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尼瑪 來到當惹雍湖畔
    早喻聞言一震,「呼」地從床上坐起來,一時間只覺心亂如麻,腦中一片空白,久久作不得聲。

    無夏接著說:「我想了很久,這些日子經歷的越多,就越覺得有太多的謎團解不開。而假如你是流雲尼瑪的轉世,這些謎團就全都能解釋了。比如說為什麼你總能夢倒流雲尼瑪的記憶而我不能;你能看到西亞爾並同他交談而我不能;還有貢覺瑪之歌總會從你身上發出異光。如今更有索傑大師的話,解釋了為什麼你師傅在這件事上如此神秘。他是為了找你,流雲尼瑪。」

    早喻舉起手,阻止她說下去:「我要好好想想,無夏,這實在太……太不可思議了。」

    無夏過去,握住她的手:「現在你知道,當時邊巴說我是流雲尼瑪轉世時,我的感受了吧?」

    早喻苦笑:「我心裡已亂作一團。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無夏毫不放鬆,「我卻覺得事情只有這樣解釋,才合理。」

    早喻低頭思量良久,道:「那麼你呢?你又是什麼身份?貢覺瑪之歌最先找到的人是你;你也夢見過自己是流雲尼瑪,而且,達宗貢桑寺壁畫上的那個流雲尼瑪分明就是你。還有什麼是比這更有力的證據呢?」

    早喻說著,思維逐漸恢復清晰,「你還記得嗎?最初我根本不相信什麼轉世不傳世的,我根本不承認這一切的真實性。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不得不開始相信這一切,可是直到看到了那幅壁畫,我才相信所有這一切都是曾經發生過的,我們今天之所以置身這裡,就是因為你要回來。無夏,連我都確信了,為什麼你還懷疑?你就是流雲尼瑪。」

    無夏心中煩亂,種種歎了口氣,「這到底都是怎麼回事?」

    早喻道:「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一個十分關鍵的地方我們一直想不透。看來目前只有去喇爾扎措了。說不定,索結大師真的能與貢覺瑪進行交流。到時,我們也許能知道更多。」

    兩人又討論了一會,無夏終於熬不住,沉沉睡去。早喻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一邊又一邊重複著這幾天發生過的事,不斷的問自己,到底那關鍵是什麼呢?

    正凝思間,隱隱約約似乎聽見有說話聲如一縷細絲鑽入耳內。

    「流雲,流雲。」那是一個輕柔的女聲。

    早喻一驚:「是在叫我嗎?」

    「流雲,你要小心啊。」

    「什麼?小心什麼?你是誰?」

    那聲音的主人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問題,一徑說道:「他們放棄你了。念青唐古拉是至高無上的神,人人都將順從他。」

    「他們是誰?你又是誰?」

    那聲音依舊沒有回答,繼續道:「別相信他們,他們將背叛你。」

    早喻坐起身,「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誰將背叛我?」

    「流雲,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你要保重啊。」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流雲,我會盡一切力量去保全你的。我答應過西亞爾哥哥,要幫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幫你多少,只希望事情不要太壞。」

    早喻忽然明白了,失聲道:「你就是貢覺瑪!」

    無夏在睡夢中被驚醒,「貢覺瑪?在哪裡?早喻你夢見貢覺瑪了?」

    早喻搖手示意她噤聲,側頭聽了良久,終於頹然搖搖頭,苦笑:「沒了。」

    「真的是貢覺瑪?」

    「我想是的。」

    「她對你說些什麼了?」

    早喻有些迷茫,「她是說了些,但卻不是對我說的。」

    「那是對誰說的?」

    「我想,」早喻看這無夏:「是對流雲尼瑪說的。」

    無夏有些糊塗:「有什麼不一樣嗎?」

    「不一樣。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十分清醒,並沒有以往那些夢境中疑真疑幻的感覺。不,那些話並不是對我說的,是對流雲尼瑪說的。我只是偶然聽到,就像是在聽錄音一樣。」

