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九章 戲劇時代 1在劫難逃
    那麼奇怪的感覺在他們兩人的心中衝撞著,迸裂著,使他們在初次見面的那一瞬間就深陷進一種恍惚的、迷離的、生死悠別、再續契闊的情境中去。彷彿已是相識多年的摯友,又彷彿曾經在某時某地某個奇妙的遭際裡有過靈魂相知的神交,或者曾經在某個時空某段記憶裡擦肩而過、失之交臂,最終又一起被擱淺在沙灘上——就像兩扇漂流而遇的貝殼。

    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著,審視著,感知著。

    潮汐俱退後停駐在沙灘上的只有死寂,沒有歎息。

    世上的一切都將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這樣任憑心事靜靜流淌的時刻。默默地在互相認得之後又急切地再去對望,再次審視,再去感知,始終不敢相信這樣轟然在心中坍塌而下的強烈震撼,這樣帶著狂熱的吶喊與欲哭無淚的焚心,這樣的摧枯拉朽的陣痛。不斷敲擊心域的,究竟是緣於怎樣的一種思想與渴望?怎樣的**與感動?怎樣的絕望與毀滅啊?!這個世界所能展現的一切動感畫面與聲效,都在一瞬間剝離開來,定格成一幀幀用心音與脈象才能彈奏和把握的似水柔情,兩心相悅——竟然停止不了那種需要用**與傷心才能幻化出的波光流轉,兩廂探看,竟然是再也移不去一雙黑眼睛對另一雙黑眼睛的辨認和熱烈注視。有些模糊的感覺像雲一樣不動聲色地飄過,又像霧一樣無聲無息地散開,卻把一些瑣碎的需要用記憶去補綴的往昔歲月喚醒。如同走過兩扇互相洞開的窗戶或者門扉,誰也不用遮蔽自己的晶瑩剔透、空明澄澈;如同泛起漣漪也牽扯了心弦恣意蕩漾的秋水,陣陣裊娜早已是清泉般的汨汨而出,從這岸到那岸,從這雙眼睛到那雙眼睛,只是心與心的貼近,沒有距離。

    天地灰聵,誰也不曾注意到這是一模一樣的兩雙眼睛。

    人心灰聵,誰也不曾察覺竟是有著一模一樣的兩顆心。

    「我叫古居。」他說。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已深切感覺到他的咄咄逼人。那報名冊正被他的一雙細長的手翻折到一個嶄新的頁碼,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筆是從他的學生裝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來的,沉甸甸地,遞到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欄裡寫上自己的名字:秋曉。心裡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國藝校」負責話劇班招考的老師,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是誰?!

    而他分明是早已深究了她的名字的:「哦,秋——曉,這是一首《蝶戀花》的斷句上的兩個字。」他說:「它是寫在一種紅紙傘的傘面上的:『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他抬眼看著她:「這裡邊還隱匿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呢——望斷紅塵——望塵!」他頓了一下,緊盯著與秋曉結伴而來,一直呆站在一邊的青年人:「你一定就是鍾望塵了。」他向他伸出手去:「我是由『中戲』畢業分配來北國藝校執教的老師,早在北京時就聽說你了,北國藝校的頭牌小生嘛!可惜我要在這裡教兩年的表演課才能返回大連話劇團去演戲,否則我倆一定會在一出大戲裡爭演『男一號』。」

    鍾望塵呆呆地望著他,這個名叫「古居」的年輕老師,他和自己年齡相仿,身高一樣,長得一副標準的演話劇的英俊臉龐。他的聲音一聽就是「中戲」培養出來的那種學院派話劇的中氣十足、字正腔圓的感覺,和「上戲」的海派套數不太一樣,和鍾望塵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國藝校」的風格更是不同。中國的戲劇學府就是這樣,「中戲」好像就是專為老捨的《茶館》培養演員,而「上戲」又難於擺脫上海滑稽戲的影子,話劇到了每個地方都會走腔變調,各地有各地的招數,都快變成地方戲了。但是,無論如何眼前這個人也是鍾望塵見過的最優秀最標準的「男一號」。想到這些鍾望塵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氣不足,就像有些什麼東西在最隱秘最軟弱的角落裡突然受到意外的撞擊,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種靈魂出竅般的虛無,又似一種升空到極境的幻滅,魂裡夢裡——如果他就是「古居」,那麼鍾望塵怎麼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戲」演活了田漢先生筆下的楊夢梅——那是獨幕劇《湖上的悲劇》裡的人物。

