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第二章
    「何渝,先前是誰說人非草木。」浮雲過眼而散漫,曾有忘我無心之言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明知不可信不可求,我卻仍願賭上一賭。

    「何渝剛才只不過是……罷了,反正你是不願跟我走了。倒也省心,這牢鎖堅固非常,憑何渝之力也未必能斬得斷。」

    ——我曉得你剛才只不過是安慰我,現下又不過是安慰你自己。何渝這個人,總會給人一種出世清澄的感覺,眉宇間卻又帶著徐徐暖色。他是大夫,然而沒有人稱他大夫,人們叫他少司命,又或者方司命。何渝以前說過,『病由心生』。司命是他,讀心是他,之所以為天下名醫,天下有什麼病是他不能診的?……天下又還有什麼事是他方何渝看不透的?

    最後一口酒入腸,索然無味。家鄉的酒很淡,就像有的話語一樣絲毫沒有半點說服力,所以不必說出來。然而這酒雖清涼若水,卻溫存得讓人心酸。

    ……

    「走了?」

    「再不走要趕上那女人給你送晚飯,被發現了不好。」

    有人出去,有人進來,前後不過半柱香,我已換了一個世界。

    ***

    「翠兒,宇文城主現下在做什麼?」

    「他正在擺酒設宴,召集四方……」她有些遲疑,甚至沒有把話說完整,我已瞭解她此番顧慮為何。四方……這兩年來鄴城版圖一擴百里,周邊遠近不論長久部族還是稍有新興之地皆被我連盤攻下。除此之外,只餘沙漠草澤。這四方又從何而來?

    瞥一眼似乎正在斟酌著該不該跟我講些什麼的丫頭,我問道:「翠兒,你說,他是不是把番地都還給了眾族?」

    「子昊那個笨蛋,說什麼要這麼大個地盤也沒用,他能力有限又管理不過來,還是像以前那樣子就好。翠兒即使是個丫頭,也知道城主攻下那些領地有多不容易,真是沒見過他那麼笨的笨蛋。」

    刻意忽略回答中極其親暱的稱呼和毫無間隙的語段。翠兒不過是個丫頭,怎會明白宇文一番作法實在是逼不得以。那傢伙並不笨,能把我關在這裡足以證明他暗地裡費了多少周章。我就是再懵懂,到了如今這般田地也斷不可能仍舊蒙在鼓裡繼續自欺欺人了。

    東方琅琊身為吳國將軍,直屬朝廷,縱使稱霸一方,也時時刻刻在此以身待命。只要吳天子一句回師,我必然當機立斷,就算鄴城是諸侯國,東方依然是吳天子的朝臣。  

    就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當今局勢紛繁複雜,東吳南楚,西北諸侯。吳楚交戰三年,楚敗,以致國衰不足以抗吳。東方有吳國撐腰,吳王調發身邊重臣,本有它慮。而封我做一城之主,名為鎮西,實為征西。所以才任憑我四處燒殺搶掠,開疆劈土。宇文一族不過是割地為主,鑰城不過是形式上附庸吳楚之中的吳國罷了。若單單以諸侯國名諱佔據如此大的勢力,天下霸主必防患於未然,吳國先誅,楚國再誅。他區區綿力何以抗吳楚?再者人心背向,那群惡狗本就不服,又畏懼我武功卓絕鎮宇之威,暗地裡蠢蠢欲動。他只得做了個順水人情,從此西塞城城相扣,禮尚往來,我一個大惡人被關在這裡,還有誰還會不服他?

