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巢這名字是將軍給起的。
那陣子,陽子整夜整宿地不睡覺,打開門,敞開窗,邀所有的風進來。那些來來去去的風便在她的小屋裡輕蕩著,徘徊著,流連著,掀起窗簾,掀起她的衣裙和長髮。
這個時候,將軍來了,告訴她:「這是一座風巢。」
是的,這是一座風巢,有四季的風吹過,有精美雅致的風景,守侯在這個風巢裡,所有的人都是風中仙子——陽子想說,這一切我都知道,可這風巢與你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現在所思所想的只是我的孩子,她生下來才只有三個多月,可是她已經死了。
將軍一步一步走上樓梯,來到陽子的屋裡。
他說完了那句話,就一動不動地站定在那裡,伸出手,放在她的肩頭。
陽子只覺得肩上的那雙手,很厚實,很溫暖,很安全,也很有力,讓人心裡的某個角落,有些什麼東西悄悄地綻開了,消融了,舒展了,繼而是淡淡的想哭的痛覺。但是她的心裡還是想說:這種厚實的溫暖的安兜的有力的感覺,與你與我又有什麼關係?這些不斷綻開的不斷消融的不斷舒展的眼淚,與你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了!
別過臉去,看窗外晚秋的淡淡夜色,只覺得心裡有那麼強烈地,那麼無從掩飾的惶惑,好像在盼望著,盼望一種前緣未盡的結束或者繼續,一種屬於自己的殤或故事。
聽他說:「這是一座風巢,這個像風巢一樣的小屋真好。」
聽他說:「昨夜夢到你,坐在你的巢穴裡,額前一縷柔軟的發,眼中無限哀憐,無限憂傷。」
聽他說:「夜夜站在樓下看你的窗戶,滿屋都是你的風,滿屋都是你的味道,然而我卻走不進去,大聲喊你你都聽不見。」
聽他說:「那是你的風巢,我在風巢的下面,我聽到你整夜整夜不停地哭泣,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讓你露出笑意。」
最後呵,他又說:「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最先知道,我和你流一樣滾燙的血,我們這麼默契為什麼我們只能屬於別人?」
陽子聽到這些,彷彿聽到某個詩人在她的耳畔朗誦新鮮出爐的詩劇。
故事的海太滄桑,千帆過盡,已沒有乘風的浪。
陽子哭了,她已找不到誰是她?她又是誰?
天沉下去,陽子的心沉下去。
挪開了他擱在肩上的溫熱的手,去換夜行的衣裙。
輕掃眉,重著唇,攬鏡自顧,只看見鏡中人發烏黑,眼如水,再也不是流不出眼淚的那個傷心人。輕啟夜門,靜靜地走下樓梯,風迎面撲來,邁出步履才發覺腳步太響,只好脫了鞋,讓粉色的赤足著地,讓陰陰的夜涼滲到心底。
真想,做一次美麗的蟬變,化做幽雅的蝶兒飛去,飛到有鷹盤旋的地方。
突然想起來,他曾說過的,他的名字就叫鷹……對嗎?
她雖然不是含冤的胡玉蝶不是會唱戲的嬌蕊,但他卻也是古玉龍一樣的殉情花樹的男人啊!
再也不敢攬鏡自顧,不敢素衣素面清麗出塵,不敢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怎麼看,也不像一枝殘花敗柳——她分明還是好人家的黃花女,不是渡過情關趟過苦海劫後餘生的陽子,不是欲哭無淚的傷心人。
手中握著滿把的日子,慢慢地過。
陽子終於習慣了在有清風的夜裡緩緩出門,不開燈,大開窗,邀南來北往的風,遙遙迢迢抵落她的小屋。小屋依舊有四季不絕的風,依舊是傷心的巢寂寞的穴,卻在傷心寂寞的同時,多了一份對鷹的嚮往。
終於有一天,鷹來了。
將軍來了,送給陽子一對玉鐲。
陽子對自己說:讓鷹留下點痕跡吧!
於是,燃起紅燭的風巢中,有了與他彈奏的柔情蜜意。
於是,有了微醉時匍匐在他胸前的長髮輕舞胡言亂語。
他說:「我好累呵,做將軍累,做父親累,做垂死的愛情裡的丈夫更累;整天都在做戲,總是戴著面具。只有在風巢中才能做回自己。」
他說:「陽子真好,陽子是風情萬種的蝶兒,紫蝴蝶兒!,陽子令世間的女子容顏失色,陽子羞花閉月暗香襲人呀!」
「夠了,我的鷹!夠了,我的將軍!」陽子輕歎,心裡有暈暈的感動:「有你這番話,風巢總是你的,一屋子的溫柔總是你的,夜夜不卸妝的女人總是你的。當你累了,做累了將軍,做累了父親,做累了男人和夫君,陽子總會用無盡的溫存和沉默來愛你。你來風巢住吧,陽子像邀清風一樣邀請你來,一天,兩天,十天,半月,一生,一世,任由你。直到有一天你有了另一片天地,直到你厭倦了紫蝴蝶兒,厭倦了風巢,想飛走了,我也會守在這裡,等你。我就願意這樣的,一生一世等我的鷹,等我的將軍,等我的男人!」
那一夜,將軍醉了;
那一夜,陽子醉了。
那一夜真好。
鷹,真好!
第二天,將軍就搬了過來。
風巢中,鷹飛蝶舞。
將軍總是在黃昏時乘著夕陽走上樓梯,笑她躲在隱隱的簾櫳後滿心歡喜。
而每個清晨,撫摸著將軍清秀的臉,寬闊的背,緊閉的雙唇後琢磨不透的深沉,陽子的心便隱隱做痛。每一夜都如同新婚,每一夜都抵死銷魂,但是陽子知道,這個躺在自己臂彎裡的男人,他是屬於那個名叫鍾望塵的孩子,屬於嬌蕊。這一刻他只是累了,他總有不累的時候。他在她的懷裡歇息,醒過神去他就又是一隻鷹了,風巢太小,風巢裡沒有他搏擊的長空,而她只是一隻小小的紫蝴蝶兒,怎能伴他在風雨雷電的高天上飛?!
終於,他聽完了陽子她所有的故事。
他撫摸著陽子的長髮,半天說不出話。
陽子一驚。
心裡立刻就明白了。
她的將軍,她的鷹,她的高大偉岸的男人,他不想要她了。
原本以為他們已被那個大大的「緣」字緊緊套住了,以為有緣就有一切。
然而,她錯了。
風巢倦依,情緣已盡。
陽子真想說,鷹,別走;將軍,別走。
只是心裡知道啊,知道留不住他了。
將軍出門的時候,陽子從手腕上褪下那對素玉的鐲子中的一個,遞給他:「這只你帶走吧。今生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聽到我戴鐲的叮咚聲,那實在是一種張狂,一種矯情,環珮不再叮咚。」
將軍搖頭,又搖頭。
「你要忘了這一切?你不想再記起陽子了?你不再惦念紫蝴蝶兒了?」
玉鐲叮咚落地,片片碎開。
陽子自覺冰炭相煎,心冷似雪。
「知道我的心情麼?知道我想說的話嗎?」陽子咬了咬嘴唇,滿嘴是血。她輕瞥滿地的殘玉碎片:「你看,這就是我了,今天碎在這裡,再也無法拾起。」
將軍無助,張惶地愣在那裡,欲言又止,淚水模糊了一張俊臉。
曾經以為他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這一刻發現他孩子般懦弱。
「你已經不是鷹了,你走吧!」
就在那個靜靜的月華如水的夜裡,將軍離開了。