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情人 第八章
    或許,他該離開這家醫院。

    向原野站在窗邊,木然看著窗外。

    這家醫院的醫療理念,很明顯地跟他個人所抱持的不同,他受不了那樣的偽善,而他們,也下欣賞他的冷漠。

    他握著咖啡杯,想起幾個小時前,因為阿誠是否該繼續住院的問題,兩人再度槓上。

    他主張醫院病床不夠,不能永久收留一個無法治愈的病人,黎暉卻堅持不肯讓阿誠出院,希望盡可能給予其必要的治療。

    “就算給他治療又怎樣?他一樣只能等死,只是浪費醫療資源罷了!”

    兩人爭辯到最後,他撂下這句話。

    黎暉聽了,臉色大變。

    的確,他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冷血,黎暉會變臉也是預料中事,一點也不奇怪。

    向原野淡淡地勾唇,對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一張宛如死人般毫無表情的臉冷笑。

    黎暉不欣賞他,他知道。

    老院長也很不喜歡他,他明白。

    院內許多同事都認為他雖然技術很好,但對病人太過嚴酷,他也清楚。

    他不在乎這些人怎麼想,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但只有她……

    只有她一記鄙夷的凝眸,能令他痛到骨子裡,心頭淌血。

    誰都可以討厭他,看不起他,但只有她,只有她……

    向原野猛地握拳槌牆,一次又一次,然後,額頭抵著窗玻璃,重重地喘息。

    他無法再忍受了,無法再忍受像這樣得到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得不到她對他一點點尊重。

    他最好還是離開,反正道不同不相為謀,此處難留爺,自有留爺處。

    向原野深吸口氣,坐回辦公桌,打開電腦,思索著該怎麼寫辭呈,可是第一個字還沒敲下,想起辭職後或許再也見不到她,胸口便悶住,手指擱在鍵盤上顫抖。

    忽地,有人敲門。

    他伸縮了幾次手指,強迫自己恢復鎮靜,這才清淡地揚聲。“進來。”

    盈然飄進室內的,是他料想不到的女人。

    他猛然起身,大腿還撞上辦公桌緣,隱隱發痛。

    “你來做什麼?”他瞪著朝他走來的女人,她淺淺笑著,嬌顏顯得更加清麗動人。

    她來到他面前,仰頭看他,美眸清澈。

    他喉頭干澀。“傅大小姐,有事嗎?”他故意用一種嘲諷的語氣打招呼。

    她笑容一黯。“我聽說你跟黎暉吵架的事了。”

    她知道了?他一震。“誰告訴你的?”

    “他告訴我的。”

    “黎暉?”他瞇起眼。他何必意外?黎暉當然會告訴她這件事,醫院裡有這麼個不人道的醫生,黎暉是想警告她快想個辦法把他趕走吧。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嗎?”她問話的口氣,好溫柔。

    他皺眉。是他聽錯了吧?她應該恨不得將他一腳踢出醫院。

    “為什麼你堅持要阿誠出院?”見他不說話,她再問一次。“你的理由是什麼?”

    她想聽?那他就告訴她!

    “他已經沒救了。現在除了骨髓捐贈,誰也救不了他,做再多化療也只是讓他平白受苦而已。”

    “可是化療可以延長他的生命,那他就有機會等到骨髓。”

    “就為了那個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的機會,他剩下的日子就應該在醫院裡浪費時間?化療的副作用根本讓他什麼都不能做,連吃東西都會惡心!人活到這樣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不如早點歸去。”她低聲問,靜定地凝視他。“你是這意思嗎?”

    “沒錯!”他挑釁地回視她。她肯定又要罵他沒人性了吧?沒關系,他早有心理准備,隨便她罵。

    但她並沒有責備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側過頭。

    她在想什麼?為什麼還不開罵?

    向原野擰眉,等著這一向看不起他的女人眼神流露出輕蔑之意,但沒有,凝向他的眼波依舊溫柔。

    她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他發現自己心跳不爭氣地加速。“而且阿誠出院了,空出一張病床,剛好也能讓別的病人住進來。之前你不是還抱怨急診室不肯收那個車禍受傷的小鬼嗎?如果多空出幾張病床,我們就可以多收幾個那樣的小鬼了,何樂而不為?”

