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三章 綠唇兒 1紅雲
    關於紅雲的斷想來自於鍾望塵的一個夢。

    那一天正是他的十六歲生日。

    他的母親把那串祖傳的紅瓔珞掛在他的胸前。

    母親告訴他:「你可別小瞧了這些瓔珞,它是由好多塊有生命的瑪瑙石組成的,每一塊紅紅的石頭都代表著祖上的一個女人,每一個女人都用血淚浸染過它,它是有靈性的,知冷知熱的。」

    鍾望塵感到一抹冰冷的濕潤直貼著前胸往心裡去,用紅絲線串著的那些寶貝石頭,就沉沉地懸在心窩,墜向心底,讓他想起陳年往事裡的那些陰魂不散的傳說。這串紅瓔珞,母親是當做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送給他的,據說是傳家之寶,也是消災辟邪的法器,可它卻同時勾起鍾望塵心裡陰森森的恐怖回想。那樣一種緊貼身體的冰涼,那樣冷冽入心的驚怵,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觸到了死人的臉。真想把它扔了,可母親的一片拳拳之心又讓他不忍丟棄——母親眼中的慈愛,母親的憂殷期待,像一雙充滿溫情的手,輕輕地婆娑著他內心的驚懼和躁動。

    那串瓔珞後來被鍾望塵掛在長笛上。

    長笛是他的隨身之物,是他生命的圖騰。

    他就這樣帶著長笛和迎風飄拂的紅瓔珞,開始了他十六歲的生日之遊。

    這一天他游了老虎灘又逛了燕窩嶺,沿著濱海路的崎嶇小道一直走到傅家莊的海濱浴場,最後又斜穿過金沙灘後的山路,攀上那座白塔山。

    鍾望塵就是在白塔山的山頂發現了山下有一片墓園。

    那一瞬間,風雲變色,山雨突來,天地間一片滂沱,然後就有一片紅雲漂浮在眼前揮不去。

    再後來,就有一道彩虹掛在那片墓園的上空。

    鍾望塵是受了那片紅雲的指引才找到去墓園的路。

    乍晴還雨,從樹縫隙篩下千絲萬縷的陽光,也篩下千絲萬縷的潮濕,霧蒸霞蔚,雨意朦朧。鍾望塵沿著蜿蜒的墓園小路,走過那個小女孩的凝目注視,靠在橋欄上橫笛而吹的時候,那道彩虹還沒有褪去,有一縷陽光正投射在長笛上的紅瓔珞上,淡淡地暈染過去,鋪展在眼前,又向遠處輻射,形成一片奪目的雲!鍾望塵這才明白,自打登上白塔山,就一直漂浮在眼前的那片紅雲,其實就是紅瓔珞的光影,是那些冰冷的瑪瑙石在陽光下的幻像。

    光影交疊之中思緒漸遠,笛音卻在一瞬間輕漾。

    所有的幻覺都應運而生。

    思想在張揚,漲滿了朦朧的渴望;

    亂雲飛渡之中,總有無數暈染不盡的意象飄然躍起,在刺目的紅雲中氤氳,升騰——隱在黑夜裡的哭聲,瀟瀟的風聲雨聲,枯枝般的手顫巍巍地伸出,在真空中不知要試探著捕捉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捕捉不到;燦爛而殉情的花樹,搖曳了滿地繽紛的花瓣,追往前世的梨花似雪、杏花如浪,傾城的槐香——所有的幻覺都是紅雲的幻覺,彷彿被誰有意無意罩上了一層透明的紅玻璃,在裡邊的看得見外面,在外面的卻看不見裡面。鍾望塵覺得自己也像是被罩在裡面了,躁熱和窒息步步圍困,毛髮被汗水浸透,一如小鳥被打濕了翅膀;他只有執著地吹笛,任笛音飄散到紅雲外,讓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呼吸,讓每一次呼吸都酣暢淋漓。

    這片紅雲到底昭示著什麼?

    是紅瓔珞故事的迴光返照?還是墓園中亡靈愁緒的再現?

    為什麼,它總是折射出最脆弱最感傷的情境,把心碎成一團愁煙?把笛音也揉進心泣?

    而心靈的震顫分明是為了墓園而輕吟低唱,是站在山頂對著那片紅雲就已發出的喟歎——似是盟約而來,秉聲尋覓;依稀熟稔,卻又模糊了容顏。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心靈的導引,讓千年萬年的惶惑追逐著紅雲在夢裡夢外停不住地飛——好像飛到天的盡頭了,猛抬頭,卻依然是滿眼的紅雲。

    而墓園也是有感應的,用心認得的,就像從小就玩熟了的老地方,聒噪而飛的鴿群是夢裡展開的一雙雙翅膀;守墓的老頭讓人猜不出年紀,又醜又凶的模樣卻有著金子般的好心;那個躲在古槐樹後面的女孩子,她分明就是鄰居家的小妹妹吶,她有一把紅紙傘,映著他的紅瓔珞,映著墓園裡紅彤彤的雲。

    而所有的關於紅雲的斷想也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當晚回去,鍾望塵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重又回到那紅色的玻璃罩中,夢見一隻鸚鵡在外面猛烈撞擊著紅玻璃罩想要進來。隔著一層厚厚重重的紅雲,他看不清它的顏色,但它眼神中有那麼楚楚可憐的鬱悒,那撲扇著翅膀急切地想要闖入的焦慮,那憂心似焚的苦難神色,像極了他心裡的一個人;而它一定是看見了他的,一定也讀懂了他噎在喉嚨裡的那一句話,他們互相認識,互為老朋友,互為靈魂的知交。

    這個夢,日夜癡纏,困擾了鍾望塵整整四年。

    四年中,他全部生命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找回這個夢,找回夢中依稀相隔、脈脈相望卻總也捕捉不住的精神尋戀。他在無數次的尋覓中陷入恍惚,在無數次的恍惚裡走進墓園,看春夏秋冬的芳菲與落索,看守墓人遺世獨立的清淒與落寞,看冥界中的亡靈們凝在草尖上的煙色幽魂,是怎樣在每一個日落黃昏的時候,隨著夜幕的步步緊逼,步步寂寞步步孤獨著開始跳舞。他被那個水粉畫一樣的女孩子迷住了,被自己朦朧而脆弱的感傷困住了,走不出腳底下的小橋流水,走不出如泣如訴的笛音,走不出那把藏在古槐樹後面的紅紙傘。

    只有執著而憂鬱地吹著他的長笛。

    每一聲笛音都是為她。

    他希望有一股清泉從他的笛聲中流淌開去,一直流到她的心底;

    他希望這清泉在她心底捲起如雪的浪花,繞過鮮花盛開的綠洲,收穫燦爛純情的花季;

    他希望她從此有歌聲有歡顏有笑語,那些歌聲那些歡顏那些笑語會穿透她生命裡所有的沉滯,所有的憂傷。

    他不知道這四年中,女孩子也在默默地關注著他。

    他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融化在了那個女孩子的水彩畫裡;

    他不知道原來愛也是有感應的,他在她的畫板上橫笛,她也化做他的笛音。

    終於有一天,鍾望塵明白了這一切。

    終於有一天,鍾望塵看見了那只美麗至極的鸚鵡從紅玻璃後飛了出來,靜靜地停落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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