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鍾情自述:我和夢一起來過這裡(十一)
    第十一天:我們的再見與再見

    (99年7月20日)

    一早就要分手了,他們編輯記者分頭行動,秀子、喃喃和艾一去採訪常年生活在沙漠深處的植樹模範牛玉琴,芭紫和楊耀紅去採訪榆林城裡的女子治沙連,商痕和大江一組,任務是採訪戰鬥在黃土高原的地質採礦工人,還要追蹤採訪一位鄉郵員——那個鄉郵員自988年《LOVE》雜誌創刊起,就開始為送一本雜誌而趕到一百里路外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村子,來回奔波八年之久從不讓雜誌拖期。商痕和大江就是為了體驗那份執著與艱辛。他們為那個訂戶準備了精美禮物和創刊八週年的《LOVE》精選豪華本,還為任勞任怨的鄉郵員準備了一雙由編輯記者捐贈的ie牌運動鞋,一件印著《LOVE》刊名和心型標誌的「愛心衫」。

    突然覺得做《LOVE》的記者真是一件很過癮的光榮。

    她的博愛,她的人文關懷,她的削尖了的觸覺和靈敏的新聞感、現場感、追蹤感,她的流動的思維、張揚的個性,她的貼近大眾親察民情的憂患意識,她的只為人友不為人師的平民姿態,她的對讀者的「反哺」之心、對民眾的「跪乳」之情,她那令人蕩氣迴腸的鮮明旗幟和精神昭示……無一不讓我為之傾情,為之動心。我想我應該去鑽研一下這本雜誌的深刻內涵,我或許還可以站在我的角度為這本雜誌做些什麼。其實,我更應該做的還是豐滿自己的羽毛,鍛煉自己的翅膀——我也許應該放棄當模特和寫小說,我在模特領域的輕鬆發展和寫第一部小說就獲獎的成功,並不足以顯示我自身的價值,也不完全說明我只局限於這樣的天賦。我的潛能、我心智的三維四維空間還是一張淨紙,一座富礦,還沒有畫滿,還有待於更深層次的開發和挖掘。我現在最樂於做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去北京廣播學院或者中國人民大學研習新聞,從一名普普通通的新聞系的大學生做起,從最基本的新聞知識和採訪技巧學起。我希望我將來所做的那份記者的活兒,就是眼前的《LOVE》雜誌的記者所擔負的那份沉甸甸的責任和精神;我希望若干年後我就是《LOVE》的敬一丹,我會轟轟烈烈、風風火火,總在第一時間把我採集的新聞事件傳播出去;我主持的專欄會像中央電視台的《焦點時刻》一樣權威,甚至由於我的突出貢獻和斐然成就,讓我成為第一個摘取「普利策」新聞獎的中國記者。

    真不容易,我會在這傷心離別的緊要關頭,突然冒出做女記者的念頭——我的夢境這麼難以實現,我的理想高不可攀,我甚至幼稚、狡狂、癡心妄想。

    看來連我自己都不瞭解自己。我是什麼?我要什麼?

    我想我可能不僅僅是為了淡化臨別的感傷,更不是為了早一點忘記商痕。

    相反地,我對商痕的依戀和我此刻的浮躁與狂亂一樣,揮不去,丟不開。

    我這麼矛盾重重——我能看清一切,可就是看不清我自己;我能想通一切,可就是想不通我對商痕,為什麼不敢愛?有什麼不能愛?我怎麼從來就忘不了那個商彤?我能改變商彤嗎?我能糾正商彤心裡的那份偏執偏狂的對男人的特殊情感,而讓他反過來鍾情於我癡醉於我?我能嗎?我不能!既然不能,我為何還要鍾情於他?癡醉於他?我又為何還要迴避商痕呢?

    商痕他們已經坐上另一輛車,他們的車到了神木以後就要棄我們而去,分道揚鑣,兵分三路去採訪了,而我們還要趕長長的夜路直奔西安。

    時間已經不多了。

    幾天來從沒說過話的人此刻也都忙著交換名片,誰都知道這次都沒有交流,以後就更不會有聯繫了,可還是免不了做作樣子。上了車,我坐在窗口,突然間就哭了,不能遏止地哭。喃喃和芭紫都來跟我告別,趴在窗口不願走去。可我就想再看一眼商痕,那怕就一眼。我甚至想過,哪怕看過這一眼就讓我死去,我也要看他一眼,商痕,商痕呀!

    喃喃替我去叫他,他不敢過來,他怕自己會當眾哭起來。

    可我都哭了呀,我這不是當眾大哭嗎?

    誰說我從來不為他流眼淚,我此刻的眼淚又是為誰?

    車終於……開了。

    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開了嗎?走了嗎?永別了嗎?