    他講話的口氣,真的很欠揍。

    他自己很清楚。

    所以,快痛罵他一頓吧!用她冰冽如霜的眼神,結凍他的心。

    她卻只是輕輕點頭。“我明白了。”

    向原野一愣。

    “我會再跟黎暉商量的。”她嫣然一笑。“你的建議也有道理,我想,如果黎暉不放心阿誠回家,或許我們可以安排他轉診到專業的癌症醫療中心。”

    她在說什麼?他瞠瞪她。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唇畔那溫煦的微笑更強烈動搖他。

    “你不必……”他喉嚨卡住,聲音干到不能再干。“你不必勉強自己聽我的,反正我馬上就會辭職。”

    “你說什麼?”她悚然大驚,臉色一下子刷白。“你要辭職?”

    他點頭。

    “為什麼要辭職?”她靠近他,玉手攀住他臂膀。“你做得好好的啊!醫院需要你,你不可以辭職!”

    他瞪著她滿是焦慮的神情。

    她怎麼了?他說要辭職,有這麼震撼她嗎?瞧她,臉色白了,嘴唇也顫抖,眉宇憂郁地深鎖,沒了一貫的優雅從容。

    就算被他強吻了,輕薄了,她常常也能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為什麼現在卻……

    “你不能辭職,我不許你辭。”她慎重地強調。

    他怔住,她嚴肅的神態令他想起那天,當他躲在辦公室裡槌牆洩憤時,她堅持他的身整屬於她,不許他傷害自己。

    她現在的表情,就跟那天一樣,而那天,她就在這裡,與他激情纏綿……

    該死!

    向原野驀地暗咒一聲。

    欲望之火以燎原之勢在胯下燃燒,光只是回想,他便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她柔軟的嬌軀壓在身下,恣意掠奪。

    真該死!

    他僵硬地轉身,不再看她。

    “你出去吧。”他趕她離開。

    “原野?”她喚他名字。

    她第一次沒連名帶姓地叫他,還用那麼性感如絲的嗓音!

    “你快出去!”他咬牙進出命令——再不走,他恐怕又會在這裡要了她。

    “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擾你。”她說話的口氣居然像是有點受傷。“我只是……對了,我應該把這個還給你。”

    什麼東西?

    他疑惑,卻不敢可頭看。

    “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可見它一定很重要。”她歎息般地細語。“我已經洗干淨了,你好好收著。”

    她將東西放在辦公桌上,然後轉身,輕悄地離去。

    直到聽到門扉關上的聲音,向原野才回過身。他低下頭,目光掃過辦公桌,靠近桌緣處,躺著一條疊得整齊的手帕。

    他顫抖地拿起,攤開,瞪著。

    唇間,進出一串嘶啞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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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醫院一片靜寂。

    阿誠坐在床上,靠著窗邊,茶幾一盞小燈,照亮他蒼白的臉。

    窗外,月影朦朧,晚風吹過,拂動了樹葉,他悄悄將窗戶拉開一條細縫,聽那沙沙作響的聲音。

    夜涼如水,冰著他額頭。

    病房門忽地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默默關上窗戶。

    阿誠抬頭,望向男人凜然的臉孔。“向叔叔。”他輕輕地喊,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害怕了,嘴角還能勾起淺笑。

    向原野拉過椅子,在床畔坐下。“你這麼晚了不睡覺在干麼?還把窗子打開?不怕著涼感冒嗎?”他低聲斥責。

    “我不怕。”阿誠繼續微笑。“感冒怎麼樣的都無所謂。”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向原野仿佛能聽出男孩話裡末完的余韻,眉峰皺攏。

    “向叔叔,你怎麼又來了?”阿誠問他。“急診室很閒嗎?”

    “嗯,沒什麼事。”

    騙人。阿誠在心裡反駁。急診室總是很忙,忙翻了,向叔叔這陣子卻是三不五時來看他。

    一開始,他以為向叔叔只是單純來巡房找碴的,一直到最近幾天,他才慢慢領悟,或許這個冷面醫生是專程來探望自己。

    向叔叔……不像他原本以為的那麼嚇人。

    “你又把腳伸出來了。”向原野瞪著他踢在棉被外,瘦骨嶙峋的雙腿,不悅地硬把它們塞回去。

    “向叔叔。”他乖乖地將雙腿在棉被裡曲攏。“我問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事?。”

    “你答應我,一定要告訴我實話喔!”

    “我看起來像會說謊嗎?”