    「你是說,這些話是當年貢覺瑪曾對流雲尼瑪說過的,不知什麼原因,被你聽見了?」

    「可以這麼說。」

    無夏此時已完全沒有了睡意,她也坐起身道:「剛才,我也作了一個夢。其實也算不上是夢,就是不停聽見有人唱歌。唱的是什麼,聽不清,那曲調卻十分奇特,並非我們尋常聽到的藏歌,好像帶些更遙遠,更古樸的味道。聲音高曠遼遠,卻過於陰柔,少了高原民歌中慣有的陽光般的明朗。那歌聲,我似乎在夢中聽過無數遍,可這卻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的出現在夢中。」

    早喻問:「你有什麼想法?」

    「我想那應該是貢覺瑪之歌。」

    早喻有一瞬間的迷惑,「貢覺瑪之歌?你是說那是貢覺瑪的歌聲。」

    「對,我覺得那就是貢覺瑪的歌聲。」

    早喻舒口氣,道:「我有種感覺,到了現在,我們要追尋的故事,才真正露出寫頭緒來。」

    無夏點頭,「不錯,貢覺瑪終於出現了。」

    早喻問:「你說,這故事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無夏理了理思緒道:「就目前所知,和我們的經歷,我大致理出了故事的主脈。」

    「說來聽聽。」

    「很多年前,金城公主進藏,贊普尺帶珠丹為了討好她,從喇爾扎措挑來了流雲尼瑪坐她的侍女。流雲尼瑪似乎不大情願,或許是因為她與西亞爾是戀人。」

    「可西亞爾卻被認為是惡魔。」早喻接口。

    「對,總之流雲尼瑪去拉薩是不得已的。可是金城公主卻很看重她。」

    「也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尺帶珠丹把她嫁給了桑傑扎措。」

    「很明顯流雲尼瑪婚後不快樂,因為一件關乎喇爾扎措族命運的爭拗,她甚至離開了桑傑扎措。」

    「應該說,是逃離。」早喻補充。

    無夏點頭表示同意,繼續道:「她的出逃得到了貢覺瑪的幫助。」

    早喻道:「但她失敗了,又被桑傑扎措抓了回去。」她停了停問道:「可是,她和桑傑扎措之間的爭拗到底是什麼呢?還有桑傑扎措這個人,我們似乎什麼也不瞭解。」

    無夏一怔,「是呀,怎麼從來沒想到查查他的資料?奇怪,也沒聽邊巴提起過。我們怎麼也想不起來問呢?」

    早喻苦笑:「我們都疏忽了。」

    無夏問:「那麼貢覺瑪所說的背叛,到底是指什麼呢?是指流雲尼瑪這次逃亡的失敗嗎?還是和桑傑扎措有關?」

    早喻搖頭:「不像。在那個夢裡流雲尼瑪和桑傑扎措都沒有提及背叛的字眼。而且,既然是背叛,那就應該是她原本極為信任的人。」

    無夏悚然動容,「那會是誰?」

    早喻道:「現在,誰也才不透,只有等天亮,問問索傑大師。」

    「早喻,你說我們會在喇爾扎措發現些什麼?」

    早喻抬起頭,出了一會神,緩緩道:「我有種感覺,我們將在喇爾扎措有出乎意料的發現。」

    「那會是什麼呢?」

    早喻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

    天亮之前,早喻終於倦極睡去。

    即使在夢中也不安穩。早喻彷彿看見有一個孤寂的身影,立在天地之間,荒原之上。那身影挺拔頎長,長髮在風中飛舞,衣裾輕揚。周圍是一片死寂,腳下是堅硬冰土,沒有光也沒有水。

    早喻心頭泛過一陣酸楚。雖然他的面孔在暗淡混沌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就是西亞爾。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每次在夢境中見到的西亞爾都這麼沉寂陰鬱?記憶深處,這身影背後,似乎總灑滿陽光。她似乎曾無數次聽見過他爽朗的笑聲。為什麼夢中得他從不笑出聲?總是微微的,似有若無地笑著?

    「西亞爾。」她上前一步,輕喚。

    那身影先是微微震了一下,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早喻認識這張臉,在多巴山谷的絕壁上,她見過。甚至,在更久前的夢中就已相識。只是有些不同了。是那雙眼睛,寒冷無情,閃著幽幽的,野獸般的凶光。

    早喻的心「突」地一沉,這不是她印象中那個溫柔深情的西亞爾。

    「你是誰?」她問。

    他咧開嘴笑了,那笑容在早喻眼中卻無比的猙獰。他一步步向早喻走過來,早喻卻無法控制地一步步向後退縮。

    「別過來。」她喊。

    他停住,看著她,眼睛漸漸紅了,然後一滴滴液體從眼角流出。早喻看著,那液體殷紅粘稠。那不是淚,是血!

