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尼瑪 貢覺瑪
    無夏猜得不錯,早喻的夢境充滿了幸福喜樂。

    仍舊是在當惹雍湖畔,早喻發現自己正騎著犛牛,徜徉在青翠草原上。青草中,星星點點散落著藍色的野花,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從達爾果山吹來的微風,送來了冰雪的沁涼。寶石藍的天幕,輕輕搭在達爾果八座山峰的峰頂,四角垂向天地交界的地平線。

    隨著清風送來的,還有一陣悠揚的笛聲。她循聲望去,老柳樹下,立著一個帶笑的少年。

    她又驚又喜:「是你,什麼時候來的?」說著指揮犛牛向他走去。

    他不說話,只望著她笑。

    她跳下犛牛,連蹦帶跳來到他身邊,抑不住笑顏如花,揚著頭望著他,「好幾天都沒見到你了,我天天都來這裡等。」

    他伸出手,幫她把貼在頰邊的髮絲撥到耳後,眼裡盈滿了溫柔的笑意。她傻傻看著他,傻傻的笑著,心中說不出的甜蜜。

    他問:「你就是流雲尼瑪?」

    流雲尼瑪一怔,「你怎麼知道?」

    「我妹妹認識你,我向她打聽,她一聽就知道那個喜歡在湖邊迎著月光跳舞的美麗姑娘就是喇爾扎措的流雲尼瑪。」

    「你妹妹?」流雲尼瑪有些疑惑,「我不認識住在雪山裡的姑娘啊。」

    「我的妹妹就住在這裡。」他忍住笑。

    「這裡?她叫什麼?」

    「我妹妹叫貢覺瑪。」

    「啊!」她退了一步,打量他,「你是誰?赤木拉真,還是崗龍拉真?」

    「我叫西亞爾。」

    「啊!」她忍不住又一次驚歎,「你就是達爾果八兄弟裡最英俊,最聰慧的那一個,貢覺瑪最崇拜的哥哥西亞爾。」

    他笑著點頭,「原來你也知道我啊?」

    她貼近他,抬著臉望入他的眼湖深處,「我當然知道了,你是我們喇爾扎措族的英雄,是敦巴幸繞祖師的大弟子,也是念青唐古拉的執行官。貢覺瑪經常給我講你的故事,我早就熟悉你了。那天真傻,有誰會在月光下出現在當惹雍措畔,當然是貢覺瑪的哥哥們了。」

    西亞爾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還有你,你忘了?那天我從貢覺瑪那裡出來,看見一個像瑪瑙一樣美麗的姑娘,披著月光,揮舞著長袖跳舞,還以為是天神的公主來到了喇爾扎措,原來就是喇爾扎措的公主。」

    流雲尼瑪忽然有些傷感:「我真希望我是天神的公主。」

    「為什麼?」

    「我現在只是一個凡人,而你是卻是神祇,我多希望能常常見到你,可我不是神……」

    「誰說你不是?」不等她說完,西亞爾就打斷她:「你比那最美麗的女神那木措還要動人,你不是神,你是天上的仙女。」他執起她的手:「流雲尼瑪,我的仙女,我會懇求念青唐古拉,讓你成為我的新娘。」

    流雲尼瑪心頭流過一絲歡喜,又有些不確定,「可是……」

    「沒有可是,我西亞爾說得出做得到,你將會成為我的新娘。」他忽然有些靦腆,「我生於天地間已有上萬年,你是第一個讓我在睡夢中也牽掛的姑娘。」

    他的話讓流雲尼瑪心頭無比甜蜜。她輕輕靠在他的胸前,臉上掩不住幸福的笑容。

    早喻醒了,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回想起夢境,仍止不住笑意。偶一抬頭,卻看見無夏,背對著她,面湖而立,身影端是蕭索。

