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6.望斷
    老吳頭靜靜地望著我。

    他其實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他那雙獵人獨有的好眼力,沒有放跑過任何一個掠過他視野的飛禽走獸,他怎麼會認不出我?

    「唉,唉,可惜呀!」老吳頭連聲歎息:「好人都這麼命苦,那麼啥人才有好命吶?好人都這麼沒有好報,那麼啥人才有好報吶?」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裡了。

    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口乾舌噪,頭皮發緊,身上發冷。

    終於,他說:「那個金絲猴一樣的彤兒,偏偏也失蹤了!」

    「商彤!」我脫口而出:「我的弟弟——我的商彤,他——失蹤了?!」

    夢境中的櫻桃谷,轟然坍塌。

    夢境中的小木屋,轟然坍塌。

    我似乎又看見十二歲的商彤,傻傻地對著我笑,隨即,又被崩塌後的塵埃和火舌吞沒。

    我想說——我不相信我所面對的是一種真實的生活,我願它是夢。

    我不相信在我目睹了塵叔的上吊,目睹了式微媽媽尼姑庵的佛堂前常跪不起的情景之後,在一場大火焚燒了一切滅絕了一切之後,命運依然這樣殘忍,竟又奪走我的弟弟。

    可憐的商彤!

    他的苦難開始於我少不更事時的一句妄言,而最終,也是我親手斬段了我與他的手足情鏈。在我目睹了**世界的悲歡離合、苦樂變遷之後,在我因為讀不懂人情世故而最終選擇逃離之後,在我避開了一切煩惱之源落得個逍遙自在之後,我似乎從沒有想過,是我把他推入了痛苦深淵,我就是那個從沒有伸手拉他一把的——哥哥?!我曾為塵叔遺憾,為父親和秋曉遺憾,為式微媽媽遺憾,更為了自己的過錯遺憾,但我從沒有想過,那個比我還要脆弱幾百倍的商彤,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勇氣去面對比我更嚴峻的生活考驗?

    老吳頭說:「你和彤兒長得真像,看到你,我以為就是他了,細想想又不是他了,他不會這麼快就回來的,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老吳頭告訴我,那一場奇怪的火災,根本與商彤沒有任何關聯。著火的那天,他正好領著商彤到雞公樑上圍獵羚牛,夜宿在梁頂的山洞裡。

    老吳頭告訴我,商彤十八歲那年參加工作,分在工程隊,小小年紀就搬石運料,開山放炮,修築公路。商彤就是在修築公路的過程中,失蹤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

    三年前?!

    992年?!

    我被自己內心深處強烈的嘶喊嚇著了。

    三年前我在哪裡?992年我又在幹些什麼?

    讀完大學了?發表過作品了?存了一大筆錢又把它全用來做美容手術了?

    沉澱在記憶長河中的幾枚碎片悄悄地浮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商彤。

    我想起992年秋季,我曾和一群同學做過一次遠足。

    我們來到秦嶺之巔長江水系和黃河水系的分界碑上,再往前翻過幾重山就是櫻桃谷所在的那片林區。但我們沒有繼續前行,而是從另一條岔道上繞了過去。後來我們遇到了一個正在修路的工程隊,在急匆匆走過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一個穿勞動布工裝的男孩,眉清目秀,長相酷似我的弟弟商彤。那男孩也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心裡發毛,脊樑發冷,膝蓋發軟,我幾乎就要走過去招呼他了,卻聽見前邊的同學喊我快走——那麼恍惚,那麼迷濛,那麼一個總在夢裡出現的人,此刻卻讓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是虛是實——當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當我面對著我的眾多的同學,我竟然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好扭曲,好自卑,好擔心別人的閒言碎語,好害怕給同學落下話柄,好害怕商彤會不認我,不理我,讓我下不了台階。