    血水在腳下匯成一窪。早喻有說不出的恐懼,顫抖著,不敢動彈。

    他向早喻伸出手,說:「別怕,跟我來吧。」那嗓音低暗,並非早喻無數次聽到過的那樣清亮。

    早喻慌亂得搖頭,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湧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她知道這是夢,她希望這場夢快些結束,可是,在這裡時間好像是停止的,黑暗漫長而沒有邊際。

    「為什麼害怕?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傷害你的。」他說著,便伸出手想要碰觸早喻。

    早喻向後躲閃,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時間無法躲避,只能眼看著他一步步進逼。

    他忽然停下來,看清了她眼中深深的恐懼,頗為不悅,問道:「為什麼要怕我?你不認識我了嗎?」

    早喻只能哭泣,道:「你不是西亞爾!你是惡魔!」

    「我是西亞爾。我是等了你上千年的西亞爾。我是為你歷盡磨難的西亞爾。你卻不認識我了?」他眼中現出怒意,「我為你變成這副模樣,你卻不肯理我了?」

    早喻驚詫已極,「為我?為什麼?」

    他不答,只仰天長嘯,剎時間,天地一片昏暗,狂風席捲,將兩人淹沒。

    「不要!」早喻大喊著,從床上坐起,滿額的汗。

    此時天已大亮,無夏不在房內。那聲音似乎還在耳畔繚繞:「你為什麼害怕?你失望了嗎?流雲……」

    她用力搖搖頭,好像那樣就可以將這惱人的問題驅走。早喻大大喘了幾口氣,漸漸平靜下來,用手摀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

    那一天,早喻出奇的沉默。

    坐在邊巴的車上,她和無夏,吉瑪擠在後坐。吉瑪已經醒了,仍然沉默,卻不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了,似乎不經意間,她身上就多了一點點生氣。

    索傑大師在路上向他們講述了一個連邊巴也不太清楚的古老故事。

    喇爾扎措族世代生活在當惹雍湖畔,那裡曾經是本教的聖地,每年有無數的朝聖者不遠萬里從高原各個角落來到這裡,奉獻自己的貢品,祈求敦巴幸繞的賜福。喇爾扎措人也因此過著富足而受人尊敬的生活。

    流雲尼瑪的祖父是吐蕃右丞相,也是喇爾扎措族的族長。喇爾扎措是本教的聖地,住在當惹雍聲湖邊上的人,他們的山神西亞爾是本教祖師敦巴幸繞的大弟子,他們都是敦巴幸繞最忠實的信徒,世代信奉著本教,信奉著敦巴幸繞祖師。可是文成公主帶來的巧手工匠,在聖成拉薩鑿出了面容豐滿,形態端莊的釋迦牟尼像,建起了供奉佛的大昭寺。尺尊公主也從尼泊爾帶來了五十頭犛牛馱的佛經。

    於是松贊干布信起了佛教,下令全國建佛寺,廢本教。佛教取代本教成為吐蕃的國教。可是那位來自當惹雍湖畔的右丞相,在他心中,敦巴幸繞永遠是他心中至高無上的神。由於他拒絕信奉釋迦牟尼,受到排擠,一氣之下,帶著她那位美麗的漢人妻子回到了文部深山聖湖的故鄉。

    在族長的帶領下,全體族人拒絕改信佛教,固執地供奉著本教的神。贊普松贊干布和念青唐古拉神都十分生氣。念青唐古拉神懲罰了喇爾扎措人,松贊干布也不再接受從喇爾扎措來的貢品。從那以後,喇爾扎措漸漸冷清蕭條下來。

    很多年以後,當惹雍湖面上的冰又開始融化了,湖畔的柳樹又抽出了新芽,羊羔開始在草原上奔跑,新的一年剛展開。

    這一年,大唐又有一位公主,不遠萬里來到吐蕃,嫁給現任贊普尺帶珠丹。為了表達對公主的敬意,尺帶珠丹下令在全國位公主挑選三十名侍女,有人推薦了那位老族長與他漢人妻子的後代,美麗的流雲尼瑪。

