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見 第九章
    離開天空老是陰濛濛的巴黎後,我在陽光充沛的法國南部小住下來,並沒有馬上照預定計畫前往義大利。法國南部的風光吸引住我,我在鄉間幾個小鎮上來往著,從瓦倫西到普羅旺斯,又從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藍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夠見到讓人驚奇的東西,生活非常地充實,白天忙著去體驗生活,夜裡也盡量安排活動。但在沒有晚間活動的夜裡,寂寞,會像蛇一樣突然從不知名的角落竄出,緊緊地纏住我,我只得不讓自己有機會閒下來。

    九月結束了,日子進入十月。

    轉眼間,十月也到了尾聲,時間像一捧掌上的水,從指縫中流逝。

    我還沒到義大利,十一月就過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務是去熟悉一個我原來陌生的地方,當我已走遍了南法國每一個小城,再無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別的時候了。

    我在我的札記上記著這麼樣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個陌生人變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會讓你惦記,朋友卻會。告別朋友令人傷感,然而世上畢竟沒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傷!

    在我發現我快要熟悉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時,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個旅程。在一塊土地上產生歸屬感是不智的,因為總有一天必須要離開。

    我不讓自己太容易對一個暫時停留的地方產生過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須離開的時候,才不會太難過。

    §  §  §

    十一月中旬,從米蘭南行,途經威尼斯和佛羅倫斯,到羅馬時,已經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義大利的比薩店裡吃義大利面,看義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風流惆儻的男人就在這裡,我讚歎地想。

    比較過去走過的幾個國家,不拿東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國男人和義大利男人同樣具有吸引力,但法國男人浪漫之餘,仍保有一種貴族式的優雅,用畫來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較之下,熱情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義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層禮儀外衣的「野獸派」,既熱情又大膽無比。

    義大利男人的輪廓非常鮮明好看,渾身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與魅力,如果他們不如傳聞中那麼聲名狼藉,我想我會很願意與這裡的帥哥們來段異國戀。

    剛出車站的時候,我就被一名黑髮帥哥追著跑,拒絕他的熱情可費了我好一番力氣;走在街上,每個男人都對著我笑,讓我急著想找鏡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變成了個大美女,否則怎麼滿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還是我,才剛剛白回來的皮膚又曬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撲粉,簡簡單單的一個齊亞樹,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義這兩國男人慇勤的態度真要寵壞了我。

    高朗秋要我「再愛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做到。愛一個人是那麼樣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沒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動的人。

    填飽肚子後,付了錢,離開餐館,我拿出背包裡的地圖邊走邊看,邊將幾個短程景點的位置記下來。

    羅馬街上遊客、行人如織,記下共和廣場的位置後,我將地圖收回背包裡放好。再抬起頭辨認所在方向時,幾個穿著破舊的吉普賽小孩張著一雙雙乞憐的眼睛來乞討,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沒辦法當作真的沒看見。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來是那麼樣地缺乏關懷及安全感……一時惻隱,我掏出口袋裡剩餘的里拉遞給其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後推離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捉著我的大鬍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見面了。」他一邊推著我走,一邊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我若不走就會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擺佈。

    我們一直走到另一條街上,山卓才停下來。

    「怎麼回事?」我問。

    他不高興地看著我說:「姑娘,你實在太不當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問。「我不當心?」我做了什麼?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差點被扒了?」

    我一聽,又是一愣。「被扒?」我腦筋一轉,想到那群吉普賽小孩。「他們?」

    他抿抿嘴說:「就是那群吉普賽小孩——他們是受過訓練的小偷,通常三、四個一群,其中一、兩個會假裝跟你要錢,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時摸走你的錢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頭檢查放在拉鏈口袋裡的皮包還在不在。當我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的時候,我臉都白了。