    早喻笑吟吟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無夏問:「夢見什麼了?笑的那麼甜?」

    早喻居然紅了臉,只說了三個字:「西亞爾。」

    無夏已經明白,點點頭,回以兩個字:「幸福。」

    早喻問:「你呢?」

    無夏望著天邊的紅雲,一字一頓道:「背叛!」

    早喻的笑容凝在臉上,她望向早喻,等著進一步的解釋。

    風越來越大,在當惹雍湖水面掀起巨浪。晚霞凝匯在達爾果山頂,顏色漸漸濃重,似一團血紅,掛在天邊,將兩個女孩的臉也映成了不詳的紅色。

    無夏就在這晚霞中,向早喻複述了她的夢境,血淋淋真實的夢境。

    早喻似受了極大的震撼,半天說不出話。

    無夏又問她的夢境。

    「我……我不記得了,只是覺得開心,具體,卻記不得了。」不知為什麼,早喻對無夏隱瞞了夢境,這是不是也是背叛?

    「在談什麼,這麼投機?天黑了都不知道?你們不餓嗎?」說話的是邊巴。

    早喻無夏回過頭,見是他,都怔了一下,早喻笑道:「你來多久了?」

    邊巴一反這兩日來眉頭緊鎖的凝重神情,看來十分的輕鬆悠閒,笑著問道:「你們又有什麼收穫了?」

    這一問,問得早喻無夏臉上都沒了笑容,久久沒有做答。

    邊巴見她們如此神情,便不再問,只說:「索傑大師家已經備好了飯,吃點吧,今天晚上是重頭。」

    一頓飯吃完,天已經全黑了。一屋子人正喝著酥油茶,有族人進來,道:「月亮已經升到了達爾果山頂。」

    索傑大師站起來,從懷中掏出那串貢覺瑪之歌,道:「吉瑪睡了,這貢覺瑪之歌我就拿下來了。你們要見貢覺瑪,需的有這貢覺瑪之歌的接引。」

    一行人來到湖邊,滿天的星光下,當惹雍湖一碧澄明,波光閃爍的湖水,被包繞在湖畔星星點點的火光中,那時喇爾扎措人為她們燃起的火把。

    無夏走到早喻身邊,握住她的手。早喻將貢覺瑪之歌遞給無夏,替她帶在手腕上。月光照在小小的石頭上,折射出絢麗的色彩,吸引了周圍眾多族人的目光。眾人看了,都不由點頭,那閃著詭異光彩的石頭,就是傳說中西亞爾的信物貢覺瑪之歌?

    索傑大師指著湖面道:「貢覺瑪住在四方宮殿中,制了五彩的寶石,賜給她的信徒,唯獨這串貢覺瑪之歌是她用自己頭上的頗西化的,專門送給喇爾扎措的公主流雲尼瑪。別人接觸了,會折福,冬日先知卻只會令它大放異彩。」

    當惹雍湖澄澈如鏡,達爾果雪山白色的頂峰上懸著一輪明月,倒映在水中,明月堪堪處在巨大湖面的中心點。繞著湖周圍,嘛尼堆頂的牛角,在粼粼波光中,顯得詭異猙獰。

    無夏顯然也注意到這一點,向早喻身邊靠了靠。早喻拍拍她的肩,問索傑大師:「我們要怎樣才能見到貢覺瑪?」

    老人指了指湖邊,那兒停著一隻牛皮筏子,說道:「坐上去,它會送你們去的。」

    無夏懷疑的看著獨自打轉的筏子,「它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只怕這小筏子未行至湖邊,突然洩氣,兩個人就此祭了貢覺瑪了。

    就在此時,圍觀的族人中,走出四個大漢,走到她們面前,鞠了一躬,揚著頭唱起歌來,唱至興起,手舞足蹈,甩起長長的袍袖,跳起了祝福的舞。

    在愕然間,早喻催著無夏上了筏子。

    索傑大師解開繫在岸邊大石上的繩子。牛皮筏子慢慢的離了岸。

    彷彿又一雙手,在水中推著筏子。在水中悄無聲息的行進著。在無風的湖面上,牛皮筏子載著早喻和無夏向湖心駛去。早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卻暗暗稱奇,或許這真是貢覺瑪在使用法力。