    喇爾扎措人懷念往昔的輝煌,他們希望流雲尼瑪能為族人帶來榮耀。尺帶珠丹同意選流雲尼瑪,條件是所有族人改信佛教,族人們答應了。

    於是喇爾扎措族又興旺起來,經過這麼多年的冷落,族人似乎想通了許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們認為敦巴幸繞就是釋迦牟尼,佛教本教本是一家。只要當惹雍湖還是聖湖,達爾果山還是神山,喇爾扎措還是聖地,信奉哪個神並不重要。

    「等一等,」無夏突然打斷索傑大師的敘述,「你是說,族人們為了重新得到榮耀,把流雲尼瑪送到拉薩去坐金城公主的侍女?」

    索傑大師點點頭,「是的,他們妥協了。」

    無夏冷笑一聲,道:「我明白了。背叛流雲尼瑪的人就是她的族人!你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出賣了她。」

    索傑大師歎了口氣,「你說得不錯,姑娘,我的族人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什麼樣的代價?」

    「我不清楚,我的祖輩沒有告訴我。不過我知道,喇爾扎措族世代尋找冬日先知,等待流雲尼瑪歸來也是這代價的一部分。」

    「冬日先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我們喇爾扎措族世代相傳的秘密,兩位姑娘看來都與流雲尼瑪又莫大的關聯,我就告訴你們吧。當年我們的英雄西亞爾被念青唐古拉流放在荒原死地,受盡了各種屈辱折磨,千百年來,始終不得救贖。貢覺瑪女神說,要想救西亞爾,唯有找到冬日先知。所以,年復一年,為了解救西亞爾,我們不停的尋找冬日先知。」

    「西亞爾受難是不是和流雲尼瑪有關?」

    「傳說中,流雲尼瑪是為了西亞爾才被送上祭台的。」

    無夏不再問,停下來深思。索傑大師嘴裡輕輕唱著歌,「冬日先知,手捧哈達,晉見聖人,找尋仙宗,在荒原上,在雪山中,長眠英雄,回歸人間。」歌聲古拙,音調低旋,與一般的高原民歌大異其趣。

    無夏突然一震,忙碰碰早喻:「早喻,就是這首歌,我在夢中聽見的,就是這首歌。」

    早喻抬起頭,問索傑大師:「桑傑扎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桑傑扎措?他是吐蕃的丞相。據我們族裡的長老相傳,流雲尼瑪的祖父辭官回到喇爾扎措後,桑傑扎措的父親繼任了丞相,後來,桑傑扎措又從他父親那裡承襲了官職。可他並不是靠祖蔭才登上高位的,據說他曾經是吐蕃第一勇士,而且他還是念青唐古拉最欣賞的執行官。」

    「咦,」無夏忍不住打斷他,「念青唐古拉的執行官不是西亞爾嗎?」

    「念青唐古拉手下有許多執行官,西亞爾因為是敦巴幸繞的大弟子,有的了格薩爾王的真傳,所以是執行官中領頭的一個。可是他卻不大遵從念青唐古拉的意旨,所以逐漸被念青唐古拉逐貶。而桑傑扎措忠心為念青唐古拉辦事,很得賞識,在那之後就頂替了西亞爾的位置。而且,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身為凡人的執行官。」

    早喻輕笑:「這個桑傑扎措倒是有意思。在凡世,他繼了流雲尼瑪祖父的官位,在神界,他奪了西亞爾的地位。和這兩個人都有關的,就是流雲尼瑪,又是他的妻子。怎麼好處全讓他的了?」

    一直沉默的邊巴突然道:「去了流雲尼瑪做妻子,恐怕未必就是好處吧。」

    早喻咬住下唇看著她,忽地一笑:「那倒也是,自己的妻子心向別人,怎麼也不是一件好事。」說完,她突然轉換話題,問道:「大師,您能告訴我我師傅到底和您,和喇爾扎措有什麼關係嗎?」