    古居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秋曉和鍾望塵,這一對兒絕代佳偶一般的妙人兒,他們是活在世人艷羨的眼光和他們自己的愛情中、如魚得水、悠然自樂的那一類情侶。他們是這樣旁若無人地從五月的陽光中走來,週身散發著花季的芳菲與青春的氣息——那麼年輕,那麼充滿朝氣。這樣的一對兒出現在這考場上,定是要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何況還有愛!古居甚至覺得他們不該讓他撞見,好像他千方百計拒絕留在北京而來到大連,就是為了撞見這一對兒有情人的幸福。

    古居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切。他差一點忘記了自己也是和鍾望塵相同的年紀,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在這突如其來的瞬間一下子滄桑到了中年,似乎再也捕捉不到青春年少的心事裡那些如花飛揚如夢瀰散的情愫。更不知為什麼他在使鍾望塵心寒意冷、使秋曉不知所措的同時,他自己也是兜頭一盆雪花冷水,披掛了一身冰雪鎧甲,再也取不下來。古居的心中無限淒迷著的不僅是霜降、酷寒、雪暴、死寂,更有冰凍千年永不復甦的愛恨癡怨,他有點明白自己到底撞見了什麼——撞見了命、命中注定的緣、無從逃逸的傷,心裡知道原來一切早已發生了,此刻就在這裡等候著,再也避不開了。古居深知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與鍾望塵和秋曉相見,他的心中就不再空留那一抹《蝶戀花》的幻影與斷句殘闋裡引覺情癡的映像。童年的碎夢以及故園裡彩色斑斕的生命打擊,在他心中所塗染的那一幅淒艷蒼涼的人生畫卷,漸漸清晰起來,嬉笑哀樂總關情,貪戀思慕都因癡,無須窺破過去未來的生死迷蹤,無須追究前因後果的牽念和命中注定的親近,更無須再次冬去春來似的化解心內殘留著的溫情與幻覺。別人的愛也許可以是火山爆發,有炙熱的岩漿與沖天的溶液,而他的愛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峰啊,只在飛棉扯絮漫天揮灑白雪皚皚的過程中因愛凝成,「核」在無人觸摸的深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啟動的最孤獨的心扉啊,裡面深埋著他和他用心認得的女子——他就這樣一伸手就一把拽過了她,就永遠地以冰雪之心冷凝了她,封凍了她,然後在死死地關閉門扉,堵絕了所有能夠融化他們的陽光,甚至那些能夠讓他們清醒地回想起前塵後世的風。那些冰峰上的雪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揮灑著,紛紛揚揚地,不斷加高,加厚,最終延伸到空氣稀薄的雲天外,常年纏繞著若有若無的寒氣和煙霧,連最矯健的蒼鷹也無法攀越。而他和她就死守在他們的「核」中,外面看似雪洞,裡面卻溫暖如春,有一片碩大無朋的玫瑰園,生長著單瓣的和復瓣的血色玫瑰。他們在自己的園子裡久留,忘記了世上的光景和紅塵中的華年,忘記了生命中不堪承受又不能不去承受的痛苦災難——甚至在每一場新的朝露降臨之前,或者一場夜露漫上之後,為她採來大捧的灑滿珠鑽翠薇的紅玫瑰;而在每一個月華初上的夜晚,他會與她一併走過香園小徑,風瀰散了她的頭髮,她的裙裾飄飄,在紅雨落花中,獨自落寞著,站成婷婷。而每一陣風舞過後,必然有著一首她演奏的曲子在滿園芳菲之中如水輕曼——那是一種名叫「胡笳」的樂器,聲音淒厲婉轉,似笛,又非笛;是「胡笳」,而又不僅僅只是「胡笳」。