    商痕,商痕!

    商痕在哪裡?商痕,你在哪裡?

    隔著車窗我只看見他們的車就像藍色的閃電,從我的視野裡迅疾而過。

    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了?空……了?

    心空了,夢空了,愛空了,一切都空了,哪兒都空了!

    商痕,商痕呀,你終於沒有讓我再看你一眼,你是在用這樣絕情的告別來折磨我嗎?你怎會如此傷我?

    商痕,商痕呀,我終於明白過來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你!

    我現在就想答應你,可我到哪兒去找你?

    昨夜的那一場大雨,把黃土高原的路沖刷得就像我的心一樣混沌,佈滿泥濘。地上有深深的車轱轆印,那是商痕乘坐的藍色採訪車留下來的,那是我的愛人留下的,那是碾過我心窩子裡的泥濘之後的……傷……痕,傷痕,商痕,我的……商痕啊!世上真有賣後悔藥的嗎?給我!只要我能重新找回你。

    快到神木了,快到他說「我愛你」的那個地方了。

    小小的神木,別人的神木,此刻卻是我心裡的聖殿。

    我真傻,為什麼那一刻我竟沒有答應他?

    我竟沒有答應他?!

    我的愛!我用心認得的愛,我竟然痛失了,竟然痛失了?!

    眼淚一直在流。又累又倦,我無助地靠著車窗,睡著了?

    我看見一片湖水,我看見他穿游泳褲的樣子;他在笑,很燦爛地笑,很神秘地笑,很詭異地笑;他在吹口哨,悠揚的口哨,輕快的口哨;他在唱一首歌,好聽的歌,感性的歌,從沒聽過的歌:「雨天裡你敲我的窗,說夜晚的虹會更漂亮。」是誰的歌?是誰的口哨?

    我終於睜開眼,原來車已停了,原來……是他在對我笑,是他在吹口哨,是他在唱歌:「雨天裡你敲我的窗,說夜晚的虹會更漂亮……」商痕,真的是你嗎?商痕,真的是商痕!

    原來是路斷了,車過不去了,全停在這裡,堵在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了,是我的眼淚衝斷了這條路,是我心裡的聲音感動了天公,是我!是我!!是我!!!

    終於又再見了,商痕,是我們又再見了嗎!

    聽說離神木還有十三里路呢,我聽了好高興;

    又聽說修路至少需要三個小時,大家要走回神木,然後……一塊兒吃飯,我聽了樂得幾乎要發瘋了。

    多好啊,我們有悠悠的十三里路可以結伴而行,我們有長長的三個小時可以談情說愛。十三和三,都成為我們夢裡的吉祥。

    終於又再見了,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緊抓著他的手,讓眼淚和快樂盡情奔流。

    那一段路是陝北高原最平常的一段路,全是泥濘,過往車輛都堵在那裡,我們就在泥濘的土路上,在一輛輛堵塞的車輛的間隙,迂迴而走。

    天空藍藍,太陽紅紅。

    手讓他攥著,紅色裙帶的一頭也被他攥著,我不想抽出來他也不願鬆手。

    彷彿這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了,那柔柔的裙帶在我們倆的手指間纏緊了,捏出了惟恐失去的潮濕,捏出了不敢鬆懈的冷汗,猶恐相逢在夢中啊——失而復得歸功於別離,哪怕只有早晨到中午的距離,哪怕迅忽得只有一瞬間,我也是別後的我了,我也學會了緊緊地不丟手。

    一陣沒來由的感動。

    我感動老天有眼,賜我們以重逢;

    我感動那夢裡的歌聲:雨天裡你敲我的窗,說夜晚的虹會更漂亮……

    我感動他的多情與靈性,在堵車的時候,轉回來用口哨和歌聲把我從愛斷情傷的絕滅中喚醒;

    我感動斷路後堵車的長龍,它像鵲橋,讓我們涉過相思,看愛河洶湧。

    我的感動是心裡流淌出的清泉;

    我的感動是夢裡輕曼出的炊煙;

    我的感動是眼裡滾落出的深海;

    我的感動是唇邊蕩漾著的笑顏;

    我的感動是手中緊攥著的心安。

    一路上他都在喊「小狐」,一路上我都在說「我愛你」。

    短短的三個小時全是甜蜜,長長的十三里路趟滿柔情。

    只有……前面……是……離愁。

    在神木街頭的小飯館匆匆地吃了飯,堵塞三個半小時的車隊就趕過來了。

    原定計劃不變,記者的採訪車先走了。

    我們這塊兒,負責後勤事務的辦公室主任小文跟總編吵架哭鬧著跑了,因為忙著追她,時間就耽擱了不少,等我們的車開起來時,比前面的採訪車已晚了近乎十分鐘。那時隱隱想著,我們的車速度快,肯定能追得上他們的車,只要能隔著疾駛的車玻璃,一閃而過看他一眼,然後再分開也是蠻好的,也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們的車開出去不久就拐到一片西瓜地裡去買瓜吃了,我們的車雖然很快就超了上去,但我卻一點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很累,很睏,很恍惚,也很迷惘。