    我對翠兒說:「宇文倒真是勞務纏身啊,忙得連都不記得這裡還有個囚犯聽候發問了。翠兒,這幾日若不是你照顧著,我恐怕早已餓死在這裡都沒人曉得。」

    「城……城主,翠兒只是……子昊他……他大概是太忙了……翠兒本就應該……城主不要這樣說……」

    她越說越緊張,越說越語無倫次,我連嘲笑她的興趣都懶得提起。看吧,現在不是我把你當狗,只是你習慣了作條狗,聽我說一句好話都能稀罕成這樣。以為穿成這樣就是個人了麼?簡直太荒誕。

    我記得初來鄴地的時候,這裡的百姓正在鬧饑荒,吳王未調給我一兵一卒,倒是發了我萬兩金銀。本來就是個鳥不生毛的黃土坡,再加上這裡的漢姓沒有地位,讓我如魚得水幾天之內買下大批的饑民供我差遣。印象之深,我第一個買下的,就是翠兒。

    那時候她頭上插了根稻草跪在破落的街口,面前橫擺著餓死的婦人屍體。那丫頭希望我能給她六個銅錢,說六個銅錢可以買到對面人家的一張草蓆,都已經講好價了。

    她沒有名字。我隨口說了個『翠兒』。

    她說她本來是想把自己賣給人家作媳婦的,可是很多人走過場也滯留過……卻沒人出得起六個銅錢。我一時玩心大起,告訴她現在我不是把你買了麼?她神色灰暗,小聲說,她只配給我做條狗。

    ……我告訴她這裡所有的人都只配給我做狗。

    她一愣,就站在我身後,眼淚撲涑涑的掉下來。

    後來,後來的後來,我一直在想,當初為什麼沒有把她叫做『六錢』什麼的,而是要叫她『翠兒』。當宇文指著那個滿臉灰塵努力吹著灶火的丫頭問我:「她是誰?」  

    我答:「我喚她翠兒。」

    他訕訕道:「翠兒,好名字,玉中之冠,出類拔萃。」

    我一笑了之。

    翠兒……我好恨!

    我腦中的懸絲未定一掌擊上她胸口,雖然隔著欄杆,雖然我的手沒什麼力氣,但她到底還是痛得呻吟一聲。我當然知道為什麼。她身上到處都佈滿了錯綜複雜的鞭痕,那是前些日子我打的。只要我喜歡,任何一條狗都能被我打得皮開肉綻,十天半個月不見好轉。

    「城主,您的手……您的手上有傷啊,翠兒……翠兒自己來就是。」她急急說著,一邊還擔心的審視著我的手。然後竟真的跪在我面前,一巴掌接著一巴掌朝自己臉上煽去。我錯愕的瞪著她,直到她扇紅了臉,嘴角開始淌出血。「夠了!你發什麼神經。」

    她停下來直勾勾看我,彷彿要把我穿出一個洞來才甘心。

    「那城主您的手……」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挑斷筋脈的地方已經長合,只餘下淡淡的紅痕,宇文的力道掌握得極有分寸,顯然他對傷到我沒什麼興趣。只可惜昔日驚絕天下的武功已不在,再也沒有人會懼怕東方了。

    我剛想說「不礙了」,就聽見叮呤匡噹一陣粗魯的開門聲,幾個僕從裝扮的人走進來。

    「夫人……您的臉。」帶頭的是個瘸子,他駭然的看著翠兒,然後又轉頭對著我,惡狠狠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夫人,小的這就去掌他幾掌,替您出氣。」說著就拿鑰匙開鎖,那迫不及待邀功的樣子讓我猛然記起了這個人好像叫什麼朱三,以前替我般石頭的,還被我打斷了腿,一直以來都對我點頭哈腰。  

    真是好一條吠犬。

    翠兒抬手就是一個巴掌:「閉嘴!少管閒事!」

    一瞬間我恍然失了神……面前這個女子整個像是換了一個人,竟有說不出的高貴威儀,真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我想起風雷山上纖塵不染的慕蝶,曾用那麼虔誠的眼光探詢那樣的女子……是否能告訴我,這樣悠然的氣質從何而來?

