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九章 戲劇時代 2自己的戲
    《湖上的悲劇》是一出典型的獨幕劇,人物很少,只有楊夢梅、白薇、夢梅弟和老僕人四個人。情節線索單純:兄弟倆雨夜投宿湖畔人家,竟牽扯起一段未了之緣,恍惚之間,活了一個素蘋,死了一個白薇,情殤之後是一個窮困書生的死,咯了殷紅殷紅的血,空落了一段生死之戀,都是無妄,都是無望,卻構成強烈的戲劇衝突,構成完整的戲劇故事。

    秋曉是從鍾望塵的那本有關話劇表演的教科書裡知道這一齣戲的,初看時只知道它是三十年代初期南國劇社的代表作,剛剛從程式化的幕表戲中解脫出來,摒棄了現代戲在表演上殘留的裝腔作勢與扭捏做態。細讀了劇本,才發現那種對黑暗現實的反抗,和帶有濃郁的傷感成分與浪漫氣息的抒情特點,與她心目中的墓園故事竟是不謀而合,共為節拍,竟然勾引起她的蒼茫心事,迷惘心懷。慢慢地,再設身處地細思冥想,又發現她已不知不覺走進戲裡去了,搖身變做素蘋,變做白薇,在互為殉情的悲壯中,令她感念神傷,魂牽夢繫。後來遇見了古居,知道他就是在「中戲」演活了楊夢梅,心裡就莫名慌亂——天吶,他就是楊夢梅啊!

    所以,秋曉在順利通過了初試之後,為自己選擇複試小品的時候,有意無意選擇了《湖上的悲劇》,選擇了白薇臨死前的那一大段內心獨白。

    秋曉最初選定的是話劇《家》裡鳴鳳的角色,精心準備了很久,又有鍾望塵的專業輔導,竟然能夠把鳴鳳跳湖之前的那場戲表演得催人淚下,入木三分。

    誰讓她在初試的時候就遇見了古居。

    誰讓那古居不是覺慧而偏偏就是楊夢梅。

    鳴鳳和白薇縱然都是愛的癡怨、飲恨投湖的女子,但是覺慧和楊夢梅又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啊!

    想那鳴鳳一生只喊過覺慧「三少爺」,也只是被他那樣輕描淡寫地牽了牽手,就絕望地投身星湖,而白薇是深愛和被愛過的女子,讓她的夢梅蒼白了容顏,咯盡了鮮血。

    此情此境之中的秋曉,面對的是眾多的監考老師,他們有的是大名鼎鼎的話劇表演藝術家,有的是初出茅廬的年輕演員,有的是治學嚴謹的專家學者,秋曉卻是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淋漓盡致地演繹心中的劇情。

    秋曉把自己當做白薇了。

    眼前現出鏡框式舞台的景片。

    秋曉自己入戲:

    [夜西湖。

    [湖畔王莊的臥室,鋪設齊整,書畫琳琅,左側通園中假山,右側為轉山穿廊入口,桌上陳餐未撤。

    大幕在風聲雨聲之中嘩啦啦撕扯開,一顆心就在這滿屋漆黑之中痛得不能自己。女孩兒囚禁三年的閨房就這樣袒露無遺,風動窗紗,透視湖上的微光,卻再也聽不到絕望之人與風雨同悲。

    [老僕手持風雨燈,戴斗笠,著蓑衣,導引著楊夢梅與弟弟登場。

    那楊夢梅自然是一身竹布長衫,蒼白單薄成最憔悴的模樣,卻打著一把紅紙傘。

    那淒艷無比的紅紙傘在一片漆黑之中劃過一道絕望的光芒。

    那一刻的白薇正在假山後的廊簷下看一湖的煙雨朦朦,寥落之中心焚似火——眼前這手擎紅紙傘的人兒,他究竟是鍾望塵還是古居還是楊夢梅?

    終於聽見他的聲音,聽他對老僕人畢恭畢敬,苦苦哀求:「老先生,還是把這間屋子借給我們住吧。」

    終於聽見老僕人說:「先生,我老實告訴你,這間屋子裡有鬼。」

    心裡就隱隱知道了他是誰,也有點想起來誰是她自己。

    老僕人的故事只講了開頭,他就開始自言自語:「一個年輕的女人為著婚姻自殺了——這女人也許是個美人吧,一個美麗的女人死後,在湖邊的莊子裡顯靈,這倒很有趣……」忽然,他打住了,心裡喚起一種痛苦的聯想:「可是怎麼使人想起她呢?啊,白薇!」

    啊,夢梅,夢梅啊,你終於想起白薇了!

