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第三章
    我隨著胡承和走進客房,在他關上門的時候我開始脫衣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只因為宇文那一句“太令遠道而來,東方今夜好好侍候吧”。我一個階下囚實在沒有立場反駁,既然毫無保護自己的能力,何必再做無畏的抗爭。

    忍辱求全,或許也是一種自保。

    老頭子根本沒有出言制止,就那樣干等著我脫掉單薄的舞衣,一絲不掛的呈現在他面前。他一直看著我,毫無表情,連臉上的肌肉都不曾抽動一下。

    我實在被盯得不自然,干脆閉上眼睛。要殺要刮,悉聽尊便。

    屋外夏風吹得樹葉沙沙的響,屋裡頭兩個活人卻仍沒有一點動靜。良久,他才歎了一口氣,道“你……確實不該穿成那樣。”

    說完便轉身從床上取來一個包袱,拿到台幾上小心翼翼的打開,將裡面折疊的方方正正的錦衣取出來遞向我。

    我被他這套動作攪得莫名其妙,只得木然的的伸過手去接……一個不穩,衣服掉在地上。

    剎那間,我血管裡‘轟’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腦中一片空白。我狠狠閉了一下眼睛,抵擋住隨之而來的眩暈,而嘈雜的鳴聲……仍舊在耳邊久久徘徊。再睜開眼時,眼前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清明。

    怎麼會……怎麼會是這個……?我不自覺一步步後退,顫抖著手臂用力抱住自己的身體,胸口難以想像的那種幾近窒息的壓抑。

    那衣服攤開在地上,招搖而刺目,像一把銳利的劍矢,直直刺入心坎,翻攪起連篇泛濫的苦血。盡管我還赤裸著身體,可卻萬萬不敢彎身去撿地上的那件。

    碧扣紅瓔,雲袖蜃披,白虎紋襟……一品…將軍……這是我在吳中的朝服啊。

    “東方,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淺陽元年。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情麼?”他看著我問。

    吳王淺陽元年。那是五年前……新主初繼位,施頒新典,大局未定。楚王乘機宣書開戰,滿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因吳司馬先薨,將位久空懸……而應戰強敵又不可大意疏忽。新主立時為東方一門翻出當年冤案,司馬後裔從此正名,揮三萬精塚南會楚師,時不我待。

    吳王淺陽元年四月,我初戰告捷,東關捷報頻傳,凱歌四起。天子金殿題匾‘國之棟梁’……

    “可還記得淺陽二年九月?那時候你多風光。”

    淺陽二年九月……第五次出征——

    ……我仿佛看到了姑蘇台上的青紫色烽煙,高高升騰,在王都金殿的上空扶搖,與雲霄一色,壯麗無邊。耳邊傳來了震天的擂鼓,以及那……無比悠揚的號角。鼓聲中戰士們高喊著“吳鎮中關,助我國威”,高亢而豪邁。行軍的弦歌裡昂揚的志氣直沖天宇,還有即將插入中關要塞的吳國旌旗在風中冽冽聲響……吳天子親領著朝中百官,姑蘇周邊十六郡太守個個遠道而來,送將北門。

    日中天,金觴落地。

    我拔劍一麾,十萬軍發。

    “名將的風采,牽系著多少家國良臣的心神,領動著多少豪情志士的熱血……那時候,東方在哪裡?”他問。

    我眼神依稀,聲音虛無而不真實:“……在眾山之嶺,在……雲霄……之端。”

    台幾上擱置著搖曳微風的殘燭,燭火裡,茫然一片,如同我一樣的毫無底氣。

    胡承和全不在意我的態度,卻因我的話而激動不已,他不再問話,擄了擄須,徑自直述來:“還有淺陽三年五月……那一年你們鈍兵挫銳,屈力殫貨,深陷甕城形同困獸。下官本隨尉遲將軍率援軍救戰。可那尉遲卻在外無故抗旨,按兵不發。一時間下官心急如焚,只得私帶一小縱隊只身前去……”