    她們兩人背靠背坐在筏子上,行至湖心,倒映在湖面上的那個月亮旁,原本無波的湖水突然泛起圈圈漣漪,撕碎了玉盤。無夏握住早喻的手,兩個人都緊張不安。

    漣漪漸漸散去,水面卻不復見明月,這時耳邊隱隱約約響起歌聲。

    「早喻,快看!」無夏低呼著將手臂伸到早喻面前。她手腕上帶著的那串貢覺瑪之歌,正隱隱的發出紅色的光芒。

    早喻被這奇異的光迷住了,盯著它移不開目光,耳邊的歌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嘹亮。

    「早喻,早喻,你聽,」她推著早喻的肩,臉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腕上的手鏈而泛著紅光。隨著歌聲越來越高亢,貢覺瑪之歌所發出的光也越來越強烈。

    「早喻,那歌聲,我在夢中無數次的聽過。」

    歌聲已經震耳發饋了,早喻只能看見無夏不停揮舞手臂,卻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她感到,她們在下沉!冰涼的湖水,浸過腳面。她平靜的望著深沉的湖水,心頭突然「聽」見了貢覺瑪的呼喚:「早喻,早喻。」

    「貢覺瑪?」

    「你終於來了早喻,我要讓你先看些東西,然後,你會明白的。」

    早喻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橫風肆虐,天地昏暗,這就是美麗的喇爾扎措?那個如江南般秀美的喇爾扎措去了哪裡?為什麼天色如此黯淡?為什麼當惹雍湖水翻著慘碧色的泡沫?為什麼達爾果山連綿八峰斷成兩截?

    風咆哮著,摧枯拉朽,成千上萬隻犛牛倒斃在地。帳篷,圍氈飛得滿天都是。人呢?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死亡的氣息瀰漫在空氣裡,這裡即將被死神所統治。

    一串小小的氣泡從忽地翻上水面,擊碎了凝了片的綠泡沫,隨之逸出的是輕柔如歎息般的歌聲,貢覺瑪的歌聲。

    狂風中,有人念著經文,向湖邊走來,在她的身後,隱隱約約有數千人跪在地上,出奇的沉默,默默的注視著她走向湖畔。

    湖水翻騰著,歌聲漸響,聽來似乎由遠而近。然後在剎那間,一道水柱升起,托起一個端坐著的少女。她的下身是條魚尾,她的頭上用貝殼結成寶塔狀,長髮披瀉在身後,隨風飄揚。

    就在這時,原本呼喝暴虐的狂風突然離去了。漫天沙土悄悄落定,岸上的身影清晰起來。無夏白皙細緻的面龐,不是無夏又是誰,只是她面上沉靜堅毅的神情,淡然無畏的目光卻不是無夏所擁有的。白色的藏袍,紅色的腰帶(那腰帶,那樣的眼熟),要間隙這五彩的氆氌,黑亮的頭髮梳成唐式的高髻。她右手握著一個轉經桶,垂在身側。左手則持著一柄拂塵。

    她們互望著,忽然間,兩人的眼中都盈滿了淚水,水柱上的人魚終於打破沉默。

    「流雲尼瑪,念青唐古拉神發怒了,他要懲罰喇爾扎措人的固執,現在只有你才能救得了喇爾扎措了。」

    流雲尼瑪!這白袍少女,酷似無夏的少女果然就是流雲尼瑪。她沒有說話,淚水卻淌下來,在她的面頰上劃下晶瑩的痕跡。

    「敦巴幸繞帶著魔鬼堆恰巴離開了文部,念青唐古拉有心要讓惡魔讓旺蕩平喇爾扎措,」人魚說到這,轉身向她身後達爾果八座山峰,「布麥,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崗龍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瑪木拉真,還有西亞爾,看看他們,它們已經被念青唐古拉分開了。現在要保全喇爾扎措,只有去求在拉薩的贊普,只有你去拉薩。」