    「你知道胡笳嗎?」他問,又怕她不明白,怕她感到突兀,急忙補充道:「我是問,你是不是會彈奏一種名字叫做胡笳的樂器?」

    秋曉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胡——笳?!」

    他笑了:「哦,是一種很古老很古老的北方民族才有的樂器。」

    有一種流麗的像風一樣的東西在秋曉的心裡急促地掠過,是什麼?她說不清楚,也無法想像得更具體,只是聽了「胡笳」這兩個字,心就亂了。它有苦澀的令人心生惆悵的旋律,它也許曾經在北方民族的大漠風沙中,和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致,靜靜地浮掠而過。

    秋曉問自己:「胡笳,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樂器呢?」

    在這以前秋曉只知道笛,現在,她知道了胡笳。

    「哦,胡笳!」秋曉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學會它!」

    那扇通往冰峰雪洞的門扉,在秋曉面前敞開著。透過洞口隱隱的寒氣,秋曉感知著門扉裡溫情脈脈的美麗造化,而那蕩滌心魂的胡笳樂聲也在步步逼近,聲聲召喚——秋曉無疑是無辜而不知所措的,自己走了進去,在門扉閉合的那一瞬間都來不及揮手告別她的墓園故事和笛聲裡的相愛的她的過去。如果世間的負心就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背棄,那麼秋曉就是在走進冰峰雪洞的這一瞬間注定了要做一個負心的人。雖然她並不清楚她在看到了這樣一個古居,以及他那排山倒海洶湧而來的不可抗拒的摧毀以外,除了胡笳,她還能知道些什麼;雖然她也清楚除了胡笳,她幾乎再不知道什麼。但是有什麼要緊呢!和古居一樣秋曉也是撞見自己的命了,撞見命中注定的緣了,撞見生命裡的傷了。它們對她來說,如同災難。秋曉甚至知道自己原本是躲不過這一劫的,她真想一把拉過他的望塵頭也不回地往出跑,跑到一個任憑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後撲倒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場,對他說:「望塵,我們退出去吧,我們求饒吧,我們回到墓園裡回到自己的故事裡去吧!」對他說:「望塵,原來都是錯哦,你錯了,我錯了,我們倆都錯了。秋曉是不該離開那片墓園的,離開了墓園秋曉就管不住自己的心。」還要對他說:「我們逃吧,望塵,趁現在秋曉還沒有走遠;我們逃吧,望塵,趁現在,望塵還是望塵。」

    秋曉無法移動自己的腳,一如她無法收回自己驛動的心。

    秋曉無比悲哀地發現,那些伴隨了她整個少女時代、整個的成熟與長大的愛情,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那個叫古居的人,他分明是不動一刀一槍就劫掠了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他的眼睛透著寒光冷氣,竟能讓女孩子鮮活柔弱的心魂在他那結滿冰凌花的窗玻璃上,恣意書寫她心中最生動的畫圖。他的聲音富於骨質而又隱含理念和漠然,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溫柔和熱情,卻又讓秋曉在聽慣了那些曼妙的笛聲和甜蜜的囈語之後,失魂落魄地深跌進他的深厚的聲線唱片一般的波痕裡去,從此換上任何唱機任何唱針所能奏出的也只是他的韻律他的聲音。他講述的故事裡只有一闋《蝶戀花》的斷句一把紅紙傘上的贈題,卻讓沉浸在墓園裡前生後世生死尋戀的舊精魂找到了皈依的心門。還有他的名字,古居,空曠幽深得就像一座記憶中的宅院,或者久已廢棄的陳年華廈,一座夢境中的故園。只是所有的繁華與熱鬧都過去了,斷壁殘垣依稀著華美紋飾,暮雲飛渡奈何著豪奢不再,雕樑畫棟、碧瓦粉牆也只是舊日的情結,卻在沒落的艷情中朦朧著蛛網灰塵,只是滿院的青苔班駁著踩不出一地的蔥蘢與鮮活,眼目所及的一切也都是冷冷清清淒淒切切悲悲慘慘,卻讓人心生憐惜,一心一意想走進去,成為一團和氣之中相攜相伴相助相親的親人。秋曉深知這樣的奇思怪想突兀的有緣無由,卻又自然天成,是一種過久了黃天老日的歲月才會有的人間煙火味、柴米油鹽情。這一切竟然與望塵無關,與最初和最後的那一聲笛音無關;與墓園無關,與冬去春來的成長的故事無關;與心語無關,與說出的未說的那一個字無關。不是冰封的心扉裡冷凝的凌花,不是冰峰雪域裡斷裂的極光,沒有了珠鑽一般的盼望,沒有了胡笳聲聲的悵惘,這一切啊,與這個名叫古居的人有關。