    索傑大師道:「現在不能說,以後你自會明白的。」

    無夏感興趣的卻是吉瑪:「吉瑪當年到底經歷過什麼事呢?」

    吉瑪突然道:「西亞爾,懲罰。」她已太久沒有說話,語調聲音都顯得有些怪異。

    無夏追問:「西亞爾的懲罰?」

    吉瑪望著窗外,回想起往事仍有餘怖:「他說,我侮辱了流雲尼瑪,他說,任何人,侮辱了流雲尼瑪,都要懲罰。」

    早喻急問:「什麼樣的懲罰?」

    吉瑪似是仍受到多年夢寐侵擾,滿臉驚怖,渾身顫抖著,血色盡褪:「流雲尼瑪的懲罰。」

    這些話,連索傑大師在內,也是第一次聽見。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她的所指。無夏欲再問,卻被早喻是制止:「別逼她了,她承受不了的。」

    吉瑪蜷縮在角落裡,雙手環胸,彎著腰,嘴裡喃喃地念叨著:「流雲尼瑪的懲罰,流雲尼瑪的懲罰。」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

    無夏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會是西亞爾的懲罰,一會又是流雲尼瑪的懲罰。這夢囈一般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邊巴,你怎麼看?」

    邊巴開著車,並不回頭,只說:「你問問早喻。」

    無夏怔了一下,扭頭看著早喻,「早喻,你明白嗎?」

    早喻抬起眼,滿是悲憤無奈,道:「這還不明白嗎?西亞爾要為流雲尼瑪報仇,要將她所受的懲罰加諸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

    無夏一想,也明白了。「流雲尼瑪所受的是什麼樣的懲罰?為什麼吉瑪阿媽怕成了這樣?索傑大師,你知道嗎?」

    索傑大師苦笑搖頭,「不知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族中的老人提起過,根本,就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無夏又問早喻:「早喻,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

    「那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傷心,你一定知道些什麼。」

    早喻不知為什麼,突然煩躁起來:「貢覺瑪之歌有最神奇的功效,昨天吉瑪那個樣子,一戴上貢覺瑪之歌立刻就平復下來。你看她現在,提起流雲尼瑪的懲罰,即使貢覺瑪之歌也不能讓她脫離恐懼,你倒說說,流雲尼瑪受的是什麼樣的懲罰。」

    無夏不再說話,整個車廂裡陷入一片寂靜中。

    早喻別過頭不去看任何人。她心頭有說不出的壓郁煩悶,無比沉重。究竟為什麼,她也說不清,只覺這一路追查下去,等待他們的是宿命的結局。她忽然有些後悔,不該拋下一切,跑到這裡來追尋一個遠古的傳說,此刻,車上每一個人的命運,似乎都牽在了千餘年前的那個流雲尼瑪身上。

    從那曲到文部,並不太遠,邊巴一如既往地風馳電掣,卻十分沉默。無夏幾次想與他搭話,他都淡淡的,無夏見沒趣,便也沉默下來。

    當惹雍錯位於文部鄉西北,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澄澈清淨,倒映著湖邊的達爾果雪山七座山峰,和藍天上縷縷流雲。有朝聖者行著五體投地的大禮,繞湖而行。湖畔堆放著一個個瑪尼堆,經幡在風中飛揚。空氣中充滿了雪山凜冽的清新,達爾果七座山峰綿綿相連,肩並著肩,手牽著手,渾然一體,氣韻天成。

    邊巴在湖畔停下車,早喻無夏依次下車,經過無數奇幻的變故,終於來到了神秘的當惹雍湖,兩人心中都有莫名的激動。

    早喻站在湖邊的草原上,環顧四周,那股奇妙的熟悉感再一次襲來。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湛藍澄明的湖水,巍峨挺立的雪山,就連湖邊的枯柳也像是無數次在夢中見過。她甚至隱約聽見了青稞收割時族人們的歌聲,聞到了祭祀山神湖神時,青稞酒的飄香。平生中,早喻從沒有這樣肯定過自己是曾經屬於這裡的。

    無夏的感覺卻與早喻不太一樣。這一切對她來說也是熟悉的,可那熟悉中卻又帶著些生疏。除了那一汪湖水,其他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莫名的不安。一路上對喇爾扎措的期盼,在這裡卻突然消失了。這裡靜謚的天空,慵懶的浮雲,衰黃的草場,都似乎從她的記憶深處搜刮著什麼。