    慕蝶說:「人活著,始終不是一成不變的,誰都有誰的位置,可是誰都保不住最合適的那一個。一生有太多的機會天翻地覆物轉星移,如果每一個改變都不能很快適應,那豈不是太辛苦?……其實人的適應力是很強的,至少比你想像的強許多。」

    她的話沒有錯。比如說我現在悠閒的作著一頭落地犬,比如說隔了幾個房屋的大殿裡新主忙得不可開交,比如說眼前這只斑鳩棲上了棵梧桐便極力展示她鳳凰的翎羽……所有這些,如同天然輪迴的軌道,沒有專為你準備的位置,越快適應了便越合適,不論好壞高低。

    我曾問慕蝶:「你愛何渝麼?」

    她答:「橫豎都已經隨了他,自然是配合默契。」

    那麼翠兒,你愛宇文麼?……看你配合得多麼天衣無縫。

    人與犬不過一溝之隔,掉進去爬出來。一朝做了人上人,一朝做了人下人。何求『匹配』二字?哪裡又真有天生的貴種?

    有些話實在不宜問出口……縱使翠兒你愛的是東方,也已經毫無意義了。

    「廢物,隨我去沐浴更衣,宇文城主在大殿候著,要快。」說完一個轉身,朱三面上已改了副顏色,對翠兒恭恭敬敬道:「還請夫人先回吧。」

    ***

    我穿著『圓衣』來到大殿上,就是那件沉重而粗鄙的族服。面前的青籐架上顫巍巍的立著那把巨型陋刀,彷彿在向我昭示著今天此來的目的。

    一眼掃過四周,在座的無不是昔日手下敗將,今日他們聚集一堂,我才發現……居然會有那麼多人。他們或怨或恨或複雜或等著看好戲的眼光紛紛向我投來。因為大家都曾是我的狗,如今衣冠楚楚。

    坐在殿上的首席,身穿紫袍,髮束金冠……那是宇文。他的面容不如往昔一般漠然,英挺中透著絕對的威嚴,一時間我將他錯認為吳天子,如此器宇軒昂,威攝賓客,畢竟已成了一方諸侯。

    「東方,你看今日賓客滿座,你可知他們為何而來?」

    多日以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出言不善,連一點鋪墊都吝嗇給我。早在穿上這樣的衣服時,我已經猜透了七八分。宇文,不扳回一成你不甘心麼?剛才是我看錯了麼?首席上的王者,明明是那麼的大器。不知你是睚眥必報,還是快意恩仇?如果非這樣不可,如果這是你化解恩怨的方式……我隨了你可好?

    我低頭,答道:「東方不知。」

    「他們可都是慕名而來,為欣賞東方你的『圓衣舞』。」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慕名而來……說得也太牽強了吧,看過我跳舞的唯你一人,知道我能跳舞的也只有你。還真是要麻煩宇文不辭辛苦為我弘揚光大了。

    不就是一個舞麼?我伸手去提那把刀。再明顯不過,宇文要當眾羞辱我。以為這種時候能求他放過我,那簡直是癡人說夢。我堅定如初,我知道哪怕是目光中透露半點哀怨,都只會是自取其辱。

    「怎麼,提不動麼?東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柔弱了。」

    刀好重,比想像中的重好多。以前身懷絕技,從來都沒有覺得拿這把刀會有多困難。如今堪堪只是武功被廢,竟然一下子變得這麼重,用盡了蠻力也動不了它。我定了定神,鬆開手,道:「東方提不動。」

    我剛說完,只聽「哄」的一聲,四周像炸開了鍋,嘲笑、辱罵……如翻江倒海般向我席捲而來。宇文坐在高堂上縱聲大笑,整個大殿都因他的笑聲而越發的雄壯,那是一個得勝者無比興奮的摧殘風中敗燭的狂傲姿態。