    「在這裡。」

    山卓晃著手裡的小皮包,我抬頭一看,才鬆了口氣。

    「以後可別再這麼不當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陣子才把皮包還給我。

    我只能頻頻點頭,說:「是,是,受教了。」好險,其他皮包都可以丟,就是這只皮包不能丟,裡頭是護照和美金,要弄丟了,我麻煩就大了!感謝山卓大叔。

    山卓帶我往一條巷子裡走。

    巷子裡不像大街上那樣嘈雜,兩旁都是門,顯然是住家。

    一放鬆下來,我問:「真巧,沒想到會在義大利碰面,你也是來旅行的嗎?」

    山卓搔搔鬍子,笑說:「不,我住在這裡。」

    「耶?」山卓來義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開其中一扇門,朝屋裡喊道:「艾蓮娜,我帶了客人回來。」

    樓梯上探出一張臉來。好一個標緻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這裡的原因。

    他們是情人。

    平常沒有工作的時候,山卓就會來這裡。

    不過,今晚是最後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發到北歐去和他的工作夥伴們會合,他們要在芬蘭西北方與瑞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拍攝北極光。

    山車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聽見我說:「好。」

    §  §  §

    那一晚,我怕打擾到艾蓮娜和山卓這對情侶相聚的寶貴時光,用完晚餐後便匆匆告辭,去準備前往北極圈的御寒物品。

    跟山卓一道前往芬蘭,意味著將能夠見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從巴黎分別以來,又過了三個多月。以往我們總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對方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個角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相見。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們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許某一天,我走在一條曲折的小徑上,轉進前方一個彎道,我便看見他。

    又也許某一天,故事到了盡頭,我驀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來,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為不刻意,所以當山卓問我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說「好」時,我才猛然發覺,這個刻意的「好」字裡頭,竟然蘊藏了幾分思念。

    為這幾分思念,夜裡我難以成眠。

    安眠藥恰巧吃完,又忘了去買,我只好眼睜睜地瞪著天花板,看天色從暗轉光,一夜沒有睡。

    山車一大早來旅館找我時,我已經梳洗完畢,整裝待發了。

    我們搭機去赫爾辛基。

    悲慘的是,飛機起飛後,我的恐機症又發作了。

    山卓見我一副快要暈過去的鬼樣子,擔心地叫了好幾個空姐來。

    她們給我戴上氧氣罩,又給我按摩,但我這毛病是心理問題,給我再多的氧氣我也吸不進去。

    山卓擔憂地直喚著我,我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大鬍子。

    深呼吸呀!

    在快要休克時,一句存檔在記憶裡的話語飄了出來,在我暈眩的耳裡不斷地重複——

    深呼吸、深呼吸……

    下意識的,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純氧,即將爆炸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氣後,又恢復運作。危機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懷裡,為一種需要宣洩的不知名情感,低聲啜泣起來。

    這一回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經驗,真正治好了我對飛機的恐懼,然而此刻我並不知道——我是在後來搭飛機時,因為沒再有過類似的糗況,這才驀然醒覺,他的一句「深呼吸」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這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對於什麼,總會慢半拍。

    §  §  §

    山卓跟其他人約在Kilpisjarvi的一家旅館碰頭。

    因為道路冰封的緣故,我們到達的時間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天。

    Kilpisjarvi位於北緯六十九度,地處偏遠,我們到達時,這個地方正在下雪。

    租來的車子能夠開到這地方來真是不簡單,氣溫很低,大約在零下二十度,即使坐在開有暖氣的車子裡還是會顫抖。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麼冷的地方來,我懷疑我這個在亞熱帶氣候環境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會冷死在這裡。

    下了車,我繞到車後幫山卓搬行李,山卓要我拿了小件行李便趕緊進旅館去,免得凍傷。

    他一肩扛起攝影腳架後,便飛快地跟了過來。

    當地雖已進入永夜時間,但天空並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冰雪覆蓋冰原,天空呈現一片暈紫藍色。

    我們飛快地跑向荒原中唯一一處有火、有電的地方。

    旅館大門只是緊閉,沒有鎖,我們推開了它。

    山卓提著一堆行李走進屋裡,旅館裡的人聽到騷動,抬起眼來一看。

    有個人說:「愛爾蘭佬,你遲到了一天,我們還料你是不是捨不得離開艾蓮娜,打算留在義大利不來了。」

    我一聽,就認出了說話的人是大衛。

    山卓大笑出聲,聲音非常渾厚。「小子,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麼人來。」

    急於見見他們,我從山卓身後探出臉,打招呼道:「嗨,大衛。」

    看見我時,大衛臉上的表情非常誇張好笑。

    他先是一副見鬼的樣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開他的嘴,無法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齒打顫地笑著。