    ——淺陽三年五月,平肇之戰。

    那是我打得最艱難曲折的一場戰役。眾將士久守平肇易攻之地,然而糧草無緣中斷,士氣衰竭,久無援助,直到最後我三萬饑軍被區區九千敵兵圍陷平肇內城。

    雖是以多對少,可平肇的地勢足以將三萬大軍活活困死。我只得不斷告訴大家,楚軍不過九千人,焉能奈我?……可誰都明白這人數不過是個幌子,敵方早已占盡了天時地利。

    我當時只認為,無論如何都不能撤,硬殺出一條血路又能逃得多少人?兩相權衡,如果沖出去是失地喪兵,那麼抗下去,至少還有一線希望只喪兵,不失地。只好賭了,置之死地而後生,賭我到底能有多少能耐。

    “那時候下官永遠忘不了東方將軍馬上英姿。溯風來吹,情勢岌,四處皆是進退兩難。殘軍本該曳矢棄甲,破網護將殺出一隙以脫身。可東方依舊沙場旋磨,不更調令,單一掌便撐起了半壁疏散軍心,所到之處皆是振臂奮發,生死之外,唯有一個‘勝’字……那是一場奇戰啊!”

    奇戰?世人這麼認為,我卻不恕齷齪。我那時太任性,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遷就自己。結果等到真把大家都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才明白過來,自己根本就是輸不起,拿著大家的性命在開玩笑。

    我當時以為自己不能活著回去了,於是就想到了干脆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

    結果……結果竟真成了奇戰,勝得離奇,自己都不相信。

    “我還記得……你戰後笑著對我道:若是要逃早就逃得了。‘眾心齊南向,昂首與天通。本將……從來不以為會輸。’東方那時何等自信,何等威風。”

    從來不以為會輸?我都不記得這話了。那是因為沒有輸過,才可以這麼輕言輸贏,即使當時多麼提心吊膽,也要在人前強逞一番威風。

    我那時不服輸啊,年少輕狂,以為什麼事情用命去拼一拼,就一定可以贏得。

    “東方一定還記得淺陽三年臘月吧……‘吳國有良將,從此不再犯’。一個‘犯’字,能從敵國君王的口中恥辱的說出,是東方結束了敵國的長期野心,為吳國多年的水深火熱刻上了尾符……”

    吳王淺陽三年臘月。吳楚三年征戰的最後一役,雙方以最激痛最慘烈的方式,將洹水凍結的冰面鑄成紅鏡。我映著鏡光裡繚亂的倒影,在百米之外,將箭矢飛出,沒入敵軍統帥的咽喉。烈火朝天的……冬天,曳然而止。楚王召和,一句‘吳國有良將,從此不再犯’稱敗吳國。割地十五,金玉駟輜。

    楚國的國恥,反面正是吳國的驕傲。

    我班師回朝,當時迎師的隊伍直排到了三百裡姑蘇城外。我騎在高馬之上,領著浩浩蕩蕩的凱軍,沿街兩旁是吳國五十七郡縣所有上員,在一路肆虐的寒風中接連下跪,沒有一個人會留意天氣冷暖。如此大禮行拜天子以外之人,本朝三百余載中唯有二次。這一次是我,九戰九捷,拜將封壇,官升一品。

    吳國天下自此太平盛世。

    胡承和依舊看著我,臉上刻劃出無限的惋惜,是那種會讓對面的人難堪和厭惡表情。他沉聲道:“當年的將軍如何不是眾人之上,叱吒風雲。短短兩年,究竟磨去了將軍多少銳氣?僅僅為了一個人……一個……”那樣子竟比我還沉痛,似乎已經說不下去了。

    為了一個人麼?……很多事情並不是別人所看到的那樣,兩年來……其實是宇文無意中安慰了我,哪怕是他惺惺造作。而事情總不是單一的,吳王,何渝,自修,宇文……這兩年來我想得太多太多。人一但安靜下來,就免不了胡思亂想。

    其實我的心情,又何曾離開過飛鴻四野,沙場馳騁,保家衛國。

    可是最終,宇文徹底的毀了我……把我唯一的一點點希望,也給輾碎了。

    “將不再沙場,已無用武之地。東方有幸生逢亂世,三年風發……也……知足了。”我道。這句不知是說出來給別人聽的,還是安慰自己。

    可是胡承和顯然還不願放過我,他說道:“吳楚三年期間,下官雖然身在徐州,但每至發兵之日,便華服冠佩趕往姑蘇,送將九次,迎將九次。吳王顧慮外郡兼職,只宣了三次,而下官去了十八次啊。吳中有多少官員本不在王都就任,可還不是和下官一樣千裡跋涉不召自來。大家都是吳國子民,吳國難能出這等人才,大家敬得是東方名將無雙啊!……大家,都再等著將軍回去啊。”

    ……回去。名將,無雙……真是說得好輕易,在這種時候,居然還給我扣上這麼大一頂帽子,還嫌我不夠諷刺麼?

