等死靈』,『猊下毋需親往,屬下自當效力』。就因為這兩個字,我成了地獄唯一的一個個體,無法與任何人融合。要威嚴,要倨傲,要不怒自威,讓人對我聞風喪膽、不敢忤逆……不幹了!我不幹了!這地獄之王誰愛做就由誰去做,我今後再也不幹了!」

    「……」

    「你說句話呀,那伽。或者,再叫我的名字也好。」

    垂著眼瞼,那伽道:「我帶你走。」

    「什麼?」

    「我帶你去各種各樣的國家,風餐露宿你也不許叫苦。有時可見青天碧水,有時只是漫天黃沙,那時也不許你回頭。」

    「你是說……」青年哽咽著聲音,一時有些不敢置信地問著。

    「渴啞了嗓子,磨破了雙腳,也決沒有退路給你。你若是不怕,我就帶你走。」

    「我不怕。」青年一字一頓地說道。

    紫木之林的出口,就在湖的另一側。

    在一片紫霧中,如黑洞般混沌的出口清晰可見。

    撿了些枯枝烤乾了身上濕透的衣物,又睡了整整一夜,那伽和青年這才繞過湖泊,朝著黑洞的方向走去。

    「你絕不會後悔麼?」在紫色與黑色最薄弱的交界處,那伽最後一次問青年道。

    「絕不!」青年答得斬釘截鐵。

    那伽點了點頭,轉身投入了黑暗的出口,青年也緊隨其後——

    然而,出口外如白晝般耀眼的光芒卻倏得刺痛了他們的雙目。

    三百地獄軍,一人執一盞燈,將甫出密林的兩人團團圍住,直衝天際的地獄之門,就在層層人海之後。

    「請猊下回殿。」地獄軍統領朗聲道,卻掩不住臉上的疲憊之色。地獄之王失蹤是何等大事,直讓他找得心力交瘁,幸虧公爵猜出了端倪,讓他帶兵去地獄之門守候,這才終於截住了猊下。

    「讓開!」青年不知何時換回了陰沉表情,冷冷地道。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三百地獄軍整齊劃一的聲音:「請猊下回殿。」

    「你們給我滾開!」咬著牙,青年吼了出來。

    「請猊下回殿。」

    「我命令你們退開!」

    「請猊下回殿。」

    「混帳!王的命令你們也不聽了麼?那還要我這個王做什麼!」

    「猊下請息怒,」統領身邊的公爵突然說道,「猊下是我們的王,所以才不該捨棄我們離開。但猊下若一定要走,我們也絕不敢冒犯,我等萬死不敢違逆猊下,只不過猊下身邊的人類……人類的生命本就脆弱,死後沒有猊下庇佑,更不知會遭遇什麼事……」

    「……你在威脅我?」青年幾乎要將牙咬碎。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實話實說,失去了王,這群地獄軍和其他貴族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猊下無所不能,如果自信能將身邊的人類保護得滴水不漏,那屬下等立刻為猊下讓出一條路來,恭送猊下出行。」公爵畢恭畢敬地道。

    一轉身,那伽拉住青年的手,「讓路吧,我們走了。」

    下一刻,三百多雙眼中卻透著狂喜,只因他們看見,青年掙脫了那伽。

    哽咽著,青年說道:「你自己走吧。」

    「你說絕不後悔的。」那伽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是緩緩陳述著。

    「此一時,彼一時。」

    「我不怕死。」

    「可我怕你死。」

    「今天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從此你悶死也好、溺死也罷,我全不會放在心上。」

    「嗯,你忘記吧。」

    「……」那伽還想說什麼,但最後卻噤了聲。

    抬起腳步,他頭也不回地朝地獄之門走去。地獄軍讓出一條路來,容他安然通過。一直到跨出地獄之門,那伽都不曾停下過半刻;最後的最後,他只記得公爵在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就當作從未誤入地獄吧,人類」,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喊聲。

    「請猊下回殿。」

    地獄之門在背後闔盡了最後一絲縫隙,曠野上仍然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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