    這也是他第一次對我笑,在這樣荒唐的處境裡,我依然為他初次綻放的笑而眩暈。那笑裡有說不盡的豪情,有說不盡的得意。這樣一個男人,一直以來的忍辱負重,真真只有在今天這樣的局面下才能夠笑得出來。這一笑,驚鴻萬里,血氣方剛……原來他坐這個位置,比我合適太多了。

    笑聲漸漸掩去,他舒了一口氣,道:「東方,我以為你多少還能有點用,現在看來倒是我太高估你了,廢物就是廢物。」

    陰厲的,諷刺的……若不是看著那個人的口形變化,還真以為這些話說從我的嘴裡說出,這哪裡還是宇文。今非昔比,乾坤顛倒,這分明是往日的東方啊。萬般不善的言語已讓我心中有數,嘲諷單對我來說並不毒,但是配上這樣的場合,卻讓我置身萬丈懸崖,無路可退。這哪裡只是扳回一局,這根本是要置我於死地啊。是我太天真,有些東西還是不要癡心妄想了。

    ……廢物……我倒要讓你看清楚,既然你想玩,我就奉陪到底。我轉身離去,沒有人攔我,因為最後一個驕傲的眼神已經耗盡了我的所有。他們知道……我還會回來,否則我就完了。

    ……

    我再來到大殿上時,已是一身艷紅羽紗,袒露肩背,長髮隨意挽成流水一結,足踝上銀鈴輕響。這樣的裝扮實在讓人羞恥,我卻並不以此為辱。

    「天下傳言吳天子身邊有兩位年少英才,鎮宇將軍東方琅琊和西寧將軍尉遲自修。二人皆是美人良將,上得戰場,入得君榻。老夫曾見東方沙場狂野,今日再見,方知這狂野別有它意,說得莫不是冶艷?」此人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這個人我識得,他是緊挨王都姑蘇的徐州吏令——胡承和,也是這裡唯一和我沒有恩怨的人,然而他說得這翻話卻辱我至極。什麼入得君榻,那種事分明只有尉遲一個人在做。西寧將軍……好一個西寧,明明這麼明顯的封號,本該是他調到這種虎狼之地,可當今天子只一句「我當高懸臥榻做寡人了」,言下之意就是『本王不忍輕別意中人,東方,你看著辦吧。』這話是針對我說的,我只得應道「天子臥榻萬斛重,吊不起。」就得替了西寧前來。

    吳楚三年征戰,我每每身先士卒,難得死裡脫身,為吳拿下郡縣有七,城池十三,珠寶金玉美人不計。兩年前吳王封我為鎮宇大將軍的時候順帶封了他個西寧。尉遲倒也是個人才,偏偏吳國人才輩出有我無他。那傢伙總是不滿鎮宇的封號高過西寧,三番五次的捅我漏子。好在君王一句論功加封便讓他閉了口,卻在私地裡百般縱容,不過是最難消受枕邊人。天下人總是兩將並提,有人現在一步萬里飛黃騰達,我也得無上榮幸的享受著『入得君榻』的謠言,真是沾光了。

    我刻意對著胡承和頻頻頷笑,隨後牽動身姿,回憶著往昔母親周旋於百官之間的每一種動作,再熟悉的姿勢擺出來皆是入木三分。一笑風情我做得完美無缺。連那些剛才還是仇恨滿滿的眼睛都斂去了一份戾氣,多了一分沉迷。我看向宇文,他眼中的顏色翻了幾翻,變幻莫測。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像是有所了悟,道:「曾聞莊姬嬌小玲瓏,笙樂初揚,人已顛於雲之上。東方七尺有餘修長挺拔,不知如何能跳這……『艷、裳』?」

    「宇文是在誇我麼?宇文,你唯有這一點沒變,到底什麼時候你才能直接點……」我笑著,在這個時候我只能笑。伴著他陰霾的臉色,伴著我不自覺的戲笑言語,遠處的羌琴飄飄入耳,好像全然沒有開始的那一刻,我人已蕩在瑤池中,承若流水,輕如浮萍,全無戰場之上的肅殺狂妄。誰說堂堂七尺男兒不可駕雲娉?在場的誰不知道這池中舞的是昔日鎮宇將軍,鄴城城主?如今卻只看到我翩若輕霞,飄虹幻霧。