    “不像。”阿誠抿著嘴笑。

    帶著幾分鬼靈精的笑容,令向原野一時有些發愣。

    “向叔叔,我活不久了,對不對?”

    突如其來的問話逼得向原野一嗆,繃著臉,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若無其事的男孩。

    “你答應我要說實話的唷!黎叔叔跟月眉姐姐都不告訴我實話,他們總是說我一定會好起來,但其實我已經好不起來了,對不對?”

    向原野默然不語。

    “向叔叔,你告訴我吧!”阿誠央求,蒼白的小臉有種慷慨赴義的堅決。

    這孩子,長大了呢!

    記得他一年前剛來醫院時,老是哭著找媽媽,後來,他不再哭了,成了病童間的孩子王,整天調皮搗蛋,現在,他也不搗蛋了,總是乖乖地待在病房裡,偶爾跟幾個來找他的病童聊天玩笑。

    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一天比一天虛弱,所以慢慢地學會接受現實嗎?

    向原野恍惚地伸出手,調整阿誠戴在頭上的毛線帽。

    月眉來到門外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她驚訝地捂住唇,怕裡頭的人發現,她連忙側身躲到牆邊。

    “對,你可能活不久了。”房內,傳來向原野毫無起伏的嗓音。

    月眉一震。他在做什麼?她忍不住探出臉,偷窺房內。

    “你的身體情況愈來愈差了,再這麼下去,就算等到合適的骨髓,你恐怕也沒有體力接受手術。”向原野悠悠地和盤托出真相。

    阿誠愣愣地看著他,良久,流下眼淚。“其實我也猜到了,大家都說我一定會好,可是跟我同病房的人一個個都病好出院了,只有我還一直住在這裡……”他展袖抹了抹眼淚,吸吸微微泛紅的鼻子。“謝謝你告訴我實話,向叔叔。”

    向原野不吭聲。

    “月眉姐姐今天問我,要不要轉到一間更舒服的醫院?”阿誠忽然提起。“她說那邊設備比較好,可以讓我得到比較多的照顧。”

    “你想去嗎?”

    “嗯,我想回家。”

    月眉聞言,怔住。

    “向叔叔,我可以回家嗎?”阿誠抬起頭,熱烈地注視著向原野。“我好想念我家的小黑喔!你知道我們家有養一條狗嗎?它最愛我了,老是黏著我,我也最喜歡它。我如果回家,就可以天天陪小黑一起玩了。”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

    “這有啊,如果我回家,媽媽就不用常常跑來醫院看我了,她可以上完班就回家,煮飯給我跟爸爸吃,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吃飯。”

    他停下來,嘴角泛著笑意,淚光閃閃的眼底,似是浮現出一家和樂的團圓景象。

    向原野胸口一緊,門外的月眉,更是悄悄地哽咽。

    “向叔叔,你幫我跟月眉姐姐還有黎叔叔他們說,讓我回家好不好?”  阿誠央求。

    向原野得凝聚全身力量,才能逼自己平靜地點頭。“嗯,我會幫你跟他們說。”

    “謝謝。”阿誠甜甜一笑,眼淚爬滿了臉頰,他再次伸手拭淚,彎身拉開床旁五斗櫃的抽屜,取出一個玻璃瓶。

    瓶裡,裝滿一顆顆五彩的星星。

    “你看,這是我要送給月眉姐姐的。”他將玻璃瓶捧在手上,獻寶似地展示著。

    向原野瞥了眼滿甕的星星,知道那一顆顆,都是男孩花心血慢慢折出來的。“你很喜歡她?”他啞聲問。

    “嗯。”阿誠用力點頭。“我本來想,以後長大了一定要跟月眉姐姐結婚。”說到這兒,他悵惘地垂下眼皮,但只一會兒,星亮的眸又揚起。“不過沒關系,黎叔叔人很好,他一定會好好保護月眉姐姐的。”

    “嗯,我想也是。”向原野澀澀地同意。

    阿誠小心翼翼地將玻璃瓶放回抽屜裡。“對了,向叔叔,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你應該找一個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應該結婚了。”十一歲的男孩雙手環抱胸前,擺出小大人的姿態。

    向原野白他一眼。“你這小鬼!沒人教你跟大人說話口氣不能這麼囂張嗎?”

    “哈!”

    “怎麼?你很得意?”