    流雲尼瑪的目光隨著她的轉向達爾果,原本連綿不絕神采怡然的達爾果山四分五裂,八座高峰,零亂橫陳,連峰頂皚皚白雪也失去剔透晶瑩的韻致,黯淡無光。淒慘落魄的景象,令流雲尼瑪為之失神。

    「大風雪就要到了,如果我再不能令當惹雍結冰,只怕惡魔讓旺就會衝破格薩爾的封印,重現在神山腳下。」貢覺瑪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又是良久的沉默,流雲尼瑪緩緩抬起手,手中握著純銀打造的轉經桶,「貢覺瑪,」她啞聲道:「只要這經桶轉動起來,這裡,本教的聖地就成為佛教的領土了。你想清楚。」

    人魚貢覺瑪歎了口氣,「我的哥哥們雖然都是本教門徒,我更是喇爾扎措的守護神,喇爾扎措是我的責任,只要能讓喇爾扎措興旺,念青唐古拉說佛本是一家,那就是一家了。」

    「可本教在神的土地上流傳了八千四百年呀!」

    「流雲尼瑪,你身後跪著上千的信眾,他們片刻間就會為讓旺鎖吞噬,只有你才能救他們。」

    流雲尼瑪心頭一震,回轉身,望向身後密密麻麻跪著的族人,他們手捧著哈達,在風中飄拂著,遠遠望去,白花花一片,反射著陽光,刺痛人的眼。

    「搖起轉經桶,你就是釋佛的弟子了,拉薩金城公主身邊的空缺,就由你去填補。」人魚貢覺瑪繼續說道:「文部諸神,敦巴幸繞的後裔,他們也會體諒的苦衷的。」

    流雲尼瑪不再出言,低聲念著世代相傳得禱文,右手一甩,轉起了經桶。

    身後的族人們伏下身去,隨著她念起禱文,數千個人的低聲呢喃匯成一片海,伴著怪叫的狂風,充塞了空氣,迴盪在神山聖湖之間,迴盪在天地之間。一個高歌的聲音插進來,貢覺瑪在唱歌,歌聲引導著禱聲四處迴旋,直上雲霄。

    流雲尼瑪停下來,看著族人們揮著哈達起舞,數千條哈達飛揚起來,遮天映日,反著耀眼的光,像一條條飛舞的流雲。風更大,更急,它呼嘯著,衝殺著,低低掠過人們的頭頂,剎時間,千萬條哈達脫手飛起,真的變成了千萬縷流雲向天邊飛去。

    人們停止了祈禱,不再舞蹈,盯著飛遠了的哈達,忘了該做些什麼,風也嘎然而止,沒了聲息,突來的寂靜,籠罩在每個人頭頂。天地間,只餘下流雲尼瑪寂寞的歎息。

    當惹雍湖水恢復了清澈,達爾果山的裂縫癒合了。人們靜靜走到流雲尼瑪面前,一個個,恭敬地向她行禮,致上祝福,然後靜靜的走開,去修補他們的氈房,尋找醫治他們的牛羊。

    「流雲尼瑪,」貢覺瑪擔心的望著失神的她,「別多想了,你拯救了喇爾扎措族,你看,當惹雍湖開始結冰了。」

    流雲尼瑪順著她的手向湖面看去,果然,湖上開始凝結出晶瑩的冰層。

    陽光穿破雲層,投射在湖面上,湖中凝起的冰層反射出五彩絢麗的霞光,映著貢覺瑪魚身的鱗片,閃耀變幻,伴著霞光直升上達爾果山頂。

    「今晚月圓之時,湖面就會被冰封了,來年的水草豐美,牛羊肥壯,喇爾扎措美麗的公主也將代表我們去向拉薩的金城公主獻上聖潔的哈達,從此佛本一家。」族中的長老向貢覺瑪施以五體投地大禮,衷心祈福,「美麗的貢覺瑪,當惹雍女神,請賜福我們的流雲尼瑪。」