    我十指翻飛,似織女抽線,線的另一端直直牽進眾人眼珠。駕著每一個流暢的音符,腰旋籐葫,迎風擺柳。腿足能抬雲,肩臂似流水。

    曲未終,舞未止,人已入詩入夢。

    「莊姬再現,當年艷裳一舞引得楚燕東飛,百花無顏,多少公孫王侯千金散盡,莊姬卻是成了司馬池中物,從此艷裳無緣再求。今日東方復此一舞,今日一過,東方必定名冠吳中。」下面讚歎一片,這話不知誰說的。我笑,舞依舊。舞驚天下可不是我的願望,東方也曾心在四野,也曾兒女情長,如今看來,恍如隔世。人每過一段時日,便如身經了百戰,希望的事情總是因時而轉。就像現在,我只希望面對這樣的奇恥大辱,自己還能有點韌性挺過去。

    錚∼∼∼隨著琴樂最後一個尾符,我人已落入宇文懷中。四座皆為我癡,我卻已先癡了,只因看見了他笑,溫和而又灑落。「宇文還是笑的好看。」我這話剛一拋出,他眉目一滯,反又不笑了。壓抑的空氣一時間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只得逕自倒了杯酒想緩解一下自己的緊張。剛遞到唇邊,心念一閃,於是將酒杯換了個方向,道:「宇文可願意為我喝了它?」  

    盡力使自己看上去大大方方,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好。」他居然一口答應下來,咬杯仰頭,順著我的手一口將杯中酒吞下去。

    我整個人一時呆住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是誰。宇文何曾如此囂張過,何曾如此風流過?……其實我……又何曾真正瞭解過他。幾近癡迷的看著他瀟灑而又利落的動作……男兒不是不風流,只緣未到得意時。這,或許才是他的本色。

    「宇文今日宴客諸雄,美人又怎可一人消受?」說著便一把將我推開,笑的不知所然。我心中半涼,這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無論我如何努力戒激戒躁,終究還是落了他的陷阱,自取了辱。他處處伺機辱我,我本處下風,縱是使出渾身解數千般應對,又怎能躲得個一乾二淨?

    我悶不作聲,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以為然,然後對他嫵媚一笑,便轉身坐到一旁的胡承和腿上,動作誇張之極,竟讓老頭子誠惶誠恐起來。順勢倒酒,他就立馬伸出手來要接酒杯。我嫣然拍掉他的手,眼中光華流轉,緩緩將酒餵入他嘴中。在他呆滯的目光中一笑起身,落入下一個人膝上……

    宇文回到首席雙擊兩掌,頓時間聲樂四起,歌舞大盛,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眾人談笑聲聲,一波勝似一波。我泰然融進這紙醉金迷的場面中,不厭其煩的接連敬酒,時不時還暖昧兩句與人調笑。從一個男人懷中換到另一個男人懷中,前一個人口中剛說出來的挑逗言語,便自我口中對下一個人吐出,方便省事。

    鄴城的大殿裡似乎從長久沒有過這般歌舞昇平的氣象。鬢影殊疏,絃歌悠揚,一池的亂花漸欲直迷了人眼。無所謂的聽者珠連炮似的侮辱和調戲的言語,在眾人的嘻笑怒罵中我笑得醉生夢死,就好像九流的煙花之地裡最下賤的妓女。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放鬆,這裡的的人都對我有仇,宇文他把我推進了狼群,在這個時候若走錯一步都將是萬劫不復。放縱一次又如何?大家都是男人,逢場作秀,玩玩而已。

