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4.融緒還傷
    哥哥:

    讀我的信,請選擇晴朗的早晨,或者陽光燦爛的午後。

    一定不要在惡夢醒來的時候,它會讓你重回噩夢,走不出黑漆漆的絕望;

    也不要在電閃雷鳴的時候,他會讓你心裡的雨季永遠停留在最黯淡無光的瞬間,永遠潮濕霉變長滿青苔;

    也不要選擇你為理想而打拼,為事業而奮鬥的時刻,它會讓你感到世間的一切都是虛無,人生的終極其實都是一無所有;它會蕩滌你所有的努力,摧毀你所有的精神,讓你辛辛苦苦得來的成績在迅忽疾逝的一瞬間徹底崩潰。

    也不要在心裡難過的時候,它會讓你的難過更加難過;

    也不要在渴望愛情的時候,它會讓你懷疑愛情的本質,懷疑愛情的定數,懷疑愛情的精髓,懷疑愛情所固有的內涵和魅力

    除非你有足夠堅強的意志。

    除非你有抵禦病菌的抗體。

    除非你是鐵定了心的連死都不懼怕的人。

    我的哥哥,你是這樣的人嗎?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自己像是被定格在98年了。

    其實,我們所面對的98跟別人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我們失落的東西跟人家的不一樣。

    98年,生命中的許多好東西丟失了,被帶走了,永遠回不來了。

    失去從小依賴的父親,失去一對雙親的健康,失去哥哥,失去鍾情。

    失去精神的慰籍,失去靈魂的安寧,失去思想的翅膀,失去生活的希望。

    從98到993,我所有的成長都是為了鍾情。

    我一直認為鍾情就是上蒼派給我的守護神,是我的夢天使。

    如果不是來自上帝的身邊,他怎麼會清楚我的憂傷,他怎麼會懂得我的思想。如果不是天使,他又怎能為我療傷?又怎能撫慰我心裡的一片蒼涼?

    在那間低矮破敗的板棚小屋裡,我們度過了屬於我們的最快樂的日子。他信賴我就像信賴最誠摯的兄長,我嬌寵他就像嬌寵最年幼的小弟。他愛說他是會耍賴的紅狐狸找到我就是找到永遠的山林,而我總是牛心左性,認為男孩子是狐狸還不如就是男孩子本身,他是太陽下最燦爛無比的娃娃,狐狸怎麼能比?紅狐狸又怎麼能比?我曾向他起誓要一輩子對他好,他也向我保證一輩子做我的小兄弟。可是他突然間就走了,把他給我的,把我僅存的,一切的一切,全帶走了。我那間屋子,在一瞬間全空了;這片森林,在一瞬間全空了;我自己的心,在一瞬間全空了。

    我們共同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十二天,但他留給我的思念卻延續了十二年。

    993年,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最後的極限了。

    更不幸的是,在沙窩子的築路工地上,我撞見了你。

    你的不理不睬,你的逃之夭夭,你的不可一世,你的冷酷無情。

    哥哥呀,那是我這一生所遭遇的最冷酷的打擊,和最無奈的時刻。你讓我徹底對自己失望,對人生失望,對親情失望。對著你遠去的背影,我曾暗暗起誓,我一定要超過你!

    那一刻鐘,我告訴自己,我現在只有鍾情了。我想了他十二年,他現在也該和我一樣都是大小伙子了,不知他是否會記得年少時我們的海誓山盟?

    匆匆地回到櫻桃谷,匆匆地回到父親、爹娘的墓前。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櫻桃谷寂寞如初,青塚荒草悲苦依舊。

    思想起柳詠的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更不知酒醒何處了。

    觸目柔腸斷啊!

    只有逃逸!

    匆匆地跟櫻桃谷告別,跟新愁舊痛的家園告別,跟這片孕育過歡情和絕望的林子告別。

    走出去,再不用牽念!

    走出去,再不用回頭!

    哥哥,你知道麼,我就這樣,永別山林。

    佇立在993年的西安街頭,我沉醉在撲面而來的現代氣息和喧囂紛亂的都市風情之中。我的行李很簡單,腰包裡裝著折家賣產之後的全部的一千二百元錢,我想這些錢夠我去大連的了。只是在我到達大連之前,我一定要去西安城裡最著名的大上海美發廳剪一個最時興的中分縫的郭富城式的髮型——這是我在剛買的一本《LOVE》雜誌上看到的樣式,然後去唐城百貨大廈買一身漂亮的「威鵬」牛仔衣,完成這一切程序之後我已經能夠像一個時髦的都市青年一樣,大搖大擺地在東大街迎風而走——正是國慶節前後,城市裡確有著與眾不同的熏風,傍晚的天上,落霞未盡,霓虹卻在各家的店舖前、門面上熠熠閃亮。我突然想起剛才理發時在《LOVE》雜誌上看到的署名「商痕」的文章,不知道這個「商痕」是不是我們家裡的那個趾高氣揚、牛比烘烘的商痕。雜誌上就有電話號碼,我何不打個電話問一問?這樣想著我就來到鐘樓郵電局,把手伸進口袋裡掏錢包時才懵了:我的錢包丟了。