    只因愛的太癡狂,只因相聚太匆忙。

    朦朧中聽見有人驚叫,睜開眼,前面煙塵一片。我坐在車右側一直打瞌睡,剛剛在路上發生的事情一點都沒看見,只聽車裡的人喊:「雜誌社的車翻了!趕快去救人啊!」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成一團:商痕!商痕!!商痕!!!

    我知道是災難降臨了,我的商痕他在前面的車上,在車上呀!

    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災難就沒有預兆嗎?我分明看到的是紅紅的日頭藍藍的晴天,我分明還做著愛情的甜夢幸福的軟夢,我的心裡還漾著他的歌聲笑聲口哨聲甜言蜜語「我愛你」的表白和叮嚀。

    我失魂落魄往下跑,心裡的聲音一定能把他喊醒: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呀!

    坐在身邊的張孔明一把抓住了我,這些天在筆會上我們幾乎從沒說過話,但是這一刻他抓住了我。

    「不是他。」他低聲說:「是雜誌社的另一輛車,他的車還在後頭呢。」

    確實不是採訪車。是一直和我們前後廝跟著的那一輛。它是從左側翻下那條窄溝的。車沒起火,好多人卻受傷了,被從擠癟了的車窗裡拽了出來。

    驚魂未定,我看著張孔明,他是西安的作家,是比我們年長的老大哥,我們很少交流,但是他卻這麼懂我。

    商痕他們的車趕過來時,傷員已被我們的車給送到離這最近的榆林市醫院。我不走,一方面我得幫著看護現場,另一方面,我得等商痕,假若他來了,一模一樣的車他認不出來哪個有我,他一定會以為是我出事了,我不敢嚇著了他。

    正這麼想呢,他們的車就趕到了,面對翻在泥漿中的汽車殘骸,他竟然一屁股癱在那裡,半天站不起來。好久,才像瘋子一樣大哭大叫:「鍾情!鍾情!!鍾情!!!鍾情!!!!鍾情!!!!!鍾情!!!!!!」

    我趕緊跑了過去:「我在呢,我好著呢。」

    他看見了我,放聲大哭:「我以為是你呢。」

    我也哭了:「我也……以為……是……你…….呢…….」

    「代價太大了!」他哽咽著,抽泣著,像個孩子:「代價太大了,鍾情!難道只有這樣才能再見到你嗎?別人為我們流血,無辜的人在付出,血的代價啊,生命的代價啊!鍾情,我們承付不起,我們的愛承付不起!」

    我知道,我還看見了他們的傷,那是一個我和商痕都喜歡的大姐——商痕總叫她朱姐,我也叫她朱姐;還有一個是總編的小女兒,她還只是個孩子,被人從破車窗裡抱出來時緊緊地閉著眼睛,她倒沒傷,但是她被嚇呆了;還有一個是我們都很敬重的白老師的妻子,我看見她身上的血。還有司機,他都傻了,懵了!他也有傷啊!

    我知道,古時候有傾國傾城之典故,張愛玲還專門描寫了流蘇和范柳原的傳奇——香港淪陷成全了他們的愛,那是著名的《傾城之戀》啊!可此刻,成全我們的,是什麼呢?是一場血光之災,是一場「傾車之戀」呀!

    他說:「如果我在車上,我就一定不死,鍾情,我要等著你,我們一起死。」

    所有的人都擠到一個車上往榆林趕,心情那麼沉重。

    出了車禍,司機們都有點受不了,也不敢急著往西安趕了,記者們的採訪也被臨時取消,就決定晚上在榆林住一宿,明早再走。

    多好呀,又多出了一宿!

    像是瀕死之人明明感知著死期來臨,卻又被告知是誤診,以後的分分秒秒肯定都是幸福。我又活過來了。

    正準備和他去醫院看望傷員,總編又改注意了:「明早走就來不及了,筆會作者火車票都訂好了,今晚派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司機先開車送作者回去。」

    又一次要分別了。不敢再貪心。

    我顯得很平靜,似乎已習慣了這樣由別人安排的命運。任由他幫我拿著行李重新往車上放。總編點了點車上人數還有幾個空座,就喊住了他:「還有空座位呢,商痕你也回去吧,這裡的採訪推遲到下個月啦。」

    柳暗花明,峰迴路轉;

    一別再別,一見再見。

    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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