    邊巴來到兩人身邊,道:「這裡就是喇爾扎措人世代定居的當惹雍了。喇爾扎措族現有人口八千餘人,散居在湖畔一周,也有些人家住在達爾果山裡,不過不多,不足百戶。這當惹雍湖裡出產一種銀白色透明的小魚,是此地特產,許多族人捕了到那曲去賣。」他用手指指當惹雍,「這湖水滋養了喇爾扎措,這裡的青稞長的最好,水草也豐美,連柳樹也可以長成才。所以喇爾扎措族人一致認為當惹雍女神貢覺瑪是他們的保護神。」

    這時已有族人看見了他們,陸續過來,見索傑大師帶著吉瑪從車裡出來,都露出歡喜的神色,。索傑大師指著早喻和無夏說道:「他們都有可能是冬日先知。」

    那些人一聽,又驚又喜,立即就有人將潔白的哈達掛在兩人的脖子上。

    他說的是喇爾扎措的土語,可早喻無夏都聽明白了。無夏揚聲問道:「你真的認為我們是冬日先知嗎?」

    索傑大師微笑地指了指吉瑪手腕上的手鏈,「是貢覺瑪之歌引領你們回到這裡,貢覺瑪是最清楚的,問過貢覺瑪,就知道了。」

    「貢覺瑪?你能見到貢覺瑪?能和貢覺瑪交流?」無夏的好奇心又起。

    索傑大師笑瞇瞇地搖搖頭:「不是我見貢覺瑪,是你們見。」

    「我們?」

    「昨夜邊巴對我說,他認為你們就是冬日先知。早喻是先知,無夏就是冬日,這我以前從沒想過。喇爾扎措族上下一千餘年,尋尋覓覓的冬日先知,竟然是兩個人?可為什麼不能呢?貢覺瑪從沒說過冬日先知就是一個人呀。那麼多年了,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尋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這次有了發現,為什麼不試一試呢?至少是一線希望呀。」

    「可是要見貢覺瑪,我們該怎麼做?」

    「月亮每年要在達爾果山山頂停留三天,每當這個時候,貢覺瑪都會在湖心接引使者。」

    「湖心?」

    索傑大師屈指算了算,奇道:「莫非真是貢覺瑪的安排?這麼巧,今夜就是月亮升過達爾果山的日子。」

    「今夜?」早喻突然興奮起來,她看了看天色,「那是什麼時候?」

    邊巴看看表,「再過四個小時天黑。」

    無夏過來,握住早喻的手,她五指沁涼,手心有汗。早喻知道她心中緊張,拍拍她的手背,輕聲道:「終於到了。」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無夏驚異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看起來興奮異常。

    索傑大師過來說:「先到我的家裡休息一下吧。」

    早喻忽然伸了個懶腰,「昨夜沒睡好,真是倦了。阿爸,我想睡一會。」

    眾人聞言均是一怔,呆呆望著她,這實在不像平日那個穩重沉著的早喻。早喻卻絲毫不覺,繼續道:「晚飯也不想吃了,讓他們給我端一碗酥油茶來就好。」

    索傑大師不動聲色:「天涼了,還是回屋睡吧。」

    「不嘛,」早喻跺跺腳,「人家就喜歡睡在這棵老柳樹下。」

    無夏見她如此,又驚又怕,剛想上前去喚醒她,就被邊巴拉住。

    「邊巴,早喻她這是怎麼了?」

    早喻聽見無夏的聲音,轉過頭來,看著她笑:「無夏,你也陪我在這裡待會吧。讓他們去說正經事。你看,這多美呀,來吧。」

    無夏掙開邊巴的手,到早喻跟前,細細打量她,只見她臉上帶著微笑,眼睛微瞇著,揚著臉,讓風吹在她臉上,將鬢角的髮絲輕輕吹起。

    「無夏,你跟不跟我來?」她嬌嗔著。

    無夏手足無措,求助地看向邊巴,邊巴點點頭。無夏強自鎮靜,道:「在這裡會著涼的。」

    早喻甩甩頭,「我不理。」說著,竟向不遠處湖邊跑去。

    無夏連喚了好幾聲,見她不理,無奈,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邊巴想了想,道:「無夏,你就跟她一塊去吧,我看這事情有蹊蹺。」