    “你看看,你看看啊!……”我直直向他伸出手去,“……你看看我這樣一雙手,現在連重一點的兵器都拿不動,連擋住箭矢灌性的力氣都沒有。你叫我怎麼再上沙場,怎麼再沖鋒陷陣,怎麼還敢……號令千軍。你要我就這樣回去充當人們茶余飯後的笑料麼?大家會怎麼說?鎮宇將軍被人廢了,所以丟下西關要塞逃回國,靠著以前那一點微末戰功,現在回來食君之俸……”

    我胸口不斷起伏,我自己都不明白在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能這麼激動。

    對方顯然也被我的態度嚇到,動了動嘴角,硬生生的吐出“軍、師”兩個字。

    軍師?這就是他的想法麼?

    他重復了那個習慣擄須的動作,已然正了氣息,揚言道:“軍師是運籌帷幄裡,霸圖談笑間。”

    我笑了,毫不掩飾的嘲諷,道:“太令是在哪裡讀得那麼庸腐的詞書?”

    九死歸來,像一個笑話。以前我總是要沖鋒在隊伍的最前面殺敵,我那時的武功天下幾人能及?我一面斬殺敵兵一面指揮陣勢,此彼皆顧,毫無差遲。軍師,軍師是什麼?就是單憑一套祖先傳下來的兵書擺或賣弄紙上談兵麼?就是那種獨自坐在軍帳裡看不到戰場上一切生死形勢變化,只能干等著甚至祈禱著將士們平安歸來麼?……軍師……軍師沒有一兵一卒!吳國的將現在不止我一個!……

    “是我錯了。”他低頭:“你這樣的人,如何能做軍師?東方心高氣傲,總是處於眾川之顛,事事力求身先。將軍的勇氣可鑄就軍心,將軍的氣勢如飛鴻萬裡,若不立於將士身前,若不親自率兵沙場馳騁……”

    他說道這裡,已經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可是……可是將軍一定要記得——浩歌賦太行,壯志不可奪啊!”

    浩歌賦太行,壯志不可奪……壯志不可奪……壯志……不可奪,不可奪!

    我俯身撿起地上的朝服,當年豪情,銘厲如虹影穿梭,在心間繚繞。

    隆重,華麗,曾經承載了我所有的驕傲與尊榮,在這樣一番境地裡,變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將衣服折起,遞給胡承和,說:

    “太令幫我收著吧,有朝一日,吳中再會,再讓你看看東方馬上英姿。”喪氣的話實在沒有必要再說,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說,位置始終在變,人總是無法活在過去。眼前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來安慰他。

    胡承和也沒有了先前的激動,面色平靜的接過朝服,顯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處境。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來給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這裡穿它,現在刺激的目的達到了,當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給我,道:“剛才見你腿上有血,想必傷得不輕,不知明日還能不能騎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電流在渾身急竄而過。他提得很隱晦,但顯然已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我賣力甩了甩頭,拋開一切雜念,抓住了他後半句,“騎馬,為什麼要騎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獵活動,到時候必定會帶上你。”他啜了口茶,繼續道:“我手上二十員精衛,加上我兒子,他武功不錯。我們趁亂逃出去,應該沒有問題。”

    這一番話著實讓我大驚,他竟真的是要帶我回吳中。原來他什麼都計劃好了,帶著二十多個人潛進來,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他……究竟籌劃了多久?沒想到到了這樣的絕境,還有非親非故的人會冒死來拉我一把。

    “太令,這又是何必呢?此處東方仇敵林立,救東方出去,可是要用命來做籌啊。”我說,這樣的話甚是客套,越是這樣說,對方越是義薄雲干。而我,是真的想離開了。

    “眾心齊南向,昂首與天通。下官永遠記得將軍這句話,所以下官不認為二十余忠肝義膽的志士救不出一個東方。”

    看著他絕斷又決然的眼,我實在找不出半點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經說過如此牽強的豪言壯語,真是應了那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二十余志士……眾心?難道他手下那些人統統會有心來救東方麼?真是……等等,志士?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太令的侍衛麼?”

