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5.火鳳凰
    以溪水坪為大本營,兵分兩路,採訪忙碌而緊張。

    在采育七隊,高空索道正在放料,我們搶拍了一組絞盤機旋轉、木料從幾百米的山頂吊起來、經過高空運輸定點投放在山腳下的大卡車上的驚險鏡頭,以便用做將來文稿的壓題圖片。順便還完成了一篇《一個伐木工的工資》的專題採訪。

    在勘察設計隊,王憨對那些「一年到頭住帳篷,每天疾走70公里,勘察森林資源,設計採伐方案,每隔20米設置一個觀測點,動作稍慢就得露天宿營」的森林勘察隊員的生活發生濃厚興趣。勘察隊員每天背著儀器奔走山澗,一個點一個點地測量樹種、胸徑、土壤等資料,他們探測到的資料是森林保護與再生的絕對依據。王憨從中體驗出了另一種生命風情與人生況味,而後完成的那一篇圖文並茂的《每天走六七十公里的人們》的專稿,既謳歌了火熱而平凡的生活,又用新視覺、新角度、反思維地提出了另一種保護森林的觀點:「森林是一種有生命的動態群落。一片森林成材以後,如果長時間不去開採,木材蓄積量倒有可能出現負增長,老樹會空心,腐朽而死。所以並不是不採伐才是保護森林。」

    另外兩個女編輯也是採訪的快槍手,神不知鬼不覺就從工會趙主席那裡挖掘並連夜趕出採訪稿《狩獵黑熊的那個驚人的夜晚》,講述了在挺進大森林的初期發生在採伐隊的慘烈故事:小河邊,澗溪下,一群可愛的黑熊在無憂無慮地喝水,嬉戲,一桿獵槍伸過來,打死了最小的一隻熊寶寶。幾位操刀的快手極利索地剝下熊皮釘在門牆上,爐火通紅煮食熊肉,人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突然,熊媽媽來了,淒慘的哭嗥,撕心裂肺的吼叫,熊媽媽向無知的獵人索要自己的孩子。暗淡的星光下,熊媽媽撞擊每一堵牆,每一扇窗戶,它在院子裡發瘋地奔跑,在周圍的林地摧毀樹苗,在屋後的莊稼地裡肆意踐踏,夜夜哭聲不斷,夜夜復仇不止——熊媽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最後採伐隊只得挪到另一個地方去住。驚險刺激的描述,寓言一般的詮釋,極有深度地提出了「人與動物的親和」這樣一個人性化的環保主題,呼籲並提醒:法制昏聵的人們啊,及早覺醒吧!

    採訪很順利,大家情緒高漲,我心裡的石頭卻總也落不到地。

    我從工作狀態裡感受到的那份快樂與充實,在工作將要告一段落的時候,漸漸變做無端的惶恐和不安。

    最後一天的時間是屬於隨行美編和攝影記者的。他們要拍一組《有獎竟猜》的圖片,就像《正大綜藝》一樣,既體現讀者參與性,又緊扣主題強化「綠色行動」的思想性。

    主編隨身就帶著新一期雜誌的稿件,難得清閒,就靜坐一隅,改錯詞病句,改標題華筆,津津樂道於她那極具權威性的後期包裝。

    王憨在整理採訪筆記。

    芭紫和秀子跟另一支來自外省的大學生實習隊去採集生物標本。

    只有我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帶著另一種非同尋常的使命。

    工作時我是快樂的,工作完了快樂就走了。

    回到櫻桃谷卻需要勇氣和決心。

    而我似乎到這時候才知道,我所缺少的既不是勇氣,更不是決心。是什麼?

    「你知道櫻桃谷嗎?」我曾問過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我問每一個被我採訪過的人——宣傳科的馬科長,工會趙主席,采育七隊的張隊長,森林勘察設計隊的李隊長,甚至林區小學已經退休的老校長,甚至林區小商店當年賣散酒的老頭兒:「你知道櫻桃谷嗎?你知道在溪水坪的西邊,沿著溪水奔流的方向,有一個叫櫻桃谷的地方嗎?請你回憶一下,在十四年前,98年的時候,有一個人,在櫻桃谷,在那個守林人的木屋前,一棵歪脖子樹下,上吊了。」

    沒有人回答我。

    或者不願意,或者不知道。

    人們啊,難道如此淡漠,如此健忘?

    櫻桃谷的那一場生生死死的故事,塵叔和秋曉,父親和他的情人的故事,真的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哪怕變做今天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哪怕變做面目全非的神秘傳聞,也是對我的一種慰籍。

    我終於知道,苦難只是相對於苦難者本身才具有苦難的涵義,而冷眼旁觀的人們,永遠不會有刻骨銘心沒齒難忘的記憶。

    後來,有一個人總算想起來了:「哎喲,櫻桃谷呀,不就是發生火災的那個地方嗎?」他告訴我,98年9月的一天夜裡,櫻桃谷突起一場大火,先從哪座木屋燒起,後來整個屋後的林子也竄起了火苗,大火燒燬了一個美麗女人的臉,燒壞了一個守林人的一雙腿。他說:「關於這場大火我倒是記得非常清楚,因為當時是9月,還沒到防火期,夏秋之交也沒有雷擊和閃電,燒得邪乎。」

    呆住了。

    完全呆住了!