    其他人都轉過頭來,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我一一向他們打招呼:「嗨,法蘭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過每一個人,最後停駐在那雙神秘又熟悉的黑眸裡。

    他的眼中流動著一種神秘的光采,我追隨著、探尋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山卓在這時催道:「快過來,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會兒熱杯酒來喝,不然你要凍成冰棒了。」

    我自迷霧中乍醒,尚未來得及答腔,大衛便將我擁進懷裡。「來吧,小姐,我會負責讓你溫暖起來。」

    法蘭克的笑聲從大衛身後傳了出來。「小心他這隻大野狼。」

    我笑了出來,眼神不經意又與高朗秋相遇。

    嗨,亞樹——他用眼睛這麼說。

    §  §  §

    大衛他們早我們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沒有看見極光。

    由於下午的這一場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們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館裡,百般無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點多,旅館主人一家四口帶著補給的食物回來了。

    汽車在這種天候下無法使用,我們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是旅館主人哈曼一家人所飼養的三十隻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撲克被玩到爛,連牌也洗不起來。

    大夥兒直喊著無聊,但還是不肯丟開那副快爛掉的紙牌,因為那是我們目前唯一的樂趣。

    終於,晚餐時間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鮮魚、稞麥粉烘焙豬肉烤起士以及馴鹿拼盤。

    填飽肚子後,每個人很早便就寢。

    隔天醒來,雪已經停了。

    冷意從棉被裡鑽了進來,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鬆餅香來到廚房。

    廚房裡已經坐了一個人,他正在喝熱騰騰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則在爐火前煎火腿。

    「早。」我說。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給我。「昨晚睡得好嗎?」

    急著暖胃,將一整杯黑咖啡都灌進胃裡後,我才開口說:「不好,快冷死了。」一開口,連牙齒都打顫。

    他笑著問:「再來一杯?」

    我點點頭,把杯子遞到他面前。

    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盤鬆餅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謝後,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食物補充了不少熱量,身體產生了一點暖意,我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上。

    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麼?」

    他笑說:「你臉上有餅屑。」

    「啊!在哪裡?」我下意識地摸索著臉頰。

    「這裡。」他的手指拂過我的唇角,彷彿他這舉動再自然不過,再應當不過。

    但,不該是這樣子的啊!我與他明明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這裡。」

    我也沒有想到。我苦笑,忽視心底那奇異的感覺,說:「我在羅馬差點被扒,剛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課。他問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來了。」

    我最不希望他問,但他還是問了:「為什麼要跟來?」

    我隨口扯道:「沒來過嘛,在羅馬也待膩了。」天知道,我才剛到羅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這回你們要在這裡待多久?」我轉移話題問道。

    他說:「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沒有辦法拍。不過不會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個很好的觀測點,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時間,有很多機會可以看到極光,雪已經停了,說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說:「這個工作其實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自由吧?長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覺得累嗎?」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覺得累嗎?」

    「什麼?」

    「你現在的旅行讓你覺得累嗎?」

    「不。」我說。

    「那麼我也是不。」他說。「我已經習慣旅行的感覺,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停留。」

    「即使那個應該長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說:「我沒有『家』,『家』是有歸屬感的地方,我沒有。」

    我垂下頭,突然食不知味起來。

    「亞樹,你的臉要貼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頭桌面貼上去。我也沒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發覺我在哭,他輕歎一聲,遞了條手帕過來。「別哭了,愛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卻無法阻止眼淚繼續湧出。

    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沒有歸屬感的人是這麼樣地不適合單獨擁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臉上的淚痕。

    看了他好一會兒,我說了一句平常我絕不可能說的話: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給了我。

    如此溫暖,如此溫柔。

    §  §  §

    當天晚上,我們就看見了北極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雖然戶外的氣溫還是一樣的寒冷,但空氣變得較為乾燥,天空也變得澄澈明亮。

