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的時候我帶了兩瓶酒。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還記得,在十四年前的山林裡,他那嘴甜心憨的兒子,在盡情享受了父親狩獵而來的山珍野味之後,咂吧著滿嘴的餘香時說的那些話:長大了我給爸爸掙錢打酒喝。那時候父親喝的是烈性的包谷酒,散裝的,盛放在溪水坪食品店的酒罈子裡,五毛錢一斤。那時候父親最夢寐以求的酒是六十度太白和秦川大曲。今天,我給父親帶回了享譽中外的茅台酒。
上路之前我先抽空回了趟商州,拜見了式微媽媽。
十四年前,我離開櫻桃谷,就從父親的悲傷中回到式微媽媽的絕望裡。
那時候,式微媽媽總也接受不了愛情的失敗與愁懷無托的淒涼境遇,在她任教的那所鄉村小學,她是一夜間就萎靡成不堪一擊的黃臉婆,所有的美麗與高貴,所有的屬於知識女性的優雅和書卷氣,都在頃刻間蕩然無存。在無休止的恍惚與驚悸之中,她竟無力勝任她曾經駕馭自如的工作,最後只得帶著滿臉的憔悴和通身的疲憊從特級教師的崗位上退下來。一頭白髮的她,默默地忍受著人們對她的側目冷看,驚諤間,她那因婚姻的失敗而一蹶不振的事實,就成了任公眾嘲弄的活靶子。
我曾經在無數個黑夜和白天,親眼細瞧著式微媽媽的憂傷,親眼細瞧著那些剝蝕她生命的磨難與愁苦,是怎樣一天一天鬱積在她對自己的無望、對生命的無奈之中;
我還目睹了式微媽媽的失意,目睹了她因為痛失所愛而從自強自尊的顛峰無限墜落的過程,目睹了是什麼日積月累壓搾著她,又是什麼終日凝結在她的眉頭,承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把她拖垮。
好時光從此荒蕪,式微媽媽勉強在小學校的閱覽室裡謀到了一份填寫卡片發放圖書的工作,養家餬口,供應我讀完初中又念上高中。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送我去車站,汽車徐徐開動時她才囁囁嚅嚅對我說:「寒假回來的時候,去一下西安的興善寺,給媽媽請一尊觀音回來。」
觀音?!式微媽媽會信觀音?!
我無比驚諤,不敢抬眼看一看她的臉,也不相信她說的會是真的——難道,我的式微媽媽,她真的需要這種入禪入道的精神皈依?
式微媽媽說:「你考上大學了,我這一生也快交代完了,再也無所思無所想,無怨無悔了。我想找個清靜一點兒的地方呆著,可惜找不到。青燈古剎是太奢侈的夢了,找不見,又去不了,我只好夜夜在佛前跪起。」
那一瞬間,我哭了。
式微媽媽卻在這樣一些由兒子帶給的撫慰裡,落寞著一顆如蓮的心。
此刻,已是995年。
此刻的我,已是讀完了大學又參加工作的兒子,我靜靜地站在式微媽媽的面前:「呵,媽媽,我想,我想回櫻桃谷,我想去看我的父親。」
式微媽媽正在佛前打坐。
一柱青煙,一盞青燈。
她的世界是佛,我似乎再也走不進。
在忙完了她的佛事之後,式微媽媽看見了我,安靜從容,眼裡的平靜和淡定,讓人永遠也捉不住她的過去。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她甚至在這一刻,都不能夠從蓮花座上醒過來,她還沉醉在她的佛心裡。
「呵,媽媽,我想回櫻桃谷。」
她默默地看著我。
好像早已忘記俗世,忘記活在凡界中的兒子,忘記櫻桃谷。
我有點想哭:「媽媽,呵,媽媽!我想回櫻桃谷」
她這才醒過來了,打了個寒噤:「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嗎?」
