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七章 魅影 4鬼怨
    已是最後一次入夢,是道別的時候。

    有誰能知道那悠悠飄蕩於壘壘荒塚萋萋墓園的孤獨魂魄,曾經有著水蔥一般的嬌俏模樣和一身綠衣的淒艷;有誰能知道那躑躅於靜寂無語的亡靈世界的殉情女子,萬里迢迢的陰陽尋戀;又有誰能記得她當年的如花顏色,能在與這個世界長相廝守之中,獨自細聽一個美妙鮮麗的心靈秘語,那種哀吟緩行、孤獨入夢的靈魂歌唱。

    那是一種怨,是不甘的死和如死的生。

    一種渴望再生與回還的隔世尋訪。

    人變煙塵,心變精魄,靈魂呼喚來生的殼,卻又卸不去前塵往事的桎梏。

    卻要掙扎著告別枷鎖,告白世界,是桑眉,依然是桑眉,還是桑眉!

    冷露朝凝,觸目清淒,停步回眸之際,竟然是指冷心寒,一重亂霧,一重雲煙。而在青苔斑駁的墓徑和斷壁殘碑的寥落之中,全然沒有了寒夜尋訪時的風弄花影,又如何抹得去無奈諱愁、繾綣情懷?

    只有傘郎,只有傘郎啊!

    噢,傘郎,傘郎,我的傘郎啊!

    怨鬼的心,愁成一滴永凝不散的冰淚,又如何去安撫那顆千瘡百孔之心?

    又如何在驚鴻一夢之中分得清人間天上、塵緣了斷?

    青桑籠黛,柳葉雙眉,傘郎呀,請你一定記著桑眉。

    物是人非,人鬼殊途,她的傘郎,分明是重創之後再也沒有了愛人之心。

    傘郎的小屋在墓園的最高處遺世獨立,三百六十個台階所能通過的,只是一顆無愛無念的啞巴的心。傘郎永遠也不會知道,燈息人靜的墓園的夜晚,只有桑眉是自始至終、一如既往地愛著他,只有她寧願錯過一次又一次再生之機,孤單漂泊,做無主的孤魂。如今,傘郎的女兒也出落成十六歲的婷婷少女,可以接替她用一個女人的纖細與成熟去愛她的父親,這樣的親情依依,自然是天倫夢覺,只是多了一個桑眉。

    現在,是最蒼茫的時候,桑眉的心雖然不捨,魂魄卻要重回冥界中去。

    現在啊,正是最後的時候,在如豆的燭光下,傘郎在做那把傘。

    紅紗細絹在他的手裡漫卷,如水的竹骨,如水的傘面,怎樣做才是紙一樣的剔透,紙一樣的易傷,紙一樣的……情份?老祖先做傘的手藝由古至今,一把撐開了五百年的紅紙傘,怎能遮得住風風雨雨的無情?又怎能擋得住恩恩怨怨的無奈?「四季風雨四季秋,望斷紅塵,誰染霜天曉?」這一闋千古失落的《蝶戀花》的斷句,又逃得了誰的故事誰的傷悲?而今夜的傘郎,所做出的這一把紅紙傘,又會有著怎樣的紅情與紅殤?

    傘郎不說話。從遙遠的商州躲到這個亡靈的家園,難道就只為了不說話?!

    但是傘郎呀,你的桑眉還是找到了這個地方——神秘得像寓言,迷離得似夢境,寂寞無邊是墓園。但是傘郎呀,不是世間所有的女子,都能千徊百轉、轉彎抹角地找到這裡,盯著你親切的身影,忘記今夕何年;也不是所有的心魂,都能抵得了重新投生的誘惑與吸引,千里迢迢趕來看你。黃泉路上好辛苦,世上的一天竟是陰間的一年,而我苦苦追尋的一十六年,要經過冥界中多少酷刑熬煎,又得折去轉世為人後多少年的陽壽芳華?只是傘郎呀,這樣的碎了的魂魄,還會再生嗎?

    傘郎不說話。久留在壘壘荒塚,萋萋墓園,傘郎再也不會說話。

    ——但是傘郎呀,當我離開繁華人寰,悄悄變做無主的孤魂,在塵世的上空飄悠,偶爾遇到一個長得像傘郎的人,我都會停步凝視,這顆心就一下子跌進枯井——那是我為自己選擇的歸宿,那裡面沒有一絲光明,陰風凜凜,終日只有冷若冰窖的森寒。我好後悔,好後悔呀,是我害了傘郎,也害了我自己。

    ——我只有變做一縷清風從枯井裡飄出,周遊在前生後世,周遊在每一個曾與你一起走過的地方,終於找到大連,找到墓園。傘郎呀,我是多麼興奮!又似乎望見了久已沉落的希望。

    ——我雖然只是荒草落陽下的一個孤魂野鬼,可我的愛依然是深夜的醉夢裡最解風情的一彎明月;我的情更是浩如大海的一滴眼淚,夜夜為你奔流不息;我思念你愛慕你的這顆心,依然是當初一身綠衣的桑眉。

    ——我常常棲息在墓地的林梢間,看雀兒築巢,看你從墓園的青石台階走上走下,看你一心一意經管女兒;我常常緊跟在你的身後,常常停留在你夜半的窗前,徘徊著,等待小屋裡燈熄燭滅;我常常隨著你的每一聲歎息走近你的身邊,走過去,退回來,又含淚退到牆角等你;我常常站在你的睡榻前,聽你的呼吸,又怕吵醒了你,只好哀哀地對著無邊的寂寞,暗自垂淚。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還記得商州的枯井裡一頭栽死的苦命的桑眉嗎?清明節的時候,鬼節的時候,無論哪一座墓畔都有斷腸心碎的人,白髮老翁,紅顏年少,他們都在祭奠亡靈,你可曾想到火光熊熊、紙灰飛舞、青煙繚繞的別人的墓前,有著桑眉這一世的不甘和另一世的艷羨?你可曾想到燒一串紙錢祭一祭亡妻?

    ——但是傘郎呀,這陰陽尋戀的苦衷又有多少你能懂得?你躲得好偏僻,好清閒,好難尋!我看得見你,你卻看不見我;我隨風潛入你的夢中,你卻只會在夢裡歎息。你以為真也是夢,假也是夢,夢逃不脫一場夢,卻不知夢是一切,夢如一切,夢有時候只真不假,夢逃不脫一切。那麼今夜的夢就算是與你的訣別吧,此夜須珍重,香銷輕夢還。

    傘郎在做傘,傘郎無意入夢,只有站在夢境之外默默相望。

    ——噢,傘郎,在下一個六道輪迴的故事裡,我們還會有萬劫重逢的機會嗎?如果遇到一個長相酷似桑眉的女子,你是否會停步凝視,與她再結一世姻緣?

    天罰情癡,天罰遊魂,天罰桑眉。

    「這世間多的是被棄置的命運,被棄置的心。」這是誰對誰的心聲?又是誰與誰的心語低訴?

    今宵剩把紅傘做,且把相思付夢中。

    噢,傘郎,我去了!是以縱身又躍進了秋曉的夢裡:「秋曉,我們原本是互相認得的,對嗎?」明明白白告訴秋曉:「我再也不欠你了,明天一大早,你就會得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紅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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