    “不是。”他朗聲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舉而來。也許東方從未在意過,可他們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兒子,他曾在你手下做過領兵。”

    我一時無語,這真是把我嚇到了。兵士不過是國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調發千百,一場戰役可成批葬送,這些人跟我有什麼關系?還有那個什麼領兵,如果是領兵我應該有印象,畢竟士官職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腦中一一過濾部屬們的名字,自然開口問道:“你兒子叫什麼?”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對胡宜印象頗深。一個天橫貴胄的富家公子,靠著當爹的那點官威來做個領兵,在我軍中一向不遵法紀,到了戰場上又臨陣畏縮,居然還敢給我玩什麼裝死。被我抓回來杖了二百軍棍,差點就一命嗚呼。後來倒是變老實了。可我總記得,那雙帶著三分囂張七分驕橫的眸子裡,頻頻向我擲來厭惡和憤恨,還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畏懼的神情。這樣的人也有能耐救我麼?莫不是被老爹逼來的,要不就是來看我笑話的。記仇這種事情,實在太可怕。直到現在種種經歷,我已習慣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會換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陽光熾烈得詭異,人們閒散而庸懶的屈身在馬背上。誰願意在這種氣候下狩獵?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興致很高,一路下來接連不斷的向人們展示他引以為得意的騎射之術。

    我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昏昏沌沌,眼皮不聽使喚的掙扎著,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胡宜,好樣的!”

    我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所有的瞌睡蟲都一撒而落……不遠處被射落在地的鷹,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間的暗號。

    我盡力穩定坐姿僵持在馬上,等待他們下一步行動。

    人群中,胡宜開口道:“勞煩東方美人去幫在下撿回來。”我甚至沒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覺空氣中那頤指氣使的語調裡,滿滿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韁繩一提,打馬前去。

    勒繩,下馬。我蹲下身去,手指觸到柔軟的翎毛,灼熱的溫度從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陽鍍上去的,還是鷹軀的余溫。

    不該是這樣的,計劃裡可沒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撿獵物,更沒有叫我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下馬,這匹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來我只要繞過這只鷹,然後像箭一樣的開始沖刺……這才是計劃的內容啊。我是怎麼了?我還在猶豫什麼,還在……留戀什麼?

    我就這樣捉著鷹羽,遲遲沒有了動作,心裡空蕩蕩的像是有無數的不甘心……與執著。

    正當我舉棋不定的時候,只聽“忽”地一聲長嘯,箭矢急飛而來。沒有正中目標,卻劃過了我左肩上的傷口。肩口的劇痛霎時席卷過四肢百骸,我反射性的揪緊地上的鷹,渾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轉過頭。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騎上,遠遠的,他揚揚手中的弓,對我不懷好意的微笑著,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絕情至此。

    我立刻丟下手裡的鷹,猛個翻身上馬。驟變幾乎在同一時間,後方人群裡突然躥出二十余人……是胡承和他們。我雙腿一夾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覺不到,直同著緊隨身後的一眾人一起向林外飛馳。

    兩旁的樹木迅速向後倒去,耳邊嘶厲風響,伴隨著遠處宇文那一聲,“追!”

    我沒有回頭的時間,沖在雜亂無章的隊伍的最前面,有生以來第一次毫無理性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後其實……已是鋪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氣沖出數裡,腦中緊繃的神經得到一隙的放松,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囂鳴聲,肉體與利器的撞擊,熱血的噴薄,馬兒的嘶鳴,戰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隕落。這一切比敗戰更讓人痛徹心肺,比山崩更讓人驚心動魄。

    我仿佛間憶起,那些誓死保護我的戰士,他們曾經用森森白骨壘顛起我平步青雲的高梁,鑄就了我堅實而神勇的地位與英名——今天這一次……他們又用血肉之軀擋去我一身劫難。

    而我曾經,是多麼的不在意他們,在力拔乾坤的個人演義中,將他們視作掌上機械,豪灑棋盤……一將功臣萬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為什麼我到今天才意識到。

    側隱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將不惜兵……其實我,才是最殘酷無情的那一個。一個人離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萬千生靈中的一員,如果沒有大家日日肝膽相照,東方其實什麼也不是……有什麼資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於眾山之顛?