我說:「媽媽,我要回櫻桃谷去了,我們很多人,都是雜誌社的記者和編輯,要去櫻桃谷,去那片林子採訪。」
她這才聽明白了:「噢,喔,哦,回櫻桃谷呀,很多人嗎?好哇,好哇!可以見你父親了,對吧?」
我說:「十四年了,突然又做夢了,突然覺著挺想他的。」
我誠惶誠恐,我在等待式微媽媽發脾氣,等待她說:你有那麼一個狼心狗肺的父親,他做錯了一切弄毀了一切。以往她是這樣的,她心裡有氣啊。可是這一刻,她卻出奇地平靜,令人難以置信。
式微媽媽說:「去看看他吧,十四年了,早應該回去看看了,看看你父親,看看你母親,看看你的商彤弟弟。」
式微媽媽說:「一生的愛,真的是很難說出誰對誰錯的。有時是因為惑,有時是因為不惑,有時只因為年少輕狂。你的父親血氣方剛,那時候他需要愛。」
式微媽媽說:「我和你父親之間只是陰差陽錯,尼姑庵是他的劫數,而我又陷進了尼姑庵的傳說裡走不回去,更何況他是喜歡小貓小狗一般乖巧的女人的,他愛的是秋曉。」
我知道,這一刻我什麼也不能說,不必說。
我也知道,在式微媽媽的苦難裡,一切撫慰的話都顯多餘。
式微媽媽是獨自品嚐了苦難又品味出心得的一個人。
她似乎已經成佛。
臨走的時候,她問我:「給你父親買酒了嗎?」
我說:「買了『茅台』,花了一篇小說的稿費呢!」
式微媽媽說:「就怕你父親認不出你了?他怎麼會想到,他的『商痕』一經過整容,就不再是『傷痕』了。」
式微媽媽笑得誠心誠意:「來,過來!讓媽媽仔細瞧瞧,看看恢復得好不好,看看有沒有你父親年輕時漂亮。」
「我就是照著父親的相片做的樣板嘛!」我說:「三年前我剛做完手術,還沒有完全恢復呢,那個留洋歸來的美容博士就洋洋得意了,說我是他最驕傲的作品,說這是他做過的最成功的整容手術呢!」
式微媽媽說:「兒子成了作家,當父親的也鳥槍換大炮,不用再喝散裝的老白幹了,你父親他一定會高興的,你媽媽和商彤也一定料想不到。」說到這裡她神色黯然:「但願你和商彤會一模一樣。」她的眼睛潮濕了:「一模一樣的漂亮,一模一樣的可愛,一模一樣的讓人心疼,一模一樣的好命。」
最後,式微媽媽從裡屋的核桃木箱子裡拿出一件駝色的毛背心:「這是8年第一次領著你去櫻桃谷時,給他起了頭織的,當時一氣之下就拆了它,後來想通嘍,就又給他織好了。還是他最喜歡的雞心領,還是他最愛的駝毛線,我知道他最稀罕這樣的毛背心。」式微媽媽說不下去了:「不知道他現在還稀罕不?他可能再也不稀罕了,但是,那是我欠他的呀!」式微媽媽哽噎難嚥:「他欠我一世夫妻的情意,我欠他一件毛背心。」
呵,可憐的,可憐的式微媽媽!
淒然一笑,式微媽媽抹出一把的眼淚:「傻小子,你不知道,你父親年輕時候有多好哦!那時候他是一座山吶,又高大,又冷峻,又穩重,沉甸甸地,讓人愛在心裡。」
「可是現在——」我搶白她:「他拋棄了您,他毀了您的一生。」我說:「您看看您自己,剛剛五十出頭,就白了一頭的發,背也駝了,腰也彎了,而且膝蓋和腿——」
式微媽媽止住了我的話。
我想說,她的膝蓋由於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在佛前跪起,已經長出了硬硬的繭子和厚厚的死皮;
我想說,她的腿由於長時間蜷跪,血流不暢,不僅變形,而且風寒濕熱,患了嚴重的寒濕痺。
我想說,這些都是父親給害的。
只是這些話我似乎再也沒有機會去講了。
面對式微媽媽的佛堂,面對她信賴佛光信奉神明的那一份虔誠,我突然發現我所看見的已不是那個在情海浮沉中跌跌撞撞遍體鱗傷的失意老人,而是一個達觀脫俗的睿智長者。
那些講給俗人聽的話,那些是是非非,我只能永遠地咽到肚子裡去。
我在淚水滂沱之中告別了式微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