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重返櫻桃谷 1.永劫回歸
    這個題目來源於我看過的一本書。

    書名很怪:《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輕》。

    內容也枯澀難懂,我看得很累很沉悶,心情也變得又糟又壞,就像將雨未雨的潮濕的天空裡,飛不動也飛不高的麻雀或飛燕。

    合起書來我就信馬由韁文思泉湧,想那個怪異的書名,想那些游離於書裡面的惶惶惚惚的人,也想活在夢與俗世夾縫中的真假難辨的我自己。

    從98年的夏天我離開父親的山林,到如今我終於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事業和駐足之地,想來也有十四年了。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遇過的人,至今仍歷歷在目,前因後果就像一部製作精細的電影,在我腦海熟極而流一再重演,讓我想起卡夫卡在他的書中曾提到過的「永劫回歸」。擺脫這種無休止的往事重演的過程似乎並不難,卻讓我陷進一個無窮無盡的黑洞,不由自主地墜落,墜落,怎麼也墜不到底,除非有神力幫助,或者有更為強大的定力突然拽住我,才能把我從「永劫回歸」中解救出來。

    比如夢。

    比如夢裡伸出的一雙手。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遠離花季,臨近而立,且又在俗世染上了追逐名利的毛病,我曾經以為我已沒有夢了,但我又忽然間在夢裡看到了櫻桃谷:兩個神情憂鬱的孩子——辨不清哪一個是商彤,哪一個是我,茫然無措地走在黑色的森林裡,似是迷了路,似是尋找;亂雲飛渡,風高夜黑,密密的落葉松擋住了去路,一個火球從天邊滾過,降落在面前,鋪天蓋地的森林大火熊熊燃起;狼哭鬼嗥,動物們四散而逃;只有商彤,面無表情,熟視無睹,他正在一棵燃燒的樹杈上玩著類似塵叔上吊的危險遊戲;我想奔跑,急著喊著去救商彤,卻發現背後有一雙鉗子一樣的手緊緊地抓著我,讓我無法接近,也無法逃逸,最後的結局很慘烈——我和商彤和那些被燒焦了的林木一樣也變成灰。

    夢醒之後我發覺我的掌心果然留有淺淺的一層殘灰,身上有輕飄飄如煙散去的釋然與快慰。

    這樣的夢我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做過,我就是因為這樣的夢倉皇逃離櫻桃谷;

    如今我竟然又一次陷進相同的夢魘,我想是那片林子裡的什麼人在呼喚我。

    我該回去了。

    夢的感覺和真實的日子如此接近,如此相像。

    好像我離開櫻桃谷的這十四年我的一切都這樣被燒焦,日子流煙,我成灰;

    又好像我的長達十四年的噩夢,到昨夜才剛剛驚醒,我夢中所看到的那些東西,正苦巴巴等著我去驗證。

    與此同時我還發現我確實死了,死在「永劫回歸」的黑洞裡。

    不說感覺了,夢裡夢外的感覺都是負累,還是講講我的重返櫻桃谷。

    重返櫻桃谷的計劃是995年月底我在《LOVE》雜誌社提出來的。

    995年是創刊七週年的《LOVE》雜誌非同尋常的一年。

    在這之前《LOVE》經歷了由「新潮」向女性化的過渡,由普通開本向國際通行大十六開本的升級,由青春性向**化的轉型,漸漸走向大型化、高品位、新視覺、深內涵,成為中國最有影響、發行量最大的女性雜誌。995年《LOVE》經過第三代采編人員的改版和欄目調整,使雜誌在內容、封面、版式設計上都更趨成熟、高雅,更加女性化,成為中國期刊界最名副其實的「白領麗刊」。但是另一個事實也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年輕的讀者大量流失,一至八期的《LOVE》雜誌的發行量由鼎盛時期的30多萬跌至七十萬。火燒眉睫,總編一遍遍地召開會議,對讀者流失和發行量下降等諸多問題做了專門的分析、探討,商量對策,研究計策,實施補救措施。我們菩薩一樣美麗的女主編也在為《LOVE》的貴族化傾向深深焦慮,為適應十五至二十五歲讀者的閱讀口味,她對本年度九至十二期的內容做了五點調整與強調:、博大的參與性;2、流動的青春性;3、熱鬧的娛樂性;4廣泛的知識性;5、時尚的趣味性。我們年輕的編輯部主任王憨那時正對一本表現世界地理人文景觀的雜誌《美國地理》發生興趣,正想把他在此領域的研究放在最真實最中國的地理環境中做一次驗證與探索。編輯部另外兩個資身編輯芭紫與秀子,一個總想搞清楚從小就耿耿於懷縈繞在心的「秦嶺森林到底有沒有大熊貓」的疑問,另一個有著男孩兒的個性,喜歡冒險和獵奇。所以當我誠惶誠恐地提出了去櫻桃谷,提出了自己壓抑十四年之久的想法時,我得到了編輯部同仁眾口一致的贊成和響應。