    「東方,還記得陳煬麼?」

    我坐在一個叫陳煬的人腿上,他曾是扈地的首領,現在也是,只不過這其中有一段時間我挑了他的寨子,他給我做了狗。這個人到底有多恨我,我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到,那樣沉迷的眸子裡卻滿滿帶著隱毒的笑。

    「其實……陳煬你長得還不錯,東方以前就中意你了。」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話,我以前連他叫什麼都懶得知道,不過是一頭喪家之犬。

    「是……麼?」他的笑意更深了,越發的猙獰,一隻手居然伸進我的衣擺裡,在我腿上來回揉弄。太過分了,東方可以任殺任剮,但絕不甘受這樣的羞辱。

    我不自覺看像宇文,明知道這種時候,只會換來對方對我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更多的嘲笑,卻不知道為什麼還一心想要求助於他……

    可惜我太高估自己了,宇文根本沒在注意我,他正在欠身與一邊的胡承和談些什麼。

    我拚命扭動身體想擺脫陳煬,可是連武功都被廢了半點內力也使不出來,那傢伙一掌如山將我固個死緊。

    「你給我老實點。」他砸下句狠話,手掌忽然向下一滑,毫無預期的,竟然猛力刺進我的後庭。

    好痛,撕心裂肺的痛,也不知道下面插的是幾根手指還是整隻手。我能聽見像刀子捅進肉裡的聲音,能感到後面的血在源源不斷往外流出,那個混蛋的手在裡面不斷翻攪。我拚命的仰頭不讓自己叫出聲來,視線模糊一片,迷茫茫的…看不清任何東西……

    「東方,你過來。你還要我喊幾遍!」

    ……是……宇文在叫我麼?我渾身打了一個激凌,慢慢調整好同身體一起虛脫了的思維。後庭裡插的那隻手已經僵持不下,也許真是聽見了宇文發話。

    「東方,還要我過來請你麼?」確實是宇文,聲色俱厲。

    我瞬然間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向外一掙,竟抽離了陳煬。緊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全身痙臠捲曲,胃裡更是翻江倒海……我以為我的腸子都被牽扯出來了。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不知道現在這個樣子有多狼狽,等緩過勁來才發覺已經有很多人走到我身邊,好像是看怪物那般用很奇異的眼光看著我。

    ……這裡邊沒有宇文。

    我死死咬緊牙關,努力了半天終於翻轉過身體,在觸碰到眾人耀熱的目光那一刻,蔚然一笑:「東方莫不是喝醉了,哪裡是路都不見。」

    「是,東方還真是醉得不輕……」很多人無趣的應著,帶著他們噁心的笑回了自己的席位。

    我賣力撐起身體,想盡量自然的向宇文走去,兩條腿卻怎麼也撐不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還不能倒下,無論如何都熬到現在了,這樣的宴會已經持續了很久,再堅持一陣子就可以過去了。我踩著虛浮的步子咬著牙齒對大家笑,依舊笑得百媚縱生,依舊笑得弱水三千,將場中人一一蠱惑。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來到宇文面前時,已經是虛汗泠泠。

    他顯得極不耐煩,抬頭道:「方纔見你和陳煬兄弟聊得那麼開心,不知是什麼有趣的事?」

    我俯身,巧笑嫣然:「原來宇文這麼關心,宇文一直在注意東方麼?」

    他臉色忽而轉青,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摁在他膝上。「嗯……」好痛。我以為我怎麼都可以忍住不出聲的,可他動作太過突然,我根本反應不及。

    「你這是怎麼回事?陳煬到底把你怎麼了!」

    我心中一凜。這樣急迫的語氣,這種關懷的神情,好像夢一樣的不真實,可就在我的面前。難道他真是看出什麼端倪才叫我過來的麼?——宇文你是在關心東方麼?東方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

