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8.但有舊怨加新愁
    他們同時看到了陽光。

    投射著,肆意縱情,無所畏懼。

    那束陽光是從禪房的天窗上照進來的,不偏不倚,籠罩在那張睡床上。

    當她牽著他走進那一片炫目的光芒中,當他擁抱著她倒在那張光芒萬丈的床榻上,她看見他的眼神裡閃現著怯懦的羞澀的隱忍含悲的不情願,他的臉色那麼蒼白,陽光似乎一下子就全部透射進去了,看得見一絲絲透明的肌肉紋理和一綹綹淡藍色的毛細血管——這樣一張晶瑩的玉雕石刻一般的臉啊,讓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感覺裡記憶裡都有一種奇怪的痛覺在聚攏——她又想起了那身桂子紅的衣裳,那張在幻覺與映像中越來越清晰的孩子的臉,伴著哭聲,伴著落紅花雨,伴著煙滅灰飛之後關於琵琶紐扣的懸念和猜忌。

    式微媽媽的心亂了。

    再看他時,他已在炫目的光芒裡睡著了,枕著她的一隻胳膊,微熱的呼吸霈在她的耳畔,臉上全是乖覺和無辜——這就是他,是她在寂寞庵堂的辛苦等待裡倦游而歸的男人嗎?他留給她的,和他從未留給她的,都是一些依稀的幻覺,他讓她活在幻覺和幻覺以外的尼姑庵的愁廖之中,她千辛萬苦地等來了他,他居然如此地乖覺和無辜——他在陽光普照的床榻在她溫軟的懷抱中睡著了。

    不捨得去驚動他。

    讓他做一個好夢,睡一場好覺,然後醒來,做一個好男人。

    他會是一個好男人嗎?

    他會把一個女人最想要的一切都給她嗎?

    比如孩子,他會給她一個孩子嗎?

    古居無法回答式微媽媽心底的詢問,只管在自己的夢裡靜靜睡去。

    陽光拂掠他的頭頂,一寸一寸游移而去,罩在他臉上的光環不見了,那些絲絲綹綹半透明半呈現出淡藍色的肌肉的紋理和毛細血管,也凝在了他青灰色的面色之下,最後在陽光的陰影裡跳躍了一下,抖顫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見了。

    式微媽媽的心也緊跟著跳躍了一下,抖顫了一下,充滿柔憐。

    她想她是真的愛他,愛他無辜的乖覺的表情,愛他枕著她的一隻胳膊心安理得、塌實熟睡的樣子——就像是走了很久很遠的路又回到了最舒適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定忘記了上一次臨走時說過的話:「式微我怕,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

    那種柔憐的感覺在式微媽媽的心裡重新彌升起一種莊嚴,一種母性的傲岸。感覺懷裡摟著的已不是她的終於歸來的丈夫,而是一個孩子,是她用生命和心淚鑄就的,一夜間長大**的兒子。

    式微媽媽伸出一隻手,想要撫摸他。

    她的手拂掠過他的頭頂、額頭、挺直的鼻樑、溫熱的嘴唇,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脖項,那裡有突起的喉結,卡其布制服的領口擋住了她手指的行進,她索性解開了它,繼而又解開了領口下的第一枚紐扣,第二枚紐扣,第三枚紐扣,依此而下,直到第七枚紐扣。

    式微媽媽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她在解開那七枚卡其布制服紐扣的過程中的所思所想,以及相關的細節。我一直相信關於這類想像和文字描述,於我實在是出於少年時的諸多記憶。在我和式微媽媽相依為命的那許多年裡,每到「六月六曬絲綢」的時候,式微媽媽都會從箱籠裡取出那件卡其布制服,並把它和那些花花綠綠的絲綢被褥一起,掛在陽光下暴曬一番,然後才疊放整齊,收箱入籠,視為珍品。式微媽媽曾經告訴我,古居最後一次來尼姑庵時就是穿著這件卡其布制服,而我在第一次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注意到那一排煩瑣的七個紐扣,心裡就有了邪狎的想像。我那時就對尼姑庵和式微媽媽的故事充滿好奇和興趣,感覺那不僅僅是一個妖氛四起的地方,更是時時刻刻充滿情慾。我兒時的想像裡常常有一雙手,從莫名的不知不覺的地方伸來,一粒一粒解開了那件卡其布制服的紐扣。當我把這雙手和式微媽媽的那雙手聯想到一起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不僅羞愧而且懊惱。我知道這樣褻瀆式微媽媽無疑於自我犯罪,但我實在不能克制自己的想像,我更堅信自己的想像。

    就像這一刻鐘,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一雙手。

    它是那樣急迫,焦渴,它解開那七枚紐扣的過程就是掙斷了七根緊繃繃的琴弦的過程,斷弦之後是裸露的琴身,那麼消瘦,似乎身形未足只是一個少年郎,而又分明就是一具活生生的青春激昂的男子的軀體。我看見那雙手在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胸腔上停留了一會兒,直逼而下,撫過那片平坦光滑的腹肌,掠過那片茂密的森林和草地,一把攥住了什麼。

    沉睡著的男人醒了。

    緊攥在女人手中的男人的**醒了。

    在我的想像和比想像更豐富更全面的「看見」裡,式微媽媽有一個驚世駭俗的動作,她在那個最緊要最消魂的時刻是自己「坐」上去的。後來我知道這個動作在中國古代的春宮圖裡被稱做「美女坐釘」。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敘述對於讀者理解式微媽媽和尼姑庵,是否會有幫助。

    也許在我自己的想像和描述裡,我是真的摻雜了年少時的邪狎心理和年長後的性體驗。

    我之所以如此笨拙如此低能地想要描述出那一天的真實情景,只在於我想告訴讀者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第一,式微媽媽在坐上去的那一瞬間,才猛然發現古居脖子上戴著一枚用紅絲線串著的琵琶紐扣,她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戴上去的呢,還是以前就戴著。在這之前僅有的幾次性事,每每都是黑燈瞎火、提心吊膽地草草了事,她沒能看清楚——就像剛才,她那樣心醉神迷地撫摸,竟也沒有發現它的存在。式微媽媽一眼就看出,這枚琵琶紐扣和她在桃花樹下紫檀木漆匣裡看到那一枚釘在紅肚兜上的,是一對兒。立刻就明白了這之間的干係——或許古居就是那隻小老虎吶!第二,也是在式微媽媽剛剛擺好「美女坐釘」的姿勢後,雕花睡床的最後一個機關打開了,古居只看了一眼就大喊一聲「哎呀鬼呀」,暈了過去。其實這雕花睡床的最後一個機關,原本就是一隻豎起來的薄型的衣櫥,裡邊掛著兩件新舊不一的戲服,一件少了一條水袖,另一件也少了一條水袖。完全符合式微媽媽最初的推斷。古居是又一次地被嚇著了。第二天,他離開了尼姑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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