    於是就有了這個名為《綠色行動:回歸大森林》的大型企劃;

    有了這個充分結合趣味性與知識性,體現讀者參與,突出編輯製作,既時尚又環保,既熱鬧又好玩,既張揚又亮麗,既有思想的風情又有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既有憂患意識又有鼓蕩不盡的理想宣言的大製作。

    這裡將有著編輯記者寫森林、寫森林後生代及林中生物的有趣故事,它不只通過編輯記者獨有而單一的視覺,而是多視覺、多角度帶領讀者一起去經歷、去尋找、去體驗、去感悟——一個我們大多數人從未曾經歷過的故事場景。

    995年《LOVE》雜誌第十期,我們的特別企劃特別製作被刊登在頭版頭條。

    我和王憨所做的「文字構成」洋洋灑灑佔據七個頁碼,我們的「採訪題記」被總編當做精彩絕倫、畫龍點睛的華筆,用醒目的3號黑體字標注在首頁首行:「回歸的意義在於正本清源,尋覓我們生命中正在痛失的東西。我們看見了最美妙的事物,一片綠意最濃的大森林,各種動物在這裡其樂融融。人類是否應該寬容一點,把這裡還給他們真正的主人。我們遇見了最好客的人們,這好客來自於他們淳樸的天然之風。我們懷著敬意走近他們,因為他們保衛著我們的生存。我們喝到了最清冽最甘甜的泉水,真希望有同樣一種泉水能流淌在我們的心靈。」

    鋪鋪張張,圖文並茂,衝擊視覺,發人深思。

    說不完森林的話題,道不盡探秘的趣事。

    環保意識力透紙背,也給了那個全球性氣候炎熱的苦夏一個最舉獨創性的交代,一個最有說服力的答案。

    讀者喜歡,總編也滿意。

    就是我自己,那怕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也記著那時候的狂喜。

    沒有人能夠知道,隱藏在這份報道後面的憂傷故事。

    沒有人能夠明白,那次森林探秘的目的在最初只是出於我的私心——尋找十二歲時遺落在大森林裡的一個夢魅,尋找那些斷送在櫻桃谷斷送在我父親的木屋裡的少年心事。

    十四年過去,我的父親是不是還在守護著那片山林?那高高的坡上高高的嘹望塔上的森林望遠鏡還在嗎?我們的木屋還在嗎?我的弟弟商彤也該是二十六歲的帥小伙子了,我的母親秋曉也已人到中年——她還像當年那樣一身白衣,秀麗動人嗎?在每一個鮮亮的清晨或者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她還會像當年那樣,坐在霞光萬道之中,梳她如水如詩、柔順光滑的一頭青絲嗎?

    十四年過去,當初豆芽菜一般的我,已長成挺拔的樹。

    在寂寞地度過了少年迷惘和青春磨折之後,在咀嚼了滄桑往事和成長酸澀之後,我已通過前後三次很成功的整容手術,照著父親的相片,把自己變做年輕時的古居。

    化蛹為蝶,是為神力。

    商痕只是我生命的符號。

    我的生命本身已經昇華。

    只有心還是當初那麼冷。

    冷得依然是父親的兒子。

    冷得依然是十四年前的傷痕。

    冷得只想見到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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