    這樣的夜非常適合觀測極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駕著雪車送我們到一處視野良好、沒有林相遮蔽,也沒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極光出現。

    拍攝之前,哈曼給我上了一課,他告訴我說:「北極光是由於荷電的粒子在地球磁場中和大氣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過盛的能量轉換成光而形成的。這種荷電粒子來自太陽,所以太陽黑子數量大增時,北極光特別明顯;反之太陽黑子數量減少時,北極光就比較少見。

    「太陽黑子的活動週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極光高潮的說法。上一次北歐出現大量極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間,照此推算,下一波應該就是在這一、兩年。」

    哈曼長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蘭苔原,極光對他們來說,就像個親切的朋友一樣,在冬天午夜來訪,在春天來臨時悄悄離去。

    到了觀測地點,高朗秋他們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攝影機。大衛很得意的告訴我說,這架超高倍率的攝影機跟以往他們使用的攝影機不同,敏感度相當於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這麼高的攝影機是因為北極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攝影鏡頭沒有辦法完整的拍攝。

    複雜的數據和專業攝影術語我聽不懂,簡而言之,就是北極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來就是了。

    我們從八點多就開始等。氣溫很低,我懷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個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樣,全身上下只露出兩隻眼睛。我們躲在一個臨時搭設的圓頂帳棚裡,一邊喝著保溫鍋裡的熱可可,一邊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點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現了令人意外的訪客。

    高朗秋首先衝出帳棚,跑向攝影機,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鑽出帳棚,仰首往天空看。

    極光開始時先是慢慢散開,然後愈來愈亮,在冰原上覆蓋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鐘後,如跳舞般變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簾在風中不停地飄動,我們恍如沐浴在一片顏色變化不斷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會讚歎一聲,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極光持續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們拍得怎麼樣,不過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個夜,又冷又倦,我卻始終捨不得移開視線。

    仰著頸子實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來,追尋著那片舞動的光影。

    極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藍紫色——這是北極圈永夜時候的白天天空,太陽沒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氣中的水氣在低溫下結了冰,變成鑽石塵飄散在空氣中。

    一雙手將我從雪地上拖了起來。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鑽石塵,被拉起來的時候,彷彿聽見了碎鑽掉落在地上的叮噹聲。

    「你凍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惱怒的說。

    我的臉很痛,我想我是凍傷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怎麼煩惱。我大概是連腦袋也凍壞了,因為當高朗秋說我像根冰棒的時候,我竟然說:「那麼請你融化我吧。」

    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的感性,然而他卻一手掌打了我的頭,說:「呆瓜!」

    §  §  §

    我真的是個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極光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但被凍傷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橫著回來。

    高朗秋拉我起來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凍得沒辦法走路了。他氣我,雖然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生我的氣。他把我扔給山卓,自己悶不吭聲的去扛攝影機。

    山卓抱我回旅館,哈曼太太協助我泡了熱水澡,順便按摩我凍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臉和手、腳皮膚凍得發紅,一碰就痛。

    結果一個澡泡下來,我唉聲連連,還被罵活該。

    男人們回旅館後,吃了頓熱騰騰的飯菜,然後便倒頭就睡,當晚他們又整裝去拍攝,這回無論如何是沒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凍傷的特效藥膏給我,抹在臉上,感覺熱熱的。

    是夜無法出門,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雙兒女在客廳裡閒聊。

    客廳裡多出了一棵樹,早上還沒有的。一問之下,這才意識到時問過得這麼快,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這棵柏樹是哈曼家今年的聖誕樹,他們巳經在計畫要怎麼裝飾了。

    台灣現在雖然也流行過聖誕,但那畢竟不是真正屬於中國人的習俗,對於這個節日,我也就沒什麼特別的feeling。我只是驚異於時間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過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個早,下樓幫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時,出外的男人們回來了,我給他們一人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和對熱咖啡的歡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臉看起來比昨天剛凍傷時還糟。昨天剛凍傷,只是紅紅的一片,今天開始脫皮了,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不想讓他又說我呆瓜,我先聲奪人——

    「你們今晚還出去嗎?」

    「嗯。」

    「大概還會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時間。「那麼不在這裡過聖誕節嘍?」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過節的習慣。」

    「那麼大衛他們呢?」

    他說:「等帶來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說,說再見的時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們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個地方再相見?