    我這樣自私的人……不值得你們這麼厚重。

    兩旁的疏密接二連三的重復著,我狠狠的策馬,我要活著出去,我背負著所有人的生命……

    “爹……!”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紛飛的樹葉,同著胡承和直直跌下馬去的身體一起,幻化出漫天飄灑著紙錢的葬歌。之後,之後便是……塵埃落澱。我就那樣站定了,再也無法移動。望著遠處趴倒在地上已沒有了生機的老人,他背上插著數支箭羽無一不向我昭示著,一切因我而起,都是為了我……這個可有可無的人。耳邊依稀蕩起他痛徹肺腑的淳淳話語,“浩歌賦太行,壯志不可奪。”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實,恍然間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還幻想著,有朝一日,吳中再會,能與他推心置腹的傾談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廟社稷。相識……何恨晚?……

    ……卻是真的晚了……

    “你還愣著干什麼,還不快逃!”警迫而嚴厲的聲音,忽地將我扯回現實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雙目噴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揮劍擋下向我飛來的箭矢,一面側頭對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會白死。”說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擊上了我的坐騎。霎時間,兩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擁湧而去。

    比光陰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暫,生死一瞬,胡宜已帶我飛出重圍。他高大的身影就馳騁在我身側,落日的金輝將他冶煉成剛,再也不是那個刁蠻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氣勢自他的身上散發開來直到我心中,激蕩起往日修羅場上的英姿勃發……

    宇文子昊,東方琅琊今日有幸逃出升天,從此以後……不、共、戴、天!

    ***

    清晨的天色朦朧而虛渺,東方微熹的啟明星排開了瑤海,一縷悠然紅芒投在了不遠處緊閉的城門上方,勉強折映出“形州”兩個大字,依稀在薄霧迷靄裡迭沓起伏,不知是遠是近。

    本來我想從涼州入吳,可條件不允許,再加上體力透支,我們只能擇最近的邊城……

    “到刑州了。”胡宜的聲音裡夾雜著不可忽略的疲倦,又帶著些許得以舒緩的欣慰。伴著這樣的尾音,朱紅色的城門在臉前不過數尺。我何嘗不是也松了口氣,下身的傷讓兩條腿早已失去了知覺,左臂也是麻木不仁,單靠一只右手揪著馬鬃熬到現在……身子一斜,就往一邊倒去。

    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我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帶上了另一匹馬,頭頂上傳來陣緊張的呼氣聲。我攥緊的手指一舒,稀稀簌簌的馬毛從指縫間散落。

    “開門!在下牙門校尉胡宜。”渾厚放朗的嗓音穿過我的耳膜擲向城門,接著就是城門與地面的摩擦聲,‘牙門校尉,牙門校尉……’我反復咀嚼著這個新名詞,在隨之而來的嘈雜中跌入一片黑暗。

    ……

    醒來的時候看到了趴在床頭的胡宜,他換了一身很干淨的白衣,不是什麼好料子,抬手摸上去是桑麻的粗糙質感。很顯然,他是在戴孝。

    這時候他動了一下,抬起頭呆呆的看我一眼,說了聲:“醒了?”便又倒回床頭。我看到他側向一邊的臉,依舊滿滿的疲倦,襯著那身白衣,模糊的像個紙人,竟讓人有種難以言喻的心酸。這樣睡著的他,看上去……並不大。

    “啊,真的醒了。”他猛得一抬頭,把我嚇了一跳。那眼裡是一種很激動很激動的神情,就好像變戲法一樣,方才還是個紙人,一下子煥發了神采。

    我被感染著來了精神,動一動身想起床,卻受了牽制。這才發現,肩上是纏著繃帶,還有……下身涼涼的,也不知道被上了什麼藥,不曉得這種齷齪的事情……

    胡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他有些囁嚅的說道:“我……我之前……找了大夫。對了,這裡是縣令府。”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與他深刻分明的五官很不協調,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窘迫,竟有些坦然的看向他:“胡宜,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答道。

    十九?才十九歲……比我想像得要年輕多了。這麼說來,他跟我出征的那一年,也才十六歲。好像是淺陽二年的冬天,那時候的他給人一種風流倜倘又輕浮散漫的感覺,與整齊劃一的軍隊格格不入。

    然而軍旅本身,就是歷練的生涯,它會研磨甚至改變人一生的觀念,讓人擯棄風花雪月的灑脫,讓人在面對現實而龐大的血腥殘酷中……烈火重生。

    看著他剛毅俊朗的五官,縱使上面總是寫滿了堅定,卻隱隱散發出那種介於成熟與輕狂之間的亮麗光澤。那是一種經過嚴酷的歷練與磨合,卻仍舊保持著銳利的鋒芒,而又刻意的將它們掩埋於年少的眉宇之間,變成了一股冷然。