    我眼前的這座城市,就以這種霸道的方式,迎接了我,讓我的衣著、髮式在最短的時間裡接近城裡人,又傾盡我的所有,把我變成一個窮光蛋。我茫然無措站在郵電局的門口,思謀著幾分鐘之前我還像模像樣蠻像回事,心裡有目標,夢裡有憧憬,好像大連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的好兄弟鍾情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而現在,我就像被放了氣的氫氣球,一下子就蔫了,癟了;或者,就像被擱淺在沙灘上的一尾小魚,周圍的水越來越少,太陽卻越來越毒,炙烤著我,烘曬著我,我沒有呼吸,沒有吸食的水,縱然衣著光鮮,縱然髮型瀟灑帥氣,這些頂屁用?身無分文的我眼下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我又怎能實現去大連的夢想?

    後來我就在鐘樓底下郵電局小廣場的花牆上坐了下來,手裡搖著那本雜誌當扇子,也懶得再看那個狗屁哥哥的狗屁文章,坐以待斃吧。

    是在最無聊的時候,我被小廣場上的一群男孩子吸引。他們清一色的牛仔褲,寬寬鬆松的毛衣紮在褲腰裡,毛衣上有?印著「giordao」的英文字母,有的又繡著「billy」的圖案,沒有一個穿「威鵬」牛仔的。憑感覺我知道只有他們才領導著這個都市的流行時尚,而我的關於「威鵬」的概念還是緣於我去年在一份舊報紙上的閱讀。最先以為他們是有組織的一夥,或者歌舞團的演員,或者某大專院校的大學生,看久了才發現,其實他們也不盡熟悉。他們互相打量,互相猜度,繞著小廣場的花牆一圈一圈地轉悠,表情一本正經,眼裡卻有無以打發的焦渴,有急於釋放的電火花——哥哥,你該猜到我撞到哪裡了。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鬼和鬼的相遇,不僅需要機會,更需要鬼氣。人的臉上是沒有鬼氣的,而鬼的臉上鬼氣森森無所不在。哥哥你知道麼?我就是在陰陽道合、人鬼交錯的一剎那,憑著自己的鬼氣認出了他們的鬼氣。他們個個都在尋找,熱辣辣的目光四處掃射;還有一些人站在閱報欄前好像在看報紙,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的神色都很恍惚,目光游離,謹慎小心,提心吊膽,彷彿驚弓之鳥,又彷彿箭在弦上——毋庸置疑,他們也是心靈寂寞的孤魂野鬼。他們也在等待,在搜尋。如果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找到互相迸射的火花,就是找到知己,找到另一份遺失的自己了。

    正在發呆,耳邊傳來極優雅的聲音:「幾點了?」

    是問我麼?我轉過臉來,眼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溫柔的嘴唇,認真的表情,說話的聲音極婉轉,咬字很講究。是在問我麼?

    我抬起手腕:「噢,快九點了。」

    他在我身邊坐下:「你是新出來的吧?」

    我不明所以。

    他又說:「我是這兒的『姑媽』,專管簽到的。你簽到了嗎?」

    「簽到?」我翻了一下眼睛,故意用大連話給他說:「我錢包都丟了,夠倒了血霉啦,在這兒坐坐散散心,憑什麼要給你簽到?」

    他笑了:「簽什麼到啊,我跟你開玩笑呢,看來你真是新出來的。」正在這時,有人圍攏上來:「喲,『姑媽』呀,『釣』上男人了,嘖嘖,真不錯嘛!老牛吃上嫩草啦,艷福不淺嘛!」

    被稱做「姑媽」的替我打圓場:「別瞎說,人家不是這種人,只是能接受這種『事』而已。」

    那人趕緊說;「不是這種人好啊,給『王媽』領去嘛,你不又發財了嗎。『王媽』就喜歡白白嫩嫩的小崽子,就喜歡玩不是這種人的大『陽派』。」

    「別瞎說!」「姑媽」打斷他:「人家真不是這種人。」

    「別假正經了!」那人說:「不是這種人怎麼跑到這地方來?感情是你遇見了可心的就捨不得給人了,『姑媽』你摸摸你的口袋有幾個子兒啊,這麼好的剛出道的靚崽子,你消受得起嗎?」