    貢覺瑪點頭,向流雲尼瑪招招手:「你過來。」

    流雲尼瑪走到水邊,像貢覺瑪跪下。貢覺瑪摘下頭上血紅的頗西,攤在掌心,頗西緩緩升起,向流雲尼瑪飛過去,輕輕落在她手中,貢覺瑪的魚尾拍動了一下,濺起的水花向頗西飛去,將頗西溶為十幾顆血紅的珠子穿成手鏈,「這是給你的,流雲尼瑪,喇爾扎措族的女兒,帶著它,歷經萬世,你仍會回到喇爾扎措,回到神山聖湖來。」

    流雲尼瑪凝視了手鏈良久,堅毅地點點頭。她的目光投向遠方,西沉的太陽織出鋪天的晚霞,覆在達爾果八座山峰頭上,將峰頂的白血染成了紅色,與五彩的湖水交相輝映。

    忽然間,狂風大作,第八座山峰西亞爾在一聲巨響中斷裂開來,斗大的石頭,從空中落下來,紛紛砸如湖中,將晶瑩的冰層砸得粉碎。

    剛剛恢復寧靜的族人們驚呆了。他們愣愣望著天際突來的災難,當惹雍已凝結的冰層碎裂,代表著災星的降臨。何況神山居然自己一分為二,人們驚恐的發現分裂下來的西亞爾峰山頂的積雪開始溶化,順著裂縫流下來,在晚霞的映襯下,彷彿一溪雪水匯入了當惹雍。

    當惹雍被染成了血色,像是神山在流血,地動山搖,山呼風嘯。貢覺瑪驚惶的望向天邊,似乎想尋出災難的源頭。

    只有流雲尼瑪,依舊面色不改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是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捨。

    貢覺瑪突然找到了她想要的,「西亞爾,你想做什麼?」

    空中傳來回應:「你們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出賣聖湖神山的女兒?葬送流雲尼瑪的一生?」

    「我們是為了喇爾扎措的興亡著想啊。」

    「喇爾扎措的女兒怎麼能離開這塊土地?如同羊羔不能離開羊群。」那聲音在空中迴盪。

    「西亞爾,其他人同樣也是神山聖湖的兒女,難道你忍心看著他們滅亡?」貢覺瑪嘶啞了聲音。

    「不能是流雲尼瑪。」

    「為什麼?」

    那聲音沉默了一下,道:「她是我的新娘。」

    貢覺瑪嚇壞了,轉身盯住流雲尼瑪,用眼神質問她。

    流雲尼瑪終於緩緩開口:「西亞爾,你願意在這裡承認我,我也就在無遺憾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生生世世,我都會回到你的身邊。」她解開繫在腰間的紅腰帶,「這是念青唐古拉上給你的,你有送給了我,拿去還給他吧,我們喇爾扎措不前他什麼了。」

    狂風更熾,流雲尼瑪鬆開手,紅腰帶在空中大著轉隨風而逝。

    那聲音在空中歎息:「流雲,你就任由一生如此而終?你同我一起發的誓難道忘了?如果是喇爾扎措逼迫你,我回了他,你就了無牽掛了。」

    流雲尼瑪的淚水滾滾而下,「西亞爾,你下不了手,你和我都知道,你捨不下這片土地,這裡由你的兄弟和姊妹。」

    「跟我走,流雲,跟我走。」那聲音溫柔的令人心痛,「我們離開這兒,到羌塘高原去。」

    流雲尼瑪搖著頭,淚珠四下飛濺,「不行,西亞爾,你知道我必須到拉薩去,你放我走吧,求你。」

    西亞爾再沒有回答,流雲尼瑪的頭低垂著,在突來的寂靜中,人們只聽見她低聲的啜泣。

    貢覺瑪的眼潮潤著,不止概說些什麼好,只是輕聲呼喚著流雲尼瑪的名字。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刺耳的大笑:「好,我不逼你,可沒有你的喇爾扎措還有什麼這的留戀的?流雲,我會在羌塘高原等你,等一千一萬年,也要等下去。」悲愴淒厲的笑聲中,第八座山峰轟然坍塌,一股青焰沖天而起,夾著紅腰帶向北方天際飛去。

