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九章 紅殤 2煙粉靈怪
    嬌蕊說:「張燈,你喜歡我著戲裝的樣子嗎?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紅,做回桃花麗人的樣子你願意嗎?」

    張燈心裡猛地一動,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張滿貫,那個熱衷於在勾欄戲坊、舞榭歌台醉生夢死的男人,他到底還是傾其所有,耗盡全部家產、全部生命與熱情,殉身梨園了。

    張燈曾不止一次看見過父親帶著男小旦回家。

    那是個身材纖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著長長的手指甲和一頭如瀑的黑髮,尖下巴,吊梢眉,唇邊一顆梅心驚破、硃砂紅艷的美人痣,所以藝名也是直奔這顆鮮紅的胭脂肉瘤兒,名曰「一萼紅」。

    假如拿嬌蕊和「一萼紅」做比,那只能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比不得。

    嬌蕊是紅透商州的桃花戲班的小桃紅,年少成名,聒噪梨園,眾星捧月慣起的名角兒,花容雲裳自然是本色,車載櫃裝的行頭多得可以開一間戲裝門面,更別說怎樣嚴格了穿戴規制。

    「一萼紅」算什麼?充其量只是一個從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戲班子的無名小卒,縱然練就了精巧嫻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戲的咬字歸韻、噴口潤腔的技巧;縱然身懷絕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馬旦的踩蹺的軟功和硬功,熟識了戲曲行當裡的十八般武藝和正旦、貼旦、閨門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縱然把水袖、翎子、扇子、雲帚、手巾、趟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練得上天入地,游刃有餘,行雲流水,也免不了那種穿梭於鄉間廟場上的窮戲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瑣行頭,除了土檯子上因陋就簡、牽強附會的穿戴裝扮,難成名角兒的「一萼紅」和紅透商州一面天的嬌蕊相比,只能是唱戲混飯吃的叫花子,窮酸,可憐。

    其實古今梨園戲坊裡都是以戲裝行頭的豐富程度,戲檯子上什物與砌末的講究程度,甚至角兒扮戲時金銀珠翠的頭面的簡約與繁複,來衡量戲班子的財力、物力和人力的。實力雄厚、財大氣粗的戲班子總是生旦淨末丑各色人等蟒靠帔褶,應有盡有;光是戲鞋就有厚底靴、朝方靴、虎頭靴、快靴、猴薄底靴、登雲履和灑鞋、彩鞋、抹子旗鞋等十好幾種,更別說那些描金繡銀用以裝飾台上大小砌末的桌圍披椅、繡簾台帳。幕布拉開,鑼鼓傢伙齊聲響起,檯子上官院、衙署、繡樓、書房自是分明,自見分曉,戲衣頭面切末完全遵從嚴格的穿戴規制。而窮戲班卻是唱窮戲窮開心的,一件素白的裙子,老旦穿罷小旦穿,裙腰繫在外面做「打腰包」時就是病人、行路人或者犯人的裝扮;裙腰雙折雙回就成了窄窄短短的水裙,與茶衣、短挑搭配著穿,就是漁人、樵夫、店小二的標準扮相了;裙腰繫在花旦的繡花襖下面,或加緞制繡花坎肩,或加飯單,或系繡花汗巾、四喜帶,就是丫鬟使女的時式打扮;演《李慧娘》中的《救裴生》時,裙腰又是繫在了素白短襖的下面,陪襯了頭頂上白綾的大額子,兩手捏著裙角,玉帶生風一般踢踏著一溜碎步轉場子,就是星雲慘淡天地蒼茫夜行匆匆的冤婦怨女。

    想那「一萼紅」就是穿著那樣的夜行裝扮淒厲地喊著「冤——枉——」,喊著「怒氣騰騰三千丈——」像一股旋風一掃而上,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了人比戲癡人為戲迷的張燈的父親。

    想那張滿貫,或許是被「陰魂不散心惆悵,口口聲聲念裴郎」的冤婦的悲痛所打動,或許是為「一縷香魂無依傍,星雲慘淡風淒涼」的淒切所感染,或者他只是為那個野戲班子的男小旦的絕色美貌所吸引,總之,他是一見面就被勾去心魂。

    那是在龍駒寨船幫會館的花戲樓上,台上的李慧娘被明鏡判官放生還陽,並賜予法力無邊的陰陽寶扇,救裴生,報血恨,卻與仇人廖寅狹路相逢。慧娘口吹鬼火,以陰陽寶扇狂煽廖寅,燒斷惡人鋼刀,救得裴生騰空而去。在台下,張滿貫正陪了漢口來的穿商吃酒賞戲,只覺得檯子上的烈娘子秀色可餐,美輪美奐,心裡便癢癢地發起繚亂。使喚來小廝兒拿了二十兩銀子,後台裡侍奉。

    那舞台上的美人兒是第一次出演龍駒寨船幫會館的大場面,也是第一次被人賞銀,誠惶誠恐之時便「瓷」在後台一角,慌亂了手腳,也慌亂了心事。

    龍駒寨船幫會館的花戲樓是嚴格按照宋元時期勾欄的規格和明清廟台的特色綜合而成。前台屋頂雙簷卷棚歇山,後簷為重簷翹翼歇山,戲台築在園池之中,呈亭子式,三面敞開,高出地面之上,進深三分之一處設有輔柱,用來懸掛帳幕台幔。台口圍一低矮柵欄,輔柱後砌有山牆,與後牆相連,構成後台。輔柱前無山牆,三面敞開,以供觀眾圍觀。戲台前部為表演區,後台則為藝人化妝休憩之用,叫做「戲房」。前後台之間以板壁、屏風和帳簾隔開,由戲房通向前台的上下場門是被稱做「鬼門道」的,鬼著,意思是說角兒扮演的都是以往昔人,「鬼門道」是出戲和入戲的門檻兒。坐唱戲房,神思恍惚,常常是魂裡夢裡戲裡戲外攪和在一起。

    「一萼紅」這一刻就是被「瓷」在「鬼門道」裡了。

    絃索已盡,鑼鼓冷寂,手捧著二十兩賞銀的戲子分不清是出戲還是入戲。

    凝神俏立,忘卻了卸去戲裝,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過了,放在掌心柔情繾綣地把握著,貓眼石的大珠戒從張滿貫粗大的手指上取下來,戴在「一萼紅」的無名指上——那麼纖細無比的手,那麼柔若無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襯托出珠戒上金的濁氣,襯托出貓眼石也賊眉鼠眼。索性摘下來,貼著他的粉臉摘下頭面上的一朵絹花,素白的花,輕繞著活絡頭的,用手抻開,絲辣拉,是一塊柔長的絹帶,用它包裹起貓眼石,纏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隻手塞到他的胸衣裡去,這裡有著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沒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著讓人心生愛憐的東西。什麼東西?張滿貫一時說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裡的手再也取不出來。

    彼此都意識到什麼了。

    做夢的人。

    驚夢的人。

    一個戲癡,一個癡戲。

    都是戲害的,癡啊!

    似乎,「鬼門道」就是陰陽界,出入之間,已是兩個再也離不開的鬼。

    更似乎,「鬼門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間,生為他生,死為他死,淒淒切切救裴郎,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門道」還是什麼?是前緣未盡?是後世法輪?是在戲文裡演繹的風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遺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個過場:

    為何人間苦斷腸,

    飄飄蕩蕩到處闖。

    恨只恨陰陽難聚鴻溝擋,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紅」再也不用命喪黃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噴鬼火疾行夜奔。遇見了張滿貫,命運也該不同:「一萼紅」把戲唱到了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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