    「姑媽」不吭氣了。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當時身無分文,又處在夜色將深的關口,我又饑又餓,又困又乏,顧不了許多,只要今晚有個去處,有口飯吃。另外我也對這個詭異神秘的群落充滿好奇。這個晚上,我被領到了那個被稱做「王媽」的人的家裡。一幫人,先是喝酒,後是吃飯,算是「王媽」感謝大家給他牽了一根紅線。

    好在「王媽」是個知書達理的生意人,據說受過高等教育,剛下海時曾獲得過西安市的十大公關先生的稱號,現在經營著一家文化傳播公司,負責一些大型晚會的策劃和電視廣告的製作。

    一幫人酒足飯飽之後就撤去了,只有那個被稱做「姑媽」的似乎面有難色。

    「王媽」極豪爽地從錢包裡掏出三張00的「老人頭」,遞在他的手裡,但他還不想走。「王媽」有點生氣了:「『姑媽』你咋沒個夠呢,以前都是給一張『把』的,今天看你領回個貨真價實的小童子,又是如假包換的大『陽派』,就多給你兩張『把』,你還沒個『夠時』……」

    「姑媽」捏揣著新嶄嶄的老人頭,口裡嚅嚅地,半天才說:「人家真的不是這種人,是我先跟他搭話的,我怕他太老實,我怕你會難為他……」

    我舒了一口氣。「王媽」也舒了一口氣。房門輕輕地關上了。

    這一夜,我先把自己灌得爛醉,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思想,我想用爛醉來忘卻,想用忘卻來面對人鬼交流。

    我醉了,酊酩大醉。

    醉過之後再去做鬼,可能會少一些後悔,我被我自己選定的生活和夢折磨著,為了實現他們中的一部分,我選擇主動走進鬼的世界,先做鬼,再做人。不知道就這樣做了鬼之後,還能……做人嗎?

    第二天醒來,已是黃昏。

    「王媽」扔給我一沓錢,臉上全是歉意:「我真不知道,你果真是第一次呢,留了很多血,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如果你真不是這種人,我還是勸你遠離這種圈子,這圈兒裡的人太雜,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好好找個女孩結婚吧。只有世俗中的婚姻和愛才受法律保護,才是合乎情理,合乎綱常,合乎自然規律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悖於世俗倫理,有悖於大眾,有悖於人倫和審美。」

    我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張一張的地數著手裡的錢,不多不少,十二張老人頭。我覺得我就像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丟錢,在夢裡又揀到錢,丟了多少又揀回來多少。我損失了什麼?損失了自尊,損失了做人的權利,更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給弄丟了。夢裡花落知多少?我在夢裡爛醉狂醉酊酩大醉,我丟掉什麼我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閉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著——這就是我了,像一堆稀泥攤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數著錢。其實我是在用我的這個下賤貪婪的行為告訴他:你不值得,不值得給我錢,當我昨天坐在那個小廣場上,當我終於跟著那幫人回到這裡,我就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鬼了,鬼的世界用的是冥界的紙錢,你給我錢是想讓我在人間繼續丟人現眼嗎?或者是你可憐我同情我想幫我實現遺落在人間的一樁心願?

    是啊,我終於可以實現心願了。

    我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鍾情。

    呵,鍾情啊,你看見了嗎?如果你是天上來的你一定看得見,如果你是天使你怎能理解人間竟有如此赤裸裸的交易?可我的心你一定會懂,現在只有我的心是乾淨的配得上你的,我從沒有把它交給誰過,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呵,鍾情,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我了,今天攤在這裡,永遠也站不起來。是稀泥就只能用來抹牆了,永遠成不了柱子,棟樑,永遠攤成稀稀活活的一團,沒有立身,沒有站姿,沒有骨氣!

    可是鍾情啊,假若我沒有丟錢,假若我不來西安,假若我還留在那片林子裡,我就一定能找到自己嗎?我就一定能保全自身嗎?我就真的又有了立身,又有了站姿,又有了骨氣了嗎?

    我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滑向錯誤。

    可是誰又能夠阻止我一步一步滑向錯誤?

    我只略懂一點人性使然的道理,懂得人更接近於人本質的時候才能獲得真正的智慧和平靜。我現在其實是在做回我自己。我骨子裡的那部分觸覺很愜意,很自然,也很美——我是越來越接近我生命的本質了,越來越像我自己了,可是誰又能夠賜予我真正的智慧和平靜呢?

    商彤

    995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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