    他竟然在這樣的雨夜裡投宿到這裡來,他竟然能夠想起那個早已死去的白薇。

    還是老僕人說得對:「不,先生,她的名字不叫白薇,叫素蘋。」

    夢梅,夢梅呀,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白薇就是素蘋,素蘋就是白薇。

    老僕人終於打開話匣子:「說起來,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們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我們老爺愛小姐愛到了極點,可是我們小姐的脾氣也是古怪到了極點。我們小姐那時候跟老爺住在北京,在大學裡唸書,被一位富家少爺愛上了,就向我們老爺提親。我們老爺和這少爺的父親是至好,覺得兩家子若結了親,彼此都有些幫助,就把小姐許給那位少爺了,可是小姐怎麼都不願意。」

    夢梅,夢梅呀,你知道了嗎?這就是素蘋,這就是白薇,這就是我的命運,就是我愛你的心。

    老僕人:「後來才聽我老婆子說,小姐在北京學堂裡,早已愛上了一個人,聽說是一個詩人呢!」

    夢梅,夢梅呀,你知道了嗎?這就是我,這就是我和你。

    老僕人:「不管老爺怎麼反對,她總是拚命愛著這個詩人。後來老爺氣壞了,把小姐帶到南邊來,關到這個莊子裡,活活地讓她坐了三個月牢。這間屋子就是我們小姐的牢房了。」

    夢梅,夢梅呀,你相信嗎?你看見這湖邊的漂亮房子,還以為住在這裡面的是怎樣體面的神仙一樣的人呢,你冒著狂飛驟雨來投宿的這個地方,原來就是囚禁了你的白薇的監牢啊!

    老僕人:「我們小姐住在這監牢裡的時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給她送茶送飯,可她總是查不思飯不想地望著我的老婆子哭。臨到老爺讓小姐出嫁的前幾天,我的老婆子進去送飯的時候……先生,我們小姐不見了!」

    噢,夢梅,夢梅呀,從那一刻鐘起,那個素蘋,死了。

    老僕人:「我們老爺又難過,又後悔,四處派人尋找小姐的下落,後來在錢塘江邊的一個亭子裡面,揀到小姐的一把扇子,上面還有一首詩。」

    噢,夢梅,夢梅呀,那也許就是一把紅紙傘,就是一把此刻你正擎在手中的紅紙傘,題寫著《蝶戀花》的斷句:「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

    噢,夢梅,這是你的故事呀,為什麼要有鍾望塵,為什麼會想起鍾望塵?

    老僕人:「老爺得了這把扇子,哭了好幾天;用小姐愛穿的幾件衣裳和一些首飾,在孤山腳下立了一座愛女墓;又吩咐我們把這間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保存起來,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掃屋子,鋪床疊被,送茶送飯,就像小姐在世時一樣。」

    噢,夢梅,夢梅呀,你的白薇又活過來了,在這座墳墓一樣的屋子裡,像死人一樣地活著,只為了等待你,等待我的夢梅!

    老僕人:「我們小姐是愛吃筍的,每次送來的飯,送來的筍,都被她吃掉了。」

    噢,夢梅,夢梅,那是我,是白薇!

    老僕人:「有一天早上,我打掃屋子的時候,摸著床上的被窩,還熱溫溫的,就像剛有人睡過似的。」

    噢,夢梅,夢梅呀,那是我,是我!

    老僕人:「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訴我,以後再也別到假山那邊取樂,她在假山的背後看見了小姐的後影呢。」

    噢,夢梅,夢梅呀,那是我,是我,是幽魂一般等你歸來的我,你的白薇呀!

    可是夢梅為什麼要說出那樣的話呢?他說:「怕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噢,夢梅,那是我,真的是我!

    老僕人:「我也這樣說。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陽落在孤山背後,湖上的風吹著柳條兒的時候,也隱隱約約看見小姐在假山的那邊走過哩。」

    噢,夢梅,沒有人能證明這一切,但真的……真的是我!

    他們兄弟倆,就這樣在湖邊的屋子裡住下了。

    弟弟因為怕鬼,又哭又鬧了一陣子,也終於睡著了。

    楊夢梅卻伏案取筆,藉著燭光寫作。

    忽然想起老僕人的話,慨然而歎:「一個年輕的女子,為著一個窮詩人殉情,這個名叫素蘋的女子怎麼和白薇的境遇這麼相似呢?要不是這莊子叫王莊,我真疑心她就是白薇了。」依然想寫下去,卻忍不住又停下了筆:「咳,鬼?這東西被現代的科學槍斃了,可是要是真的還有鬼的話,豈不也很好。這個叫素蘋的女子一直陰魂不散,為什麼我那白薇卻從不曾顯過靈?甚至還不常入夢呢……」寫下去,一直寫下去:「……呵,白薇,我要是能再見你,哪怕就算再見你的靈魂也好啊……」寫下去,一直寫下去:「一個行屍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膽量去見把人生看得那樣嚴肅的白薇嗎?呵,可怕!」掩面愧泣,驚動了在床上睡著的小弟,驚動了在屋外的簷下垂首落淚的白薇。

    夢梅,夢梅呀,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死了三年,但我在活人的世界裡等著你。

    但是等來了什麼?