    貢覺瑪嘶聲叫道:「西亞爾,回來,西亞爾,念青唐古拉山神回發怒的。」

    回應她的,只有天地間綿延不絕,餘音裊裊的狂笑。

    當惹雍湖捲起滔天巨浪,鋪天蓋地打過來,之後的黑暗,有一千年那麼長。

    「早喻,早喻。」叫她的那個溫柔的女聲,屬於貢覺瑪。早喻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一塊冰涼的石板上,耳邊是水波拍打著石頭的聲音。眼前,則是一塊白玉基座,上面端坐著一個人首魚身,做藏人打扮的少女。瑪瑙和美玉堆結在頭頂,豐澤的頭髮裡綴著各式奇彩的貝殼,圓潤的珍珠穿成串,垂在耳側。

    終於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女神貢覺瑪了,奇怪早喻竟十分鎮靜,對眼前這個沐浴在晶瑩月光下的人魚,有說不出的親切熟悉。

    「貢覺瑪?」

    貢覺瑪微笑,眼眶卻有些紅,說道:「早喻,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等我?為什麼?難道我真是流雲尼瑪?」

    貢覺瑪的魚尾在水中輕輕划動,推出圈圈漣漪,沉吟良久,不作回答。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早喻忍不住問。

    「你和無夏,都可以說是流雲尼瑪,又都不是,究竟是誰,要問西亞爾。」

    「西亞爾?他在哪裡?在來這裡的路上,我曾在多巴山谷的絕壁上見過他的影像,他說,只有你知道我該如何找到他。」

    「是的,」貢覺瑪歎息著,「西亞爾哥哥是真性情。當年他被念青唐古拉放逐時,心灰意冷,不願再見到任何人,連我也不行。但是,他說他會永遠等待流雲尼瑪,他的風雪宮殿只為流雲尼瑪開放,只有流雲尼瑪才不會為他所設下的結界所傷。」

    「什麼是結界?」

    「那是西亞爾以法力設下的障礙,阻止外人進入他的領地。」

    「我以為他是被念青唐古拉囚禁在那裡的。」

    貢覺瑪忽然笑了,她的目光盈然,依戀的望著身後的七座雪峰,「念青唐古拉雖是高原上最大的神,可西亞爾也是當年格薩爾王法力的傳人,若是他自己不願意,誰也不能囚禁他。他把自己封閉在荒原雪山中,只有一個原因,」

    「流雲尼瑪?」

    「對。他認為流雲尼瑪是因為他而受難的,雖然他已經盡了力,可仍然不能救回流雲尼瑪,才任由念青唐古拉將他放逐在荒蠻死寂之地,自我封閉,飽受每年三個月的風刀凌遲之苦。」

    「風刀凌遲?」早喻的心沒來有的猛抽了一下,忙問:「那是什麼?」

    貢覺瑪歎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羌塘高原極北的邊緣,是厲風肆虐的地方,那裡的風象刀子一樣鋒利,所到之處,野草也無法生存。就連犛牛那樣粗厚的皮毛,也無法低檔狂風的襲擊,曾經有犛牛,一夜之間,就被厲風割成無數的碎塊。西亞爾將自己囚禁在那裡,每年有三個月的時間,每一天都要承受這樣的酷刑。」

    早喻聽得全身熱度盡失,臉色煞白,道:「這樣的酷刑,他就受了一千餘年?為什麼?就因為他不會死?因為他是神?」

    貢覺瑪眼中含淚,「就因為不會死,那比死了還可怕,他會有痛的感覺,痛徹骨髓,卻沒有任何的傷痕,每一天都被凌遲,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地獄。」

    「他為什麼對自己那麼殘酷?」早喻不解。

    「因為他認為流雲尼瑪是因為他,才被送上祭台,他內疚,所以要讓流雲尼瑪所受的苦千萬倍的施在他身上,以此來贖罪。」

    早喻忽然想起吉瑪所說,西亞爾要將流雲尼瑪所受的懲罰照樣施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當時自己還對此頗有微詞,暗暗認為西亞爾行事有些偏激,沒想到,他對自己,也如此嚴厲,施以重刑。