    我怎麼就看走眼了呢?確實……還很年輕啊。突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抱歉,突然很想跟他說……對不起。話到嘴邊,吞吞咽咽,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對不起。”

    “呃?”疑問的語調,卻沒有疑問的表情。兩道劍眉一緊,似急躁不奈:“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什麼?能說對不起讓他這麼年輕就失去了至親麼?……這幾日來,我和他之間一直保持著那樣的默契,一路上寡言鮮語,誰也不會提及。就像現在,他明明穿著孝服,眉間明明重疊著那股解不盡的哀傷之氣,卻同他收斂的鋒芒一樣極力的掩藏著,只是同樣不自覺流露出來。他是不想讓我太自責,我更不該再提……

    “對不起,我……我以前,打過你。”我扯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曾經罰下的二百軍棍,那是軍紀,依法置處。我這樣說甚為不妥,就好像在侮辱他,難道是因為我沒有法外施恩,沒有包容而對不起麼?

    他卻顯得很吃驚很興奮,居然笑了:“你記得啊,你果然還記得我,原來你……”

    說道這兒,話突然斷了,同他瞬間綻放的活潑一起生生截斷,被一種更深沉更熟練的顏色所代替,“那種事情我早就忘了,你是在戲弄人麼?”

    難以言表的心寒,明知道這話裡太多虛假的成份,我卻真真無言以對。他早已不是那個停滯於十六歲的膚淺的少年,僅僅三年的歲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持重穩節的痕跡。‘牙門校尉’……我想起來了,那曾是朝中預設的正四品。看來……這兩年來,他已經趕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位置。

    我更想問的是,

    ……你也如我當年一樣,用著所有的精力和偽裝,去無比投入的配合著這個‘合適’的位置麼?

    ……

    拜將,是士官們畢生的追求。

    懸掛在胸前碧扣上飄飄灑灑的紅纓緞,是所有吳國將士們心中最壯麗的風彩。

    ***

    再看到姑蘇的城門時,腦海裡已沒有了想像中的波濤澎湃,有的只是一種陌生的念頭,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滋咬著,淡淡的揪心。

    高高的城牆上爬滿了綠蔭,護城河兩旁種著柔韌的柳,河裡是塋塋的芙蕖,溯風一吹,婆娑出千般麗影。沒有了三年戰亂中大雪紛飛的淒涼,也沒有了九捷歸師那一日料峭寒風抖擻出來的隆重,留下的卻是一派悵然美麗的江南風光。

    這裡生動、活脫,精致、明朗中悠悠訴說著兒女的纏綿……一切都變得不似戰年的緊張與陰沉。

    “東……東方將軍。”守門的侍衛看到我時是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確實在激動著,卻又刻意的隱忍著,直到將整個面部的輪廓扭曲。我抬頭,城牆頂上不一會兒已經聚集了一小隊兵士,可是沒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子飛沖下來,他們只是呆在原處向下看,靜靜的,居高臨下的。我能看見他們眼中崇拜與失望相交替的復雜神情,甚至有的士兵眼裡忽隱忽現的閃爍著螢光……凝聚了絕望、悲憤、與可惜。

    謠言傳得總比人們想像的要快。人未到,七七八八的消息已經遍布了姑蘇城,不知道他們聽得……又是哪一個版本?

    我還能說什麼呢?無奈朝他們澀然一笑,徑自入了城門。

    而身後那些人……仍一直僵直在那裡,我能感到背上投來的灼熱與偏執,卻始終沒有回頭,怕又見了無盡的滄桑。

    綏之為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悲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為虎,不用則為鼠。什麼是權觸君忌?什麼是朝生暮死?什麼是有志難伸?……這種話知道的人很多,不相信的……卻更多。我始終不是誰的信仰,曾經無往不利大放異彩的時候,豈知根本就是為自己點燃了一把焚身之火……光華散盡,途余下被踐踏的一片丹心。

    我牽著馬走過一簇簇奇異秀麗的假山石,它們曾在戰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籠罩的陰霾與詭異,而現在……正被人們津津樂道的賞玩著,成為詩詞歌賦的藍本。

    確實……一切都變了。它年戰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變的只是我……心涼體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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