    我苦澀一笑,僑聲道:「宇文動作太快,把我嚇了一跳呢。」

    「不對。」他迅不及防一手摸至我坐下。我一驚:「宇文你要做什麼?」

    他將手掌抽出,攤開看到,掌心一片殷紅。

    連我自己都被嚇住了,不由的暗自慶幸,要不是身上穿著這件紅衣掩蓋了血色,只怕剛才……就已淪為多少人的笑柄。

    宇文的手掌狠狠地攥成拳頭,我伸手去掰,他僵持了半天都不肯鬆開,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他竟敢對你……」

    我揚起頭對著他癡癡的笑:「宇文,你可滿意?」

    沒有回答,儘管我很想知道這個人接下來會怎樣嘲諷我。然而我只感覺到他一支手臂將我緊緊的摟住,像是要嵌入身體那般用力。我全身酸酸楚楚的,連呼吸都困難。池中的歌舞繼續,耳邊笙樂朦朧,遠遠近進,高高低低,讓人聽著眩暈,哪裡又來了三分醉意。我把臉埋進他胸口,也不知怎麼了就開始淌眼淚。我從來都沒有哭過

    過了好久,在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的時候,頭頂上忽然傳來「嘿、嘿」兩聲悶笑。我暗覺得不對,但是遲了……

    宇文一把揪起我的頭髮,在我還全然不知所錯的時候將我的臉轉向眾人,接著附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還真沒見過你這麼死要面子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差點兒被你騙過去。」

    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已拎起我的頭髮站了起來,把我推向舞池中間。放聲道:「大家剛才哪裡對不住東方了?東方怎麼哭了?」

    眾人遙相一望,互相轉幾番眼色,緊接著一起哄堂大笑,連池中的舞姬都停下舞步笑得直不起腰來。

    宇文在我身後笑得猖獗無比……

    這……這到底是怎麼了?我頭腦嗡嗡的,究竟是哪裡不對了?明明前一刻還是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衣袖體膚皆是他的餘溫,眼前卻一霎間風雲變色。本來整個晚上都能伶俐周旋,此時所有的神經卻都像違背了自己的意志而停止了它們的運作,我張了張口,發不出聲來。隱約間,似乎是自己的聲音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啊……」他有意頓了頓,像是在思考,嘴角勾起一抹邪妄的溫存,「如果不來這一手,怎麼能欣賞到這麼美麗的風景?你看,大家笑得有多開心,這可都是東方的功勞啊!」

    好明顯的侮辱。他是怎麼了?剛才……剛才還不是……剛才那是夢麼?……

    我又是怎麼了?僅僅為了一個擁抱,就能任人欺凌成這樣。我不明白,我怎麼都不能明白……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麻木不仁中。但是很快的,在看到他眼裡反射著大殿奢靡的流光,映在我眼裡是一陣比一陣的絕望,我猛然間找回了自己正常的思考,然而這一時刻,所有的一切竟是那麼明目而昭然的劃過心頭,我霎時渾身冰冷:

    「你都知道……你根本就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所以不惜利用這種方式羞辱我,你是故意的。宇文你……你知道你有多殘忍麼?」

    「殘忍?」他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眼角眉梢儘是裡滿滿的冷嘲:「東方,我記得你曾經指著這些人對我說『瞧,這就是狗,你要他們生不如死他們便只能生不如死』……現在他們全都在這裡,我突然想看看東方如何叫他們生不如死。」

    我驚愕的看著他無比剛毅無比冷絕的臉,他的目光在這個時候說不出的坦白,坦白的近乎諷刺。「看不出宇文如此聲明大義,倒是東方的報應了。」可即使是這樣,我仍忍不住悶聲道,「我只問你一句,你除了看不慣我胡作非為,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了麼?東方在你眼裡果真一無是處麼?」