    相聚是為了相別,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幾次?可不可能有改變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對任何人說再見,該有多好!

    「一塊錢買你的念頭——你在想什麼?」

    我歎了歎,看向他說:「哪一天我缺一塊錢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轉身走向廚房。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非常矛盾。

    §  §  §

    當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細,但是綿綿密密的,把剛鏟好的路又封了起來。

    結果該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攝工作也因此順延了好幾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種彷彿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很久的錯覺。

    一場不曉得何時會停的雪讓大家困在旅館裡,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些悶,奇怪的是,我竟然有點希望雪就這樣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對不起期盼盡快完工,好回羅馬跟情人一起過節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藥膏很有效,我臉上的凍傷已經開始痊癒了,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一些痕跡,得等一段時間皮膚才會新陳代謝。

    眼見聖誕節將近,今年勢必得在這裡過節了。

    上午我幫哈曼太太裝飾聖誕樹,光是決定綵帶的顏色和蝴蝶結的搭配就頗費心神。這是件微不足道的瑣事,卻意外帶給我許多驚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從不曾感受到的快樂。我不當孩子已經太久了,然而過去我當孩子的時間也沒有幾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過這個難得的節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覺上沒裝什麼東西,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行李袋裡被我塞滿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買來的小玩意兒。

    我挑了一串蜜臘手鏈打算送給哈曼家的小女兒露易莎;一條新買的圍巾還沒有用過,它將會是哈曼家小兒子安德烈的禮物;一包南洋產的香料可以給哈曼太太當薰香,哈曼先生也許會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場買到的古董打火機。

    至於大衛、山卓和法蘭克這些旅行家,他們見的世面比我廣,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們不需要紀念品,所以我用佈置聖誕樹所剩餘的緞帶給他們一人編了一條幸運帶。最後,是高朗秋我還沒有想到我能送給他什麼,而剩餘的緞帶又不足夠編第四條,所以我還在苦思。

    因為下雪的緣故,看不到極光,拍攝工作也不能進行,無聊的男人們似乎打算去附近結冰的湖冰釣,現在他們正在檢查裝備,一副躍躍欲試的孩子模樣。雪把他們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裡寫稿。又該寄一些東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雜記,出版公司已經集結成冊,在書市上流通了。編輯來信告訴我銷售成績很好,讚我觀察角度深刻獨到,要我繼續努力。我邊把這幾日與哈曼一家人相處的點滴和見聞寫下,一邊考慮要送高朗秋什麼。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須把禮物準備好才行。

    窗外傳來吵嚷聲,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發的聲音。它們也被雪困悶了。

    一段時間後,喧囂又歸於沉寂。

    我則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螢幕上。

    筆電不適合在低溫環境下使用,不過房間裡有暖氣,所以還好,只是敲鍵盤的手指仍然有點僵硬。

    時間就在手指的跳動裡流逝。記錄完一段,發送回台灣,我關上電腦,站起來伸懶腰。

    這時,樓下又傳來一陣騷動,出去冰釣的男人們回來了。我披了外套下樓去,見他們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裝滿湖魚的錫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來稱稱看誰釣的魚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門邊,看他們在門外的雪地裡忙碌。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納悶的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大門上已經懸掛了一個環形、象徵愛、和平與寬恕的槲寄生吊飾,而我,就站在吊飾的正下方。

    大衛首先放下手裡的錫桶向我走來,他站在我回前說:「這次你可不能拒絕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睜大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

    哈曼先生笑著告訴我這是習俗——當一個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時,人們可以為了親情、友誼或者愛慕之情要求親吻。

    我聞言大驚,還來不及逃開,大衛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來,我趕緊偏開頭。他只吻到我的臉頰,不甘心的又吻了過來,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罷。

    緊接著,山卓、法蘭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們都是為了友誼而要求親吻,我無法拒絕,於是我的臉上、額上無一處倖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沒有過來的打算,我沒有理由的鬆了一口氣。呼……他如果過來吻我,我也許會心臟麻痺。對我來說,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明白。

