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2.臨盆
    趕在暴雨來臨之前把孩子生在茶房鎮那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學校裡,這是30多年前那個名叫秋曉的女人做出的最偉大的一件事。

    在我知道這件事的最初的幾年裡,我總是喜歡在有風有雨的時候,反反覆覆在這條由合作社到小學校的鄉村古道上走來走去——我那時總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秋曉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山一程水一程地趕到這偏遠的山地小鎮,趕到這殘破荒涼的尼姑庵裡生下她的骨肉?後來長大一些,我又發現秋曉和那幾個少不經世的女知青們在那個人生人的一瞬間都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其實那衛生院就建在合作社的隔壁,她們更應該先去那裡看醫生才合乎情理。

    當然在30年後的今天,我是熟知秋曉的良苦用心——她本想生下孩子後就此送給式微老師的,誰知竟一胎生了兩個胖小子,都送出去竟有些不捨了,這小小的不捨竟釀成了日後命裡的奇巧,自是後話了。

    這一刻我是透過30年的時空的睽隔,親眼細瞧著那一時的風雨。

    我看見秋曉的血流成河的模樣。

    血流成河的秋曉經過那座衛生院的時候,那個上海來的女醫生姚小巖已經背著紅十字的藥箱在路邊等著,她是主張把產婦送到醫院的產床上去分娩的,只是秋曉的態度很堅決:「我要去小學校……我要找……式微……」

    女醫生姚小巖也是從未見過如此固執的產婦,只好緊跟其後往小學校趕。

    結果固執之人倒有好運和好命,剛剛敲開了庵堂的山門,那場打雷閃電折騰了大半天的暴雨就降下來了,風大雨急之時只聽產婦喊了一聲我不行了,一個胖小子就從褲襠裡蹦出來了,等到掏淨了嘴裡的穢物,在小屁股上拍打了兩下,吱哩哇啦驚天動地的叫喊便又引來了臍帶另一頭的又一個胖小子,嘿,一對雙胞胎!

    聰明的讀者讀到這裡可能就會猜出一些什麼來,比如:我是不是那一對兒雙胞胎中的一個?其實我前面的贅述和大量鋪陳,並非只是闡釋一種誕生,而是要在這個沉甸甸響噹噹的證明裡感歎生的無奈與慶幸:那就是我!

    我無奈於那一種誕生,讓我從此成為一個孤獨的絕望的生命,讓我永生永世都是一個憂傷的悲觀失望的人;

    我慶幸於那一種誕生,讓我大一瞬間也是彤兒的兄長,讓彤兒小一秒鐘也是至親兄弟。

    我無奈於那一刻鐘,讓我不能選擇生的權利,更無從把握生的命運;

    我慶幸於那一刻鐘,讓我一睜眼就看到了式微媽媽,讓她一出現就成為呵護我的神靈。

    請相信我在這一刻一定能夠非常準確地描繪出我第一眼看見式微媽媽的情景,雖然那只是我在30多年後施展了所有的想像和比想像還要豐富離奇千倍萬倍的……一種冥想。

    長大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進入到那種悠忽悠哉的冥想狀態。

    我在這種冥想狀態裡死去一千次又活過一萬回,我在一次死去和沒一次活過來的過程中,讓生命進入到有著無盡的可能性的亢奮與鮮活中去,重回曾經走過的地方,並且銘記著所有的體驗和感念;我非常在乎生命的初起和任何一

    次有著建設性或突破性的階段裡,我的個體的意識和其它的非個體的非意識的生命狀態。

    比如式微媽媽,她在我此時此刻的冥想裡一定比她那時的生命狀態更具真實性。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在30年前的風聲雨聲敲門聲裡的心跳加劇。

    那一刻她正呆坐在屋裡想心事。每到有風有雨的日子她都會這樣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甚至能想像到她在那心跳加劇的瞬間用怎樣抖顫的手,急急抓過掛在床邊的那件紫衣裳,慌忙失亂地穿在身上——情急之下有半條胳膊總是插不到袖口裡去,紫衣裳的前襟也是一長一短弄不順實,但她還是忙裡偷閒地照了照牆上的小鏡子,並且騰出一隻手捏了捏眉毛,又挑了挑頭髮簾。

    式微媽媽終於沒有把一長一短的紫衣裳的前襟弄周正就去開門了。

    那是驟雨正急的時候,她走過長長的庵堂的天井和窄窄的屋簷吊線的甬道,隔著老遠就聽到山門外有嬰兒的哭號,而敲門的聲音更比風雨還急,容不得她有半點遲疑。

    一種恐懼和強烈等待之後的巨大的失落。

    式微媽媽被這天外飛來的雨和自天而降的嬰兒的哭號澆濕了。

    打開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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