    那一年我們都只有二十三歲。

    993年春天,我去上海做了整容手術,花光了自己的積蓄,還欠下一屁股外債。

    不過,手術的效果出奇的好,讓我可以體體面面、輕輕鬆鬆地找到好幾個打工賺錢的工作。

    秋天的時候,我陪同一群中外記者去遊覽朱雀森林公園。

    進入戶縣嶗峪溝之後,有一段需要步行的便道,那個地方叫沙窩子,距山外的餘下鎮只有十幾里地。有一支工程隊正在那裡施工,柏油瀝青燒得昏天黑地,一塌糊塗,到處都是煙塵,我又一次看見了商彤。他正拿著鐵掀,站在沙石絞拌機旁邊,一雙眼睛麻木而空洞地注視著我們這一群衣著花花綠綠的行人。驀地,他看見了我,眼神一亮,愣了愣,呆了呆,腳步動了,疑疑惑惑向我走來。我又一次害怕了,退卻了,逃避了——面對隨行這一大批喜歡獵奇喜歡追逐和挖掘新聞事件的記者同仁,我怎能不害怕不退卻不逃避?我怎敢去認這樣一個弟弟?那一刻鐘我滿腦子都是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我想到我終於走出了怎樣扭曲怎樣黑暗的生存環境才有了眼前這一點點成功——我連做了整容手術都不敢讓人知道,我怎敢自己的隱私在一瞬間被曝光?我可不願做焦點人物,不願在媒介報刊上亮出家醜。我終於硬著頭皮走過去了,走多遠都不敢抬頭,更不敢往回看。後來聽旁邊有人對我嘀咕:「商痕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有病啊,使勁兒跟著我們走,你看他和你長得還挺像的吶!」我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但在同時,我確實看見了商彤,他一直在跟著我們走。我們快他也快,我們慢了他也慢。我們繞過一座河灣,又翻過一座碎石山,還能看見他,愣愣地,拎著鐵掀,一臉茫然。

    後來我就去了大連,做了一年廣告策劃的工作。

    在大連,我尋著了塵叔家的那棟小樓,找到了父親年輕時呆過的那個話劇團——它已經拆遷,新地址是位於南石道街的一座剛竣工的文化大樓,很漂亮,很氣派,很現代,練功房排練廳劇場應有盡有,可惜他不屬於父親;我為自己找的住處就在青雲街,房子是快要動遷的老房子,租金很便宜,也很清靜,建在綠山腰,屋後是疏密錯落的松林,房前是一片色彩鮮艷的菜園子,視野很寬敞,不用走出房門就可看見那片母親幼年時呆過的墓園,它就在山腳下,很荒涼的樣子,已被世人遺忘。

    994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構思關於墓園的小說了,稍有閒暇就去幕園裡轉悠——我在那裡猜度母親和塵叔的相識,想像著父親的單相思和苦戀,晚上躺到冰冷的小床上我會徹夜失眠,或者在每一個難捱的長夜裡惡夢連連。有一天我就夢見了商彤,他也在墓園裡轉悠,像我,像所有的亡靈,更像飄蕩在殘亙斷碑間的孤魂野鬼,一片雲霧繚繞之中,他追我在墓園無處可逃,無處可躲,追我到墓園外的綠山上,追我到懸崖峭壁的邊緣,漫天鼓蕩的寒風中到處都是他的聲音:「哥哥,哥哥,為什麼你看見了我卻不敢認我?為什麼我走近你,你卻躲著我?」那些日子裡,我總是被突如其來的夢嚇醒——在夢中,我被商彤步步緊逼,卻無從辯駁,後退無路,最後失足從懸崖頂上墜下去,墜下去。

    995年,由於喜歡《LOVE》,也由於我為《LOVE》寫了《梨香院的故事》、《紅瓔珞》、《商州的家織布》、《商鎮來了上海人》等諸多散文,以及《老區裡的老婦聯》,《走過戰爭的女人》等記者專稿,很被讀者鍾愛,也頗受主編青睞,我就回到了西安,來到了《LOVE》編輯部,做編采合一的工作。

