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滿貫為「一萼紅」精心承辦的私家堂會,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賞心悅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開的舞台,依然是門簾台帳、桌圍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築在四角臥波的蓮池之上,復道迴廊,曲徑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與妙趣,兩層迴廊的看台上擠滿了商州城裡的富紳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燈與絹紗繡繃的各式宮燈是迷夢般地照耀著的,從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兒鋪展而來的紅氍毹,卻將這明明滅滅的幻覺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樓與側座的腰棚之間,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歡聲潮壓浦。
身為商州城首富,張滿貫勞心掛肚、大肆鋪張的,一不為荒誕不經、離奇變詭、憑空補綴的劇情故事,二不為癡絕怨滅、人鬼情戀的唱腔戲文,萬千心事難寄,金奉銀侍的私家堂會上心心唸唸欲說還休的,除了珠櫻斗帳掩流蘇的耍排場,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縷、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悅佳人。
生怕離懷別苦,寂寞盈袖,難捨「一萼紅」,難捨「一萼紅」啊!
而那些流落在龍駒寨勾欄戲房裡的注目與凝眸,是把一世閒情與香艷夢覺,都含化在剎那,驚魂在頓失,暗香銷魂,吹夢無蹤。
「一萼紅」就那樣在「鬼門道」裡一件一件地剝離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張滿貫喜歡。眼見他裹著煙色的短衣,抖抖縮縮精胳膊精腿的樣子,張滿貫的心裡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不是悲憫,是心疼。濃妝艷抹的精緻表情之下,怎麼會如此蒼白瘦削?薄藝在身,怎堪江湖風冷,可憐了一十六載的好年紀。
險韻詩成,一個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紅粉;
扶頭醒酒,一個是半癡半醉半是憐玉半是惜香。
本該是走出「鬼門道」不容遲緩,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該是曲終人散風流地上逢場作戲,捨了戲子捨了慧娘。
從此人無閒愁,心無憂慮,不知誰是冤家,天倫夢遠不存孽子之心。
卻聽見誰的輕輕喟歎,絃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聲憂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來:
恨只恨陰陽難聚鴻溝擋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為是心魔,或者是幻覺,或許是莫名,或許是天意。
轉過頭來就想起來他是誰了。
看見他把貓眼石的珠戒用絹帶串起來,系成同心結,掛在脖子上,這個動作熟悉極了。
看見他用桃木梳子梳頭,多好的一頭青絲啊,張滿貫的心裡一亮:這個人我見過,見過!
看見他撩起黑髮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項,珠戒掛前胸,長髮貼後背,張滿貫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匿藏在心裡的名字了。
彷彿一枚青杏干噎在心裡,一溜兒囫圇,一溜兒澀滯,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淚,一股腦兒泥沙俱下,一股腦兒連吞帶咽;牢不可摧地干噎著,不上不下不進不退,吐不出也嚥不下。
終於他喊了出來:「杏黃!」
他大聲地喊:「你是杏黃?!你是杏黃!!杏黃!杏黃!!杏黃!!!杏黃!!!!」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語淚先流。
杏黃不是死了嗎?
在十六年前的那個夜裡,杏黃把自己吊在他家後院的月亮門洞裡,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節,杏黃和滿園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沒有冰雹沒有雷電霜雨,但是滿園的杏果兒都隕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黃。
杏黃是張滿貫奶媽的女兒,奶媽死得早,托孤給他,但是她懷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卻要娶龍駒寨船幫幫主的嬌嬌女。下人們把杏黃從月亮門洞上卸下來的時候,她的渾身已經冰涼,舌頭伸出去好長。他看見她胸前粘濕的一大片,他送給她的貓眼石珠戒是用絹帶繫了同心結掛在脖子上的,這一刻卻粘濕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張滿貫趕來的時候,杏黃已躺在門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黃肚子裡還有一個三個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張滿貫自己知道他已同時失去了兩個親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觸到她的臉,呼啦一下那懸長的舌頭縮回去了,把他嚇得半死。杏黃被埋在園子裡的杏樹林裡,穿稠裹緞,披金掛銀,張滿貫卻把那枚珠戒留給了自己,那是杏黃戴過的,是杏黃的化身了,他要留給自己。
他那時好年輕,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逼死了杏黃。
因為他與杏黃沒有媒約之盟,因為杏黃只是奶媽的女兒。
而他與另一個女子雖有媒約,但是他並不愛她,他與她只是一個世家子與一個富家女的匹配。龍駒寨船幫幫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黃。噢,杏黃!