    「流雲尼瑪所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懲罰?」

    貢覺瑪聽她這樣問,竟噎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早喻不由疑心大起,為什麼從索傑大師到貢覺瑪,每一個人都對流雲尼瑪的懲罰諱莫如深?西亞爾要將流雲尼瑪所受的懲罰千萬倍施在自己身上,那是不是說,流雲尼瑪所受的,也是凌遲之刑?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貢覺瑪竟似知道早喻心中在想什麼,不等她開口問,自己先說了:「她到底受了什麼樣的酷刑,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你要明白,如果西亞爾所受及得上她的萬分之一,也就不會將自己封閉這麼長時間了。」

    早喻只覺渾身發冷,心底深處有說不出的恐懼。她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樣的刑罰比凌遲更殘酷?「我該怎麼樣才能找到西亞爾?到底我和無夏,誰才是流雲尼瑪?誰才能通過西亞爾的結界?」

    想到這裡,才發現無夏並不在身邊,忙問:「無夏呢?她在哪裡?」

    貢覺瑪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她正在與我對話。」

    「什麼?」早喻四下裡看了看,午夜的湖面,映襯這月光,視野極好。這裡除了貢覺瑪與早喻,沒有第三個人。

    「別找了,她不在這裡。」

    「那她在哪裡?」

    「無夏此刻也在這湖面上,與我談話,可是你卻看不見她。」

    「為什麼?我不明白。」

    「你現在所見的我,並不是我的原身,而是我的化身。佛教裡有三萬六千化身的說法,就和我現在的情形相類似,只不過我有十萬化身。」

    早喻咋舌,「這麼厲害?那西亞爾呢?他有多少化身?」

    「我們職司不同,所以所具的能力也不同。西亞爾,他的法力在於與別人的爭鬥,而我的卻是與別人的溝通。」

    早喻不再去理這些她弄不明白的事情,又問了一次:「到底我和無夏,誰才應該去找西亞爾?該去那裡找?」

    「我想,你們兩個應該一起去,有貢覺瑪之歌的指引,你們都可以通過結界的。」貢覺瑪用魚尾輕輕劃了一下水面,平滑如鏡的湖面漾起圈圈漣漪。很快漣漪退去,湖面上出現了一片綿延雪山的影像。不同於達爾果雪山,出現在湖鏡中的雪山高絕險峻,由頂至踵覆蓋這厚厚的積雪,狂風捲起的雪霧盤桓在山腰,熾炎暴烈的太陽卻照耀著雪山頂上的萬載堅冰,反射著閃爍奪目的七彩霞光。

    早喻道:「咦,我夢見過這雪山,我曾走進去過,有人對我說話。」她忽然明白了,抬起頭,注視著貢覺瑪,問道:「西亞爾就困在這座山中吧?」

    「是的,那個對你說話的聲音,就是西亞爾。實際上,你早已經去過那裡了。」

    早喻盯著貢覺瑪的臉:「是你的安排?」

    「是西亞爾安排的。」

    「那麼之後我在夢中頻頻遇見他,也不是巧合了?」

    「都是西亞爾的安排。」

    早喻苦笑:「我還以為是貢覺瑪之歌的緣故,總是在奇怪,為什麼不管有沒有帶貢覺瑪之歌在手腕上,我都會有那些夢境。原來,那些夢不是由貢覺瑪之歌而來的。」

    「那些夢,在遠古時,就已被西亞爾放入了貢覺瑪之歌,只有流雲尼瑪才能看見。」

    「那為什麼無夏和我都能夢到?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夢境?」貢覺瑪越是一直不肯說明白到底誰是流雲尼瑪,早喻就越是想弄明白。這似乎才是關係全局的關鍵。

    貢覺瑪只是微笑道:「去吧,去找西亞爾,一切的答案都在他那裡。我只是傳個口信,不能說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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