    4月份的時候,我去戶縣採訪農民女畫家李風蘭,在馬王鎮換車的時候,我遇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她問我:「你認識商彤嗎?」莫名其妙,我搖頭。她又說:「你和商彤長得真像!」我坐上車後她又追了上來:「你一定認識商彤,你一定就是他的哥哥!」她說:「商彤曾對我講過,他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你一定是的。」汽車啟動了,她追著汽車跑:「請告訴我商彤在哪裡?我一直都在找他,我怎麼也找不見,怎麼也找不見他呀!」

    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不知道,汽車把她遠遠地甩開了,拋開了,但她一直在追著,嘴裡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喊!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只是,自此之後,我的心裡會莫名發慌,莫名發痛。

    那種緊牽著,揪扭著,直繃著的慌啊!

    那種被窒息,被扯斷,被掏空的痛啊!

    讓我不明白,商彤到底怎麼啦?我到底怎麼啦?

    為什麼,在我年幼的時候,我會無所顧忌,我會心無旁怠地去喊他一聲:弟弟。

    為什麼,在今天,我會有這麼多的顧忌,我會做作,虛偽,冷酷,無情。

    在我一次次做錯事的時候,在我內疚、慚愧、自責、自怨的時候,在我對一切都無知無覺的時候,一定有什麼發生了又被我錯過了——維繫著我和商彤的那根鏈子,似乎再也接不住了;或者,有一根線,驀地斷了,脆生生地響了一聲就斷了,我們誰也沒有聽見,卻被各自的傷弄疼了,反彈向虛無,反彈向空落,反彈向縹緲,反彈向沉浮——什麼時候他失去了我?什麼時候我淡漠了他?我與他,竟然是無知無覺?無知無覺?!

    老吳頭告訴我,992年秋天我在秦嶺梁頂看到商彤的情景,商彤後來也對他說了。商彤那一刻的感覺挺像我的,分不清做夢還是清醒,分不清真實還是虛幻,他弄不明白那個背著旅行袋低著頭急匆匆走過的披頭散髮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哥哥。

    老吳頭告訴我,993年我在沙窩子看見商彤鋪柏油路的情景,商彤也對他學了。商彤沒料到哥哥做了整容手術,做了整容手術他更能一眼認出來這就是他的哥哥,他那時最想認哥哥。在我們一行人走遠後,商彤在絕望中哭了很久。老吳頭說:「細皮嫩肉的彤兒,天生就不是開山修路的材料,他每次回來都不願再去工地,總要讓你母親好說歹說哄勸老半天才肯再去上班。」老吳頭的聲音幽幽地:「可憐的彤兒啊,他其實是想告訴你,你父親的腿傷已轉為骨癌晚期,你母親被火燒傷的眼睛早已失明,他們都不久於人世了,他們想你啊,他們想你都想瘋了,他想讓你回去看看,回去看看。」

    老吳頭說不下去了。

    讓我覺得,日子一下子就過完了。

    我在一瞬間,死了!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啊,讓我先死吧!

    不要給我太多羞愧,不要給我太多後悔,不要給我太多遺恨。

    假若給了我這麼多才讓我去死,我一定會死不瞑目,我一定死得比誰都痛苦。

    心裡好害怕,好緊張,好驚惶!

    也有所意識,我可能,我只能,我只有——也許可能——也許只能——也許只有——在天上——再見到他們啦。

    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

    是否,我已經是孤兒?

    無爹,無娘,就是天涯的草呀,難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已淪為孤兒?!

    老吳頭說:「可憐的彤兒啊,他看見哥哥不認他之後,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就直罵自己窩囊,沒出息,一回家就發誓再也不去鋪柏油路了。他看見你活得那麼滋潤那麼有滋有味那麼人前馬後出盡風頭,還指望你能幫幫他吶,給他在西安城裡找一個臨時工的活兒去幹,也比幹那開山放炮砸石頭修路的要命的活兒強一些。他那麼聰明,就不信在城裡熬不出個人樣兒來。」

    老吳頭的眼裡冒出慍怒的火來:「好你個當哥哥的,你把你兄弟真給傷透了。」老吳頭說:「回到家裡不幾天,你父親就撇下他們娘兒倆個閉上眼睛,走嘍!你母親眼睛看不見東西,精神倒還剛強,可誰知,竟抗不過半個月,一先一後,他們竟都走嘍,留下商彤,天可憐的,讓人心疼的,讓人心疼的,天可憐的!」

    終於,知道了結果。

    終於,淪為孤兒。

    商彤和我。

    我和商彤。

    老天!