    秋曉對自己說:「我認識他。」

    秋曉對自己說:「我和他之間是有故事的,那是一些極優美的純真傳說。」

    心裡惦記著那初初的緣起,太陽很嬌艷,空氣很清涼,那一天花麗水清。

    只因他叫古居,她就忘記了自己有著秋曉的名字。現在,她可以叫「古鄉」,或者叫「故鄉」。她知道,如果他是空蕩蕩的「故居」,她一定就是鋪天蓋地的一片悵惘,是黃昏的鄉村古道上流煙一般輕曼著的一段愁緒——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只有「古鄉」,只有故鄉啊!

    她想對他說:「你像一隻鳥,我似一尾魚;你是色仙,我是錦鱗。就是這樣的。」

    她想對他說:「傳說,愛你的人太多,你才要找尋;愛我的人太多,我才要躲到墓園,與世隔絕。傳說而已。」

    但是有一種感覺,是在乍一見面的瞬間就在心裡浮泛著,升騰著,奔湧著,有一個聲音在他對她繾綣相看的時候,就一直在她的耳畔轟鳴:「妹妹別哭!」

    她沒有哭,也沒有哥哥,但是她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像真正的哥哥對妹妹,千真萬確,一點沒錯。只因那一刻他是「故居」,她是「故鄉」,她就記住了這樣敲擊耳畔的轟鳴。

    難道有什麼昭示嗎?她不知道。她糊塗著。只是隱隱地感覺到,在他的名字的旁邊,是有一個空白讓天下伊人填上名字的。秋曉也是伊人中的一個,所以她填上「故鄉」。有緣相逢,卻配出一對兄妹的感覺來。他們真糊塗。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正因了這樣的糊塗和不知道,他牽起她的手。

    「妹妹別哭!」

    他們都被這轟雷掣電一般的呼喚嚇住了。

    沒有眼淚,只有水聲。花謝水不枯,造就了從前水泊梁山的那個人,那一出夜奔。她知道,長髮盈空的他與荊釵布裙的她相握,也就是執子之手了?!但是他知道嗎?她不是江湖女傑,不是拇指姑娘,不是小紅帽,而是罩在紅紙傘裡的女子——「哥,領我去找胡笳吧,趁著這最嬌好的天氣,打著我最喜歡的紅紙傘,去尋找胡笳。胡笳不在中國古代,不在匈奴地區,它不是李伯陽避亂於西戎時所造,它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出塞》、《入塞》、《涼州》、《折楊柳》、《北狄遐征》、《胡馬長思》的曲子都是為我而寫的,還有那首著名的《胡笳十八拍》也是為我,我還記著那每一拍的節奏裡我的每一處動情。」哥哥不說話,哥哥不理她。她突然想哭。她的心裡是桃之夭夭,她的生命周圍是蒹葭蒼蒼。她真想擁有一把胡笳:蘆葉捲成,蘆葉為哨,蘆莖羊骨為管,三空木製,兩端彎曲,她在水一方,吹管氣鳴,音色悲涼,和著他的高山流水,直到他對惟一的伊人說你是我的窮途末路,一任水聲在四面八方響著,世界一片蒼涼;一任自己變做世間最傷心的人,或者落草為寇,或者削髮為尼,或者仍做臨風的無約佳人——「哥,我們是兄妹嗎?我們只能是兄妹嗎?」

    結局和答案都在遠方。

    他們的心夠不著,再努力也夠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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