    他聽完就笑了,那俯仰間狂妄的笑意,簡直像一匹把玩著獵物的豺狼,緊接著衣袖一揮,我立時感到左臉火辣辣的生疼。我咬緊唇,強迫自己聽著那不可錯辨的特有的磁性語音……

    「東方,你的感情就跟你的棋藝一樣破敗。還記得麼?以前你跟我下棋的時候總是輸……

    「其實,我本可以在三十子之內就把你殺得片甲不留,知道為什麼每次我都會拖了那麼久?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會棋,卻又要強撐。所以每局下來,棋盤上總是擺滿了兵法戰陣,我每換一個步調圍你的子,你就會送我一套兵陣。

    「後來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能贏了麼?那自然是因為我擺出了你的兵陣,你又送了我破陣的方法,所以就在前些日子,我能領著鑰城的殘眾破了你的城。」

    原來……事實就是這樣,這麼簡單。我卻連想都沒想過,一旦把對方的為事為人給認定了,餘下的便只是自己的愚蠢了。我從來都不認為宇文會是這麼陰鷙而偽詐的一個人……不,是我刻意不願想往壞處去想,我可曾仔細去斟酌過他?……兩年,太短。的確不足以看清楚一個人的本質。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在這樣的絕境居然還能傻到抱有一絲希望……

    「你究竟算計了我多久?」這句話本沒有必要再問,可我必須聽他親口說出來,如果絕望可以更深一層,那就讓它深到骨子裡好了。畢竟這兩年來,他把自己掩藏的是多麼精絕,我就是死,也要死的明目。

    「這就對了嘛,能問出這樣的話,你也算是開悟了。我告訴你呵……還有『圓衣舞』,你以為我真喜歡看你跳舞麼?知道我為什麼死都要你用那把刀嗎?第一,我料準了你不會讓我死,你只會妥協。其二,你先前也試過了,沒有內力是根本提不動那麼重的刀的。那把刀會逼得你蘊氣丹田跳舞時還要藉以武力,動作卻仍舊比舞一般兵器來的緩慢。我的內力和武功根基都不差,只是路數不對,不得精確要領。而你跳舞時每一個動作裡內藏的精要,甚至包括所到之處運力長短,都會在那一時成為我的計算。——東方,其實你仔細想想什麼都能明白,只可惜你比我想像得要天真,枉費我還曾提心吊膽過。」

    一字一句,擲耳有聲,如同昔日那『鳳飛』的音節,那裡面究竟伏擊了多少恨意,掩藏了多少嘲弄?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怎麼會聽不明白?……是我,是我一直故意忽略故意充耳不聞故意要欺騙自己,以為總有一天……

    「宇文,你無恥。你欺騙我的感情。」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而我說完就後悔,人到衝動的時候,居然真會口不擇言。

    「欺騙?東方,今天晚上的笑話已經夠多了,我不介意你再多鬧一個。我可什麼時候也沒說過喜歡你,且不論你是個男人,你和那個叫方何渝的睡過吧?一個被人玩過的敗貨又怎麼提得起我的興趣……

    「你一定奇怪我怎麼知道,無妨告訴你,是你自己做事太不小心了,以往被翠兒瞧見了,前幾天她又說漏了嘴,跑到我面前說什麼你為了我什麼什麼的,真是單純的姑娘家,不過我很喜歡。是你看不出我對你無意,更看不出我一隻把你當猴耍麼?真是可憐……況且,你這人做事為什麼總是那麼可笑,你知道我每次忍笑忍得多辛苦麼?」

    他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彷彿真的是忍了很久,大殿裡所有的人跟著他一起笑,一浪高過一浪洶湧的笑聲,像無數尖利的刀刃在我身上一片一片挖剮,心裡像被掏空了一般感到前胸貼著後背的單薄無依,我頹然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再也看不到了前前後後一張張鬼魅般的面孔,偌大一個天地間只有我,無所顧忌的在眾人面前淚流得肆無忌憚。

    眾人的歡娛彰顯著他們正是這出連台好戲的主導,而我是醜角,像斷翅的鳥兒一樣,根本飛不出早已布好的劇本。

    ……總有一天,就是今天這樣……宇文,生不如死……東方已經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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