    無夏追著早喻來到湖邊一棵老柳樹旁,看見早喻正在折一枝柳條,見到她去,笑道:「你看這柳枝,雖說看起來葉子已經全落了,枯了,可仍然有韌性,生命還在裡邊。」

    無夏看著她遞過來的柳枝,道:「既然還有生命,為什麼還要把它折下來呢?」

    早喻一怔,偏頭想了半天,「為什麼呢?」

    無夏上前拉住早喻:「到底是怎麼回事?」

    早喻打這哈欠,說:「我好睏,這裡這麼美,就在這睡一會吧。」

    無夏剛想勸她,卻覺一陣睡意襲來,眼皮止不住的向下沉,也打了一個哈欠,道:「那就睡一會吧。」

    朦朧間,只見影影綽綽有許多人,在眼前晃。天已經黑了,人人手裡都有一枝火把,將湖畔照的耀如白晝。

    有人彎下腰,火把晃著她的眼,看不清面孔。

    有人說:「小姐,主公來到文部了。」

    她一驚,「誰?」

    「右丞相桑傑扎措大人和金城公主,他們已經到喇爾扎措了。贊普遲兩日,也要來。」

    她「騰」地站起來,「他們?他們怎麼會來?」她誠惶誠恐,又滿心疑惑:「我從桑傑扎措那裡逃出來,才一個月,他們就已經知道我回了喇爾扎措?」

    那個人垂著腰,不敢出聲。

    忽然間,她明白了。驀地仰起頭,一雙燦若寒星的眸子在火把的映襯下,冷峻絕望,「是老族長說的?」

    那個人喏諾道:「老族長說小姐不能體會喇爾扎措復興的大計,他很失望。他說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有什麼事情應該好好商量,莫辜負了贊普與公主的厚愛才對。」

    她不怒反笑,道:「是我鬧意氣?」

    那人不敢接話,這時一個清亮的聲音道:「流雲,我知道你心中有委屈,可是為了咱們吐蕃的安寧,也不該意氣用事呀。現在我替贊普給你陪個不是,咱們大家有什麼話好好商量吧。」

    火把向兩邊移動,留出一條路來,一個盛裝麗人在十幾個護衛的簇擁下,緩緩過來。

    她連忙躬身行禮,「公主殿下,流雲是有罪的人,怎麼受的起您這話。只是桑傑大人和贊普要知道西亞爾的下落,別說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了,西亞爾他為了我受到念青唐古拉的追殺,我也不能說。可他們拿喇爾扎措數千口人的性命逼我說,我卻別無選擇了。」

    「所以你就選擇逃?」金城公主向前一步:「你以為逃就能逃過嗎?」她指了指流雲尼瑪的手腕:「這魔石還在你的手上帶著,你說不知道西亞爾的下落,誰能相信?」

    流雲尼瑪苦笑,「我倒也想知道他在哪裡,我現在只希望天神賜給我一雙翅膀,無論他在哪裡,我都能立刻飛到他的身邊。」

    金城公主皺著眉,未及開口,有人插言道:「他是天神也難容的惡魔,念青唐古拉已經下了令,無論是誰,只要找出西亞爾,他就會得到高原所有神的庀佑,而知情不報者,會遭天遣!」流雲尼瑪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武官服飾的桑傑扎措。她一怔,扭過臉去,不與他對視。

    金城公主又溫言道:「流雲,你是明白人,無所謂為這麼一個人神共憤的惡魔承擔惡果。」

    流雲尼瑪閉上眼,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桑傑扎措冷笑:「是不知道,還是不願意說。我說你與他有私,還不承認?」

    流雲尼瑪忽覺無限疲憊,低聲對桑傑扎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贊普和公主的厚愛。可是,事已至此,我真的無能為力。你若……還念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就別在追究。我欠你的,定當還你。」

    桑傑扎措冷笑連連,「夫妻情份?也還知道有這四個字?」

    流雲尼瑪臉色漸漸泛白。

    桑傑扎措繼續說:「我倒是想把你當作我的妻子呢,可你有是怎樣對我的?你不幫我也就算了,你卻勾結外人處處跟我作對。念青唐古拉要抓西亞爾,你隱匿不說;贊普要我推行佛教,你全力阻攔。你為了一個西亞爾,不惜跟眾神作對,與念青唐古拉為敵,陷我於不義。你說我不顧夫妻情份,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為,有何曾顧惜一點我們的情分。」