    好像記憶裡早就綵排過的一幕戲終於上演。

    那場大火是真的燒起來了。

    從十四年前的記憶中燒起來,一直燒到我的回歸。

    而我在那一年離別櫻桃谷的前夜,分明夢見了這一切——那一夜的櫻桃谷,火光沖天,我的逃離好像是預感到災難的來臨——在夢中我還看見我的弟弟商彤——呵,商彤!

    「還有一個小孩子吶!」我脫口而出:「他在哪兒?是不是他?是他放了那把火?」

    那個人再也不願意講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去問獵戶老吳頭吧。」

    老吳頭我知道。

    他是整個林區獨一無二的百發百中的老獵戶,父親那一套用「千斤閘」捕獵野麂的技巧就是跟老吳頭學的。父親和他是有酒同喝有肉同吃的交情。現在國家頒布了野生動物保護法,獵戶人家和各種獵具已是昨日風景。老吳頭在溪水坪東邊一個背風向陽的山谷裡養了一群梅花鹿,靠出售鹿茸過活。

    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正在給他的小鹿們餵水喝。

    「你知道櫻桃谷嗎?你知道十四年前的那場火災嗎?你知道是誰放的火嗎?你知道那裡的人現在在哪裡嗎?」

    老吳頭飽經風霜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悸,好像我驚動了他心底某一處絕不願被人碰觸的隱痛:「你問這幹什麼?你還嫌那可憐的一家人不夠棲惶嗎?」老吳頭說:「好好的一家人,傷的傷,殘的殘,死的死,散的散,沒有嘍!」

    最不願聽人說生死,最不願聽人講苦難,最不想知道父親遭遇不測。

    可是這一切,偏偏讓這個老吳頭給說出來了:「他們就那樣被人從火裡給救了出來,女人燒壞了臉,男人燒斷了腿,可是他們沒有哭,因為他們贏了——那麼大的火也沒要了他們的命,他們就覺著自己還是幸運,還是幸福的——他們相信人活一口氣,只要活著,只要還有這一口氣,他們就要在一起——在一起,他們就會有一切。」

    呵,父親!

    呵,母親!

    閉上眼睛我就看見你們在受難。

    火焰熊熊,煎熬著兒子的心;

    燒天燒地,焚燒著兒子的身。

    如果經歷了這一切,你們才終於擁有了幸福,這幸福也太奢侈了;

    如果付出了這一切,你們才終於獲取了愛情,這愛情也太昂貴了。

    老吳頭說:「他們的行為感動了周圍的人,都說他們是一對火鳳凰,火鳳凰!火鳳凰!!一對火鳳凰哦!!!」

    火鳳凰?!

    多麼形象的比喻!

    我可憐的雙親啊!

    究竟是涅槃之上浴火新生的鳳凰,還是蕭史弄玉乘著鳳凰嬴台飛去?

    跨鳳乘凰客,牽牛織女星——好不惘然!

    老吳頭的聲音像是噎在喉管裡了:「好多人都去祝賀他們的新生,他們住院的時候,醫院裡裡外外都擠滿了看望的人,醫生護士都對他們特殊照顧,並免去了一大筆治療費。人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出院了就轟轟烈烈辦個喜事,堂堂正正地過日子。他們也真等到了這一天,終於在櫻桃谷重新置了家。男人沒了腿,女人就用手推車推著他走;女人的眼睛看不清東西,男人就用自己的眼睛給她指路,每日晚飯後他們就在從前小屋前的山道上散步,她推著他,他給她說著話;她唱《李彗娘》,他就附和著給她打拍子,敲梆子,用嘴哼哼著拉過門,兩個人總是樂呵呵地,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損失什麼,好像一切都跟從前一個樣樣。一晃就過了好多年!」

    一晃?!

    一晃是多少年?

    我可憐的雙親呀!

    為什麼從不告訴兒子?

    為什麼兒子一點都不知道?

    在你們的「一晃」裡,兒子讀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大學畢業了,成了作家了,兒子做了世上最成功的美容手術,兒子脫胎換骨逃離了「傷痕纍纍」的命,卻不知母親的臉父親的腿都付之火海,變做「傷痕」!

    無情的火!

    突兀的火!

    在商州的故事裡,在紅紙傘的傳說裡,總有這麼多無情突兀的火。

    為什麼,我們從來就避不開這些火?!

    為什麼,我們總也躲不開這些劫難?!

    為什麼,烈焰和劫難會代代相傳,永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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