    誰能還我父母的生命——哪怕是衰老的枯竭的傷痕纍纍奄奄一息的爹娘,哪怕是山高水遠、望穿雙眼、苦思苦念、苦想苦盼的爹娘,也請還給我,讓我重做兒子,做最乖的兒子;讓他們重溫舊夢,做最安詳的舊夢。

    誰能還我不是孤兒的命運——哪怕讓我再經一萬次苦難,也把父母健在的福份還給我,讓我盡一天孝,讓他們享一天福。

    誰能還我櫻桃谷的骨肉團聚——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轟雷掣電、火光電石——哪怕只有迅忽的瞬間!

    誰能還我兄弟的笑容——哪怕這笑容重又化做利劍,戳穿了我的喉嚨,刺進了我的心扉,割斷了我的脈搏,剝離了我的生命。

    誰能還我愛的權利——哪怕褪色了,流逝了,貶值了,哪怕被誰霸佔了,哪怕被人用舊了。

    也請還給我!

    還給我!!

    老吳頭說:「一切都往壞處走——彤兒突然失蹤了。臨走前不言不傳,交給我一個布包,說是父母留下來的,放在其它地方不安全,寄存在我這裡他才放心。那一天是993年的國慶節,他在我這裡吃了早飯,說是去溪水坪鎮子轉一轉,就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回來呀!!!」

    老吳頭說:「你知道嗎?彤兒都快有媳婦啦!那個女娃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她在十八里苗圃上班的時候,彤兒也在那裡修路,女孩兒是那麼喜歡他,給他織毛衣衲鞋墊,天天做好吃的捎到他的工地,可他總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壓根就沒那回事兒。屁股一拍,說走就走了,跟誰也不打招呼,女孩兒到處找他,到處找不見他,女孩兒好傷心喲,王寶釧一般的傷心喲!」

    呵,想起來了,戶縣,馬王鎮,那個追車的女子。

    商彤,我的好弟弟,我見過那個愛你的女孩子啦。

    就在三個月以前的一天,在戶縣與長安交界的地方,在馬王鎮的汽車站裡,那個女孩子說:「你認識商彤嗎?請告訴我商彤在哪裡?我怎麼也找不見他!」

    商彤,我的好弟弟,一世兄弟之後,我們就這樣不再相見了嗎?沒來得及再說一句話,沒來得及聽你喊一聲哥哥,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從沒有忘記過你。血濃於水的手足情緣,怎麼能說斷就斷?卻為何,讓我無法預知你的生死,無法更改你的命運——這些年,我們兄弟錯過太多,也欠了太多——你欠我一聲哥哥的呼喚,我欠你一世兄長的情份。

    商彤,我的好弟弟!好弟弟!!好弟弟!!!

    如果,我全部的人生就是這些失去;

    如果,我所有的成長就是這些傷害;

    如果現實真是這樣——這樣不可饒恕,不可挽回,不可拯救?

    那麼我的人生我的成長我的現實又是多麼冷酷,蒼白,虛無。

    我在商彤面前所犯下又是多麼大的錯誤?多麼大的錯誤啊!

    眼淚不可收拾。

    就像天地間一場悲痛欲絕的雨,澆濕了臉,澆冷了心。

    老吳頭的聲音在耳邊想起:「哭吧,孩子,有多少眼淚都哭出來吧,哭完了,就回櫻桃谷去,看看你的父親再看看你的母親,他們和你塵叔躺在一起了,三個苦命的人,三個寂寞的人,三個一生一世都不願分開的人。」

    老吳頭交給我商彤留下的布包:「拿去吧,孩子,想辦法,一定要找到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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