    他越說越氣,上前一步,捉住流雲尼瑪的雙肩,切齒道:「你自己摸著良心想一想,成婚這一年來,我何時不是對你呵護倍至?你縱然再受公主寵愛,也只是一名侍女。是我娶了你,我給你富貴,給你地位,讓你成為一名貴婦人。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又是如何回報我的?」

    流雲尼瑪被他握得雙肩生痛,卻咬牙忍住,冷冷望進他的眼睛:「你娶我是為了爭取我祖父的舊部支持;全力推行佛教,是為了討好念青唐古拉;所謂捉拿西亞爾除魔,只是為了排擠頂替他。你給我什麼了?名利地位都不是我所要的,我所期望的無非是族人的平安,還有安寧平靜的生活。你把這一切都奪走了,還說給了我一切?甚至……」

    她哽咽了一下,環視身邊的族人。這些人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熟悉,可在火焰妖異的映襯下,每一個人的臉都是那麼陌生。這些族人,她為了他們的安危做出了那麼多的犧牲,他們卻把行蹤透露給金城公主。「你奪走了族人們愛我的心。我這一生,為了大局,為了族人們,不斷的委曲求全,不斷辜負西亞爾,到最後,你們一個個都離我而去,我所剩下的,不過是西亞爾而已。你們還要逼我出賣他?不,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倒希望我知道,我願意捨棄所有的一切,只追隨他的腳蹤。你們說,我怎麼會說出他的下落?」

    金城公主歎了口氣:「所有人都知道,西亞爾不顧一切離去,其實是因為你。只要你呼喚,不論等著他的是刀鋒劍刃還是狂風驟雨,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出來。」

    流雲尼瑪驀地睜開眼,看著金城公主,無比驚訝,道:「你竟然讓我出賣西亞爾?」

    金城公主噎了一下,忙道:「我這是為你好。我一向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我甚至答應你阿爸的請求,讓你嫁給了桑傑大人,就像你祖母當年一樣。我還給了你喇爾扎措族無比的榮耀,這一切都是為你好。我不忍心看你萬劫不復呀。你以為念青唐古拉不知道你與西亞爾的關係嗎?」

    流雲尼瑪又閉上眼,嘴角掛上冷冷的笑。

    「念青唐古拉十天前就下了命令,讓我們交出你。我和贊普也是沒辦法,你若不幫著找出西亞爾,我們就只好對你不住了。」

    流雲尼瑪緩緩睜開眼,注視著她,又環視周圍舉著火把的族人,還有金城公主,曾經幼稚地以為她是同情她,願意幫助她的,誰知道此刻她竟要將她交給念青唐古拉。她笑了一下,笑容裡有說不出的落寞絕望。

    金城公主見到那笑容,心頭一凜,問道:「你笑什麼?」

    她仰頭望青天,緩緩道:「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走到今天這一不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會在錯下去了。流雲尼瑪今天就在這裡,那也不去,你們就把我交給念青唐古拉吧。」

    胸口一陣猛烈尖銳的劇痛,無夏驚醒,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的手捂著胸口,那劇痛是那麼真切,彷彿心臟也被剜了出來。她靠在柳樹上,慶幸心臟仍在胸腔裡跳動,血液仍在血管裡奔流。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夢境中流雲尼瑪淒冷的處境,是真實的嗎?上一次自己在夢中體會到的,正是這種背叛。這才是早喻夢中貢覺瑪所說的背叛吧?

    流雲尼瑪,那個表面上風光的頭人之女,有著顯赫的家世,卻悲慘的一再被出賣。被迫離開喇爾扎措,成為金城公主的侍女,是第一次;被迫嫁給桑節扎措是第二次;被族人洩漏行蹤是第三次;被金城公主交給念青唐古拉是第四次。不知還會不會有第五次,第六次?等待她的還有什麼?令吉瑪膽顫心寒的懲罰?將加著在她身上的會是什麼樣的懲罰?想到這裡,無夏心中一陣陣發冷,她開始衷心希望夢中流雲尼瑪那一刀,真的會結束她的生命。

    天仍然亮著,寒風在湖面掀起層層波浪;雪峰頂上的雪被風揚起,逐漸在半空布下一層淡淡的白霧。

    這真不是睡覺的好天氣。無夏望向倚著老柳樹熟睡的早喻,她臉上掛著滿足而甜美的微笑。看來,她真的正在做一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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