他開始把對杏黃的思念傾注在那片杏樹林裡。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裡淨手焚香,期待著與杏黃做靈魂的會晤。
無論是春秋冬夏,無論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時序,園子裡總是瀰漫著神秘的香氣,有著杏花花的馥郁,有著杏果果的鮮美,後來猛醒得,那是因為杏黃埋在這裡,她的芳魂雨潤煙濃,憂殷迷離,孤苦在連天杏樹裡,點點滴滴成愁結,淒淒殘殘化香氣。朝露清流,風住塵香,她會從杏樹林的枝頭趕來,唱著一首斷斷續續的曲調:
可憐我青春把命喪
陰魂不散心惆悵
他那時候好傻,總以為是錯覺。
閒尋翠徑,流連花蔭,卻不知魂香為誰。
他那時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與杏黃還會有怎樣的相聚。
而她卻夜夜走進他的夢裡,從不爽約:「我是杏黃,你怕我嗎?」
「不怕!」他說:「你就是變成厲鬼我也不怕你。」
「你現在不怕了?當初呢?當我只是個奶媽的女兒,你怕我,你們全家都怕我。」
「噢,杏黃,不是的,不是的!」他給杏黃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訴她,他不再碰那個船幫幫主的女兒,他手上戴著杏黃的東西,他愛杏黃,只愛杏黃!
「晚了!」她說:「我現在已托生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了,他是戲子的命;我肚子裡的孩子也托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她也是戲子!」她說:「無論是你,還是你的兒子,你們總會看到那樣一齣戲,你們都逃不脫對戲子的追逐,你們流著和戲子一模一樣的眼淚……」
杏黃說完這些就不見了。
而張滿貫卻夜夜靜候在杏樹林裡,奇怪的是,那種美妙的香氣卻再也沒有了,杏子樹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掛果的還是枝繁葉茂、婆娑搖曳的,都在一瞬間凋謝枯萎,七零八落。夜闌人寂,他打開一瓶酒,點燃一柱香,心心唸唸,魂裡夢裡:「噢,杏黃,為什麼你從此不歸?」
煙霧繚繞,幻化出一個單薄纖弱的身影。
「杏黃,是杏黃嗎?果真是杏黃,是杏黃來看我?」
杏黃的眉尖籠著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來了。」
「杏黃!杏黃!!杏黃!!!」
杏黃再也不來入夢,杏黃永不再現。
園子裡開始汪起一些水來,汨汨的浸潤,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樹卻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圍牆在水中坍塌,房舍也漸漸被淹沒,裡裡外外風言風語,都說張滿貫一定得罪了龍王爺,龍王爺發脾氣了,天要降災,人要遭禍。
張滿貫卻是不急不躁,心有定數。
張滿貫在一片汪洋的中央搭起一座戲台,雕樑畫棟,全是用杏樹枝做成。
奇怪的是,這樣一來,園子裡的水一下子就退去了一半,只是圍繞著戲台,襯托著四角臥波的水座。戲台的周圍有復道迴廊,也是雕樑畫棟,也是用杏樹枝做成。
用心良苦啊,張滿貫時刻等待著杏黃及早出現。
等了十六年,等來口噴鬼火的戲子,一襲白衣,帶著李慧娘的癡怨,帶著一顆女鬼的心。
張滿貫驚異於眼前這個絕色的佳人,他不是昔日娉娉婷婷的粉面女子,但他依然是他單薄纖弱的杏黃,噢,杏黃呵!
「杏黃!杏黃!!我找你找得好苦!噢,杏黃,十六年長成一個你,十六年老了我一人……」
可是這個十六歲的戲子卻是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曉,什麼也不記得了。
「杏黃?!杏黃是誰?」
張滿貫想:杏黃轉世了,她已是「一萼紅」了,已有新的生命新的記憶。
張滿貫又想:縱然她已是他,已忘記前塵,但他一定也是……也是杏黃。
他們有相同的美貌,相同的眼神,他們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動作,他們怎能不是同一個人?!
過去未來,莫問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終於,張滿貫問:「你是哪一天生的?」
「一萼紅」輕輕說出了自己的生日:「六月初六。」
這會兒該輪到張滿貫自己瞠目結舌了。這個日子,這個六月六曬絲綢的日子,就是杏黃的忌日,杏黃說她已托生為戲子,原來那戲子就是「一萼紅」啊!
張滿貫好像一把抓住了杏黃的手:「杏黃杏黃杏黃杏黃系杏黃杏黃啊……」
只是「一萼紅」確實不認得杏黃,也不明白張滿貫要做什麼。
「你再仔細地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有一個人叫張滿貫,他有一個特別疼他的奶媽,奶媽留下托孤的女兒就叫杏黃,就是你呀!」
「一萼紅」搖了搖頭:「我既不是杏黃,也不知道誰是張滿貫,誰是奶媽,誰是奶媽的女兒,我只知道我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你,我歷盡磨難、費盡周折找了十六年,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認出了你。我就是含冤的女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的身上有著和杏黃一樣的香味,神秘的杏樹林裡的香味。
那種久已淡泊的香味,睽隔了一十六載的熟悉的香味
噢,杏黃,你就是杏黃啊!
張滿貫說:「我在十六年前就知道有你,杏黃說的,她的靈魂就是你的身。」
滿貫又說:「你應該認識我,我跟你一樣死去又活過,我和你是共一場生死之約啊!」
張滿貫再說:「你應該記得我,地老天荒的故事裡,只有我是曾經用心的眼注視著你,這一份受苦受難的心,曾經在你的杏林深處沉醉過,停留過,死過,又活過。」
最後,張滿貫還說:「杏黃,我一定要為你搭一座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