    等來了他與別人吹打成婚的消息。

    等來了他婚姻不滿的消息。

    等來了他從未忘記過她,他為她染上重疾,為她咳血,為她消瘦,憔悴將死的消息。

    他終於知道了素蘋還活著,他的白薇還活著,他要去找她,找素蘋,找白薇!

    忽然聽到屋外槍響:「白薇,白薇!」

    白薇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噢,夢梅,夢梅呀,我……難道非要見你不可嗎?

    楊夢梅哭了:「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噢,夢梅,夢梅呀,我……也像海底下的魚望著水面透進來的陽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血一直流著,三年的話,怎能一時就說得完?

    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淚,白付了多少傷心,終於見面了,又要永別。

    噢,夢梅,且讓我說完我的話。

    這是白薇的心聲,是白薇在傾訴衷腸啊!

    好像長長的故事就只是這一刻的鋪墊,只是為了等待白薇說出這些話。

    白薇:「這三年之中,除了王媽之外,誰都以為我死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壓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就由家裡逃到錢塘江邊去投水,誰知竟被漁夫所救。我在漁夫家裡打聽到爸爸尋著了我遺下的扇子,給我留下了這間屋子,又替我在湖邊立起了一座衣冠塚,所以我就乾脆隱姓埋名,住在這兒。到了晚上,由王媽給我預備的另一條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裡來,在他們睡了之後,來讀一會兒我小時候愛讀的書,弄一會兒我從前愛弄的脂粉,翻一翻你過去寫給我的信和詩——唉,夢梅,我雖不是個厭世的人,可是在兩三重壓迫之下,我早就決心用死來抗議了,為什麼又過了三年這樣遊魂似的生活呢?就因為我得不到你的信,卻總想在什麼時候見你一面。我因為始終存著這樣地念想,所以不管受著怎樣的辛苦,總還是流連在人間。」

    就這樣看著他,胸膛淌著血,眼裡流著淚。

    「噢,夢梅,並非我對你失望,也並非我不知你為我所流的眼淚。我能在生前看到你對死後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算沒有白活一場。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是發現你死了三年的愛人,竟會在偶然的機會裡復活起來,你會把嚴肅的人生看成笑料。像我這般游絲般繫在人間的人,何必再來破壞你的幸福呢?所以我……去了,夢梅,我再也不住了,我們永……別……了……」

    大幕就這樣徐徐而落,徐徐而落。

    楊夢梅匍匐在地,極盡艱難,執手相看,淚眼,鮮血,淚眼。

    他最後的一句話,還迴響在久雨後的天邊:「白薇,無論你現在去的地方是天堂還是地獄,請你在哪兒等著我吧……我的咳血的病是不會好的,等我的血吐盡了的時候,我就來了……」

    身為白薇,靈魂像抽絲一般裊裊而散,剝離而去,也只有在遙遠的天堂或者地獄裡等候她的夢梅,從此不知人間相思之苦,切膚之痛。

    身為秋曉,卻是長久的不能釋懷,忘不了劇中的那一場死約,那蒼白書生的咳血,也會像紅紙傘一般的殷紅而燦爛嗎?大幕合上的時候一切都醒了,只有那些癡在傘面上的絕望沒有醒。那樣的夜西湖,那樣的血風腥雨,誰是這一出望斷紅塵的戲劇的目擊者和見證人?白薇和夢梅誰是誰染霜天曉的伶仃遊魂和行屍走肉的未亡人?秋曉永遠不會身臨西湖之畔還偏要跑到錢塘江邊去投水自盡,更不會有自天而降的一把手槍幫助她在最驚心動魄的時候自絕於她的夢梅——這是劇作家田漢先生的異想天開罷了。秋曉只會用沉默來愛他,等他,直到地老天荒。

    西湖山水還依舊,傷心難對滿眼秋——古老的戲文裡還會再有白娘子與許仙傘下定情的故事嗎?往事歷歷,不堪回首,誰能不惦記著那一片淒艷籠罩的脆弱,誰又能不記得那一刻兩情相悅的動心?

    這樣的一齣戲,那樣的一齣戲,都是自己的戲。

    秋曉這一刻正是在自己的戲裡扮演自己。

    還要,久久地神遊,悵悵地嚮往:楊夢梅在戲裡用過的紅紙傘,究竟是不是她曾見過的那一把,大幕合上之後,它又流落到了哪裡?

    秋曉就是憑籍著「白薇」的角色,順利地通過了複試,拿到了「北國藝校」話劇班的錄取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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