    「該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說。

    啊!他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瞪著他,疑惑他憑什麼理由要求這個吻。親情?友誼?當然不是。

    「我們算是朋友嗎?」我遲疑的問。

    他回答說:「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說:「那麼你就不能吻我了。」

    雖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還是看見他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說:「等一等,你還不能走。」然後他的唇就吻了下來——

    不是吻臉頰或額頭,而是吻了我的唇。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這個吻所帶來的震撼卻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該這麼吻我。

    朋友或親人之間,最多只吻臉頰、額頭。

    唇,是情人的領地。

    我掩著唇驚愕的瞪著他,他以極小的音量只對我說:「這個,才是吻。聖誕快樂。」然後他便轉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過我往屋裡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沒有聖誕禮物了。

    怪他自己,誰叫他先預支了去。

    §  §  §

    對高朗秋的感覺,我一直不願意仔細去想。

    總覺得若仔細的想了,想出一個結論來,這結論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懼。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氣息盤旋在我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頭看他,便憶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給了我們一人一隻紅襪子,要我們掛在聖誕樹上,說明天一早起來就會看見聖誕老公公所送的禮物。儘管我們早已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或者,從來就沒相信過——但大家為了不讓主人失望,還是很興奮的照做了。

    深夜裡,我下了樓來,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放進每一人的襪子中,唯獨高朗秋  的,我沒有放進任何東西。

    看著別有他名字的襪子空蕩蕩的掛在樹上,不由得就讓人聯想起一隻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為的還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認這一點,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氣起來,我氣他不該這麼對待我,我還沒有準備好,而他也還沒。他這樣做,無異是飛蛾撲火。

    我丟下他的聖誕襪,飛奔上樓去敲他房間的門。

    才敲了一下,門就開了。房裡沒開燈,他站在門後,嵌在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就像看極光那天,從我身上抖落的鑽石塵。

    我遲疑了下,他便伸手將我拉進房裡。

    門被輕輕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門板和他熾熱的身體間。

    他的額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和味道。

    「亞樹,」他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已經準備好了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低下頭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說no。」

    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yes或no,我只要給一個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給我一個,就是這麼簡單。

    我感覺著他火熱的唇,感覺著他的撫觸,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這個吻裡,這不是我來的目的,卻是我做的選擇。

    「愛我。」我要求。是慾望也好,就是千萬別牽扯到感情。

    他皺起了眉。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來。

    他鬆開了我,拉開我勾在他頸子上的手臂。

    我驚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熱情降溫,他冷淡的說:「我不要這種慾望的發洩。」

    霎時,我難堪到了極點。我低下頭,想逃開。

    他抬起我的下巴,問:「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別開臉說:「我沒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個人陪。」

    他追著問:「那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為……我把他們當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結結巴巴的說。

    「一個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諷道。

    我悶悶地說:「你又不要。」

    突然間他不說話了,低氣壓隨即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還是我的?

    「亞樹,把臉抬起來。」

    我掩住臉。「不。」

    他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他。

    他低下頭。「如果我們之間純粹只是慾望,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複雜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但它就是發生了——你我都清楚,我們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那一夜的傾吐成為我們之間割捨不去的牽扯,我無法不關注你的一切,正如你對我的感覺。」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經能夠再愛一次,告訴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虛弱無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愛荷麗那麼深,寧願忽視禁忌也要去愛,就算我對他動心,我又能如何,他的情傷一日未癒,我就一日不可能讓我自己跟著感覺走。我不打算再為愛情心痛一次,所以我退縮,我欺騙自己。如果只是說了一個「不」,我不會在大半夜來敲他的門。老天,我愈來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皺著眉深深凝視著我,眼底有說不出的憂愁。

    他的憂愁是因為我的「不」嗎?

    我是個感情上的懦夫。我憂傷地道:「我不該知道你的過去,你也不該知道我的。」但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們又怎會發展出這一段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愫?這是矛盾,也是一張衝不破的網。我該怎麼辦?

    他歎息了聲,拉開門,說:「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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