    “嘿嘿。”

    向原野瞇起眼,一副“你敢再笑試試看”的表情。

    可是阿誠已經不怕了,他照樣嘻嘻地笑。“向叔叔,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聽問,向原野先是一陣僵硬,幾秒後,方點了頭。

    “哇!你真的有喜歡的女生?”阿誠大吃一驚,急忙追問:“是誰啊?長得怎麼樣?漂亮嗎?”

    “很漂亮。”

    “跟月眉姐姐一樣漂亮嗎?”

    “跟她一樣漂亮。”

    “怎麼可能?”阿誠嘟起嘴,不服氣。“那她有月眉姐姐那麼溫柔嗎?”

    “跟她一樣溫柔。”

    “那她很會說故事嗎?也喜歡跟小孩子一起玩嗎?”

    “她會說故事,也很喜歡孩子。”

    “怎麼可能啊?我不信!這世上怎麼可能有跟月眉姐姐一樣漂亮溫柔的女生!”阿誠哇哇叫。

    向原野望著他,沒發現自己嘴角,正揚起淡淡的、既傷感又溫和的笑。

    “向叔叔,你把你喜歡的女生帶來醫院好不好?我想認識那個姐姐!”

    “你已經認識她了。”向原野沙啞地回應。

    阿誠愣住。“什麼?”

    向原野卻不解釋,站起身,輕輕推他躺下。“你睡吧,很晚了。”

    “人家還不想睡。”阿誠低聲抗議。

    向原野瞪他。“還是你想我幫你打一針鎮靜劑?”

    要打針?

    “不用了!”阿誠迅速投降,乖乖縮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顆頭顱。“我馬上睡,就要睡了。”

    說著,他閉上眼,示意自己已經進入夢鄉。

    向原野默默凝視他,好一會兒,他關上桌燈,就著走廊外微弱的燈光走出病房,掩上門。

    正要離開時,牆邊,一個女人蹲坐的身影吸引他視線,他愕然睜大眼。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壓低嗓音問。

    她沒答話,抬起臉蛋。

    他一震,失神地瞪著那滿是淚痕的容顏。

    仿佛驚覺到他正瞪著她的淚顏,她連忙伸出手,抹去眼角頰畔的淚痕,然後,勉力牽起一抹笑。

    “我來看阿誠,剛好碰見你們在聊天。”

    “你哭什麼?”他依然瞪著她。“你擔心他嗎?”

    她點點頭,扶著牆站起身,他見狀,想拉她一把,手到半空中,卻縮了回來。

    她無言地望著他縮回去的手,差點又掉下眼淚。“你是特意來探望阿誠的嗎?”

    “我只是因為沒什麼事,隨便逛逛,順道過來看看而已。”他強調,教她溫情的眼光看得有些狼狽。

    她微微一笑,沒去戳破他顯而易見的謊言,只是看著他故作無情的臉,心口一下下地擰疼。

    “你們剛剛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輕聲細語。“我沒想到阿誠原來那麼想回家,我跟黎暉都錯了。”

    他不說話。

    “我們自以為把阿誠留在醫院,對他最好,卻沒想到,他最想要的不是醫院的照護,而是家庭的溫暖。”

    說到這兒,月眉停頓,纖細的肩頭不停顫抖,好半晌,她才又找回說話的嗓音。

    “你說的對,原野,我跟黎暉都太濫情,這樣對病人來說不一定是件好事。”她苦澀地自責。

    他聽不下去,粗魯地制止她。“別再說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你們只是太關心阿誠。”

    “你也很關心他,對嗎?”她柔聲問。

    “你說什麼?”他略顯窘迫。“他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才不想多管閒事。”

    “可是你還是管了。”她低語。“你是個好醫生,原野。”

    他駭然瞪她。

    她是怎麼了?傷心到糊塗了嗎?今天怎麼老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察覺到他怪異的眼神,她只是淺淺地笑,迷蒙的眼裡,兩潭溫柔秋水蕩漾。

    她凝睇著他,像在哭,又在笑,他頓時心慌,手足無措,簡直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她忽地靠過來,臉頰埋入他胸膛,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你干麼?”他僵住。

    她搖搖頭,一聲不吭,只是偎在他懷裡哭著,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淚水濕透自己的衣襟。

    他無助地站在原地,想推開她,動不了,想說話,開不了口。

    “對不起。”他聽見她哽咽地道歉,而這更令他如臨大敵,鬢邊冷汗直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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